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宣十五年》,“初税亩”。《左传》云:“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藉,以丰财也。”《公羊传》云:“……讥始屡亩而税也。何讥乎始屡亩而税?古者什一而藉。……”后儒多解初税亩为初坏井田,似是而实非也。古代之课于田者,皆以其地力所产比例而课之,无论田之井不井皆如是,除此外别无课也。税亩者,除课地力所产外又增一税目以课地之本身——即英语所谓Land Tax。不管有无所产,专以亩为计算单位,有一亩税一亩,故曰屡亩而税。鲁国当时何故行此制,以吾度之,盖前此所课地力产品以供国用者,今地既变为私人食邑,此部分之收入,已为“食”之者所得,食邑愈多,国家收入愈蚀,乃别立屡亩而税之一税源以补之。自“税亩”以后,农民乃由一重负担而变为两重负担,是以《春秋》讥之也。

《春秋·哀十二年》,“用田赋”。后儒或又以为破坏井田之始。井田有无且勿论,藉如彼辈说,宣十五年已破坏矣,又何物再供数十年后之破坏。今置是说,专言“税亩”与“田赋”之区别。赋者,“出车徒供繇役”,即孟子所谓“力役之征”也。初时为本属人的课税,其性质略如汉之“口算”,唐宋以来之“丁役”。哀公时之用田赋,殆将此项课税加征于田亩中,略如清初“一条鞭”之制。此制行而田乃有三重负担矣。此民之所以日困也。

复次,吾侪所甚欲知者,古代商业状况何如?《皋陶谟》有“懋迁有无化居”语。似商业在唐虞时已发达。虽然,吾前已屡言,《虞夏书》为春秋前后人追述,未可遽据为史实。以情理度之,夏禹以前,当为部落共产时代,未必有商业之可言。《酒诰》云:“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群经中明言商业者,似以此为最古,据此则商周间已颇盛矣。《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氓》),“如贾三倍”(《瞻卬》)。皆足为春秋前商业渐展之证。春秋中叶以后,郑商人弦高,出其货品以纾国难。(《左·僖三十三》)郑子产又言其国君与商人世有盟誓。(《左·昭十六》)则商人地位似甚高。孔子称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论语》)。《史记》称“子贡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范蠡治产积居与时逐……三致千金”(《货殖传》),皆春秋末年事,因此吾辈可以大概推定,春秋时商业盖与农业骈进,但各地状况不同。彼地狭人稠之郑国,发达当最早,其余或仍有甚微微者。(《昭十六》传记晋韩起市环于郑商。子产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据此可推想当时政府对于商人之态度何如。)

于此最当注意者,则货币起原及变迁之迹何如?详言之,则商业何时始由实物交易进为货币交易耶?货币何时始用金属铸造且有一定重量耶?此问题甚重要,因资本制度之发生,其基础在此也。

《系辞传》称:“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孟子》称:“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有司者治之耳。”此所记未知为确指何时之制度,但实物交易之习惯,直至汉时犹甚盛行,则古代更可想。(吾旧著《春秋时货币种类及流通状况考》,曾登载《新民丛报》,今意见变迁甚多,然所搜资料,尚有一部分可用。)古代最初之货币为贝壳,故凡关于财货之字皆从贝。五贝排贯,名之曰“朋”。《易·爻辞》言“丧贝”,言“十朋之龟”,《诗》言“锡我百朋”,钟鼎文中记“王赐贝”者颇多,间有记所赐之数者,大率五朋十朋。可见贝在古代极为贵重。贝产水滨,可想见最初之货币交易,起于黄河下游入海各地。其后应用渐广,而实贝不给,则有用他物仿制者。近顷在彰德附近之古殷墟发见骨制之贝,人造货币现存者,当以此为最古。其后渐以铜仿制,俗所称蚁鼻钱,即铜贝也。是为金属货币之始,再进则以铜仿制为刀形为农器形。为刀形者,今钱谱家所谓刀币也;为农器形者,彼辈所称“方足布”、“尖足布”等皆是。此物在古代谓之“钱”,不谓之“布”。钱谱家陋耳。(钱谱家动称某种古钱为少昊时代物,为虞夏赎刑所用物,为太公圜法,为周景王大钱,其实皆以意附会耳。古钱流传至今者,恐无战国以前物,兹事吾当著专篇考之,本书非经济史,不能详及也。)《诗》:“庤乃钱镈。”“钱”为小农器,如今之锄或铲,方尖足布即仿其式。此类之货币,皆由实物交易一转手。当人类发明用铜之后,社会最贵重者,即为铜制之刀及农具,常以他种实物如牲畜、谷米、布帛之类与之交换。其后渐用之为价值公准,于是仿其形而缩小之以为代表,则一定重量之金属货币所由起也。刀及钱皆仿缩原物,而上加一环,穿孔以便贯串,用之既久,其工准为社会所公认,则并其刀与钱(农器)之原形而去之,仅留一圆环,其后更将环之内孔易圆为方,使与“外圆内方”之道德观念结合,则后世“制钱”之所由成立也。

后世言圜法者,盛称太公、管子。钱币之兴,滥觞齐境,或不失为一种史实,虽然,吾细读《左传》,觉其时用金属货币之痕迹甚少。间有一二,亦末叶(昭、定、哀时)事耳。因此吾欲假定春秋中叶以前之商业状况,仍以实物交易为原则,吾所以龂龂考证此事者,因货币未通用以前,资本储藏之量,势不能为无制限的扩张,此于经济社会组织之变迁,其所关最巨也。

贷资取息之行为,在春秋时当然已有。但此种行为,似仍以实物借贷行之。齐晏婴述陈氏专齐之政策,谓“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左·昭三》)。谓贷民以粟,而贷出时与收回时所用之斗量异也。使货币已盛行,借贷者必不复为此笨滞之举。晏子与孔子同时,齐又为用币最早之国,而当时状况犹如是,故可假定为终春秋之世,资本制度未能成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