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这个礼拜寄了一封公信,又另外两封(内一封由坎转)寄思永,一封寄思忠,都是商量他们回国的事,想都收到了。

近来连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趋到激烈,而且对于党军胜利似起了无限兴奋,这也难怪。本来中国十几年来,时局太沉闷了,军阀们罪恶太贯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极,厌倦到极,想一个新局面发生,以为无论如何总比旧日好,虽以年辈很老的人尚多半如此,何况青年们!所以你们这种变化,我绝不以为怪,但是这种希望,只怕还是落空。

我说话很容易发生误会,因为我向来和国民党有那些历史在前头。其实我是最没有党见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国弄好,我绝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从不釆“非自己干来的都不好”那种褊狭嫉妒的态度……

在这种状态之下,于是乎我个人的出处进退发生极大问题。近一个月以来,我天天被人(却没有奉派军阀在内)包围,弄得我十分为难。许多人对于国党很绝望,觉得非有别的团体出来收拾不可,而这种团体不能不求首领,于是乎都想到我身上。其中进行最猛烈者,当然是所谓“国家主义”者那许多团体,次则国党右派的一部分人,次则所谓“实业界”的人(次则无数骑墙或已经投降党军而实在是假的那些南方二三等军队),这些人想在我的统率之下,成一种大同盟。他们因为团结不起来,以为我肯挺身而出,便团结了,所以对于我用全力运动。除直接找我外,对于我的朋友、门生都进行不遗余力(研究院学生也在他们运动之列,因为国家主义青年团多半是学生),我的朋友、门生对这问题也分两派:张君劢、陈博生、胡石青等是极端赞成的,丁在君、林宰平是极端反对的。他们双方的理由,我也不必详细列举。总之,赞成派认为这回事情比洪宪更重大万倍,断断不能旁观;反对派也承认这是一种理由。其所以反对,专就我本人身上说,第一是身体支持不了这种劳苦,第二是性格不宜于政党活动。

我一个月以来,天天在内心交战苦痛中。我实在讨厌政党生活,一提起来便头痛。因为既做政党,便有许多不愿见的人也要见,不愿做的事也要做,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了。若完全旁观畏难躲懒,自己对于国家实在良心上过不去。所以一个月来我为这件事几乎天天睡不着(却是白天的学校功课没有一天旷废,精神依然十分健旺),但现在我已决定自己的立场了。我一个月来,天天把我关于经济制度(多年来)的断片思想,整理一番。自己有确信的主张(我已经有两三个礼拜在储才馆、清华两处讲演我的主张),同时对于政治上的具体办法,虽未能有很惬心贵当的,但确信代议制和政党政治断不适用,非打破不可。所以我打算在最近期间内把我全部分的主张堂堂正正著出一两部书来,却是团体组织我绝对不加入,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种东西能救中国。最近几天,季常从南方回来,很赞成我这个态度(丁在君们是主张我全不谈政治,专做我几年来所做的工作,这样实在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再过两礼拜,本学年功课便已结束,我便离开清华,用两个月做成我这项新工作(煜生听见高兴极了,今将他的信寄上,谅来你们都同此感想吧)。

以下的话专教训忠忠。

三个礼拜前,接忠忠信,商量回国,在我万千心事中又增加一重心事。我有好多天把这问题在我脑里盘旋。因为你要求我保密,我尊重你的意思,在你二叔、你娘娘跟前也未提起,我回你的信也不由你姊姊那里转。但是关于你终身一件大事情,本来应该和你姊姊、哥哥们商量,因为你姊姊哥哥不同别家,他们都是有程度的人。现在得姊姊信,知道你有一部分秘密已经向姊姊吐露了,所以我就在这公信内把我替你打算的和盘说出,顺便等姊姊哥哥们都替你筹划一下。

你想自己改造环境,吃苦冒险,这种精神是很值得夸奖的,我看见你这信非常喜欢。你们谅来都知道,爹爹虽然是挚爱你们,却从不肯姑息溺爱,常常盼望你们在苦困危险中把人格能磨练出来。你看这回西域冒险旅行,我想你三哥加入,不知多少起劲,就这一件事也很可以证明你爹爹爱你们是如何的爱法了,所以我最初接你的信,倒有六七分赞成的意思,所费商量者就只在投奔什么人,详情已见前信,想早已收到,但现在我主张已全变,绝对地反对你回来了。因为三个礼拜前情形不同,对他们还有相当的希望,觉得你到那边阅历一年总是好的,现在呢?假使你现在国内,也许我还相当地主张你去,但觉得老远跑回来一趟,太犯不着了。头一件,现在所谓北伐,已完全停顿,参加他们军队,不外是参加他们火拼,所为何来?第二件,自从党军发展之后,素质一天坏一天,现在迥非前比,白崇禧军队算是极好的,到上海后纪律已大坏,人人都说远不如孙传芳军哩;跑进去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学得来。第三件,他们正火拼得起劲——李济深在粤,一天内杀左派二千人,两湖那边杀右派也是一样的起劲——人人都有自危之心,你们跑进去立刻便卷搀在这种危险漩涡中。危险固然不必避,但须有目的才犯得着冒险。现这样不分皂白切葱一般杀人,死了真报不出账来。冒险总不是这种冒法。这是我近来对于你的行为变更主张的理由,也许你自己亦已经变更了。我知道你当初的计划,是几经考虑才定的,并不是一时的冲动。但因为你在远,不知事实,当时几视党人为神圣,想参加进去,最少也认为是自己历练事情的惟一机会。这也难怪。北京的智识阶级,从教授到学生,纷纷南下者,几个月以前不知若千百千人,但他们大多数都极狼狈,极失望而归了。你若现在在中国,倒不妨去试一试(他们也一定有人欢迎你),长点见识,但老远跑回来,在极懊丧极狼狈中白费一年光阴却太不值了。

至于你那种改造环境的计划,我始终是极端赞成的,早晚总要实行三几年,但不争在这一时。你说:“照这样舒服几年下去,便会把人格送掉。”这是没出息的话!一个人若是在舒服的环境中会消磨志气,那么在困苦懊丧的环境中也一定会消磨志气,你看你爹爹困苦日子也过过多少,舒服日子也经过多少,老是那样子,到底志气消磨了没有?——也许你们有时会感觉爹爹是怠惰了(我自己常常有这种警惧),不过你再转眼一看,一定会仍旧看清楚不是这样——我自己常常感觉我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少也要不愧做你们姊妹弟兄的模范。我又很相信我的孩子们,个个都会受我这种遗传和教训,不会因为环境的困苦或舒服而堕落的。你若有这种自信力,便“随遇而安”地做现在所该做的工作,将来绝不怕没有地方没有机会去磨练,你放心罢。你明年能进西点便进去,不能也没有什么可懊恼,进南部的“打人学校”也可,到日本也可,回来入黄埔也可(假使那时还有黄埔),我总尽力替你设法。就是明年不行,把政治经济学学得可以自信回来,再入那个军队当排长,乃至当兵,我都赞成。但现在殊不必牺牲光阴,太勉强去干。你试和姊姊、哥哥们切实商量,只怕也和我同一见解。

这封信前后经过十几天,才陆续写成,要说的话还不到十分之一。电灯久灭了,点着洋蜡,赶紧写成,明天又要进城去。

你们看这信,也该看出我近来生活情形的一斑了。我虽然为政治问题很绞些脑髓,却是我本来的工作并没有停。每礼拜四堂讲义都讲得极得意,因为《清华周刊》被党人把持,周传儒不肯把讲义笔记给他们登载。每次总讲两点钟以上,又要看学生们成绩,每天写字时候仍极多。昨今两天给庄庄、桂儿写了两把小楷扇子。每天还和老白鼻玩得极热闹,陆续写给你们的信也真不少。你们可以想见爹爹精神何等健旺了。

爹爹 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