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作品皆应植根在“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作品安排重在“与人相近”,运用文字重在“尽其德性”。一个能处置故事于人性谐调上且能尽文字德性的作者,作品容易具普遍性与永久性,那是很明显的。略举一例:鲁迅、冰心、叶绍钧、废名,一部分作品即可作证。能尽文字德性的作者,必懂文字,理会文字,因之不过分吝啬文字,也不过分挥霍文字。“用得其当”,实为作者所共守的金言。吾人对于这种知识,别名“技巧”。技巧必有所附丽,方成艺术;偏重技巧,难免空洞。技巧逾量,自然转入邪僻:骈体与八股文,近于空洞文字。废名后期作品,穆时英大部分作品,近于邪僻文字。虽一则属隐士风,极端吝啬文字,邻于玄虚;一则属都市趣味,无节制的浪费文字。两相比较,大有差别,若言邪僻,则二而一。前一作者得失当另论。后者所长在创新句、新腔、新境,短处在做作,时时见出装模作样的做作,作品于人生隔一层。在凑巧中间或能发现一个短篇速写,味道很新,很美,多数作品却如博览会的临时牌楼,照相馆的布幕,冥器店的纸扎人马车船——一眼望去,也许觉得这些东西比真的还热闹,还华美,但过细检查一下,便知道原来全是假的,东西完全不结实,不牢靠。铺叙越广、字数越多的作品,也更容易见出它的空洞,它的浮薄。

读过穆时英先生的近作,“假艺术”是什么,从那作品上便发生“仿佛如此”的感觉。作者是聪明人,虽组织故事综合故事的能力不甚高明,惟平面描绘有本领,文字排比从《圣经》取法,轻柔而富于弹性,在一枝一节上,是懂得艺术中所谓技巧的。作者不只努力制造文字,还想制造人事,因此作品近于传奇(作品以都市男女为主题,可说是海上传奇)。作者适宜于写画报上作品,写装饰杂志作品,写妇女电影游戏刊物作品。“都市”成就了作者,同时也就限制了作者。企图作者那支笔去接触这个大千世界,掠取光与色,刻画骨与肉,已无希望可言。

作者最近在良友公司出版一本短篇小说,名《圣处女的感情》,这些作品若登载上述各刊物里,前有明星照片,后有“恋爱秘密”译文,中有插图,可说是目前那些刊物中标准优秀作品。可惜一印成书,缺少那个环境,读者便无福分享受作者所创造的空气了。

《圣处女的感情》包含九个创作小说,或写教堂贞女(如《圣处女的感情》),或写国际间谍(如《某夫人》),或写舞女,或写超人,或写书生经营商业(如《烟》),或写文士命运,或写少女多角恋爱,这个不成,那个不妥。或写女匪如何与警卒大战,机关枪乱打一气,到后方一同被捉。《圣处女的感情》写得还好(似有人讨论过这文章来源发生问题)。《某夫人》如侦探小说,变动快,文字分量分配剪裁皆极得法。《贫士日记》则杂凑而成,要不得。《五月》特具穆时英风,铺排不俗。还有一篇《红色女猎神》,前半与其本人其他作品相差不多,男女凑巧相遇,各自说出一点漂亮话,到后却乱打一场,直从电影故事取材,场面好像惊人,情形却十分可笑。

作者所涉笔的人事虽极广,作者对“人生”所具有的知识极窄。对于所谓都市男女的爱憎,了解得也并不怎么深。对于恋爱,在各种形式下的恋爱,无理解力,无描写力。作者所长,是能使用那么一套轻飘飘的浮而不实文字任兴涂抹。在《五月》一文某节里,作者那么写着:

他是鸟里的鸽子,兽里的兔子,家具里的矮坐凳,食物里的嫩烩鸡,……

这是作者所描写的另一个男子,同时也就正可移来转赞作者。作者是先把自己作品当作玩物,当作小吃,然后给人那么一种不端庄,不严肃的印象的。

统观作者前后作品,便可知作者的笔实停滞在原有地位上,几年来并不稍稍进步。因年来电影杂志同画报成为作者作品的尾闾 (20) ,作者的作品,自然还有向主顾定货出货的趋势。照这样下去,作者的将来发展,宜于善用所长,从事电影工作,若机缘不坏,可希望成一极有成就的导演。至于文学方面,若文学永远同电影相差一间,作者即或再努力下去,也似乎不会产生何种惊人好成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