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史像一般哲学教育的功效一样,可以使人少所武断,多所保留,亦即对知识更爱好些,更虚心些。其次,它扩大了人的视野,使人多所宽容。

一 哲学之性质

假如你没接触过(或刚接触)哲学,你一定最容易提出一个使一切大哲学家都感到棘手的问题,这就是:什么是哲学?

这个问题,在初学的人最容易提出,但研究下去,却又最会把它搁置;只有待另一批初学的人来问自己时,才又觉得很窘,才又忆起先前也曾使别人棘手过,并没曾得到过满意的答复。

这并非因弄哲学的人本领都差,所以弄不出一个定义来;也并非因为哲学这门学问不行,连个确切的定义也没有。

原来哲学这门学问,有三种特殊精神,使它不容易有满意的定义。第一,哲学根本注重的是推理过程,而推理结果次之。“哲学”一词最初的使用,是见诸波斯王克里萨斯(Croesus)和希腊立法家梭伦(Solon)的谈话,那时所用的即是一个动词,不是“哲学”,而是“去作哲学的思索”(Philosophizing)。柏拉图《对话集》之引人入胜者在此,康德著作之难懂者也在此,因为他们都是赤裸裸地记录他们的推理过程的。有些人在没真正接触哲学时,他很想看哲学书,但等到真见了哲学书时就掩卷欲睡了,这都无非因为他所要的只是推理结果,而真正哲学书给的却是推理过程。

唯有推理过程,才是智慧的试金石。假若只重推理结果,则往往一个糊涂透顶的人的话,和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的话,便没有分别;糊涂和奥妙所以常常碰头!可是一看推理过程,则凌乱与清晰,浮薄与深入,脆弱与坚实,便判然了;于是鱼目遂不得混珠。幸而哲学家注意到这一点,否则哲学史将为糊涂人的糊涂话所充满了!——糊涂人最爱谈自以为是哲学的“哲学”。就哲学西文的字源讲,是爱“智慧”之意,现在可以更加足这意思,乃是爱“推理的智慧”之意。

因爱推理过程,轻推理结果,所以真正哲学中很少有一批批的定义。并且甚而对“哲学”一词的定义,也索性吝而不予了,这真是对初学的人不住的——对第一问先浇了一头冷水,所以无怪乎学哲学的人不多了!

第二,哲学的另一特殊精神,乃是重系统。世界上再没有比哲学更重系统的学问,也再没有比哲学家更爱系统的人物。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这就已经表明了他有大哲学家的资格(孔子的确是哲学家,他临死时并自称为“哲人”)。因为重系统,所以一字一句,往往必须就整个系统中去看才有意义。哲学家最不爱由你凭空采取他一言半语去利用,同时他也最不爱由自己抽出一言半语去答复别人。因为如此,所以倘若一个初学者要他很简单地解释哲学是什么时,他自然觉得大费踌躇,而且很棘手了。倘若说简单了,他自己先不满足;说得细了,初学者又不易领会。这便是他的难处。

第三,哲学更有一特殊精神,就是学说每每有人格的背景,这是和物理、化学、地质、生物迥然不同的。在这点上,哲学有似于艺术。哲学之能灿烂光华,之能有丰富内容,之时常引人入胜、欲罢不能者都以此。只因为这种人格的背景之故,各家哲学便都有了独得的推理过程和独得的哲学系统,倘若你忽视创造某哲学系统者之人格时,你便将对这种哲学系统没法领会,即领会也是浮薄而不深入的。因此,那一字一句,就又不只要问它在某一种系统下的意义了,而且须问那是在某一人、某一家的系统下的意义。所以,假若哲学可以有定义时,也是有好些定义,而每一种定义,又必须把它背后的系统及创造者之人格,弄透彻了才能了然。但这岂是三言两语就行的?这是为初学者想下一适当定义之另一难处。

虽然因为哲学有这三种特殊精神(重推理过程,重系统,带有人格背景),所以不易为初学者下定义,但假如你真能把握以上这三点,也许你见了是哲学的,就已经不会交臂失之,见了不是哲学的,也不至轻易许以哲学之名了。什么“少谈主义,多谈问题”,什么“为一切科学之综合”……这许多说法都和真正的哲学不相干。假如你读得哲学书(是名著而不是流行的小册子)多了,你又自然可以渐渐尝出什么是“哲学味”来。就像诗是什么?很不好答;但久读诗的人,却自会辨出诗味之厚薄有无来。

常有人把哲学和思想相混,但二者并不同。有何不同?正可用上面所说三种精神验之。又有人常把哲学和文化相混,但二者也有距离。距离何在?也可用上面所说三种精神验之。一个在思想史上有地位的人,不一定在哲学史上有同等地位;一件在文化史上有意义的事,不一定在哲学史上有同样意义。明乎此,才不至向哲学史中妄加索求,以致失望。

二 哲学史之领域课题及其价值

哲学史一方面不同于一般哲学书,另一方面也不同于一般历史。

哲学书包括哲学家自著的书,和关于哲学家的哲学的书。哲学家自著的书,只在说明一家的推理和推理所得,其中个人色彩自然很浓,这种书读去是栩栩如生,往往虽则一脔一滴,也像顶上等的佳肴美酒一般,其味无穷。真要做哲学家,或真要在哲学里尝点滋味,自以读这种书为最值得。

关于哲学家的哲学的书,无论如何好,不会像原著同样详尽,至于“神理气味”,更不知冲淡多少,损失多少,歪曲多少了。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假若写这种书的人,也是一个哲学家。但这种“例外”却极不常见,常见的乃是一些不三不四的末流读物,讲他人哲学而失了原样,既无光彩,又无色泽。这种书真是以少读(最好不读)为佳了。

哲学史是讲别人的哲学的,自然不同于头一类哲学家自著的书。那么,它有点像第二类无聊的关于哲学的书了,但又有很不同处,这就在它所负荷的历史的意义。它不只在说明种种哲学,而且在说明这种种哲学之有机的发展线索,同时,它又不止注意在哲学本身,而且顾到哲学的外围,这就是它要问哲学的发展是在什么样的地理历史环境下进行的,以及又如何扩散出去,影响了其他文化诸部门的。因此,哲学史有它特殊的课题,虽以哲学与历史学为凭借,可是它却不限于哲学和历史,同时也不能以二者代之了。因它有独立的存在价值,所以与只是附庸于哲学,而讲关于哲学的书,便大不同了。不过,无论多好的哲学史,却决不能代替哲学(那是只有哲学家的著作才能代表),这一点,必须认清。

真正的哲学史,应当对于凡和哲学发展有关的一点一滴的事都不放过;它所注重的,应当是这些事之背后所代表的内在的意义;它应该寻出某一种学说之最早的发明者,以及此后发展之最清晰的轨迹;它应该确切检定出某一种学说都是吸收自何种成分;最后,哲学史的著者更应当对整个的哲学演进有一个动力学的解释,以指明决定演进的因素究竟何在,换言之,他应该有一个深入的、形而上学的史观。本书为篇幅所限,为写给初学的性质所限,尤其为著者才力所限,自然不足语此。但真正的哲学史所要求者如何,却似乎应当在这里告诉给读者。

哲学史与一般的历史却又不同。一般的历史是以政治经济的变动为线索的,但政治经济上的浪潮之起伏,殊不必与哲学思潮上之高下相凑拍;例如在希腊政治上到了颓势了,哲学反而发达到了顶点;因此对于哲学史的处理便与对于一般历史的处理有出入了。第一,二者划期不必完全相同;第二,二者所用的范畴也不必完全一致(正如文学史上的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就是文学史上的范畴,自有其文学史上的意义,与一般历史不必相关一样,在哲学史上亦然);第三,同一人物,同一事件,在二者的意义上更不必完全相符,在一方面意义很重大者,在另方面也许极轻微;第四,一般历史重时代先后,哲学史则更重思想系统,其重要确视时代先后而过之,因此,在哲学史中未必没有从一般历史上看来是次序颠倒了的事,换言之,此即一般历史上的先后是纯乎时代的,而哲学史上的先后,则须兼为逻辑的。

所以,哲学史不同于哲学,也不同于一般历史。它自有其领域,自有其课题。它又像所有其他学术一样,可以不必问研究了有何好处,而自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但是,虽然可以不必问有何好处,却仍不碍果有些好处。例如,至少它像一般哲学教育的功效一样,可以使人少所武断,多所保留,亦即对知识更爱好些,更虚心些。其次,它扩大了人的视野,使人多所宽容;说不定因为研究哲学史,民族间彼此的了解加大加深了,心理上的距离便可以缩短,国际间的仇恨或者可以减少。(目前正在进行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因之一,还不是因为民族间心理的距离太远了吗?)

三 西洋哲学史之内容

一部完全的哲学史,应当是世界的,至少也应当包括西洋、印度和中国。现在这本小书,却是以西洋的哲学为限,正如书名所已指明的;但是说真了,也还不能概括西洋哲学的全部,却只是欧洲几个国家的哲学而已。

不过,欧洲这几个国家的哲学,自古代希腊发展到现在,却已经确乎成为一种有机的一贯的整体了,这是和印度哲学、中国哲学一对照,便立刻见出它是确乎另具一种独特的面目,值得专述的。

以中国人的文化教养而去看西洋哲学时,有五点是和我们的胃口格格不入的,然而这五点却又确乎是做了西洋哲学的神髓和传统的。这五点是:一是“神”的观念;二是“全体性”的观念;三是“绝对”的观念;四是“善”与“恶”相矛盾,而又承认其应当并存的看法;五是战斗的色彩。这五点几乎是在中国哲学里所绝不容存在的,然而在西洋哲学中,却正弥漫了任何时代,笼罩了任何哲人。

因为它和我们的看法有如此的距离,所以倒有仔细探究的必要了。况且我们现在所急需的,是要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国家,现代化其实就是西洋化,也就是在各方面要达到(西洋文化所一般达到的)水准,那么,我们自不能不寻一寻西洋文化的核心和源头——西洋哲学了。

也只有对照了西洋哲学,我们才可以反省出自己的优长究竟何在,以及弱点何在来。闭门谈文化,向壁谈国故,便往往有视腐朽为神奇的危险;同时真是精华之所在,也或者竟熟视无睹,反以为糟粕了。西洋文化的各部门,因为经过近代科学的洗礼,所以都已趋于明晰和条理了,我们却有许多方面,都还没到澄清泥滓的地步。因此,单就方法言,我们应当借助于西洋学术者已经多极,哲学不过其中之一而已——以上也便是学习西洋哲学史的几个重要意义。

普通对于西洋哲学史的划分,大都为三个时期:一是上古时期,其中主要的是希腊哲学,包括公元前六二五年(即中国周襄王廿七年)至公元后四七六年(刘宋废帝四年,此为旧罗马灭亡之年),有一千一百零一年的历史。二是中古时期,即所谓“中世纪”,其中主要的是经院哲学,包括公元四七六年至一四五三年(明景泰四年;此为新罗马——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年),有九百七十七年的历史。三是近代,凡近代主要的哲学活动都在内,包括自一四五三年至现在(一九四〇年),有四百八十七年的历史。但现在我要根据时代精神的划分,稍为改动一下。即上古时期断至亚里斯多德 [3] 之死,即公元前三二二年(周显王四十七年)为止,那么,大体上便可说有了二千五百年的历史之西洋哲学,头三百年属古代,次一千八百年属中古,后五百年属近代。最活跃,最丰富的是近代!

这三大时期的不同点,主要是在世界观的不同,和心理上态度的不同。古代人的世界观是有限的,他之重视客观界(即宇宙)是过于主观(个人)的;近代人的世界观则是无限的,乃是重视主观有甚于客观的。至于中世纪,则只是一方面做了前一时期的传统之继续,另一方面又做了后一时期的思潮之潜流而已。各别象征了这三个时期的人物,便是柏拉图、但丁和歌德。

在下面各章里,西洋哲学史的幕次第揭开,请留心瞧那些名角的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