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某与吾友某某,会日本某政党领袖某君于某所,叩以政党初立时之情形,所言有深足令我辈感动者,归而记之。

某君曰:我日本之有政党,本起于维新时代。萨、长、土、肥四藩及东北人士咸有功于王室,而萨、长二藩凭藉尤厚,遂据要津,行藩阀专制政治。盖武门秉政,实我日本八百年来历史之遗传性,旦夕未能骤革也。于是土佐及东北人士咸怀不平,思起而抗之。此政党所由起也。

某君曰:时则福泽谕吉先生,其德性最与平民主义相近,虽一度受幕府命,游历欧美。及归,则不复宦游,而惟设一庆应义塾于三田,专鼓吹英国学风,国中不平之民,咸就学焉。庆应义塾者,实政党之制造场也。

某君曰:政党与藩阀战,已卅余年,至今未休,而初期之战尤烈。当时藩阀握政府之全权,政党无丝毫势力,无一寸立足之地,而政府之所以对我者,其严辣之手段,至今言之犹有余痛也。政府之侦探,至密且严,凡民党中有力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话,皆纤悉侦之,而一一报告于当道,若起居注焉。数人密室之会谈,被侦得者十而七八也。茶亭饭店,无所容议论之地,无论矣。乃至私宅赁舟,一无所逃。尝有政府所派侦探,自匿于某家叠敷(日本席地坐其室中之席名曰叠)之下,七日夜,持辨当(日本有以小薄木匣盛冷饭宿馔以备旅行,及工人用者,名曰辨当)以充饥,探听隐事,洪纤不遗者。我辈又尝荡舟中流,密议大计,自谓天神之外,莫余觉也。乃壮语方酣,忽有突起水中而捕缚余者,则政府警吏,凫以相随,其伏我舷侧,诇我于水中者,盖已半日也。其他手段,大率类是。

某君曰:某尝与党员某某至横滨,同购炸药,已购得,归而密庋之待用,乃笑相语曰:“警吏手段,精矣密矣,而犹未也。使我辈为政府,必将置一摄影器于贩卖炸药者之室,使往购者无术以逃其影,则我辈今日,不已殆乎。”方睥睨自鸣得意,乃翌日而政府逮捕之命下。引至法庭,法吏笑语曰:“吾侪不如公等能为摄影器,顾吾之摄声器,亦足以代耶。”其他手段,大率类是。

某君曰:当时政府及民党,皆各务蓄养壮士,狭路相逢,动辄决斗。故吾侪出入,必以剑自随。

某君曰:政府务绝我辈经济之来源,欲使我坐困。凡我辈或以团体之资格,或以私人之资格,欲营一实业者,政府必多方以破坏之,使不能自存。不宁惟是。凡地方实业家稍与我辈往来,形迹嫌疑者,政府亦必以对付吾党之手段对付之,故有力者避我辈惟恐不远,惧其浼己也。我辈亦不欲累人,茹荼嚼雪,期以自力贯彻之而已。内之既须蓄养壮士,外之复为运动之费,而全党皆若涸辙之鲋焉,其苦况岂复能以言语形容者。勿论他人,即如鄙人者,当时同志寄居舍下以十数,往往欲寄一信,而主客十余人欲共凑两钱购一邮政票而不可得,一人出门,则其他不得不居守。何也?主客十余人,而帽惟一、带惟一、裙惟一、履惟一也。明治二十三年国会开,鄙人被举于议员,而出席时所被之一礼服,犹十余人共醵之也。

某君曰:政府之阳恶,既若是矣,其阴谋之可畏,则更甚焉。吾党既在直接间接压制之下,无以谋生,逼于饥寒,政府瞷其至窘之顷,则阴遣人贷以金钱,订期偿还,及期而拶逼之,不稍假借,瞷其益窘也。又阴遣人别贷之,及期拶逼又如之,而其目的要在有所诱胁以迫之使改节,或初贷时诱胁焉,或再贷三贷时诱胁焉。虽有铁汉,不堕其彀者鲜矣。呜呼!此吾党最吃亏之一端也。

某君曰:计当时政府专为对付民党,其警察、侦探、壮士乃至种种阴谋所费,盖岁六百万金云。浪掷国民膏血,其罪犹小,而其摧坏国民志气,堕落国民名节,至使今日政党中犹带腐败之气。其影响及于全国民之道德,则吾至今言之犹有余痛也。

某君曰:今者吾党之对于藩阀政府,以三十年血战之结果,虽未可云已获全胜,顾吾党之目的,其已达者则什八九矣。终局之全胜,在我不在彼,又国人所同信也。

某君语竟,某乃退而与吾友相语曰:呜呼!我国民党志节之委靡,能力之脆薄,有以夫,有以夫!《孟子》曰:“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今之志士,燕居谈笑而道革命,酒食征逐而言破坏,无惑乎其心不细,机不警,志不卓,行不坚,运动不进而条理不立也。以若斯脆弱之政府,吾党犹不能动其毫发,吾党尚何颜以语国事耶?使吾党处于日本政党初立时之地位,将若何也?虽然,能力以相搏而后炼成,使吾党处于日本政党初立时之地位,则吾党之能力,或将有进乎?吾未能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