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生以内心情感为重,西方人生则以外面物质之功利为要。此亦东西双方文化相异一要点。故西方人不言感情。自然科学不关感情,可不论。耶稣教信原始罪恶论,人性惟有罪恶,乃必以上帝之心为心,以上帝之爱爱父母,爱全人类。哲学探讨真理,亦不能羼杂情感。然人生不能无情,西方人乃集中言男女恋爱,不分是非善恶,一任自由。故恋爱亦如求取外面物质功利,所爱既得,此情即已。故曰结婚乃恋爱之坟墓。又主离婚自由。苟使外面别有所爱,或对此已有所厌,自可另谋所求。夫妇成家,亦属外在之一种。功利所在,则苟安之而己。中国人则不尚男女之爱,而特重夫妇之爱。由夫妇乃有家庭,有父母子女,由此再推及于宗族亲戚邻里乡党,而又推之全社会,全人类,皆本此一心之爱。此爱在己,但不轻易发之。故未成年人,则戒其言爱。必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慎重选择。所爱既定,则此心当郑重对之,死生不变。此心之情感,实即吾生命所系。不如西方人,乃若以生命系之外面物质功利之追求。此乃东西双方人生观一大不同所在也。

西方文学最喜言男女恋爱,中国文学则多言夫妇之爱。姑举人所尽知之现行国剧,择其中之五剧故事为例,稍加申说。

首及王宝钏之寒窑十八年。其夫已远离,音讯久绝,然王宝钏爱心不变,寒窑独守,千辛万苦,不言可知。然所爱虽在外,此心之爱则在己。己之此心,则实我一己之生命所系,外面境况可有种种变,惟我一己之生命则不得变。千辛万苦,皆在我此生命中,故亦安之若素,不轻求摆脱。非不求摆脱此苦,乃不求摆脱此爱。若求离此苦辛,而亦离了我爱,即不啻离了我此生命,乃为万不值得之事。王宝钏亦尚有父母,父母亦其所爱。其父乃当朝宰相,大富极贵,王宝钏亦尽可离此寒窑归父母家,岂不仍可享受一番安乐生活。然中国人观念则不然。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宝钏一家之主乃其夫,其夫于岳家有不乐,宝钏乃推其夫之志,故乃不归父母家,而独守此寒窑。否则宝钏若以其一身生活之辛苦与安乐为选择,离寒窑归其父母,则宝钏夫妇一家早不存在。中国人以家为重,故计不出此。而其夫亦终于十八年后,重归寒窑,重访其妻,而其夫时亦成一大贵人,其权位乃转居其岳父之上,于是乃有剧中大登殿之一喜剧出现。苦尽甘来,此为中国人理想所归往之一境。

其夫在外十八年,已成一大贵人,然而此心不渝,此爱不变,仍来访此寒窑,寻其故妻,此层亦大可称赏。惟其间尚有一枝节,其夫在外已得一番邦公主为新欢。以今人观念言,若不可恕。而其夫既得新欢,仍念旧情,此情则弥可欣赏。宝钏亦不加罪责,其新欢番邦公主,亦不加罪其夫,而又甘居宝钏之下,一如姐妹,同事一夫。此层由今人观念言,亦大非所宜。一夫两妻,认为大不可忍,认为封建遗毒。然舍事论心,则亦有其未可厚非者。

王宝钏既得团圆,乃亦不忘其对父母之爱,其夫亦曲从其妻,不念旧恶,对其岳父母仍加礼待。即其新欢番邦公主,乃亦曲守中国之礼,善视宝钏之父母,一若己之父母。大登殿之喜剧,乃得于此完成。然在此大喜剧之中,乃包有极深悲剧成分在内。悲喜皆此一心,惟受外面种种事态相乘,不能有喜无悲,亦不能有悲无喜,而此心则完好如一。中国人所追求者在此。

西方人则过于重视外面,在其文学中,悲剧喜剧显有分别,而又必以悲剧为贵。故西方历史如希腊、如罗马,皆卒以悲剧终。即现代西欧诸邦,亦显已陷入悲剧中,不可自拔。而中国历史则五千年来持续相承,较之其他民族,终不失为一喜剧。而在其演进中,则时时处处皆不胜有其极深悲剧性之存在。王宝钏之一剧,虽属虚构,实可作为中国史一代表性之作品。

其次再及韩玉娘。乃一中国女性为金人所俘,在一金酋家做奴。金酋为之择配成婚,其夫亦一被俘之中国人。成婚之夕,韩玉娘乃加以斥责,汝乃中国一男子,乃贪目前小欢喜,忘国家,忘民族,一若此生有托,试问汝将来乌得为一人。盼立志逃亡。我既配汝,此情不变,他年或有再相聚之机会。是韩玉娘虽一女流,其心尚存有对国家民族之大爱。而其夫一时生疑,恐其妻乃为金酋所使,伪为此言,以试己心。乃即以韩玉娘所言告金酋。金酋深怒玉娘,即加出卖。其夫乃深悔前非。玉娘告以此志不渝,可勿深虑,惟速逃亡,好自为人。其夫终逃去。玉娘即卖为人妾,告其买主,彼已有夫。获买主同情,送其入一尼姑庵。乃庵主又计欲出卖玉娘图利,玉娘又乘夜逃离。辗转穷困中,遇一老嫠,收养为女,获免死亡于道途。

韩玉娘乃一青年女性,其婚姻乃亦由外力所迫,仅一夕之期。其夫死生存亡不可知,至其穷达贫富更非可测。玉娘果求别嫁,亦属人情。但后一韩玉娘已非前一韩玉娘,生活纵可改善,其内心人格则已前后分裂为二。果使其心尚存,前一韩玉娘之黑影仍必隐约出没于后一韩玉娘之记忆中。此其为况之苦,诚有非言语所能形容者。

最近美国一总统夫人,其夫在任上遇刺身亡,国人哀悼不己,于此第一夫人备加敬礼。然此妇又改嫁一希腊船王,以世上第一大贵,摇身一变为世上之第一大富,可谓极人世之尊荣矣。美国人在本于其文化传统之心习,亦未对彼特别轻蔑。然不幸船王溘然逝世,首贵与首富皆不复存。孔子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我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实因富贵在外,求之不可必得。纵得之,亦不可必保。所好则在我。韩玉娘一夕之爱,虽若所爱已失,然此爱则尚在己心,亦韩玉娘之所好也。韩玉娘不比王宝钏,历史中诚有其人其事。则韩玉娘诚不失为中国文化传统理想中一代表人物矣。

韩玉娘之夫,乃亦不忘旧情,身已骤贵,亦不再娶。命人至二十年前成婚旧地附近寻觅,终于得之,其夫乃亲来迎接。夫妇相晤,韩玉娘乃在极贫贱地位中,一旦骤为一贵夫人,瞬息之间,悲喜交集。悲者悲其前之所遭遇,喜者喜其所爱之终获如其所希望。悲剧一变而为喜剧。但韩玉娘身已染病,终于不胜其情感之激动,乃于重晤其夫之当日辞世。然在此悲剧中,亦仍然不失其有甚深喜剧之存在。此诚中国文化传统理想所寄之一奇境也。

其次言赵五娘。其夫蔡伯喈赴京城投考,骤获状元及第,受命娶丞相女为妻。而赵五娘在家乡奉侍翁姑,在穷苦困约中,遇岁大荒歉,终于翁姑俱亡,赵五娘遵礼埋葬。又获其乡中旧识张大公之同情,代为护视,而五娘则只身赴京寻夫。其夫亦尚不忘其父母与前妻,派人去故乡访问。而其后妻亦肯恕谅其夫之遭遇,善视五娘,并相偕返乡祭扫。此乃在悲剧中终成喜剧。然观剧者,终于赵五娘之奉侍翁姑葬祭尽礼之一段深切悲哀中,共洒其同情之泪。要之,既不重外在物质之功利,而珍惜其一心之情感,则人事不可测,终必有种种悲剧之发生。而且人之情感,悲胜于喜。非有悲,则其喜无足喜。然果有悲无喜,则悲亦无可悲。悲之与喜,同属人生情感,何足深辨其孰为悲孰为喜。仅求可喜,与专尊可悲,则同为一不知情之人而已。孔子曰从吾所好,则有深义存焉。非真知情,则亦不知我真好之何在矣。

再言薛三娘。其夫远行,失音讯,或讹传其死。其夫有一妻两妾。一妻一妾闻之,同挟家财别嫁。又有一幼子,乃逃妾所生。三娘独留不去,推其夫爱子之心,以养以教,盼其成人。有家仆老薛保,同情三娘,助其教养。乃其夫骤贵,终于回家,其子亦中科第,得官职。夫荣子贵,三娘亦骤成为一贵妇。此亦以喜剧终。然剧中三娘教子之出,亦为中国有名一悲剧。闻其歌声,无不泣下、较之断梭教子,其情节之悲痛尤过之。而老薛保之忠肝义胆,近代中国人虽亦可斥之为封建遗毒,然观此剧则无不深感其为人,而加以爱敬。否则必是一无心人,即无情人也。

又次再当言及《四郎探母》之一剧。四郎之父杨老令公,亦为中国戏剧中一悲剧人物,《李陵碑》一剧为其代表。四郎军败被俘,改易姓名,获辽王萧太后宠爱,得为附马,尚主居辽宫,安享富贵。民族国家大防,遗弃无存。而其家世所传,为边疆统帅忠君死敌之高风亮节,亦堕地难收。大节已丧,其人本无足论。乃犹有一节,堪值同情。方其居辽宫,已垂十五年,一旦忽闻其老母其弟重临前线,自思自叹,欲期一见,以纾泄其心中之郁结。乃苦于无以为计。其不安之心情,终于为辽公主识破。又侦得其姓名家世之真,乃不加斥责,又深付以诚挚之同情,愿于其母处盗取一令箭,俾四郎得托辞出关,一见其母。而更不虑其一去而不归,冒此大险,夫妇爱情至此可谓已达极顶。而四郎归宋营,见其母,见其弟,见其妹,见其前妻,其悲喜交集之心情,亦可谓人世所稀遘。而终又不得不辞母离妻而去。其母其弟其二妹皆无以强留,而其前妻十五年守寡,一面永诀,从此天壤隔绝,将更无再见面之机会。但除嚎啕痛哭外,亦更有何术可加挽回。此探母之一出,亦诚可谓极人生悲剧之最上乘。任何人设身处地,亦惟有洒一掬同情之泪而止。而四郎返辽,其事已为辽王侦破,将处以极刑。公主乞情不获,其二舅代公主设计,教以从怀中幼婴身上博取老祖母回心,此幼婴即公主前夕凭以取得老祖母身前之令箭者。老祖母亦终于以慈其幼孙而回心转意。四郎获释,而一家夫妇祖孙重得团圆。遂亦以一大喜剧终。而在此回令之一幕中,亦复充满人情味,有夫妇情,有母女情,有兄妹情,有祖孙亲,人情洋溢,乃置军国大计民族大防于不顾。若为不合理,而天理不外于人情,则为中国文化传统一大原则。故中国戏剧乃无不以人情为中心。人情深处,难以言语表达,故中国戏剧又莫不以歌唱为中心。惟有歌唱,乃能回肠荡气,如掬肺腑而相见也。

近代国人,一慕西化,于自己传统喜加指摘。乃嫌此剧不顾民族国家大防,终是一大憾事。有人于回令一幕重加改造,四郎终于为宋破辽,以赎前愆。此终不免于情感至高之上又羼进功利观,转令此至高无上之一幕人生悲剧,冲淡消失于无形中。而或者又谓,满洲皇帝亦以外族入主中华,故特欣赏此剧,得于宫中演唱。此尤浅薄之见,无足深辩。其他京剧在宫中演唱者,岂尽如《探母》一剧之漫失民族与国家之大防乎。四郎之失误处,乃在其被俘不死之一念上。此后之获荣宠、享富贵,皆从此贪生之一念生。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此后探母一幕,四郎之内心遗恨,已透露无遗。在其回令重庆再生一喜剧之后,四郎之内心亦岂能于其探母及再见前妻之一番心情遗忘无踪,再不重上心头。可见所谓千古恨者,乃恨在四郎之心头,所以得为四郎一人千古之恨。果使四郎被俘时,能决心一死,以报国家民族,亦以报其杨门之家风,则地下有知,亦可无恨。岂复有此下回营探母一幕悲剧之发生。亦将再不成为回令重生之后此一悲剧之长在心头,而成其为一人千古之恨矣。惟在四郎被俘而荣为附马之一段期间,则全不在此一剧中演出,然此正为国家民族大防所在。果使善观此剧,同情四郎,则于此大防与四郎之失足处,亦自可推想得之。所谓王道天理不外人情,其最深涵义亦正在此见。惟其于荣为驸马安享富贵十五年之久之后,而犹不免于探母一悲剧之发生,斯则四郎所以犹得为一人,犹能博得百年千年后千万他人之同情。但其终不免有失足处,亦从此而见民族国家之大防,皆从人心之情感上建立。苟无此情感,又何来有此大防乎。

继前述五剧外,犹有一纯悲剧当续述,则为孙尚香之祭江。尚香嫁刘先主,乃出吴蜀对立之国际阴谋。既已成婚,尚香终亦离夫回国。生离犹可忍,死别更难堪。刘先主卒于白帝城,尚香临江祭吊,时仍有老母在堂,而尚香心哀其夫之死,不惜投江自尽。听其唱词哀怨,当无不泣下者。惟此乃为中国戏剧中一纯悲剧,而尚香爱夫之情,较之上述五剧,尤为特出。中国人重国重天下,重治平大道,皆重情。而夫妇则为人伦之首,此意甚深,可以体会,难以言宣也。

中国古人于此人生大本源处有甚深之窥见,故其论人生,首重论人性。性即情之本源,性在内,情在外,由性表现出情,而心则统辖之,故曰心统性情。果使人类无心,则性可犹存,而情则无着。如植物皆有性,但不得谓植物皆有心,而其无情则更显然。近代生物学家亦发现植物有情。惟心情之为用,则必于人类始著。故中国人把握性情为人伦一主题,此可谓是人文科学一最客观最具体之一最高真理。中国理学家所提通天人合内外之最大宗主,亦当由此窥入。

《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喜怒哀乐皆人之情感,必发于外,而有其未发之"中"。此"中"即是人之性。喜怒哀乐皆同具于一性,在人生中,焉有有喜无怒,有乐无哀之一境。故前论,喜剧中即涵悲剧,悲剧中亦涵喜剧,即此义。及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而达于和之一境,即无喜怒哀乐明切之分别可言。此和字所指,亦重在内,不重在外。圣人之心,若惟见有道,不见有事。方舜之登廪入井,终皆幸免于死。然岂得谓其心中有喜有乐,抑有哀有怒。方周公之兴师东征,大义灭亲。亦岂得谓其心中有怒有哀,抑有喜有乐。孔子出仕为司寇,岂其心中有喜有乐。膰肉不至而去鲁,岂其心中有怒有哀。大圣人之心,皆惟见其浑然率性,大中至和,渊然穆然,一若无私人喜怒哀乐情感之存在。其实从性生情,从情见性。性即情也,情即性也。

若谓圣人无情,此则大谬不然。大贤希圣,范仲淹为秀才时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则又何有私人忧乐存其心中。顾亭林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亦异乎私人之情感。故大圣大贤,若有事,若无事。若有情,若无情。其率性履道大中至和之一境,则不宜于舞台上戏剧中以歌唱演出。如我上举五剧中人,皆非有圣贤修养,然皆不失为性情中人。一片天真,至情动人,亦可不计其为喜为悲,而皆可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凡属人类,则莫不付之以同情。乃亦非是非得失可以辩论。果使大圣大贤遇之,亦必曰孺子可教,引进之为吾道中人矣。

近代国人,一切奉西方为准则。西方重事不重人,计功不计道,性情非所乐言。其小说戏剧中,有神怪,有武侠,有冒险,有侦探,亦皆惊心动魄,出奇制胜。然令人生羡,不求人同情。言情方面,则惟男女恋爱。果使成双作对,志得意满,反嫌不够作文学题材,故必以悲剧为尚。而其所谓喜剧,则多滑稽,供人笑料,非我上言喜剧之比。中国人好言团圆,则近代国人皆付之以鄙笑。不知天上明月,正贵其有一月一圆之一夜,亦贵其一月仅有一圆之一夜。而又不免失之于阴雨,掩之以浮云,斯其所以明月之圆更为下界世人所想望。而中秋一夕,天高气爽,更入佳景。中国之大圣大贤,则中秋之圆月也。如吾上举五剧中人,则浮云掩之,阴雨濛之,偶亦有光透出云雨间,而其光又缺不圆,然亦同为地上人所喜见,以其终为想望圆月清光之一依稀仿佛之情景也。

近代国人又好言《红楼梦》,以为近似西方文学中之悲剧。然贾家阖府,以仅有大门前一对石狮子尚留得干净,斯其为悲剧,亦仅一种下乘之悲剧而已。下乘悲剧,何处难觅。而且大观园中,亦仅有男女之恋,非有夫妇之爱。潇湘馆中之林黛玉,又何能与寒窑中之王宝钏,以及韩玉娘、薛三娘诸人相比。贾宝玉出家为僧,亦终是一俗套,较之杨四郎虽同为一俗人,然在杨四郎尚有其内心挣扎之一番甚深悲情,不脱俗,而见为超俗。贾宝玉则貌为超俗,而终未见其有脱俗之表现。衡量一国之文学,亦当于其文化传统深处加以衡量。又岂作皮相之比拟,必学东施效颦,乃能定其美丑高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