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之战以后,明白时势的人都知道中国有改革的必要。这种觉悟产生了一种文学,可叫做“时务的文章”。那时代先后出的几种“危言”,——如邵作舟的,如汤寿潜的,——文章与内容都很可以代表这个时代的趋势。到一八九七年,德国强占了胶州,人心更激昂了;那时清光绪帝也被时局感动了,于是有“戊戌变法”(一八九八)的运动。这个变法运动在当日的势力颇大,中央政府和各省都有赞助的人。但顽固的反动力终究战胜了,于是有戊戌的“政变”。变法党的领袖是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谭嗣同与同志五人死于政变,但他的著述,在他死后仍旧发生不少的影响。康有为是“今文家”的一个重要代表,他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等书,在这五十年的思想史上,自有他们的相当位置。他的文章虽不如他的诗,但当他“公车上书”以至他亡命海外的时代,他的文章也颇有一点势力,不过他的势力远不如梁启超的势力的远大了。梁启超当他办《时务报》的时代已是一个很有力的政论家;后来他办《新民丛报》,影响更大。二十年来的读书人差不多没有不受他的文章的影响的。

严复林纾是桐城的嫡派,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都是桐城的变种。谭嗣同的《三十自纪》(《文集》中)说:

嗣同少颇为桐城所震,刻意规之数年,久自以为似矣;出示人,亦以为似。诵书偶多,广识当世淹通嫥壹之士,稍稍自慙,即又无以自达。或授以魏晋间文,乃大喜,时时籀绎,益笃嗜之。由是上溯秦汉,下循六朝,始悟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子云所以独辽辽焉。旧所为,遗弃殆尽。……昔侯方域少喜骈文,壮而悔之,以名其堂。嗣同亦既壮,所悔乃在此不在彼。……所谓骈文,非四六排偶之谓,体例气息之谓也,则存乎深观者。

梁启超自述也说: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指办《新民丛报》时)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清代学术概论》,页一四二)

这是梁氏四十八岁的自述,没有他三十自述说的详细:

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研钻。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无书可读,惟有《史记》一,《纲鉴易知录》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史记》之文能成诵者八九。父执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一,姚氏《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大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十五岁,……肄业于学海堂,……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训诂词章。……

此一段可补前一段“夙不喜桐城派古文”的话。谭嗣同与梁启超都经过一个桐城时代,但他们后来都不满意于桐城的古文。他们又都曾经过一个复古的时代,都曾回到秦,汉,六朝;但他们从秦,汉,六朝得来的,虽不是四六排偶的形式,却是骈文的“体例气息”。所谓体例,即是谭嗣同说的“沉博绝丽之文”;所谓气息,即是梁启超说的“笔锋常带情感”。

谭嗣同的《仁学》,在思想方面固然可算是一种大胆的作品,在文学方面也有代表时代的价值。我们引一节作例:

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本为不生不灭,乌从生之灭之?譬如水加热则渐涸,非水灭也,化为轻气养气也。使收其轻气养气,重与原水等。且热去而仍化为水,无少减也。譬如烛久爇则尽跋,非烛灭也,化为气质流质定质也。使收其所合之炭气,所然之蜡泪,所馀之蜡煤,重与原烛等。且诸质散而滋育他物,无少弃也。譬如陶埴,失手而碎之;其为器也毁矣。然陶埴,土所为也。方其为陶埴也,在陶埴曰成,在土则毁;及其碎也,还归乎土,在陶埴曰毁,在土又以成。但有回环,都无成毁。譬如饼饵,入胃而化之,其为食也亡矣。然饼饵,谷所为也。方其为饼饵也,在饼饵曰存,在谷曰亡;及其化也,选粪乎谷,在饼饵曰亡,在谷又以存。但有变易,复何存亡?……(删去一排两个譬喻)……譬于陵谷沧桑之变易:地球之生不知经几千万变矣;洲渚之壅淤,知崖岸之将有倾颓;草木金石之质日出于地,知空穴之将就沦陷;赤道以旋速而隆起,即南北极之所翕敛也;火期之炎,冰期之冱,即一气之舒卷也。故地球体积之重率必无轩轾于昔时;有之,则畸重而去日远,畸轻而去日近,其轨道且岁不同矣。譬如流星陨石之变:恒星有古无而今有,有古有而今无;彗孛有循椭圆线而往可复返,有循抛物线而一往不返。往返者,远近也,非生灭也;有无者,聚散也,非生灭也。木星本统四月,近忽多一月,知近度之所吸取。火木之间,依比例当更有一星,今惟小行星武女等百余,知女星之所剖裂,即此。地球亦终有陨散之时,然地球之所陨散,他星又将用其质点以成新星矣。王船山之说《易》,谓一卦有十二爻,半隐半见;故大易不言有无,隐见而已。孔子之论礼,谓殷因于夏;周因于殷;故礼有不得,与民变革损益而已。凡此诸体,虽一一佛有阿僧祇身,一一身有阿僧祇口,说亦不能尽。(《仁学》上,页十三)

这一节不但材料可以代表当时的科学知识,他的体例也可以代表当时与二十年来的“新文体”。谭嗣同自己说的骈文的体例与气息,在这里也可以看得出来。但我们拿文学史的眼光来观察,不能不承认这种文体虽说是得力于骈文,其实也得力于八股文。古代的骈文没有这样奔放的体例,只有八股文里的好“长比”有这种气息(上例中,水与烛一比及陶埴与饼饵一比,最可玩味)。故严格说来,这一种文体很可以说是八股文经过一种大解放,变化出来的。

说这种文体是受了八股文的影响的,这句话也许有人不愿意听。其实这句话不全是贬辞。清代的大文家章学诚作古文往往不避骈偶的长排;他曾说:

嗟夫,知文亦岂易易?通人如段若膺,见余《通义》有精深者,亦与叹绝;而文句有长排作比偶者,则曰“惜杂时文句调”!夫文求其是耳,岂有古与时哉?即曰时文体多排比,排比又岂作时文者所创为哉?使彼得见韩非《储说》,淮南《说山》,《说林》,傅毅《连珠》诸篇,则又当为秦汉人惜有时文之句调矣。论文岂可如是?此由彼心目中有一执而不化之古文,怪人不似之耳。(《与史馀村简》)

此说最有理。文中杂用骈偶的句子,未必即是毛病。当日人人做八股,受了一种影响,也是很自然的事。其实这一派的长处就在他们能够打破那“执而不化”的狭义古文观,就在他们能够运用古文时文儒书佛书的句调来做文章。这个趋势,到了梁启超,更完备了。

梁启超最能运用各种字句语调来做应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佛书的名词,不避诗词的典故,不避日本输入的新名词。因此,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义法”,但他的应用的魔力也最大。

梁启超的文章很多,举例也很难。我且举他的《新民说》第十一篇《论进步》的一节: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虀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藉,然后能涤肠荡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弄舌摇笔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之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对也。呜呼,吾中国而果能行第一义也,则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则吾所谓第二义者,遂终不可免。呜呼,吾又安忍言哉?呜呼,吾又安忍言哉?

我再举一个例:

罗兰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罗兰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玛志尼,噶苏士,俾士麦,加富尔之母也。质而言之,则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何以故?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十九世纪之母故。罗兰夫人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故。

这两个例很可以表示梁启超自己说的“笔锋常带情感”的文体。前一例可以表示这种文字的好的方面;后一例可以表示这种文字的坏的方面。更恶劣的如:

虽然,天不许罗兰夫人享家庭之幸福以终天年也!法兰西历史世界历史必要求罗兰夫人之名以增其光焰也!于是风渐起,云渐乱,电渐迸,水渐涌,譆譆出出,法国革命!嗟嗟咄咄,法国遂不免于大革命!

但这种文字在当日确有很大的魔力。这种魔力的原因约有几种:(1)文体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2)条理的分明,梁启超的长篇文章都长于条理,最容易看下去;(3)辞句的浅显,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4)富于刺激性,“笔锋常带情感”。

梁启超中年的文章,《国风报》,《庸言报》时代的文章,把早年文章的毛病渐渐的减少了;渐渐的回到清淡明显的文章。但学他的文章的人,往往学了他的堆砌,他的排比。在记叙的文章内,这种恶劣之处更容易呈显出来。前七八年流行一时的《玉梨魂》一类的小说,便是这种文体用来叙事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