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和风起云涌的救亡活动,为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生活源泉;蓬勃开展的左翼文艺运动,又为诗歌创作指出了较为明确的方向。革命现实主义诗歌在本时期获得较大的发展(注:从1928年提倡无产阶级文学时起,不少左翼作家受国外文艺思潮和1926年以来某些理论的影响,把浪漫主义笼统地看作唯心的没落阶级的创作方法(可参阅《太阳月刊》1928年7月号《到新写实主义之路》,《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冷静的头脑》,《文化批判》第1期《科学的社会观》诸文),这曾使郭沫若这样的诗人不敢承认自己是浪漫主义者,也成为“左联”时期诗歌趋向革命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因。到1934年秋,将革命浪漫主义作为组成部分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被介绍到中国以后,情况才逐渐有所变化)。中国诗歌会的出现,便鲜明地体现了这一趋向。

中国诗歌会成立于一九三二年九月,它是“左联”领导的一个群众性诗歌团体,发起人有穆木天、杨骚、任钧(森堡)、蒲风等。他们在《缘起》中说:“在次殖民地的中国,一切都浴在急雨狂风里,许许多多的诗歌的材料,正赖我们去摄取,去表现。但是,中国的诗坛还是这么的沉寂;一般人在闹着洋化,一般人又还只是沉醉在风花雪月里。”中国诗歌会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廓清新月派、现代派在诗坛造成的某些迷雾,推进和发展革命的诗歌运动。一九三三年二月,中国诗歌会创办机关刊物《新诗歌》旬刊(后改半月刊、月刊)。《新诗歌》的《发刊诗》表达了中国诗歌会诗人的共同创作主张:

我们不凭吊历史的残骸,

因为那已成为过去。

我们要捉住现实,

歌唱新世纪的意识

……

压迫剥削,帝国主义的屠杀,

反帝,抗日,那一切民众的高涨的情绪,

我们要歌唱这种矛盾和它的意义,

从这种矛盾中去创造伟大的世纪。

我们要用俗言俚语,

把这种矛盾写成民谣小调鼓词儿歌。

我们要使我们的诗歌成为大众歌调,

我们自己也成为大众中的一个。

中国诗歌会主张“捉住现实”,就是要继承和发扬“五四”以来由郭沫若、蒋光赤、殷夫所代表的新诗的战斗传统,从事反帝反封建的斗争,更具体地说,就是要反蒋抗日;提倡“大众歌调”,就是要创作大众化的诗歌,使诗歌普及到群众当中去。中国诗歌会成立后,不仅注意诗歌创作,而且注意理论研究。他们探索诗歌大众化的途径,出版“歌谣专号”、“创作专号”加以实践,希望“借着普遍的歌、谣、时调诸类的形态,接受它们普及、通俗、郎读、讽诵的长处,引渡到未来的诗歌。”(注:《我们的话》,载《新诗歌》第2卷第1期)鲁迅关心和支持他们的工作。他那封讨论新诗形式的信(注:《致窦隐夫(1934年11月1日)》),就是回复他们的提问,并且发表在《新诗歌》二卷四期上的。中国诗歌会除上海总会外,还在北平、广州、青岛、厦门以及日本的东京等地设有分会,这些分会大多办有刊物或在报纸上出副刊。到一九三五年冬,当“国防诗歌”被当做“国防文学”的一部门提出来的时候,中国诗歌会的同人们就热情投身到这一救亡运动中去,并在稍后出版了“国防诗歌丛书”。中国诗歌会对我国革命诗歌运动的发展,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蒲风(1911—1942)是中国诗歌会中最热心、最活跃的诗人,写有诗集《茫茫夜》、《生活》、《钢铁的歌唱》、《摇篮歌》、《抗战三部曲》、《黑陋的角落里》以及长诗《六月流火》、《可怜虫》等。蒲风积极实践中国诗歌会的创作主张,他的诗作紧紧抓住现实生活中两类迫切的主题:农村从苦难到觉醒的革命变革,人民争抗日以图存的强烈要求。在诗歌大众化方面,蒲风从理论到实践都进行了探索。他的作品,虽然艺术上缺少锤炼,大多思想健康,感情充沛,诗风朴实,语言通俗,在摧毁旧世界、迎来新社会的斗争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蒲风的第一部诗集《茫茫夜》,着重反映现实生活中光明与黑暗的搏斗,描绘了被压迫、被剥削的农民的痛苦和他们的反抗斗争,有的作品(如《咆哮》等)还进一步刻画出变革后的新农村“赤帜浴在日光里”的一派“蓬勃生气”。《茫茫夜》一篇以母亲和儿子对话的形式,表现了农村中年轻一代的觉醒。在一个风狂雨暴的黑夜里,贫苦的老母亲深切地怀念着失踪的儿子。她不了解儿子何以别母离妻远走高飞,盼望儿子早日归来,但她在狂风里,隐隐约约听到了风在回答:

“为着我们大众我离开了家,

为着我们的工作离开了你和她!

母亲,母亲,别牵挂!”

儿子青是个觉悟的革命者,他离家参加了“穷人军”,为了大众的解放而进行着斗争。诗集《茫茫夜》中不少作品都在正确地显示:有了千百万人的觉醒,就有了改天换地的力量,就能在“黑暗中诞生光明”。

长篇叙事诗《六月流火》,通过农民反对修筑公路的斗争,比较真切地反映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反革命围剿和共产党领导的农村革命的深入。国民党反动派为了进攻革命根据地,侵占农民的土地修筑公路。王家庄上爆发了“我们爱护土地”、“我们不能白白饿死”、“我们要打破一切身上的铁锁”的愤怒呼声。他们

象决堤的黄河水,

谁有力量去拦堵?

象海洋的浪

澎湃汹涌着的是我们的队伍。

虽然后来大批白匪军来了,在王家庄进行了血腥的屠杀,但是农民在工农红军支援下终于赶走了敌人,革命烈火向更广大的地域蔓延开来。长诗写的是一个村庄的事,却比较集中地反映了星火燎原的时代风貌。诗人为了实践诗歌大众化,努力引用口语入诗。在奔放的气势中洋溢着充沛的革命热情。该诗虽然艺术上比较粗糙,表现农民落后面也嫌过多,但在当时的诗坛上仍不失为一部较好的作品。

适应民族解放斗争的需要,蒲风还努力提倡“国防诗歌”,为了多出宣传抗日的作品,在他领导下,中国诗歌会倡导过新诗歌的“斯达哈诺夫运动”。诗集《钢铁的歌唱》,愤怒地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侵略和国民党反动派投降卖国的罪行,热情地呼唤人民团结战斗,打败日本侵略者。其中的《优良的射击手》、《我迎着狂风和暴雨》、《第一颗子弹》等诗篇,刚健有力。但这个运动也促成了一些粗制滥造的作品的产生。一九四二年,蒲风病殁于皖南抗日前线。

中国诗歌会上海总会的成员,除蒲风之外,尚有穆木天、杨骚、任钧、柳倩等。杨骚的《记忆之都》、《受难者的短曲》、《春的感伤》等诗集,大多借爱情题材抒发对于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对于光明未来的追求。长篇叙事诗《乡曲》,描写了在地主、兵匪、捐税、灾荒等天灾人祸煎熬下农民的痛苦不堪的生活,表现了他们要“打碎这乌黑的天地”的愿望和信心。杨骚的诗歌虽有旧诗词的痕迹,但笔调清新,具有浪漫主义气息。任钧写有诗集《战歌》、《冷热集》。“我要唱出漆黑的暗夜,和那暗夜中透露的曙光”,“祖国,我要永远为你歌唱”这两句诗,道出了他诗歌的战斗倾向。目睹过东北农村之破产、又经历着“九一八”故土沦亡之恨的穆木天,写有《流亡者之歌》等诗集,充满了“唱哀歌以吊故国的情绪”(注:《流亡者之歌·自序》)。柳倩的《震撼大地的一月间》,描写了“一二八”事变中人民反帝斗争的力量;他的《生命的微痕》,以“缥缈的琴音,一声声歌出我个人的不幸”。石灵的短诗《新谱小放牛》、《码头工人之歌》等,曾被聂耳配曲,广泛流行。

王亚平是中国诗歌会河北分会的主要负责人,主编北平出版的《新诗歌》。他写有短诗集《都市冬》、《海燕的歌》和以“一二·九”运动为题材的长篇叙事诗《十二月的风》。“在这曙色欲来的前夜,我把生命献给了光明。”(《灯塔守者》)作者怀着揭露黑暗、寻求光明的思想,为人生歌唱。他由破碎穷困的农村流浪到饥寒畸形的都市,身感“生活的铁鞭,惨酷的捶击着脊背,恶魔的黑手在四周伸张着”(注:《〈海燕的歌〉题后》)。他以自己的社会见闻为题材,描写了农村的破产,城市的萧条,表现了劳动人民的悲惨命运,抒发了中国人民仇恨日本侵略者和抗日救亡的爱国热情。《灯塔守者》、《黄浦江》、《孩子的疑问》、《大沽口》、《农村的夏天》等,是他的具有代表性的诗篇。作者笔下夏天的农村,由于旱灾严重,“催粮吏”逼粮,迫使人们离乡背井,呈现出一片凄惨景象。

夏天真没有夏天模样,

没有人耘田,也没有人插秧,

大道上奔涌着饥饿的群,

为了活才撇下自己的家乡。

王亚平的诗歌明快朴实,长于描述,由于作者注意向民歌、民谣学习,语言也比较接近大众口语。

温流(1912—1937)是中国诗歌会广州分会的主要负责人,主编过《诗歌》和《诗歌生活》,对推动华南的诗歌运动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写有《我们的堡》和《最后的吼声》两个诗集。温流的诗大都反映城乡劳动人民的生活,素朴流畅,不在一句一节里追求诗意,而使全篇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意境,保持着一些民间歌谣的风格。他在歌颂劳动人民的同时反映出时代风貌,表达了和他们血肉相连的阶级感情。《打砖歌》、《凿石碑工人歌》、《大年夜》、《卖菜的孩子》都有这样的特点。例如《卖菜的孩子》的第二段:

“卖菜啊,卖新鲜的青菜!

一束两个铜仙!”

瞧瞧四面:

一篮一篮的菜,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脸,

生意是一样的冷淡。

朴素地写出了时景的萧索。在温流的诗集里,还有许多诗篇是对革命者和爱国志士的赞扬,以坚定的信念表达了对未来生活的渴望。他的有些诗篇笔锋主要针对着日本侵略者和镇压人民抗日救亡运动的国民党反动派。他唱出了中国人民日益炽烈的争取民族自由解放的要求,喊出了那“澎湃在天空里,澎湃在黑夜里,摇动了黑夜,摇动了大地”(《冲》)的抗日的呼声。在温流的笔下,抗日的人民“象海上的暴风,象喷着的火山”,他们的呐喊会“使同伴们醒来”,“叫汉奸们抖战”(《五十个》)。这是抗日战争前夜时代特色的描画,是鼓舞人们战斗的革命诗篇。在二十五岁的短促生命里,温流为我们留下了一些至今仍然值得提起的诗篇。

中国诗歌会之外,臧克家是这个时期出现的,在诗坛上具有较大影响的诗人。他出生于山东诸城县的农村里,从小熟悉农村,热爱农民,所以他的诗篇多为歌唱农村之作。一九三三年《烙印》出版,翌年又出版《罪恶的黑手》。这正是“现代派”颓废诗风遭到读者厌弃的时候,臧克家的描写农民形象和乡村景色的诗篇为诗坛吹来一阵清新的风,因此立刻引起文学界的注意和重视,并且为新诗反映农村生活开拓了崭新的天地。

臧克家的诗有其独特的风格。他不用柔曼的音调来诉说个人的哀乐,也很不用热烈的呼声来抒发对于旧世界的愤懑,而是以经过锤炼的诗句,抒写旧中国农民的苦难与不幸,勤劳与坚忍,让读者从咀嚼和回味中体会诗人深沉的感情。《难民》和《老哥哥》写出农民悲痛的遭遇,《村夜》和《答客问》描会了三十年代前期北方农村的动乱,语多含蓄,笔有藏锋。诗人有时也以暗喻的手法,以启发人们的深思,例如收在《烙印》里的《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这里歌咏的是一匹老马,轭下的生活却象征地概括了多少年来农民背上的苦难的重荷。全诗朴素凝炼,间行押韵,音响沉着而又不流于板滞。《歇午工》和《洋车夫》发表当初都曾传诵一时。《洋车夫》刻划入微,结尾处突然发问,使全部描写集中在一点上,读来使人从心底里感到痛楚。《歇午工》更是独具匠心之作,出语清新,造境浑朴,虽然把生活写得过于无忧无虑,全诗主旨却仍然是对劳动的赞美和歌颂。

臧克家热爱劳动人民,有时不免把他们的缺点也当作美德来歌颂,例如对农民的坚忍就有揄扬过分之处。不过诗人也有一些迸发着反抗火花的诗篇。臧克家曾亲身参加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革命失败后度过一段流亡生活,这使他能够在表面平静的土地上看出斗争的波澜。虽然《生活》一篇极受闻一多的称道,但诗人笔下的现实并不是永远灰暗的,他曾以富有浪漫主义气息的诗篇预告了革命的即将到来。《天火》、《不久有那么一天》、《罪恶的黑手》就正是这样的诗篇。在《天火》里,诗人对“要从死灰里逼出火星”的反动统治者提出警告:“到了那时你得去死,宇宙已经不是你的”;在《不久有那么一天》里,他告诉人们:“暗夜的长翼底下,伏着一个光亮的晨曦”,而不久就会有那么一天:“宇宙扪一下脸,来一个奇怪的变!”

《罪恶的黑手》一诗揭穿了帝国主义掩盖在宗教外衣下的罪恶实质,也热情歌颂了工人群众的伟大变革力量,帝国主义者在都市的道旁修建教堂,想用宗教来麻醉群众。但是“神圣的教堂”只是那些“手上还留着血的腥臭”的屠伯们,或者是那些“在现世享福还不够,为来世的荣华到此苦修”的寄生虫们去的地方;而这,与眼前的这一群工人是无干的:“他们在一条辛苦的铁鞭下,只忙着去赶契约上的时间”。大海会起风暴,古井会出波涛,工人们驯服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那时他们会

用蛮横的手撕碎了万年的积卷,

来一个无理性的反叛!

“太阳”也会“落到了罪人的头上”。诗人的预言不是一个缥缈的空想,这是有现实生活作为基础的,所以它是那样理直气壮而富于感人力量。

《罪恶的黑手》结构绵密匀称,形象鲜明生动,在和谐的韵律里有着奔放自如的气势。作者说他是在“内容方面,竭力想抛开个人的坚忍主义而向着实际着眼”,“在外形上想脱开过分的拘谨向博大雄健处走”(注:《〈罪恶的黑手〉序》)。除以上诸诗外,长诗《自己的写照》通过诗人自己的生活道路,在较为广阔的范围内反映了曲折前进的时代风貌,也是臧克家本时期的一篇优秀诗作。臧克家后来曾回顾说:“一个诗人把他全灵魂注入的诗,才能成为好诗。”(注:《〈十年诗选〉序》)这句话有助于人们去理解诗人投入创作时的严肃的态度。

当时登上诗坛的新人,还有艾青和田间。他们和臧克家一样,以自己的诗作,丰富了新诗的内容和形式,提高了新诗创作的水平。艾青和田间的主要成就,在抗日战争时期;本时期他们的诗作,也一并在后面叙述。

和上述诗人具有不同情调的是戴望舒。戴望舒(1905—1950)曾经是三十年代所谓“现代派”的代表诗人。诗集有《我底记忆》、《望舒草》和以后的《灾难的岁月》。早期诗篇写的多是一些低沉酸辛的回忆,对生活的寂寞和厌倦。感伤气息浓重。当他低吟“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注:《我底记忆·林下的小语》)这样诗句时,充分地表达了逃避现实和自我安抚的感情。他怀念“如此青的天”,因为那里“可以安憩的睡眠”(注:《我底记忆·对于天的怀乡病》);但又并不真正相信自己的憧憬,在《乐园鸟》(《望舒草》)里,他向天上的“乐园”发问:“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人间既多苦恼,天上也不安乐,诗人带给人们的只是一种无边的空茫。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在三十年代虽然有一定社会基础,但和激越剧烈的斗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戴望舒受过中国旧诗和欧洲诗歌特别是法国象征派诗歌很深的影响,在意境创造和词汇选择上,努力追求意象的朦胧。他的诗注意语言的铸炼,比喻恰切,易于引起人的联想,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戴望舒也有少数从侧面描写现实生活的诗,如《断指》(《我底记忆》)表现对一个为革命牺牲的朋友的怀念;《村姑》(《望舒草》)写一个乡村少女劳动和爱情的纯朴羞涩的心情,亲切动人。《游子谣》(《望舒草》)所抒写的心情也比较开朗。抗日战争爆发,民族解放的声音惊醒了他忧郁的梦,在诗集《灾难的岁月》里留下了一些和以前风格不同的歌颂抗日战争的诗篇。他被日本侵略者逮捕,在香港狱中写的《狱中题壁》一诗,表现了对敌人的仇恨,对死亡的无畏。他准备牺牲: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

这里写出了他热爱祖国、热爱自由的强烈感情。相似的作品还有《我用残损的手掌》等。包括作家在内的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虽然各自的起点很不相同,但在激烈的阶级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中,大多数人都接受了教育,不同程度地迈着前进的步伐。戴望舒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惜诗人于一九五年逝世,未能沿着新的道路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