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本位与职业分途这两面,又是彼此顺益交相为用底。如前指出社会组织之伦理化,使经济上趋于分散不趋于集中,趋于消费本位不趋于生产本位,凡消极使阶级对立不成者,即是积极助成职业分途。又由社会组织之伦理化,彼此不是宗族便是姻戚,不是姻戚便是乡里世好。

使人与人之间关系为横底平面发展,而不使其向于纵立底阶级关系,或者沟通其上下间,亦都是顺成此职业社会底,另一面,从生产技术上小规模经营有其方便,大规模经营非甚必要,土地或资本又不易集中,于是社会上多是些小农小工小商,零零散散各营生业,他们全靠其一家大小共同努力,自然形成“相依为命”底样子;其伦理关系安得不从而益加巩固密切!便是家人之外,更有伙计学徒;然此东伙师徒之间,大非资本家与工人之比。西洋劳资两方相维以利,相胁以势;遇事依法解决,彼此不发生私人感情。而此则朝夕同处,可能从待人厚薄作事勤惰上,彼此深相结纳。在劳资两方断不共一立场同一命运者,而师徒东伙可能同甘苦共患难。盖阶级封立之势成,则伦理观念自而掩没;反之,阶级分化不着,则职业各营乃大有造于伦理。又因贫富贵贱升沉无定,士农工商各有前途可求,故有家世门祚盛衰等观念;或追念祖先,或期望儿孙,父诏其子,兄勉其弟,悉使人倍笃于伦理而益勤于其业。

还有政治经济两面,亦是互为影响,协调一致,以共成此局。从历史上看,政权不为贵族阶级垄断,而新份子得以插足,似极早。如《尚书·尧典》所谓“明明扬侧陋”,如《孟子》所云“傅说举于版筑,胶鬲举于鱼盐”,是其例。这种趋势萌露以后,到战国时代各国竞相罗致人才而大为显着。汉唐以来两千年间,选举考试各制度建立,虽难期尽善,代有纷更;然正见时时要求矫其偏弊。卒至“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谚语流行,而统治不成阶级其势大定。但此类政治新兴人物,自来即与欧洲所谓新兴阶级之凭藉于经济者不同,而好像凭藉于知识头脑。他们不是以集团势力和贵族争衡,而是以其个人才略学识德望见重于时,直从国君手中取得权位。在春秋战国,则儒墨百家骈起;在汉以后唯余儒士。

我们姑且笼统总括之曰士人。同时,在公族无权游士擅政底国家如晋如秦,即是郡县早见施行土地早得解放者。中国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崩坏底,政治上阶级分解,而经济上又不得有阶级形成,亦即由此,本来在土地解放商业大兴以后,可能有土地兼并,资本集中。事实上此兼并与集中,亦始终不断于社会史;但同时士人亦始终不断本其理想而予以打击。限田、均田、重农抑商,两千年来史不绝书,不必细数。结果,士人固不得行其志,而资产者亦不能遂其垄断,以支配政权达于间接之统治。由政治上无阶级,自不容许经济上有阶级;经济上之垄断不成,政治上之垄断亦不能有;互为因果,大抵如是。阶级统治之不成,中国政治乃不得不伦理化。由政治之伦理化,乃更使社会职业化。职业又有助于伦理。如是,伦理与职业,政治与经济,辗转相成,循环扣合,益臻益治,其理无穷。

这样演来演去,在社会结构上中国就自成一家,不同于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