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也许是欧洲人睡得最浓的时期吧,但那希腊精神的残像却还不时在梦中浮现,同时那隐伏的新活力也常常要冲决而出!
通常说中古时期开始于公元四七六年旧罗马灭亡之时,但是本书却断自公元前三二二年,这是因为中古精神 [96] 是自亚里斯多德死后就已经表现了:人类的创作才能已入于休息,所有活动不过是前人的造诣之咀嚼和模仿,只有在潜流中为另一代的天才做一点预备和布置而已了。
不但没有创造,就是在了解上,也只能了解以前二三流的思想。对于第一流思想家,则既不能认识其精华,便只有采取其糟粕了。原来倘若创造的才能消失了,则批评欣赏的能力也便只有迟钝、停滞、颠倒、琐碎下去。
在亚里斯多德死之后(公元前三二二年起),到旧罗马灭亡之前,哲学史上有别划作“希腊的罗马”一时代的 [97] ,时候占八百年。希腊于公元前三三六年为马其顿属邦,于公元前一四六年与马其顿同为罗马所灭。随着政治的变动,希腊的精神也变质了:主观色彩加浓,个人思想流行,唯物倾向弥漫着。罗马诗人贺拉西(Horace) 98 虽然说:“征服了希腊,胜利者却成了俘虏”(Conquered Greece led the conqueror captive),但罗马拜倒于希腊的文化固是事实,而一时所吸取的,却都是希腊末期贫弱的文化。这个时代,可说连号称中世纪的“黑暗时代”都够不上,因为黑暗时代究竟还有黑暗时代的特殊精神,而且潜流中已经播下次一代的种子,这一时代却只是收拾残席,做微弱的点缀而已。倘若用韩非子所谓“显学”的话,则这时可称为“显学”的只有四派:一是伊比鸠鲁派,二是斯多亚派,三是逍遥学派,四是柏拉图主义派。因其很少出希腊哲学的窠臼,所以本书特称为“希腊哲学之继续”。“派”虽有,可是不见得各有特殊的面目,后来并有由折中而趋于混同之势。
逍遥学派和柏拉图主义派无可称述。伊比鸠鲁派是发挥西勒尼派的思想的 [99] 。这一派的开创者就是伊比鸠鲁(Epicurus),是公元前三四〇年到前二七〇年的人物。他也主张人生以快乐为目的,所谓“善”者即实现快乐之真正而唯一的方法而已。他又承受了德谟克律图斯 [100] 的唯物论,反对迷信,注重实用。他没有为学问而学问的精神,他觉得学问只可以为人生的奴役使人得到平安就够了。因为主张唯物论,所以反对上帝创世之说,“如果上帝创世,这世界为什么还有许多邪恶呢?”物质就是唯一的实在。即使有神,神与人也了不相涉。灵魂也是物质的,与身体同朽。死不必惧,因为活人有知觉之时便还没有死;死后则已无知觉,怕什么呢?因为这种说法通俗,所以流传颇广,诗人贺拉西也是这一派。他们之唯物、达观,有似于中国杨朱之学。
斯多亚派(Stoics)是发挥犬儒派的思想的 [101] 。其领袖是塞浦路斯岛(Cyprus)上的栖替安 [102] 人齐诺(Zeno of Citium),这人与埃里亚人齐诺同名。他因为相信自杀之正当,所以遂在公元前二六〇年实行戕生。这一派不只是一种哲学而且是一种宗教,其立说吸收极杂,也常有变更,主要的是,在宗教上持保守,在形上学上行独断。他们的兴趣在伦理,但逻辑有助于伦理,所以也很重逻辑,在逻辑中并包括文法和修辞。他们反对理念之存在,以为既不在万物之外,也不在万物之中;理念只是思想上之抽象作用而已,实际上并无一物与之相当。他们信神,而且信神之慈惠(providential love)。世界虽有恶,可是神还是对的,恶增加了宇宙的调和。就部分看,这宇宙也许有缺陷,就万物之整个看,却无上地圆满,他们的伦理学,是主超乎功利,为善而善(virtue for virtue’s sake)。哲人必须不顾社会毁誉,并须冲开自己情欲的束缚。大政治家西塞禄 [103] (Cicero)是这一派的。他们之宗教性、重逻辑,有似乎中国墨家之学。
和斯多亚的独断相反对的,是当时的怀疑论。怀疑论有种种派别,不过他们的这次出现并非吉兆,正如韦柏(A. Weber)所说,其第一次出现使希腊的理性时代开了端,其在亚里斯多德死后之第二次出现,却标明希腊哲学之式微了 [104] !其中略可称述的,有学园派的阿塞息劳斯 [105] (Arcesilaus),他比苏格拉底更进一步,以为自知无知之事也不可能。又有同派的卡尔尼亚底斯 [106] (Carneades),他觉得神的观念不能存在,因为:神或善或否,倘若善,那么神就要服从另一个叫“善”的律则,可见神不是最高;倘若不善,那么神就还下人一等,更不足贵了。还有感觉派的诺萨斯人厄尼西底玛斯 [107] (Ainesidemos of Cnossus),他从个人不同、感官不同、位置不同、习惯不同,所得就不同,因而推论知识并不可靠;又反对因果观念,以为因与果或同时,因或在果前,因或在果后,依第一说则因与果无从分别,依第二说则因与果不相接,依第三说则假设时即已悖理;所以因果观念不能成立。这很像后来的休姆。
逃脱了怀疑论的是当时一部分科学家。科学须靠实验,只因这时科学方法尚未确立,所以在科学上专靠实验的一部分还是一时不得发展;可是纯思维性质的数学及带数学性质的物理学却都有了长足的进展。例如阿基米得 [108] (Archimedes)之发明比重,发明杠杆原理,以及亚里斯塔库斯 [109] (Aristarchus)之欲以太阳中心说代替亚里斯多德的地球中心说,都是可称道的。埃及北部的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尤其是这时的一个科学中心,代替了昔日的雅典。这里有可惊的大博物馆,在公元一世纪时,藏书达七十万卷。欧几里得(Euclid)的《几何要旨》(Elements of Geometry),即完成于此。
但是不久,这科学运动为二世纪时的罗马集权政治所阻遏,折中主义(Eclecticism)于是得势,学园派、逍遥学派、斯多亚派皆混为一色。这时人既不能创新,便生一种怀古的幽情,把古人神化,只作迷信式的文字上的饾饤工作了。加之基督教已有势力,在这种空气中乃主张所有宗教原是一家,除《圣经》注释之学外无所谓学。因为大家嗜古,真经典还不够炒陈饭,遂更有伪经(即apocryphal Literature)充斥起来,这情形像中国汉代,可怜现在国人还有在迷梦中的!
为希腊心灵作最后一次回光返照的,是新柏拉图派(Neo-Platonism)的哲学家普劳提纳斯 [110] (Plotinus)。普劳提纳斯是埃及人,生于公元二〇五年,卒于二七〇年,约当中国汉末至魏晋之际,和阮籍同时。他的思想是一种“流出论的泛神主义”(emanatistic pantheism),万物自神性流出,又复归于神,神是超越的,是不可形容的,因为形容神就等于限制“他”了。神不必有美、有善、有智慧,因为神就是美、就是善、就是智慧。柏拉图之神高于实在,但不能高于理念,普劳提纳斯的神却连理念也高出了。
万物自绝对体(神)而流出,犹如光之自日、热之自火、结论之自定理然。万物既经流出。有意无意间却便有一种要再返还的冀求。流出物是有层次的,第一是智性(intelligence) [111] ,智性之中有一些有一定数目的理念,理念之数目和个体等。第二流出物是灵魂(soul),灵魂出自智性。灵魂之欲复归智性,亦犹智性之欲复归神性然。灵魂则有其名象(notions)。第三流出物是形体(body),形体出自灵魂。形体则有其形式(form)。形体之后,始有所谓纯粹物质(pure matter),物质是“非实体”、是反统一、是不协调、是丑、是恶。
因为灵魂居于智性与形体之间,所以可上可下,这就是自由意志所在,也是道德责任所在。最高的道德,是灵魂的纯化,而逐渐没入于神性之中。达到的路径(或阶段)有三,即艺术、爱情和哲学。艺人寻理念于感官表现之中,情人寻理念于人类灵魂之中,哲人寻理念于智性世界或“神”之中。倘若达到了,则有一种忘我的至乐境界。他讲“忘我”,有点像庄子,他讲“没入于神性之中”,有点像孟子的“上下与天地同流”。他们三人原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神秘主义” [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