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八十九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外物第三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厠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明矣。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循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流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稀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郭注:圣应其内,当事而发;己言其外,以畅事情。情畅则事通,外明则内用,相须之理然也。性之所能,不得不为;性所不能,不可强为。唯莫之制,则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德非至厚,则莫能任其志行而信其殊能。人之所好,不避是非,死生以之,易世无以相贱,所以为大齐同。唯所遇而因之,胡能与化俱。而学者尊古卑今,失其原矣寝物各全其我矣。

吕注:世情以有知有能者为有用,无知无能者为无用,而不知无用者,乃有用之所自出也。自道观之,则世所谓知能有用者,其小曷啻容足之於地耶?

列子云: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视。物物皆游,物物皆观。此我之所谓游,我之所谓观也。庄子之游亦若是而已。得道者物无非道,则物物皆游,物物皆观,虽欲不游,不可得也。人而不得道,虽欲游之不可得也。流遁之志,因俗而为卑。决绝之行,离世而为高。皆非至知厚德之任,盖蔽於一曲,以至覆坠,火驰而不顾,则虽相与为君臣,亦时而已。易世无以相贱,其不当於道则一也。有至知厚德者,卑不为流遁,高不为次绝,唯道之从而已。故至人不流行,无辙迹也。若遵古而卑今,则以豨韦氏之流观今世濂薄,其心孰能平而不波乎?唯至人乃能游世而不为僻异之行,外顺人而内不失己。因於彼而教之,非学也;达其意而承之,不彼也。所教者,彼之所有,非教以所无也。不能通天下之意,则彼是生矣;达其意而承之,何彼之有?此至人之所游也。

疑独注:有用之用,器也。无用之用,道也。器有极,其用小。道无穷,其用大。庄子论道,其言浩博,故惠子疑其无用。告以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譬行地虽至广,人之所用容足耳,足外若无余地,恐垫溺而不敢行。然则无用之为用明矣。《逍遥游》论大柠大瓠,皆此意。游者,有行有止,而自在者也。人皆有自在之性,有能有不能者,在学与不学之间,学而至於反本,则能游矣。虽不务外观,亦无不自在,此能游也。不学而为物所蔽,虽日务外观,亦不能自在矣。流者,逐物而不反,遁者,防息而不进;次者,果於动绝者灭其迹,皆滞於一偏。以之为知,则有所不知,以之为德,则有所不载。故灵气覆坠,心情火驰,虽与为君臣时,适然耳!何贵何贱哉!至人唯变所适,遇则因之,不留行焉。以三皇已前观今之世,孰不为风波之民?唯至人随世而游,出於天性,故能顺物而不失己。彼来则教之,未尝有事於学;承彼之意而从之,不以彼为彼也。

《内篇》曰:彼且为婴兄,亦与之为婴儿,是也。碧虚注:人以跳蹈之外为无用之地,若掘之垫下至於黄泉,独存容足地,则不能珪步矣!譬之种植,又多空地,斯能蕃茂,则无用之为用明矣。人能游学於道,性自然也,安得使不游乎?.不能游学於道,亦性自然,安得使之游乎?世人不知分量,妄役流荡遁逃之志。果次,卓绝之行,刻意以为高亢,皆非至知厚德所因任也。覆坠,谓不游学而废业。火驰,谓苦游学而进益,各务所趋而不反顾在时所尚,递为君臣而已。 何分贵贱哉!唯至人出处有道,各行其志。而学者贵远忽近,其弊已久。以上古圣贤观今之世,无不波荡失性者。至人则随世污隆,外应物而内全真,彼之所教我者世道不必学也,然亦承其意而不彼外之,所以得全於世,此之谓能游。

《鬳斋口义》:垫,掘也。若容足之外皆深渊,则不可行,故曰无用之用,游者自乐之意。有能有不能,喻有达有不达。流遁,逐物。决绝,自异。至知厚德,修自然之人,任为也。覆坠,陷溺。世故火驰奔逐利名,此皆不能自反者,虽时间有君臣贵贱之分,身没何有?唯至人所行与世无留恋,以古今为一。学者尊古卑今,不知世变,若以上古观今日,则皆为波荡失性者矣。游世而不僻,则不以古今为是非。顺人不失已,外混世而内有所存。彼之所教,自以为是,我固不学之亦顺承其意而无彼我之分,此即《齐物论》因是之意。游者,逍遥自适於无用之地。以全己之大用,唯达道之士能之。能之者不得不游,不能者不可强也。盖谓时俗逐物而流遁者多,否则又为决绝之行刻厉矫亢而不自适,则视人世如鼎擭陷弈,至於负石自况,抱木燔死者有之,何望乎逍遥游哉!故皆非至知厚德者之所因任,类多颠覆奔驰於名利以求慰其心。虽一时有君臣之分,若易此一时,则无以相贵贱。唯道为天下贵,悖道则无以取重於世也,故至人听物流行而不遏,与之同游乎天地之一气耳。古往今来,乃其常理,我能转物,则可反今为古,岂贵耳贱目,妄有尊卑分别哉!且以上古观今之世,孰不为波荡之人?心忘古今,游世而不为僻异之行,顺人不失已,以衆心为心而我心得矣,是谓反今成古,何尊何卑。仲尼答冉求以古犹今也,即此意。是以人来学者,因彼性而教之,不学其所不能;承彼意而顺之,不以彼为异也。如是,则古今物我同游一天,虽相後千万年,相去千万里,相处千万人,无异合堂同席於漆园夫子之门而乐黄帝、老聃之道也。此言至人应世,非唯能自游於道,又能与物同游,所以贯百王於一道,参万世而成纯者也。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钞,珍则衆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识,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衆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跳耨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郭注:当通而塞,则理有不泄而相腾践。凡根生者无知,亦不恃息。殷,当也。息不由知,由知然後失当,失当而後不通,故知恃息,息不恃知。然知欲之用,制之曰人,非不得已之符也。天理有常运,无情任天,窦乃开。阆,空旷。游,不系。勃豀,争处。攘,逆也。自然之理,有寄物而通者。夫名高则利深,故修德者过其当。禁暴则名美於德。急而後考其谋。平往则无用知。柴,塞也。衆之所宜者不一故官事立。事物之生皆有由,事由理发,故不觉也。

吕注:人之耳目鼻口,不为声色臭味所壅,则为聪明为颤甘为知德壅,则哽而不通;不通之甚,则相蹂践,得失交战於胸中,几何而不至於跈。此阴阳之患所以作,衆害之所以生也。凡物之有知者,息存则生,息去则死。息之出入,随子午以消长,循阴阳而左右,与元气交通无日不然,则是天之穿而通之。日夜均平,未始有降,人顾以声色臭味塞其窦而不使之通,所以降而不殷也。人能恬淡虚无,则真气从之;正形一视,则天和将至。是以胞有重阆,周固生白,而邪秽不能侵;心有天游,逍遥无为,而事物不能挠。室必有空虚以异乎尊卑,否则妇姑渎而勃视矣;心必有天游,以出乎尘垢,否则六凿珍而相攘矣。六凿,即耳目鼻口心知也。人诚知所谓天游,则虽游乎人间世,万物无足挠心,其神足以胜之也。奚以大林丘山为善哉!上德不德,故无名。有名,则德之溢暴之而不藏,又名之溢也,则谋不得不稽乎说,知不得不出乎争,柴不得不生乎守,此所以成实乎衆宜,声色臭味柴其外,思虑知谋柴其内,而不能相通也。夫为道者之治心,治之於未乱,无若草木怒生而眺耨修也。

疑独注:彻者,通而无累。六者皆彻,则无所不聪明,无所不颤甘,无所不知,无入不自得,此之谓反本,故能内视反听,以至鼻口心知皆内求诸己。然後六根解脱,衆尘不染,於此所以入道;六者不彻,则为物所壅,相陵贱而害衆生矣。夫生物之有知者,以息为主。息者,冲气之往来,本由於心而鼻其所自也。前言六者贵彻,息则六者之主。人之好恶不中者,盖有物塞之,非天之罪。自然之理,通穿万物,昼夜不息,无降杀也;而人自以六物,反塞其窦耳。胞有重空,乃能容五藏,通气液。天游,喻心虚无系,道生其中。室者,妇姑共处,中不虚则尊卑竞争。心者,衆好所攻,中不虚则六凿攘夺。此所以害生。若其心虚,则死生惊惧不入於中,无往而卡适也。大林丘山,神之所寄,故善於人。人知山林之善,而不知有神者主之。神之寄於山林,犹自然之理寄於心也。德者,性之自得。名生则德溢,德溢则人不好德而好名,争名则暴矣。说者,言之急。争者,凶之器。谋欲速,故出於说。知好胜,故出乎争。柴,谓衆好内实,故生乎守。皆非自然者也。衆所宜者不一,官事合乎衆宜,则果於成矣。春雨之时,草木冲地而生,未达则怒,农器於是乎始修,则倒植者过半。凡物倒植则无生理,当春则倒者亦植,造物所为不知其然也。此皆言顺自然之理。

碧虚注:人能收视反听,纳息漱液,虚中藏用,则六事俱彻,妙极无加。不然,则哽碍腾践,上下错乱,诸疾作矣。凡动物有知者,皆恃息而生。其六根壅阏而气息弱者,由欲恶之孽所致,非天之罪也。元气贯通万物人之窍穴,昼夜昇降,与之无穷;乃为嗜欲所窒,空窍结滞,神明何所托哉!身内有丹田、三官、金堂玉室,胞有重阆也。心中有窍,谓之天府,神游息於其间。室隘则妇姑反戾,心碍则欲恶纷纭。是故茂林为丘山之美,林伐则气象损;奇才为士人之美,才役则精神耗。名夸者亏德,志暴者损名。谋贵深静,稽乎誸急,则浅陋矣。智当晦藏,出乎争,则与物竞矣。若能柴立不移而自保守,免为物所害也。官事果乎衆宜,在私则央乎自殉。德形则名知显而暴争兴,春泽则草木生铫鎒起。衆人逆道以求生,犹草木反根而欲秀也。

《鬳齐口义》: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彻,则耳目之所视听为真聪明,鼻口之所嗅尝为真颤甘,心所知为真知,德为真德矣。哽,谓不通。珍者,足迹人见。道有碍,则累於形迹而衆害生也。息,犹生,生之谓性,人皆有之,有此受生之性而後有此知觉。所以知觉,恃此息也。或至於不当理者,岂天斩之耶?天理之在人身,日夜发见,人以物欲自塞其心窍耳。胞,膜。空旷,心君主之。以天理自适,谓之天游。室窄而妇姑争鬬,喻心蔽塞则六根相攘矣。大林丘山,人见而善者,平日耳目隘窄,不能存自然之神以胜物欲故也。求名利则德性荡溢,性暴急则名亦荡溢,言并与名失之。说,同弦,有急意,急而後稽於知谋;有争竞而後知谋所出;守执不化,而後有柴哽不乐之意。求衆事之宜者,固执不通之弊,此言痴儿欲了官事,官事不可了也。春雨至而草木怒生,人修田器以鉏拔之,岂有心於戕草木哉!为耕种计,不得不然。盖生者自生,拔者自拔,草木去而所种之物又生,便是其成也毁也。其毁也成也。由是而观,得丧生死,皆当听其自然。自德溢而下,皆容心之失,能无容心,则有天游矣。

耳目鼻口心,能通而无系者,皆由知彻为德所致,苟无德以贯之,则五者俱壅,关窍便塞,物欲腾践,为害多矣。夫生物之有息,所以通一身之气,交天地之和,升降而滋荣之故。经久不衰,当老益壮,今养生家正主此论。但不能培养其源而又有所作为以壅阏之,则非与天地元气流通之道。元气贯穿万物,无时休歇,其有衰杀者,人自以六物反塞其窦耳。动物恃乎息,植物恃乎根,皆受气之所倚以为命者也。胞,谓腔子。重阆,谓此身从空而有,自内又有五藏之空,以行气液。天游,谓心中能虚,则无往不适也。室不虚,则尊卑勃戾;心不虚,则欲恶凌夺。吾室与心,有主之者,外物安得而挠动哉?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以平日所见隘陋,忽睹虚旷高明之境,心必喜之,此乃神不胜物反为所胜。山林皋壤,使我欣欣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大化密移,理之必至。唯至人不假物而乐,故不因化而哀化,在我而能转物故也。然则物之善人也,岂真善;人之乐物也岂真乐哉?盖外有慕则内亏,重於彼则轻此矣。夫名,公器,不可多取,故名之出为德之失。有名而暴之,又名之失也。二者俱失,急思所以为谋,则知出而争兴,此衆害生之验。及有能守者,又病在柴塞而无变,执一己之私。若官事,则务在衆宜。衆宜,谓前六者皆彻而无私,则其视听嗅尝思虑与天下共;否则嗜欲纷起,如春雨日时草木怒生而不可遏。农器於是乎始修,言治之不早,草木虽拔,得雨再生,时使之然,人莫知也。人之命在息,而使之降而不殷,则所以扶卫而补续之者,岂无其道哉!要在知其时而已。此又南华密示养生之秘旨,学者宜深思之。颤同膻,珍,同碾。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八十九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