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接到我的族姐从石湾(我的故乡)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写着“至急”,字旁又打着双圈。我拆开一看,是我的姐丈的死耗,信内并附着一张死者的四寸全身照片。我的族姐在信上写着:“今定于月之廿七日开吊。灵前容像未备。素知吾弟擅长此道,今特寄奉遗容一尊,即请妙笔一挥,早日惠下……”

我闻耗之下,一面去信吊慰,一面把照片交送照相馆放大为二十四寸的。并拟将来配好镜框,托便人送去,以慰残生的族姐。原来我和这族姐久已疏远了。我幼时在石湾的小学校读书的时候,常常和她见面。那时我课余欢喜画照相,常常把亲戚们的照相打格子放大,用擦笔描写,因此便以善画容像闻名于故乡的老亲戚间。自从十七岁上离开故乡以后,我一直流宕在他县,至多在假期中回乡一次。我十七岁以后的生活,故乡的老亲戚们大都不知道了。这族姐便是老亲戚中之一人,在她的心目中所记到的我,还是一个善画擦笔容像的人,所以这次我的姐丈逝世,她便遥遥地把照相寄来嘱我画像。实则我此调不弹者已二十余年。心中颇想回复我的童年生活,遵从族姐之命而为已故的姐丈画像;但我早已没有擦笔画用的家伙,又没有描放大照相的腕力与目力,更没有描这种画的心情与兴味了。所以只得托照相馆去代劳。

因此我回想起了我幼时学画的经历,这原是盲从乱钻的,但不妨在豆棚纳凉时当作闲话讲讲。

我在十一二岁时就欢喜“印”《芥子园画谱》。所谓“印”,并不是开印刷厂来翻印那画谱,就是用一张薄薄的纸盖在《芥子园》上面,用毛笔依照下面的影子而描一幅画。这真是所谓“依样画葫芦”。但那时我也十分满足,虽然是印的,但画中笔笔都曾经过我的手,似乎不妨说是“我的画”了。《芥子园》是单色的画谱,我则在印下来的画上,自己着了色彩。在这工作上我颇感一些兴味,因此印得愈加起劲。我们店①(①店,指作者祖上在故乡开设的一爿染坊——丰同裕染坊。——校订者注。)里的管账先生本是一个肖像画师,他极口赞叹我所印的画,对我母亲说:“十来岁的孩子能描出这样的画,着实可以!”我得这画师的赞,沾沾自喜。看看自己印下来的成帙的画,自己也觉得“着实可以”了。

后来我在亲戚家里看到了放大尺和玻璃格子的妙用,就立刻抛弃印的故技,去采办这种新工具来试行新的描法。放大尺是两个十字形木条拼成的器械。把这器械钉住在桌子上,一端装一个竹针,他端装一支铅笔,一端的竹针依着了照片或图画原稿而移行,他端的铅笔就会在纸上描出放大的形象来。各部比例照样不差,容像的画貌可以惟妙惟肖。这种放大尺现在上海城隍庙里的摊头上只卖一个角子一具,但我幼时求之颇不易得,曾费了不少的周折而托人向外埠购到。又有所谓玻璃格子,比放大尺更为精确了。这是教科书大小的一个玻璃框子,玻璃上面涂一层极透明的胶质,胶质上画着极正确的细方格子,用时把照相装入框内,使玻璃上的格子线切着颜貌的各部;再在另一张纸上用铅笔打起大形的格子来。然后仔细观察玻璃上各格子中的形象,把它们移描到画纸上的大格子里去。逐格描完,画纸上就现出正确的放大的容貌了。

这两种画法,比之以前的“印”复杂得多,兴味也好得多,我自以为我的画进步了,逢人就问他要照片来放大,以显示我的本领。我家的老亲戚们都寻出家里藏着的照片来叫我画,老年的人叫我画一幅像,预备百年后灵前应用。少年的人也叫我画一幅像,挂在书房间里。逢到亲戚朋友家中死了一个人,画容像的差使“舍我其谁”?于是店里管账先生引我为后进的同志,常常和我谈画法,他指导我说:描容像“用墨如用金,用金如用墨”(但他所指说的是他所擅长的中国旧式容像画,所以要多用金。我所描的是煤炭擦笔画,根本没有金,所以我不懂他的画理)。他又拿出所藏的《百面图》给我看,告诉我说,容像有七分面,八分面,以至十分面(但我是惟照相是依的,并不要自造几分面,对于这话也不感到兴味)。他看见我不甚了解他的画理,得意地说:“我说的是古法,你描的是新派。新派也好,你描得着实可以了。”我受许多亲友的请托,又受这前辈画家的称赞,自己也觉得“着实可以”了。到了二十年后的今日,还有我的族姐从五百里外遥遥地寄照相来叫我画,正可证明我当时画像本领的“着实可以”了。

后来我入中等学校,没有工夫再弄这花样。又因离开了故乡,画像的生意也不来了。但在学校内我又新学到了一种画法,便是临画。我们翻开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临本》中某一幅来,看一笔描一笔。不许印,也不许用放大尺或格子,全凭目力来测量,腕力来摹写。这在我认为是更进步的画法,无可假借的了。描起来原要费力得多,但描成了的欢喜也比前大得多,以前印出来的尚且不妨当作自己的画,现在辛辛苦苦地临出来的,简直可说是“我的画”了。先生教我们如此描写,数百同学个个如此学习。我到此才看见画道的广大,恍然觉悟从前的印,放大尺和格子,都等于儿戏,现在所画的才是“真刀真枪”的画法了。

后来我们学写生画了。先生在教室中放置一个纯白色的石膏头像,叫我们看着了用木炭描写。除了一张纸,一根木炭,一块当橡皮用的面包以外,并无何种临本给我们看。这最初在我觉得非常困难,要把立体的形状看作平面形而移写在一片纸上,真是谈何容易的事!我往往对着石膏模型,茫茫然不知从哪一笔画起。但后来也渐渐寻出门径,渐渐能把眼睛装出恍惚的看法:想象眼前的物体为一片平面的光景,观察各部形状的大小,光线的明暗,和轮廓的刚柔,而把这般光景用木炭写出在纸上,于是又觉“今是昨非”;以前的临画在现在看来,毫无意义。我们何必临摹他人的画?他人也是观察了实物而画出来的,我们何不自己来观察实物而直接作画呢?直接作的画才是“创作”,才有艺术的价值。艺术是从自然产生的,绘画必须忠实写生自然,方能成为艺术。从此我把一切画册视同废纸,我确信学画只须“师自然”,仔细观察,仔细描写,笔笔以自然实物为根据,不许有一笔杜撰。不合自然实际的中国画,我当时曾认为是荒唐的画法而痛斥它。

我的学画至此而止,以后我便没有工夫描写,而仅看关于描画的书。我想看看书再画,但越看书越不会再画了。因为我回顾以前逐次所认为“今是昨非”的画法,统统是“非”的。我所最后确信的“师自然”的忠实写生画法,其实与我十一二岁时所热中的“印”《芥子园画谱》,相去不过五十步。前者是对于《芥子园》的依样画葫芦,后者是对于实物的依样画葫芦,我的学画,始终只是画得一个葫芦!葫芦不愿再画下去,非葫芦的画不出来,所以我只好读读书,看看别人的画罢休了。逢到手痒起来,就用写字的毛笔随便涂抹,但那不能算是正格的绘画的。

廿一(1932)年七月于上海法租界雷米坊,为开明函授学校《学员俱乐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