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
鬳斋林希逸
外篇至乐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诬诬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
此篇乃是以前篇不以物害己一段推广言之。奚为奚据以下四句,言若何而可也,便与屈原卜居文势一同。富贵寿善,四等人也。善恶,名誉也。疾作,勤而作之也。思虑善否,为职事而思其忧也。惛惛,老而不聪明也。烈士,为名誉者也。四段本同意,皆以物害己者。今既说贵富寿三段了,却以烈士一段如此发明变换语势,此文法也。蹲循与远巡同。争财残其形,不争名不成,此两句说破世故,为名而至於残其形不得谓之善矣。今俗之所为以下结前四段也。举群趋者,言举世群然而趋之也。经经然,必取之意。可已而不已,故曰如将不得已。吾未之乐,未之不乐者,谓世俗所谓乐、不乐,我皆不知如何也。此深鄙之之意。然我以无为为乐而俗人反以为大苦也。至乐在於无乐,至誉在於无誉,而世俗之人孰知无乐之乐,无誉之誉乎。然则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惟无为可以定是非。如此数句,须识他文字揖向起伏,方见好处。几存者,言无为则庶几存其乐也。
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此数行乃是收结前语。两无为相合而后能化生万物,便是无为无不为也。无从出者,不见其所由始也。殖,生也。万物皆在自然中生,故曰皆从无为殖。此篇自天下有至乐至无为哉,只是一片文字,起伏抑扬,最好玩味。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倨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槩。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形变而有生,言先有形而后有此动转者也。释氏曰动转归风便是此生字。又曰在眼曰视,在耳曰听,在手执捉,在足运奔,便是此生字。四时行者,有生必有死之喻也。此一段乃是发明死生一贯之理。鼓盆之说,亦寓言耳。且如原壤之登木而歌,岂其亲死之际,全无人心乎。若全无人心,是豺狼也,夫子尚肯与之友乎。圣门之学,所以尽其孝慕者,岂不知生死之理乎。原壤庄子之徒,欲指破人心之迷着者,故为此过当之举。此便是道心惟微,不可以独行於世,所以有执中之训。庄列之徒,岂不知此,特矫世厌俗,故为此论耳。李汉老因哭子而问大慧,以为不能忘情,恐不近道。大慧答云:子死不哭,是豺狼也。此老此语极有见识,其他学佛者若答此问,必是胡说乱道。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於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蹙蹙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滑介即是滑稽之意,这般名字岂不是撰出。黄帝所休,谓帝尝休息於此。柳,疡也,今人谓生疖也,想古时有此名字。蹶蹶然恶之,病中之意也。假借者,言此身乃外物假合而成也。尘垢者,言在造化之中至微而不足贵也。释氏所谓四缘假合,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其意实原於此。观化者,观万物之变也。化及我者,言我将随造物而变化也。前言蹶蹶恶之,此言又何恶焉,前后之语似乎相戾。盖病而恶之亦人情,思死生之理而知其本原,便是道心为主处。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骁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於上,无臣於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饶然,空虚而坚固之貌。从然,从容自得之意。诸子,凡子所言也。此段只说死生之理而撰出髑髅一段说也,是奇特。读者当知其意,莫把作实话看便错了。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曰,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汝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於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乌也,非以乌养养乌也。夫以乌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实,义设於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褚,布袋也。绠,汲井之绳也。譬力小不可以任大之意。命与形,得於天者,各有一定之分,不可损益。以古圣人之道而与齐侯言,我又未能有以感动而化之,则将有罪我之意。此借颜子以讥当世进说之士。鸟之所食非人之所食,以人之食而养鸟,违其性矣。此意只是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圣门只是一句,他却撰出许多澒洞说话。御音道,迎而觞之也。觞,饮也。坛音但,与澶同。州中沙澶之地,故曰澶陆。不一其能者,言人才各不同也。不同其事者,言人各事其所事也。随其实之所有而得其名,随其意之所适而得其理,故曰名止於实,义设於适。盖言人各随其分也。条达者,直截不费力也。福持者,言福常在也。持,保也。非我所能而不为过分之事,则不费力而常保其生,无所患害。其意止如此。
列子行,食於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鸟足,鸟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於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攘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醢,颐辖生乎食醢,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於机。万物皆出於机,皆入於机。
从见者,因而见也。攓蓬者,彼在蓬草之中,攓其蓬而指之也。生而饮食曰养,死而寂灭者曰欢,却如此到说,此皆是笔头弄奇处。汝与若,指髑髅也。这欢字便是寂灭为乐也。种有几者,言天地之间物之生生者,种各不同。下面把个至微底说,不是以小喻大,盖言虽大无异於小也,便是无细无大,无贵无贱之意,其意固止如此,而文字之妙绝出千古,整齐中不整齐,不整齐中整齐,如看飞云断雁,如看孤峰斯坂,愈读愈好。列子於中又添两句,便不如他省了两句。者,水上尘垢初生苔而未成,亦有丝缕相萦之意,但其为物甚微耳。龟蠙之衣即青苔也。水土之际,水中附岸处也,附岸处例多而厚,故曰衣。此两句说了个青苔,却又就陵屯上说来,陵屯即田野中高处也。陵舄,车钱草也。郁栖,粪壤也。车钱草生粪壤之中则变而为鸟足草,鸟足之根又化而为蛴螬,鸟足之叶又化为蝴蝶。蛴螬,蝎虫也。胥,蝴蝶之别名也。就蝴蝶下添此一句尤奇。此下又说化生者灶下之虫,有化生者名为鸲掇,软而无皮无谷,故曰若脱。如今柑虫然。鸲掇又能化而为鸟,乾余骨,鸟名也。斯弥,虫也。之流沫又化为虫。食醢,蠓也。蠓化而为颐辂,颐辂化而为九猷,九猷化而为黄軦,黄軦化则为腐蠸,腐蠸化则为瞀芮。此处以生乎字省了两句,文法也。黄軦、九猷、腐蠸、瞀芮,皆虫名也。此意盖言万物变化,生生不穷,无有尽时也。上面一截说了,却把个至怪底结杀,此是其惊骇世俗处,莫把作实话看。羊奚,草名也。草之似竹而不生笋者曰不笋。久竹笋则可食,此不可食也。青宁,虫也。程亦虫也,马亦草名也,如今所谓马齿菜,马栏草。人亦草名也,如今所谓人参也,人面子也,分明是用许多草名却把马与人字说,故意为诡怪名字。前后解者皆以为未详,是千万世之人为庄子愚弄,看不破也。万物之变,如雀化为蛤,鹰化为鸠,腐草化萤,鼠化蝙蝠,何所不有入於机者,言归於尽也。出机入机即是出入死生也,便是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九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