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
德充於內,(應)物〔應〕(一)於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
弟子多少敵:孔子。
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各自得而足也。
怪其殘形而心乃充足也。夫心之全也,遺身形,忘五藏,忽然獨往,而天下莫能離。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夫神全心具,則體與物冥。與物冥者,天下之所不能遠,奚但一國而已哉!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人雖日變,然死生之變,變之大者也。
彼與變俱,故死生不變於彼。
斯順之也。
明性命之固當。
以化為命,而無乖迕。
不離至當之極。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恬苦之性殊,則美惡之情背。
雖所美不同,而同有所美。各美其所美,則萬物一美也;各是其所是,則天下一是也。夫因其所異而異之,則天下莫不異。而浩然大觀者,官天地,府萬物,知異之不足異,故因其所同而同之,則天下莫不皆同;又知同之不足有,故因其所無而無之,則是非美惡,莫不皆無矣。夫是我而非彼,美己而惡人,自中知以下,至於昆蟲,莫不皆然。然此明乎我而不明乎彼者爾。若夫玄通泯合之士,因天下以明天下。天下無曰我非也,即明天下之無非;無曰彼是也,即明天下之無是。無是無非,混而為一,故能乘變任化,迕物而不慴。
都忘宜,故無不任也。都任之而不得者,未之有也;無不得而不和者,亦未聞也。故放心於道德之閒,蕩然無不當,而曠(三)然無不適也。
體夫極數之妙心,故能無物而不同,無物而不同,則死生變化,無往而非我矣。故生為我時,死為我順;時為我聚,順為我散。聚散雖異,而我皆我之,則生故我耳,未始有得;死亦我也,未始有喪。夫死生之變,猶以為一,既睹其一,則蛻(四)然無係,玄同彼我,以死生為寤寐,以形骸為逆旅,去生如脫屣,斷足如遺土,吾未見足以纓茀其心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嫌王駘未能忘知而自存。
嫌未能遺心而自得。
夫得其常心,平往者也。嫌其不得平往而與物遇,故常使物就之。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夫止水之致鑑者,非為止以求鑑也。故王駘之聚眾,眾自歸之,豈引物使從己耶(四)!
動而為之,則不能居眾物之止。
夫松柏特稟自然之鍾(五)氣,故能為眾木之傑耳,非能為而得之也。
言特受自然之正氣者至希也,下首則唯有松柏,上首則唯有聖人,故凡不正者皆來求正耳。若物皆有青全,則無貴於松柏;人各自正,則無羨於大聖而趣之。
幸自能正耳,非為正以正之。
非能遺名而無不任。
冥然無不體也。
所謂逆旅。
人用耳目,亦用耳目,非須耳目。
知與變化俱,則無往而不冥,此知之一者也。心與死生順,則無時而非生,此心之未嘗死也。
以不失會為擇耳,斯人無擇也,任其天行而時動者也。故假借之人,由此而最之耳。
其恬漠故全也。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羞與刖者並行。
質而問之,欲使必不並己。
常以執政自多,故直云子齊執政,便謂足以明其不遜(一)。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聞之:『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此論德之處,非計位也。
笑其矜說在位,欲處物先。
事明師而鄙吝之心猶未去,乃真過也。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若是形殘。
言不自顧省,而欲輕蔑在位,與有德者並。計子之德,故不足以補形殘之過。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多自陳其過狀,以己為不當亡者眾也。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遊於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所遇,而不知(四)命之自爾。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耳。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五)。
皆不知命而有斯笑矣(六)。
見至人之知命遺形,故廢向者之怒而復常。
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耶?我為能自反耶?斯自忘形而遺累矣(七)。
忘形故也。
形骸外矣,其德內也。今子與我德遊耳,非與我形交也,而索我外好,豈不過哉!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已悟則厭其多言也。
踵,頻也。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人之生也,理自生矣,直莫之為而任其自生,斯重其身而知務者也。若乃忘其自生,謹而矜之,斯輕用其身而不知務也,故五藏相攻於內而手足殘傷於外也。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去其矜謹,任其自生,斯務全也。
責其不謹,不及天地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聞所聞而出,全其無為也。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全德者生便忘生。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怪其方復學於老聃。
夫無心者,人學亦學。然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其弊也遂至乎為人之所為矣。夫師人以自得者,率其常然者也;舍己效人而逐物於外者,求乎非常之名者也。夫非常之名,乃常之所生(二)。故學者非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於學;禮者非為華藻也,而華藻之興必由於禮。斯必然之理,至人之所無柰何,故以為己之桎梏也(三)。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欲以直理冥之,冀其無跡。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仲尼非不冥也。顧自然之理,行則影從,言則嚮隨。夫順物則名跡斯立,而順物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而終不免乎名,則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嚮也,影嚮者形聲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則名跡可遺;名跡可遺,則尚彼可絕;尚彼可絕,則性命可全矣。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然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惡,醜也。
明物不由權勢而往。
明非求食而往。
明不以形美故往。
非招而致之。
不役思於分外。
夫才全者與物無害,故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而為萬物之林藪。
未經月已覺其有遠處。
委之以國政。
寵辱不足以驚其神。
人辭亦辭。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純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翦爪,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食乳也。
夫生者以才德為類,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類而走也。故含德之厚,(者)(二)比於赤子,無往而不為之赤子也,則天下莫之害,斯得類而明己故也。情苟類焉,則雖形不與同而物無害心;情類苟亡,(雖)則〔雖〕(三)形同母子而不足以固其志矣。
使形者,才德也。
翣者,武所資也。戰而死者無武也,翣將安施!
所愛屨者,為足故耳。
翣屨者以足武為本。
全其形也。
恐傷其形。
採擇嬪御及燕爾新昏,本以形好為意者也。故形之全也,猶(六)以降至尊之情,回貞女之操也。
德全而物愛之,宜矣。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其理固當,不可逃也。故人之生也,非誤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雖大,萬物雖多,然吾之所遇適在於是,則雖天地神明,國家聖賢,絕力至知而弗能違也。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二)所不為,弗能為也,其所為,弗能不為也;故付之而自當矣。
夫命行事變,不舍晝夜,推之不去,留之不停。故才全者,隨所遇而任之。
夫始非知之所規,而故非情之所留。是以知命之必行,事之必變者,豈於終規始,在新戀故哉?雖有至知而弗能規也。逝者之往,吾柰之何哉!
苟知性命之固當,則雖死生窮達,千變萬化,淡然自若而和理在身矣。
靈府者,精神之宅也。夫至足者,不以憂患經神,若皮外而過去。
苟使和性不滑,靈府閒豫,則雖涉乎至變,不失其兌然也。
泯然常任之。
群生之所賴也。
順四時而俱化。
「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天下之平,莫盛於停水也。
無情至平,故天下取正焉。
事得以成,物得以和,謂之德也。
無事不成,無物不和,此德之不形也。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聞德充之風者,雖復哀公,猶欲遺形骸,忘貴賤也。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瓮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所謂誠忘。
偏情一往(一),則醜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
其德長於順物,則物忘其醜;長於逆物,則物忘其好。
生則愛之,死則棄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
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遊於自得之場,放之而無不至者,才德全也。
此四者自然相生,其理已具。
自然已具,故聖人無所用其己也。
言自然而稟之。
既稟之自然,其理已足。則雖沈思以免難,或明戒以避禍,物無妄然,皆天地之會,至理所趣。必自思之,非我思也;必自不思,非我不思也。或思而免之,或思而不免,或不思而免之,或不思而不免。凡此皆非我也,又奚為哉?任之而自至也。
視其形貌若人。
類聚群分,自然之道。
無情,故付之於物也。
形貌若人。
無情,故浩然無不任。無不任者,有情之所未能也,故無情而獨(三)成天也。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所謂誠忘。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於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矣。豈直賢聖絕遠而離曠難慕哉?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顏孔之際,終莫之得也。是以關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業。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制之哉!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未解形貌之非情也。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以是非為情,則無是無非無好無惡者,雖有形貌,直是人耳,情將安寄!
任當而直前者,非情也。
止於當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未明生之自生,理之自足。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之形,子以堅白鳴。」
生理已自足於形貌之中,但任之則身存。
夫好惡之情,非所以益生,祇足以傷身,以其生之有分也
夫神不休於性分之內,則外矣;精不止於自生之極,則勞矣。故行則倚樹而吟,坐則據梧而睡,言有情者之自困也。
言凡子所為,外神勞精,倚樹據梧,且吟且睡,此世之所謂情也。而云天選,明夫情(一)者非情之所生,而況他哉!故雖萬物萬形,云為趣舍,皆在無情中來,又何用情於其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