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不得思成来信,正在天天悬念,今日忽然由费城打回来相片一包——系第一次所寄者(阴历新年),合家惊惶失措。当即发电坎京询问,谅一二日即得复电矣。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对于你们的感情,十二分热烈。你们无论功课若何忙迫,最少隔个把月总要来一封信,便几个字报报平安也好。你爹爹已经是上年纪的人,这几年来,国忧家难,重重叠叠,自己身体也不如前。你们在外边几个大孩子,总不要增我的忧虑才好。

我本月初三离开清华,本想立刻回津,第二天得着王静安①先生自杀的噩耗,又复奔回清华,料理他的后事及研究院未完的首尾,直至初八才返到津寓。现在到津已将一星期了。

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如他遗嘱上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篁辱,卒置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寿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今竟为恶社会所杀,海内外识与不识莫不痛悼。研究院学生皆痛哭失声,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了。

半月以来,京津已入恐慌时代,亲友们颇有劝我避地日本者,但我极不欲往,因国势如此,见外人极难为情也。天津外兵云集,秩序大概无虞。昨遣人往询意领事,据言意界必可与他界同一安全。既如此则所防者不过暴徒对于个人之特别暗算。现已实行“闭门”二字,镇日将外园铁门关锁,除少数亲友外,不接一杂宾,亦不出门一步,决可无虑也(以上六月十四写)。

十五日傍晚,得坎京复电,大大放心了。早上检查费城打回之包封,乃知寄信时神经病的阿时将住址写错,错了三十多条街,难怪找不着了。但远因总缘久不接思成信。我一个月来常常和王姨谈起,担心思成身子。昨日忽接该件,王姨惊慌失其常度,只好发电一问以慰其心。你们知道家中系念游子,每月各人总来一信便好了。

我一个月来旧病发得颇厉害,约摸四十余天没有停止。原因在学校暑期前批阅学生成绩太劳,王静安事变又未免大受刺激。到津后刻意养息,一星期来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两天渐渐转过来了。好在下半年十有九不再到清华,趁此大大休息年把,亦是佳事。

我本想暑期中作些政论文章,蹇季常、丁在君、林宰平大大反对,说只有“知其不可而为之”,没有“知其不可而言之”。他们的话也甚有理,我决意作纯粹的休息。每天除写写字、读读文学书外,更不做他事。如此数月,包管旧病可痊愈。

十五舅现常居天津,我替他在银行里找得百元的差事,他在储才馆可以不到。隔天或每天来打几圈牌,倒也快活。

我若到必须避地国外时,与其到日本,宁可到坎拿大。我若来坎时,打算把王姨和老白鼻都带来,或者竟全眷俱往,你们看怎么样?因为若在坎赁屋住多几人吃饭差不了多少,所差不过来往盘费罢了。麦机利教授我也愿意当,但惟一的条件,须添聘思永当助教(翻译)。希哲不妨斟酌情形,向该校示意。

以现在局势论,若南京派得势,当然无避地之必要;若武汉派得势,不独我要避地,京津间无论何人都不能安居了。以常理论,武汉派似无成功之可能。然中国现情,多不可以常理测度,所以不能不做种种准备。

广东现在倒比较安宁些,那边当局倒还很买我的面子。两个月前新会各乡受军队骚扰,勒缴乡团枪支,到处拿人,茶坑亦拿去四十几人,你四叔也在内。(你四叔近来很好,大改变了。)乡人函电求救情词哀切,我无法,只好托人写一封信去,以为断未必发生效力,不过稍尽人事罢了,谁知那信一到,便全体释放(邻乡皆不如是),枪支也发还,且托人来道歉。我倒不知他们对于我何故如此敬重,亦算奇事了,若京津间有大变动时,拟请七叔奉细婆仍回乡居住,倒比在京放心些。

前月汇去美金五千元,想早收到。现在将中国银行股票五折出卖,买时本用四折,中交票领了七八年利息,并不吃亏。卖去二百股得一万元,日内更由你二叔处再凑足美金五千元汇去,想与这信前后收到。有一万美金,托希哲代为经营,以后思庄学费或者可以不消我再管了。天津租界地价渐渐恢复转来,新房子有人要买。我索价四万五千,或还到四万,打算也出脱了,便一并汇给你们代理。

忠忠劝我卫生的那封六张纸的长信,半月前收到了。好啰嗦的孩子,管爷管娘的,比先生管学生还严,讨厌讨厌。但我已领受他的孝心,一星期来已实行八九了。我的病本来是“无理由”,而且无妨碍的,因为我大大小小事,都不瞒你们。所以随时将情形告诉你们一声,你们若常常啰嗦我,我便不说实话,免得你们担心了。

民国十六年六月十五日

① 王静安(1877—1927)即王国维,字伯隅、静安,号观堂、永观,浙江海宁人。近代中国著名学者,杰出的古文字、古器物、古史地学家,诗人,文艺理论学家,哲学家,国学大师。1925年,王国维受聘任清华研究院导师,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被称为“五星聚奎”的清华五大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