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言道成之后,须要韬明隐迹,以待脱化矣。然当脱化之时,苟以幻身为重,不肯截然放下,犹非仙佛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妙旨。故仙翁于此回,指出末后一着,叫修行人大解大脱,期入于无生无灭之地也。

如提纲着紧处在“猿熟马驯方脱壳”一句。“猿”者,真空之道;“马”者,妙有之法。“熟”者,圆成而无碍;驯者,活泼而自然。道至圆成,则真空不空;法至自然,则真色不色;真空妙有,妙有真空,合而一之,有无不立,道法两忘;圆陀陀,光灼灼,净倮倮,赤洒洒,纯阳无阴,独露《乾》元面目矣,而非云心之熟,意之驯。若以心熟意驯猜之,诚问脱壳,脱出个什么?如曰脱出个心意,则心意因幻身而有,幻身且无,心意何在?即此而思,可知道法非心意矣。从来评《西游》者,俱以“心猿意马”为解,独悟一陈公云:“猿为道体,马为功力。”洵为仙翁知音。

“方脱壳”三字,大有讲究,其中包含无穷实理,成仙作佛,于此定其高低,不可不玩。何则?猿未熟,马未驯,须赖有为之道,熟之驯之,未可脱壳,而亦不能脱壳也;若猿已熟,马已驯,急须无为之道,不必再熟再驯,即可脱壳,而亦不得不脱壳也。倘猿未熟,马未驯,而即行无为之道,则是悬空妄想,脚根不实,命基不固,若有一毫渗漏,未免抛身人身,而未可即脱壳;若猿已熟,马已驯,而仍守有为之道,则为幻身所累,休歇无地,性理不明,饶君子百之年寿,总是无知一愚夫,而必须求脱壳。无为而必先有为者,如六祖惠能已悟本来无一物,而又在四会混俗和光者是也;有为而必须无为者,如初祖达摩,始而长芦下功,既而少林冷坐者是也。盖猿未熟,马未驯,必须熟之驯之,以行有为之道;若猿已熟,马已驯,急求解之脱之,以行无为之道。

“唐僧到玉真观,金顶大仙接着。”已是到金仙之分,而猿熟马驯,体变纯阳之时矣。故诗云:“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永寿脱尘埃”也。大圣道:“此乃灵山脚下,金顶大仙。”以见仙即是佛,佛即是仙。仙者,金丹有为之道;佛者,圆觉无为之道。佛不得金丹不能成佛,仙不明圆觉不能成仙,一而二,二而一,灵山雷音即金顶大仙,岂可以仙佛歧而二之乎?

“烧汤与圣僧沐浴,好登佛地”者,猿熟马驯,从有为而入无为也。诗中“洗尘涤垢全无染,返本还元不坏身。”金丹成就,无尘无垢,纯阳无阴也。“昨日褴缕,今日鲜明,睹此相真佛子”者,了命之后,必须了性;有为事毕,必须无为也。

“圣僧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者,下德者以术延其命,猿不熟,而必熟之于无可熟;马不驯,而必驯之于无可驯,还须脚踏实地也。“行者走过几遭,不曾踏着此地”者,上德者以道全其形,猿本熟,马本驯,猿不必熟而自熟,马不必驯而自驯,可以顿悟圆通也。

“这条路不出门,就是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者,前面有为之道过去,即是后边无为之道,不必另寻门户,“只此一乘法,余二皆非真”也。大仙道:“圣僧已到于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命之至者,即性之始,到得无为,而不事有为也。

至凌云渡,独木桥,唐僧心惊,以为大仙错指,是猿熟马驯,而不知此脱壳也。行者道:“不差,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言猿熟马驯,而不可不在此脱壳也。了命之后,不得不了性,了性所以脱壳也。

“凌云渡,独木桥”,悟一子注云:“自人识趣卑暗,物欲障碍,彼岸高远,如凌云然;自人肆行无惮,幽隐自欺,内省微危,若独木然。”是则是矣,而犹未见仙翁之本意也。果如是言,则必上独木桥,而方过凌云渡,不上独木桥,而凌云渡难过,何以未上独木桥,用无底船亦过乎?以吾论之,别有道焉。

盖成仙作佛,为天下希有之事,人人所欲得,人人所难能。如凌云之高而难渡,正以难渡者而渡之,则仙矣、佛矣。盖渡之之法有二,一则无为之道,一则有为之道。无为之道,最上一乘之道;有为之道,金丹之道。一乘之道,即独木桥;金丹之道,即无底船。独木桥所以接上智,无底舱所以渡中人。何为独木桥,独木者,一乘也;桥者,梁道也,即最上一乘无为之道。故曰:“从桥上过,方成正果。”诗云:“单梁细滑浑难渡,除是神仙步彩霞。”言最上一乘之道,惟上智顿悟者可以行,而下智渐修者则难渡。

三藏心惊道:“这桥不是人走的。”以见下智者则难渡;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以见上智者可以行。“行者跳上桥,须臾跑将过去,又从那边跑过来。”上智之人,本性圆明,不假施为,顿超彼岸,随机应变,遇境而安,出入无碍,来往不拘,无为之用自成,《中庸》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唐僧摇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难!难!难!’”又曰:“滑!滑!滑!”下智之人秉性愚鲁,为私欲所蔽,为全缘所诱,忘其本来面目,失其固有天良,着于假相,好生而恶死,不能顿悟圆通,终难归于大觉。若无金丹之道,焉能过得凌云之渡?《中庸》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参同》云:“上德无为,不以察求;下德为之,其用不休。”此无底船之不可无者也。

“无底”者,脚踏实地,增损之道。增者,增其功;损者,损其道。增之又增,损之又损,直到增无可增,损无可损之处而后已。所谓“为功日增,为道日减。”即“其用不休”,无底船之义。诗云:“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此系实言,非是妄谈。故行者道:“他这无底船儿,虽是无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特以金丹之道,有体有用,有火有候,盗生杀之气,夺造化之权;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若到得丹成已后,由勉强而归自然,先了命而后了性,直入无上妙觉之地,与上德者同归一途。所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即不明上独木桥,而独木桥已早暗上矣。曰;“却稳”,曰:“不得翻”,何等明白显示?

“长老还自惊疑,行者往上一推,师父踏不住脚,轂辘的跌在水里。”噫!长老至玉真观,已是猿熟马驯,至凌云渡,更有何惊疑之事?其所以惊疑者,以其有此幻身耳,有此幻身,所以不敢渡而惊疑,有此幻身,而不得不度。一推跌在水里,正欲其无此幻身。太上所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者是也。“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无此幻身,即有法身。性命双修,彼此一把,无上妙觉之法船也。

“上流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大惊。行者道:‘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道;‘是你!是你!’沙僧也道:‘是你!是你!’撑船的也说:‘那是你!””露出法身,何惜幻身?性命惧了,何用五行?大道完成,何用作为?俱道“是你”,道成之后,一切丹房器皿炉鼎坛灶,委而弃之。“齐声相贺,不一时,稳稳当当过了凌云渡,轻轻的跳在彼岸。”诗云:“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猿熟马驯方脱壳矣,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大法门也。

“四众上岸,连无底船儿,都不知去向,方知是接引佛祖。”“鱼兔若还入手,自然忘却筌蹄。渡河筏子上天梯,到彼悉皆遗弃”也。到此地位,心法两忘,天人浑化,正是两不相谢,彼此扶持,有无俱不立,物我悉归空,早已不觉,逍遥走上灵山之顶大雄宝殿,而拜见如来面矣。

噫!“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要知此道,要知此名,即如来三藏真经,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无如世人愚蠢材强,毁谤真言,不识其中之奥妙,抑知圣贤大道?不特始终全得,即于其中稍检其真,得其滋味,信受奉行,即可“脱却凡胎能不老,吞将仙液得长生”,而况于他乎?

“阿难迦叶,以唐僧无人事,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古人云:“至人传,匪人万两金不换。”岂真索人事而传经?盖以金丹大道,有体有用,天道居其半,人事居其半,若无人事,欲全天道,焉能了得性命?“阿难传与无字真经,燃灯以为东土众生不识,使白雄尊者追回,后奉金钵,方传有字真经。”夫“无字真经”者,无为之道;“有字真经”者,有为之道。无为之道,以道全其形,上智者顿悟圆通,立证佛果,无人事而可以自得;有为之道,以术延其命,下智者真履实践,配合成丹,须衣钵而后可以修真。有为之功,总归于无为,有字真经实不出于无字,以人不识其无字,而以有字者以度之。无字有字,皆是真经,无字者赖有字而传,有字者赖无字而化。一有一无,而天地造化之气机,圣贤大道之血脉,无不备矣。后世之得以成仙作佛者,多赖此有字真经之功力,有字真经岂小补云哉?

“三藏真经之中,总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仅满一藏之数者何哉?经者,径也,道也。五千四十八卷真经,即五千四十八黄道,乃天地造化,周而复始,贞下起元,一阳来复之妙道。此道此经,顺则生天、生地、生人、生物;逆则为圣、为贤、为仙、为佛。故曰:“此经功德不可称量,虽为我门之龟鉴,实乃三教之源流,其中有成仙了道之奥妙,发明万物之奇方。”以是知佛即仙,仙即圣,圣即佛,三教一家,门殊而道同,彼后世各争门户者,安知有此?

“取经人共计十四年,乃五千四十八日,只是少了八日,不合藏数。”任重道远,须要实修,少一步不能完满,所谓“大都全藉修持力,毫发差殊不结丹。”传经须在八日之内,以完一藏之数,下手抄诀,还得真传。若无师指,难以自知,所谓“只为丹经无口诀,叫君何处结灵胎。”曰“八日之内”者,天地以七日而来复,隐示金丹下手,正在于此,惟此一事实,余二皆非真,不得私猜妄议也。

噫!仙翁一部《西游》,即是如来三藏真经。仙翁《西游》全部,共演贞下起无,一阳来复之旨,传与学人,即是阿难三藏经中,各捡出几卷,合成一藏之数,传与唐僧。可知仙翁《西游》一部主意,是借如来以演其道,借阿难以传其法,五千四十八卷真经妙义,备于《西游》之中。然仙翁已将有字真经传与后世,而学者急须求明师无字口诀,点破先天一阳来复之旨,勤而修之,尽性至命,完成大道,才是“见性明心参佛祖,功完行满即飞升”矣。

诗曰:

火功运到始方圆,由勉抵安道可全。

消尽后天离色相,不生不灭大罗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