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世界文学的趋势,都是由长趋短,由繁多趋简要。“简”与“略”不同,故这句话与上文说“由略而详”的进步,并无冲突。诗的一方面,所重的在于“写情短诗”(Lyrical Poetry或译“抒情诗”),像Homer,Milton, Dante那些几十万字的长篇,几乎没有人作了;就有人作(十九世纪尚多此种),也很少人读了。戏剧一方面,萧士比亚的戏,有时竟长到五出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 ,后来变到五出五幕;又渐渐变成三出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独幕戏”了。小说一方面,自十九世纪中段以来,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如Tolstoy的《战争与和平》,竟是绝无而仅有的了。所以我们简直可以说,“写情短诗”、“独幕剧”、“短篇小说”三项,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这种趋向的原因,不止一种。(一)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若不经济,只配给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老爷太太们看,不配给那些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学自身的进步,与文学的“经济”有密切关系。斯宾塞说,论文章的方法,千言万语,只是“经济”一件事。文学越进步,自然越讲求“经济”的方法。有此两种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学都趋向这三种“最经济的”体裁。今日中国的文学,最不讲“经济”。那些古文家和那“《聊斋》滥调”的小说家,只会记“某时到某地,遇某人,做某事”的死账,毫不懂状物写情是全靠琐屑节目的。那些长篇小说家又只会作那无穷无极《九尾龟》一类的小说,连体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说文学的经济了。若要救这两种大错,不可不提倡那最经济的体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说”。

民国七年

(本文系1918年3月15日胡适在北京大学的演讲稿,傅斯年记录,原载1918年3月22日至27日《北京大学日刊》。后经胡适改定,又载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