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是陶潜诗中之两语。欣赏二字流传为普通口语,迄今千数百年。陶诗本以论文学,实则一切艺术皆然。尤其是人生,该艺术化,也该懂得有可欣赏。近人对文学艺术以及人生,每喜用刺激二字。刺激与欣赏,意味大不同,兹试加以分析。

姑举一浅明事为例,饮茶习惯在中国已历千数百年的历史。唐人饮茶,本富刺激性,略如近人喝咖啡,故茶中必加以杂味,或甜或咸,又如牛羊乳之类,喝了一杯,即不想再喝。卢彤七杯茶,遂以驰名全国,至今犹为人知。但此后茶品变,煮茶方法变,茶味不再富刺激性,使人能晨晚随时饮,随时欣赏,为中国人生休闲中一大乐趣。主要一点在使茶味淡,乃觉味长,并有余味,留在口舌,而又不伤肠胃。饮茶成为中国人生普遍流传一艺术,其中大有深义。中国人言"君子之交淡若水",淡则能久,情味深厚。酒食相征逐,则成为市道交,其味浓,若够刺激,惜不能久,情味浅薄。其间主要差别更在时间上。

《中庸》言:"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中国饮食,知重求味。西方各品分别烹煮,再同置一器中。五味亦分别置器中,由食者亲自加配。中国则预先配成,和合烹煮,故曰肴。肴者,淆也。先已混淆,然后调制出真味来。又西方人进食,先来一品,吃完续来第二品。中国则各品同置桌上,由进食者自加选择,不必先此后彼,而同时又得一番调和。此如夫妇父母子女,西方人只是同居一宅,即成为家。而中国人则在一家中,其相互情感又加种种烹煮锻炼始得家庭之真味。故西方人于家庭似少甚深特殊之情味,而中国则不然。其对家庭情味深厚,并觉离此则无相近似之同样情味可觅。

故中国人于情味贵淡,贵和,贵单纯,少变化。此间有内外之别。物在外,凡所接触则成内。人与天地万物相接触,即成为我生之一部分。非以我之生来接触万物,乃因接触万物而成我之生。故凡所接触,必感其与我相和相合,共成一生,乃有情味可欣赏。所欣赏者即吾生,非在生外。身外万物时时刻刻在变动中,此时此刻所接触,他时他刻即离去。与我接触,皆成我生。接触变,即生在变。故凡所接触,皆觉有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采菊见山皆吾生命之一部分,此中真意乃吾生命内在自发之一种欣赏情绪,显非外来刺激,与《天方夜谭》中之能言鸟有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生命即如逝水,前水已去,后水随来,而水与水间,共成一流,同是水滴,无大差异。惟其同是一水,故觉情味之无穷,可久可长,而更深更厚。孔子以水流喻人生,人生之可欣赏者正在此,真意宛然,诚非言辩所及矣。

夫妇和合,乃一寻常事。然积以岁月,则其味长矣。西方文学好言恋爱,此乃一种刺激,非可欣赏。正以其味浓,不可持久。非结为婚姻,即反目相离。反目后,更有相视如仇敌者。结为婚姻,而往日恋爱之情亦即消失,不可再觅。若求长日恋爱,又不可能,所以卢彤七杯茶,乃驰名全国也。

要求刺激,亦必先有一番要求刺激之心情,必其人在忙碌中,在复杂变动中,在不安定不宁静中,在苦闷烦躁中,在如是等之心情中,乃求有刺激。刺激必从生命外面来,非即其生命。欣赏则即在生命中,与生命为一。如长途跋涉,偶得片刻停车道旁,喝一杯咖啡,即匆匆再赶路,亦觉有味。果在此匆忙中,饮一杯中国茶,便嫌味淡,不够刺激,不尽兴。

中国人饮茶,另有一番情味,在安闲无事中,心气和平,或一人独品,或宾朋聚赏,或幽思,或畅谈,不能限以时刻,或羼以他事。否则茶既淡而无味,饮之亦仅解渴,无可欣赏。今日国人乃亦求于饮茶中找刺激,诚不知味之尤矣。

今言文学。西方人亦于文学中找刺激,如恋爱,如战争,如神怪,如冒险,如恐怖,一切题材,皆必曲折离奇,紧张刺激,乃于其日常人生外另找一新人生,以多方面复杂性之刺激来拼凑一人生,此为西方人生。中国人则于其日常人生中透露出文学,文学即其真实人生中之一部分。亦有人生不如意而发为文学者,如屈原《离骚》。太史公曰:"离骚者,即离忧也。"屈原之忧心,即于《离骚》中发出。西方文学中,则何曾有作者自身之人生从其作品中发出。西方人生乃由多方面拼凑。文学作者亦以写作为其人生中一拼凑,亦求自刺激,亦正如其喝一杯咖啡。中国作家之写一作品,则亦如其饮茶,乃其本身生活之一种自欣赏而已。今再以哲学术语言,中国之欣赏文学,乃即体以见用。西方之刺激文学,乃集用以为体。此其大不同所在。

陶渊明诗,何尝非渊明本身生活之自欣赏。渊明生活极平淡,极调和,亦极单纯,何奇可言。屈原《离骚》文中亦涉神怪,亦涉恋爱,若稍奇。其实屈原亦是本其日常平淡调和之心情而始成其作品。苟不能保住其平淡,而别求刺激,何来长存此忠君爱国之忱。中国人之忠爱,皆从和淡心情来。不和不淡,则无忠爱可言矣。不和不淡,斯亦无欣赏可言。中国自古诗三百首,下迄屈陶,乃至后代全部文学史,惟淡与和,乃其最高境界所在。庄老教人淡,孔孟教人和,惟淡乃能和,惟和始见淡。中国全部人情,乃由此淡与和两味酝酿而成。而中国文化传统之大体系,亦必以儒道两家为其中心主干。

再言音乐。箫和笛清,两器皆仅一管五口,简单已极。箫声呜呜,可欣赏,无刺激。清亦单纯义。如水之清,因其无混杂,故亦由和得清,由清见和。西方乐器乐声,务求复杂,乃以刺激供欣赏。如伴舞蹈,如开大会,热闹紧张,始更相宜。又如绘画。其在中国,苟富刺激,即非上品。如画仕女,亦求雅淡。艳丽则俗,无足赏矣。中国戏剧,内情刺激,有超西方而上者。但歌唱舞蹈,图谱音乐,会为一体。必使欣赏更深于刺激。观听之余,乃若处身世外,非在人间。戏剧之人生化,乃成人生之戏剧化。一颦一笑,一骂一哭,皆可在无尽欣赏中,而忘其为刺激。此则艺术之最上乘矣。

又如房屋建筑,园林构造,山水名胜之布置,一经中国人匠心,必使避免刺激。骤视若寻常,而加深欣赏则玩味无穷。纵有惊险,亦必融若平夷。如登泰山,南天门乃所必经,日观峰始是超极。而南天门石级层次历然,步履其上,亦毫无惊险可觉。倘照西方人心理,当嫌其不够刺激矣。故游中国山水名胜,亦如观中国平剧,有惊无惊,有险不险,有紧张可不紧张,有热闹亦非热闹,若够刺激若无刺激,中国人生可贵正在此。其可欣赏亦在此。中国全部历史文化之主要体系,亦正在此。

中国亦非无科学,如丝如瓷,皆科学而艺术化。可欣赏,无刺激。如游四川灌县离堆二王庙,两千年来治水奇迹,够惊险刺激之工程,宛在目前。然游者俯仰视听,欣赏之不暇,若无刺激存在。中国亦非无思想,如孔孟庄老,读其书,平淡无奇,安和不惊,并无刺激性,而富欣赏味。朝夕讽诵,积以岁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读西方哲学家书,则高论蜂起,奇帜屡张,使人欲辩无可辩,欲从亦无能从,出人意表,而未必入人心中,刺激有余,而欣赏阙如。与读中国孔孟庄老书,味不相同。则读者自知之,非言辩可及也。

今观世界形势,自两次世界大战以来,惊险时增,刺激日加,不能淡,不能和,宁有欣赏之可言。若对此而有欣赏,其人存心必下可问矣。今试再于刺激与欣赏作一浅显之辨。则欣赏必具时间性,能淡能和,经久不变,始得有欣赏。若时而起,时而歇,一变方来,一变又起,则只有刺激,无欣赏可言矣。时间则存于各人之心中,长短有不同。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七日方见时间之长,千年乃感时间之短。刺激则必在短时间中。时间短乃求之空间,如一运动会有数十万人云集者。一场竞赛方毕,鼓掌声欢呼声四围轰起,但转瞬间即消散,竞赛者与群观者尽散。一场寂寞,此之谓刺激。当今世变,亦如运动场上之竞赛,一场胜负毕,另来第二场。此岂人生大道所在乎。

中国人道重赏不重罚,又贵无形迹。赏以物,斯受者若居下。赏以心,则自尽各心而已。两千五百年来,中国人无不知心赏孔子,乃无如耶稣十字架之刺激。又如屈原沉湘,而端午佳节龙舟竟赛之风遍全国,历千年而不衰。此亦中国人生中欣赏情深之一端。中国传统文化之意义深长,亦可于此见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