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品风格上观察比较,徐志摩与鲁迅作品,表现的实在完全不同。虽同样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都十分深切,其一给读者的印象,正如作者被人间万汇百物的动静感到眩目惊心,无物不美,无事不神,文字上因此反照出光彩陆离,如绮如锦,具有浓郁的色香,与不可抗的热(《巴黎的鳞爪》可以作例);其一却好像凡事早已看透看准,文字因之清而冷,具剑戟气。不特对社会丑恶表示抗议时寒光闪闪,有投枪意味,中必透心,即属于抽抒个人情绪、徘徊个人生活上,亦如寒花秋叶,颜色萧疏(《野草》《朝花夕拾》可以作例)。然而不同之中倒有一点相同,即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对人间万事的现象),总像有“莫可奈何”之感,“求孤独”俨若即可得到对现象执缚的解放。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天宁寺闻钟》《北戴河海滨的幻想》《瞑想》《想飞》《自剖》各文中,无不表现他这种“求孤独”的意愿。正如对“现世”有所退避,极力挣扎,虽然现世在他眼中依然如此美丽与神奇。这或者与他的实际生活有关,与他的恋爱及离婚又结婚有关。鲁迅在他的《朝花夕拾·小引》一文中,更表示对于静寂的需要与向往。必需“单独”,方有“自己”。热情的另一面本来就是如此向“过去”凝眸,与他在小说中表示的意识,二而一,正见出对现世退避的另一形式。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吧。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在《呐喊·自序》上起始就说: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这种对“当前”起游离感或厌倦感,正形成两个作家作品特点之一部分。也正如许多作家,对“当前”缺少这种感觉,即形成另外一种特点。在新散文作家中,可举出冰心、朱佩弦 (43) 、废名三个人作品,当作代表。
这三个作家,文字风格表现上,并无什么相同处。然而同样是用清丽素朴的文字抒情,对人生小小事情,一例俨然怀着母性似的温爱,从笔下流出时,虽方式不一,细心读者却可得到同一印象,即作品中无不对于“人间”有个柔和的笑影。少夸张,不像徐志摩对于生命与热情的讴歌;少愤激,不像鲁迅对社会人生的诅咒: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那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那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睛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冰心的《笑》)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阴之外,不时倏忽的掩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称她为池真委曲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有三四个小岛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侦池、角池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栏杆,黄昏时便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说,光景尤其移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沙滩上游人如蚁。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飒飒,人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海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阴之下,我望着卵岩,也看见上面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及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如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棒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冰心的《寄小读者·通讯二十》)
从冰心作品中,文字组织处处可以发现“五四时代”文白杂糅的情形,词藻的运用也多由文言的习惯转变而来。不仅仅景物描写如此,便是用在对话上,同样不免如此。文字的基础完全建筑在活用的语言上,在散文作家中,应当数朱自清。五四以后谈及写美丽散文的,常把朱、俞并举,即朱自清、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与《西湖六月十八夜》两篇文章,代表当时抒情散文的最高点。叙事如画,似乎是当时一种风气。(有时或微觉得文字琐碎繁复。)散文中具诗意或诗境,尤以朱先生作品成就为好,直到如今,尚称为典型的作风。至于在写作上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意味,一种对人生欣赏态度,从俞平伯作品尤易看出。
对朱、俞的文章评论,钟敬文 (44) 以为朱文无周作人的隽永,无俞平伯的绵密,无徐志摩的艳丽,无谢冰心的飘逸,然而却另有一种真挚清幽的神态。有人说,朱、俞同样细腻,不同处在俞委婉,朱深秀。阿英以为朱文如“欢乐苦少忧患多”之感。
因此对现在感到“看花堪折直须折”情形,文字素朴而通俗,正与善说理的朱孟实 (45) 文字异曲同工。周作人则以为俞平伯文如嚼橄榄,味涩而有回甘,自成一家。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的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闺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的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有人称之为“絮语”,周作人以为可代表一派。以抒情为主,大方而自然,与明代小品相近。然知学可作代表如竟陵派,文章风格实于周作人出。周文可以看出廿年来社会的变,以及个人对于这变迁所有的感慨,贴住“人”。俞文看不出,只看出低徊于人事小境,与社会俨然脱节。
文章内容抒情成分多,文字多繁琐,有《西青散记》《浮生六记》风趣。
正如自己所说:“有些人是做文章应世,有些人是做文章给自己玩。”俞平伯近于做给自己玩,在执笔心情上有自得其乐之意: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怳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屐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弯。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而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子的人,仅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罗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地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
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不敢卖弄妖冶,倒学会种娇憨了。它真机灵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所敢言说的吗?你只看她那翦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吧。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分明也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盯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连了一荡,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地把被掷的桃花又捡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肯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峭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俞平伯《西泠桥上卖甘蔗》)
五四以来,用叙事记形式有所写作,作品仍应当称之为抒情文,在初期作者中,有两个比较生疏的作家,两本比较冷落的集子,值得注意:一是用“川岛”作笔名写的《月夜》,一是用“落华生”作笔名写的《空山灵雨》。两个作品与冰心作品有相同处,多追忆印象;也有相异处,写的是男女爱。虽所写到的是人事,不重行为的爱,只重感觉的爱。主要的是在表现一种风格,一种境界。人或沉默而羞涩,心或透明如水。给纸上人物赋一个灵魂,也是人事哀乐得失,也是在哀乐得失之际的动静,然而与同时代一般作品,却相去多远!
继承这种传统来从事写作,成就特别好,尤以记言记行,用俭朴文字,如白描法绘画人生,一点一角的人生,笔下明丽而不纤细,温暖而不粗俗,风格独具的,应推废名。然而这种微带女性似的单调,或因所写对象在读者生活上过于隔绝,因此正当“乡村文学”或“农民文学”成为一个动人口号时,废名作品却俨然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产生存在,与读者不相通。虽然所写的还正是另一时另一处真正的乡村与农民,对读者说,究竟太生疏了。
周作人称废名作品有田园风,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于所谓“道”。不黏不滞,不凝于物,不为自己所表现“事”或表现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谓为新的散文一种新格式。《竹林故事》《桥》《枣》,有些短短篇章,写得实在很好。
* * *
(1) 圣雅各,基督教圣徒,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2) 冯文炳,笔名废名,京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以田园牧歌的风味和诗化的意境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独树一帜,被人们称为田园小说和诗化小说。
(3) 民国十四年,即公元1925年。
(4) 十七年,即公元1928年。
(5) 《骆驼草》,1930年创办于北平的一本纯文学周刊,核心作者有周作人、冯文炳等。
(6) 罗黑芷(1889—1927),本名罗象陶,笔名罗黑芷、晋思、黑子,其作品以小说为主,多反映贫穷灰暗的人生境遇。
(7) 许钦文,原名许绳尧,浙江山阴人,乡土作家。受鲁迅的指导,自称是鲁迅的“私淑弟子”,以创作短篇小说为主。
(8) 鲁彦,即王鲁彦,原名王衡,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乡土小说家,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
(9) 施蛰存,原名施德普,字蛰存,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文学“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10) 作者为施蛰存。
(11) 作者为沈从文。
(12) 指沈从文自己。
(13) 创造社,“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新文学团体,1921年由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张资平等人创立。
(14) 梁任公先生,指梁启超。
(15) 普罗文学,音译,“普罗”为“普罗列塔利亚”的简称,普罗文学即无产阶级文学。
(16) 卢骚,现通译为卢梭,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文学家。
(17) 《沉沦》的作者,指郁达夫。
(18) 落华生,原名许地山,中国现代作家,20世纪20年代问题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19) 穆时英,笔名伐扬、匿名子等,中国现代小说家,新感觉派代表人物。
(20) 尾闾,语出《庄子·秋水》,是传说中海水所归之处,现多用来指江河的下游。
(21) 十一年,即公元1922年。
(22) 《尝试集》,胡适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因集中所录是胡适以白话文写诗的试验之作,故此得名。
(23) 《女神》,郭沫若的诗集。
(24) 《小说月报》,1910年7月于上海创刊,1921年由沈雁冰(即茅盾)任主编后,该刊成为郑振铎、王统照等文学研究会成员发表文章的主要阵地。倡导文学要“为人生”,整体风格偏向现实主义。
(25) 《创造》,指《创造》(季刊)《创造月刊》《创造周报》等一系列刊物,是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创造社成员发表文章的主要阵地。主张文学应表现自我,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色彩。
(26) 《向导》,由陈独秀领导出版,蔡和森主编,1922年9月于上海创刊,是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份机关报,主要发表时事政治评论文章。
(27) 《努力》,即《努力周报》,由胡适主办,1922年5月于北京创刊,以讨论政治问题为主。
(28) 阘茸,指卑微、低劣、低下。
(29) 孙大雨,原名孙铭传,新月派诗人,著名翻译家。
(31) 《邮吻》作者,指刘大白。
(32) 商籁体,音译,又名十四行诗,是一种形式整齐、格律严谨的抒情诗体,流行于欧洲。
(33) 焦菊隐,原名承志,中国现代著名话剧导演、戏剧理论家。
(34)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寿彭,后名复,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文学家、语言学家和教育家。积极提倡白话文,现代汉语中“她”字的创造者。
(35) 康桥,现通译为剑桥。
(36) 勃阑特思,又译为勃兰兑斯,法国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
(37) 福罗贝尔,现通译为福楼拜,法国小说家,代表作如《包法利夫人》等。
(38) 巴斯卡耳,现通译巴斯卡,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
(39) 【】中的是沈从文的注释。
(40) 学衡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主张文学复古、反对新文化运动的文学流派,因《学衡》杂志而得名,代表人物如吴宓、胡先骕。
(41) 曹聚仁(1900—1972),现代作家,曾主编《涛声》《芒种》等杂志,周氏兄弟的好友。
(42) 二十六年,即公元1937年。
(43) 朱佩弦,即朱自清。
(44) 钟敬文,原名钟谭宗,著名民俗学家、散文家,代表散文作品如《荔枝小品》《西湖漫话》等。
(45) 朱孟实,即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