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论一、
生生不穷,故谓之「易」。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盖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曰浑沦。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循之不可得,故曰「易」。序论二。
圣人取夫阴阳变化之理而寓之卦,以著吉凶、悔吝、利害、成败之说,虽非道之妙,而所以微显阐幽,为教之法,舍是则亦不可得而见矣。故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此言阴阳之理待易而后明,易亦待阴阳而后显也。君子所以修身为家、为国、为天下,得是而穷之,知夫变化之所自,然后趣时乘理,应对酬酢,无所凝滞。人苟不明乎此,是未免乎胶柱调瑟、刻舟求剑之比也。易之为名为义,可不察哉?序论三
为天下国家,与夫修身,皆人事也。其吉凶悔吝利害成败,何与乎阴阳之说,而圣人取是以明之,何也?曰:修身也,齐家也,治国也,平天下也,其事不一,其时不齐,所谓吉凶悔吝、利害成败,不可以偏举,而又不可以概论,则将示训于天下,备垂教于后世,无定法而可乎?虽不可无定法,而万事万物之变,今昔异宜,一日万几,祸福倚伏,又不可以言尽。此圣人所以体夫天地万物之象,推刚柔变化之说,而寓其意于爻,以示吉凶悔吝、利害成败之大法,使天下后世可考焉。中才学之,可以守身,可以有家,可以持国,可以保天下。智者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故曰:「易者,象也。象也者,像此者也。」又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不可见乎?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而终之以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此易之为道,所以唯变所适,而异乎诗、书、礼、乐,不可为典要,非中人以上,焉足以与此?呜呼!学易而不知通变之义,不尽鼓舞之能,是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舟而求剑,岂知夫易之所以为易者哉?故曰:「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此黄帝、尧、舜所以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三代之书,或曰连山,或曰归藏,或曰周易,而易之名莫之或改,岂非变通之义不可易欤?由是观之,易之为教也,象而已矣。而所以为教,在意不在象,舍象则无以见意,此八卦所以为易之本,而三代同之也。昔虞翻好易,遇饮三之梦而不得其说,猥曰:「易道在天,三爻足之矣。」岂真知易者哉?管公明有云:「善易者不论易。」可谓知言矣。惜乎其效止于占相,而未能闳圣人之阃奥,是以君子不多焉。序论四:
易者,象也,则无适而非象。今独以八卦为易之本,岂非天下之象备于此欤?曰:然。易不云乎: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然则易之象,八卦而已,而曰
「易有四象,所以示也」何?曰:此先儒所以纷纷而莫之或一也。考诸圣人之辞,而观其立言之序,其得失可见矣。其曰:
「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继之繋辞焉,所以告也。」则所谓四象者,卦爻之谓尔。果以为卦爻,则非生八卦之四象可知矣。非生八卦之四象,则非金、木、水、火与七、九、六、八之数,又可知矣。既曰「易有四象」,则易中之象焉。果易中之象,则非蓍龟、河图之类可知矣。有「四象」,然后繋辞焉以告,则非所谓得失、忧虞、进退、昼夜之象,又可知矣。然则果何为而四耶?曰:亦索诸卦爻而已。
奇耦之画,一也;八卦,二也;六十四卦,三也;三百八十四爻,四也。有奇耦之画,然后八卦成;八卦成,然后六十四卦立;六十四卦立,然后三百八十四爻显。易之象于是乎备矣。奇耦者,阴阳之象也。八卦者,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之象也。六十四卦者,天下至赜之象也。三百八十四爻者,天下至动之象也。阴阳之变而至于天下之至动,则所谓为天下国家与夫修身,吉凶悔吝、成败利害之理具矣。圣人之意,于是尽矣。易之为教,于是宜矣。故曰
「易有四象,所以示也」,不其然乎?然则圣人以此继夫天生神物,与夫河图、洛书之后,岂无意耶?曰:恶得无意?此意所以明作易取象垂教之所由也,岂苟然哉?盖生覆者,天之职;形载者,地之职;教化者,圣人之职。万物失其理,则天地之过也;万民失其性,则谁之过欤?故圣人效天地变化,而欲作为书以示教,以为言不切则不能动人,故又取则蓍龟,而告人以吉凶祸福之理。然言不能尽意也,故又法天之垂象,使其如日月星辰烂然,人皆观而自得焉。然天下之象众矣,悉备之则不胜其烦,而特言之则又恐不足以尽意,故又法河图、洛书之文而画卦,于是四象立而吉凶之理著矣。四象者,所以法图、书之文,而象日月之著也。繋辞焉,所以则神物之告人也。定吉凶,所以效天地之变化,既成万物也。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所谓大业者,是圣人变通鼓舞,以尽易之妙,效天地变化之极致也。故曰:「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垂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用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人。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莫大乎蓍龟。」此言圣人据崇高之势,而能法象则效,成器致用,利天下,以尽变通鼓舞之事业也。若伏羲、神农、黄帝、尧、舜,则取诸离下,结绳而为纲罟之类,作为耒耜、衣裳、舟楫、弓矢、臼杵之器。虽然,苟有其位而无其德,虽欲有为,不能也;苟有其德而无其位,虽欲有为,不可也。故古之帝王多矣,而能通其变,神而化之者,几何耶?仲尼以大圣之才,不得绍三王之业也。然圣人之心,曷尝一日而忘天下哉?故历聘七十二君,无所用,老矣,退而修易,作繋辞焉,然后易道彰明无余蕴矣。此其功所以与伏羲、文王同,而其泽百世不斩也。是以言崇高富贵,必继之以圣人,而论蓍龟之功,独在圣人之后也。「然则不及图、书,何耶?」曰:「首言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则图、书之功见矣。此圣人立言之深旨,不可不考也。序论五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而图、书之功著。则八卦果图、书之成法,而四象果金木水火与六七八九之数欤?」曰:若是,则伏羲不足谓之圣,而五行先于天地也。盖伏羲之作易也,深探阴阳之本,而究太极、两仪、四象之旨矣,而未得所以显之之方。俯仰以观,远近以取,尽类天下之象矣,而未得所以类之之体。于是则图、书之文,有奇耦相生之义,而作画卦之法焉。然后神明之德可以通,而万物之情有以类。故曰: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易有四象,所以示也。言揆其大法,以为卦爻云尔。所谓金、木、水、火之象,与夫六、九、七、八之数,皆后儒之妄也。然则所谓两仪、四象,果何物耶?曰:「易变为一,是谓太极,此道之所以包括天地、五行之枢要,而气之母也。一气初判,阴阳始分,轻清者上浮,重浊者下聚,故谓之二气。二气不交,变化不成,一腾一降,或左或右,更进迭退,斯有老少,故谓之象。仪者,阴阳之体;而象者,阴阳之用也。」此天地、五行所资以生化万物而不穷者也,是谓神明之德,此八卦之所由别也。然两仪四象,其数六矣,而卦八皆成于三者,何也?岂非所谓三极之象欤?曰:易固备三才之道矣,然方画卦之始,取则于阴阳之道未兴也。及夫三画既列,然后人道存乎其中尔。取则于阴阳而独以三,何也?曰:经不云乎,
阳卦多阴,阴卦多阳,其故何也?阳卦奇,阴卦耦。盖阴阳不并立,刚柔不并行,独立亦不能以自生,独行亦不能以自成。是故二仪以为主,四象以为辅,合而为乾坤,布而为六子。乾也者,纯乎阳者也;坤也者,纯乎阴者也。阳用事则为艮、为震、为坎,阴用事则为巽、为离、为兑。此乾、坎、艮、震所以处乎东北也,而坤兑、巽、离所以处乎东南也,各从其类也。然则八卦皆始于一,立于两,而成于三,此三才之象所以形乎?圣人必言于重卦后者,盖易至于重卦,而后人道见故也。虽至于重卦而后人道见,然三画之中,三才之道已具矣。何则?两仪者,阴阳之合,而四象者,阴阳之分也。自形名以观之,阴阳之分不同;自太极以观之,则阴阳又合有冲气。是故少阳者,阴中之阳也;老阳者,阳中之阳也。少阴者,阳中之阴也。老阴者,阴中之阴也。而所谓两仪,阴阳之冲气也。惟冲气然后可以生万物,此八卦所以两仪为主,而四象辅之而已。犹人也,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然皆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由是观之,所谓卦,皆具三才之道,岂不然乎?至于重卦,然后两仪四象之体全,而所谓阴阳也,刚柔也,仁义也,随所取而自足,夫是之谓三才之道备。呜呼!冲气者,天地五行之本欤?万物之祖欤?此三才所以谓之三极,而太极所以为三才之主也。杂说。
「开物成务,
冒天下之道」,如此而已。何谓也?言易之所以
「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以天地之道而已,易无体故也。
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何则?万物皆不离乎数故也。「蓍之德圆而神」,知来也;「卦之德方以知」,藏往也。圣人以卦藏往,预言天下之吉凶;以蓍知来,以开天下之惑。其开天下之惑如何?亦以六爻之辞而已。
圣人以此洗心退藏,待其来而应之而已。其孰能与于此?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何也?非聪明睿知,固不足以藏往而知来。是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天下服从而听顺之,不知所以然,是以谓之神武也。
是以明于天之道,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夫惟有聪明睿知之才,神武之德,
是以明于天之道,察于民之故,而且以蓍预言,而以前民用也。盖不明于天道,则不知蓍之可用;不察于民之故,则不知蓍之不可不用。兴神物,前民用,则圣人虽不出户庭,知天下之利害矣。虽千万世之后,圣人不作,民亦有所考矣。故曰:「圣人以此齐戒,而为后世法。」夫
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至民咸用之谓之神,何谓也?此言六十四卦所以与民同患,而民由之而不知者也,其本皆出于「乾」、「坤」而已。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何谓也?此言六十四卦所以生生之本也。
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此所以数也;变通莫大乎四时,此所以象也,所谓「天地变化,圣人则之」也。垂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此八卦之所象也,故曰
「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崇高莫大乎圣人,此惟圣人有处崇高之势,然后为此利天下事也,莫大乎此,兴功以利民用也。故曰「河图、洛书,圣人则之」。泰论。
论曰:易本为乾、坤,而六十四卦惟泰为君臣道合,此古人所以谓之千载一时,而治世不数得也。盖有君而无臣,有臣而无君,或有君臣而其志不相同,或志虽同而施为不合于天道,皆不足致天下于太平。此唐虞三代之盛,所以后世不可跂及者也。何则?观夫卦象爻彖之辞,而其说可知。夫圣人所以为教之意,亦可见矣。其在卦曰:「小往大来,吉亨。」其在彖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其在象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其在九二曰:「包荒,用凭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其在六五曰:「中以行愿。」此其大略,前圣后圣,互相发明,以为万世君臣之戒。庙堂之上,不能鉴此以为治,而欲反天下于否塞,措天下于泰和者,未之有也。其要乃在乎皇极而已矣。请先明泰之说,然后论人事以合之。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盖独阴不生,独阳不成,阴阳合而后万物得,此天地交,所以为泰。其在四时,则春是已。圣人观乎此,是以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刚不过猛,柔不过宽,喜不过予,怒不过夺,施为注措,以至一谈一笑,无不循大中之道,而以偏党已甚为戒。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五刑不用,兵革不试。方其时也,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甘露降,醴泉涌,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在郊薮,何哉?本于人和而已。盖政和则人和,人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发于言动,兴于嗟叹,形于歌诗,见于鼓舞,无非政和也。是以能感格天地之和气,此之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夫是之谓「小往大来」。不然,此其施为亦少贬矣。君子小人可不辨乎?夫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异,正在夫中不中之间而已矣。是以皇建其有极,则能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而小人反是,则六极从之,而天下受其殃矣。故庶征曰:「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繁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五者来备,非中和之谓欤?一极备,一极无,非过不及之谓欤?由是观之,则六五之君,非中以行愿,不能以祉元吉;九二之臣,非包荒,用凭河,不遐遗,朋亡,不足以尚于中行。何则?人主之道,不可以自为也,择一相而已。得一相而谦虚退听,礼貌而体下之,委任而责成功;一相不能独治也,择百官而任用,授之以政而已。其所与共政者皆贤,则政日治;其所用或一不肖,则政日乱。此统百官、均四海所以责之冢宰。而一相之职,莫大于进贤退不肖也。自非虚其心,平其意,扩其度,大其志,本之以忠恕,而无作好恶于其间,又安能包荒,用凭河,不遐遗,朋亡耶?不能如是,则所进者未必皆贤,则所谓贤者有不进;所退者未必皆不肖,则所谓不肖者有未退。夫如是,故谠言正论不闻,而阿谀顺旨是信,则举措施设,安能合于大中之道耶?故所因者或非善,所革者或非恶,利者或损之,害者或益之,如是而欲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莫可得也。此愁怨之所以日深,而水旱疾疠之所以不息,此不肖之所由致也。是以古之建官,尊者谓之公,谓之孤,而其职则曰「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寅亮天地。」所谓论道者,非是之谓极耶?故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治至于此,则君享其功,臣获其报,民受其利,社稷日安,邦家益固,此之谓天下盛福,岂不伟欤?故先圣赞之曰:「包荒,得尚于中行,以光大也。」此与诗南山有台嘉乐得贤之诗言邦家之光同意。然则圣人之教,岂不了然明白欤?而后世一切欲徇一己之私,不恤天下之公道,而欲驯致于泰,其可得欤?夫以圣贤相遇,秉持中道,犹有「无平不陂,城复于隍」之戒,况不恤天下之公道,而欲常保其福禄,不可得也。呜呼!
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周公于制礼作乐之后,由敕在位之臣曰:「以公灭私,民其允怀。」盖圣人之意深矣。故曰: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此之不恤,而区区唐虞是袭,此古人之所以有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之叹。非大人孰能膺千载之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