原始中国民族的神话思想

原始的中国民族并不是整个的,极概括地分起来至少也可以分为八九个不同的民族。各种民族占据的环境既不同,又因古代交通不便,彼此声息隔绝,无从交换意见,结果自然易于造成特殊的思想。这种思想后来有的澌灭无闻,有的日益光大,有的与他族思想相互混合,造成今日整个的中国思想,其情形各不相同。已经澌灭的思想,我们今日考证起来,尤为困难。大抵民族思想之发展迟速,内容丰啬,与民族所处的环境大有关系。原始的许多中国民族之中,其较有独立的思想系统堪令人注意者,仅有分布黄河流域的诸夏族,和淮水流域的东夷族。此外巴蜀民族虽有文化,而因与中国交通较迟,纪载已多轶灭,无从考起;荆蛮、氐羌等族文化较低,表现甚少;闽粤、北狄、西藏诸族,距中原荒远,文化发展也较后,更无思想之可言。惟今日盘踞珠江上流山地之苗族,古代相传分布的势力较广,文化的开辟也较早,其思想内容也有可以注意之处,惜乎可考的纪载也不多了。[1]

在这许多民族之中,最可注意的自然是诸夏族,因为他是中国民族的主干,他的文化发达也最早,流传下来的也最多,所以无论是任何种类的中国历史都不能不以他的事件为主干。诸夏族的来源有人说是从中央亚洲迁来,有的说是中国土著,我们姑不具论,总之自有历史以来,这个民族业已盘踞在黄河流域的中部,即今河南省及山东省的西部,山西省的西部一带。这一带地势平衍,土脉肥沃,易于产生文化,但气候并不甚热,在古代水患也较多,故人民不能过于逸乐产生很高尚的思想,只有与生活有关的平实思想容易成立,故其思想多趋于稳健切实。这一块大平原之中,除了西方有山岭以与陕甘一带的氐羌族(戎人)相隔离之外,南北东三面都无险可守,和异民族容易接触,南方则有苗族,后来的荆蛮不知与苗族是同种否,大约彼此接近,东方则有东夷,北方则有北狄,除北狄因环境不良,略无文化及思想可考见外,苗族及东夷的文化发展也都很早,都有独立的思想系统,可以与诸夏相交换。上古诸夏族的敌人,最初是苗族,其后是东夷。苗族自黄帝蚩尤于中冀,尧胜南蛮于丹水之浦以后,逐渐失败南窜至长江流域,已失了与诸夏冲突的机会。他们的思想一部分被诸夏族吸收,变成中国民族思想的一分子,大部分犹遗留于江汉之间,直到楚国开化始挟之以与中夏思想相颉颃。东夷族与诸夏族之开化时期迟早大约相仿佛,地势实逼处此,彼此冲突最多,融会也最深。今日所传的种种诸夏文化及思想之中,所含东夷族思想成分最多。上古诸夏族所传的圣人,如伏羲神农、虞舜等,多不能谓为与东夷族无关。直到大彭霸于夏末,殷商代夏而兴,淮夷、徐戎叛于周初,徐偃王称霸于西周中叶,东夷族之势力犹倔强不伏,有与诸夏族代兴之势,可见其强了。治上古中国民族思想史者,对于苗、东夷二族与诸夏族的关系,是不可不注意的。

上古诸夏民族思想是怎么样呢?也是和其他原始民族一样,应该从神话一类的荒唐传说中去找的。中国的神话材料虽也不为不多,但于研究上古的思想上看起来,价值并不甚大,因为大部分的故事都是从战国以至汉朝才出现的。譬如神话最多的纬书,内有关于开辟及古代史迹的神话,但全系汉朝的迂怪儒家所捏造,并不足以代表初民的思想。其次如《淮南子》中神话也最多,《淮南子》所采多系当时社会的传说,与向壁虚造者不同,故较有价值,其中如女娲补天,姮娥奔月等故事,更值得令人注意。不过《淮南子》是代表道家和阴阳家思想的书,所采撷的区域,又是在江淮流域,则此种神话之来源与阴阳家不无关系,阴阳家的思想多与诸夏的传统思想不同,具有海国的气味,与其谓为代表诸夏族,无宁谓为代表东夷族。其他《庄子》、《列子》等道家的书中的神话也可以同样性质视之。故真正代表诸夏族之神话仍只能于《诗》、《书》、《易》等五经中求之,就中《春秋左氏传》载神怪事较多,可以考见上古诸夏族神话之一斑。

秋,龙见于绛郊,魏献子问于蔡墨曰:“吾闻之,虫莫知于龙,以其不生得也,谓之知,信乎?”对曰:“人实不知,非龙实知。古者畜龙,故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及有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获豢龙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献子曰:“今何故无之?”对曰:“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职,则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业,其物乃至,若泯弃之,物乃坁伏,郁湮不育,故有五行之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龙水物也,水官弃矣,故龙不生得。”……献子曰:“社稷五祀,谁氏之五官也?”对曰:“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勾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犂,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勾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昭二十九年《传》

再看《国语》中的一段,更叙得清楚。

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昭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谓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国语·楚语》

以上两段中的神话观念,虽出自春秋时代的智识阶级之口,其中自难免含有后来进化的思想,但二人都是追述古代的情形,总有一部分是事实的。从这两段之中,可以看出上古思想之一斑。第一,古代人信民神是不杂的,有专门事神的官,谓之巫觋卜史宗祝,他们的位置很高,有支配人事的权力。第二,古代人信神的意思可由这些巫觋之类代达出来,所以生活很有标准,不至动摇。第三,古代人的宗教观念是多神的,他们所认为神者很多,其有无主宰统属不可深知,即有,关系也是很浅薄的,皇矣上帝的一神观念,是商周以后才发达的,上古有史之初,尚无此见解。第四,古代人之所谓神本具有人格,与人性相去不远,除了日月山川等自然物都认为有神以代表之外,凡人之有才能功烈,为生民所信仰者,死后即成神灵,受后人的祭祀。物之奇异不常者也有神性,也可以为神。以上这几种观念,本是原始民族所同具的。不过诸夏民族受环境的影响,思想至为平实,故其神的观念也至为简单,除了拜物,拜伟人之外,并无其他新奇花样。其所谓神,都是具体的人物,且系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不似希腊、印度及波斯神话之多代表抽象的哲理,这便是诸夏民族思想的特色,正可以表示出他们只是大平原中一个老实安分的民族,没有什么有余时间去胡思乱想的。

诸夏族原始的神话思想是这样的简单,所以今日流传的中国神话之中,外来的成分很多。大约如同盘古开天辟地一类的神话是从苗族中流传过来的,此外苗族的思想影响于诸夏者有多少,此时已无可深考。在古代对于诸夏思想影响最深者,要算东夷族。东夷族最古时期的思想如何,也已经不能知道,但从历史上有记载的时期起,东夷族神话思想,已经比诸夏族进步了。东夷族的散布区域是从山东半岛起,淮水流域全部都在他们的范围之内,其种族有莱夷、淮夷、徐戎等,血统大约彼此相近。东夷族的鬼神观念较为发达,诸夏族只重神而不重鬼,东夷族则鬼神并重,迷信鬼怕鬼的风气似乎很盛,用人于社是东夷的风俗,可想见其宗教之残忍好杀。大约一神的观念也是从东夷族输入的。因为上帝的观念是从商朝以后才兴起的,商朝是东夷民族,他的宗教是东夷的宗教。试看《夏书·甘誓》上夏人数有扈氏的罪状,只说他“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而《商书·汤誓》上商人数夏人的罪状,则有“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等语,可见对于神道的观念已经很有进步了。夏朝的历史记载流传到后世的很少,在仅有的几篇《夏书》之中,也看不出多少当时鬼神迷信的痕迹,到商朝则这种风俗显然可考。以殷墟甲骨文字为证,可以发现当时迷信鬼神卜筮的风俗很多,这种迷信,在夏时虽非没有,但绝不像商朝那样发达的。[2]

从粗浅的多神观念的夏朝进化到一神观念的商朝,虽然也许是时代的关系,但种族的关系也不为少,研究古代中国民族思想史者,对于这两种关系都不可不注意的。

[1] 关于上古民族分配的情形,可参看拙著《中国民族小史》(上海爱文书局出版)及《中国史鸟瞰》(北京文化书社代售 )。

[2] 关于商人是东夷民族及其与夏人相异之点,参看拙著《中国文化小史》(中华书局出版)及《中国民族小史》(上海爱文书局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