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六十八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知北游第三

东郭子问於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元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後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梯秆。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臂。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於监市履稀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元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褊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元何有之宫,同合而论,元所终穷乎!尝相与元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问乎!寥已吾志,元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元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郭注:举其标质,言元所不在,而复问此,斯不及质也。夫监市之履豕而知肥瘦者,愈履其难肥之处,愈知豕肥之要。今问道之所在,而每况之下贱,明道之不逃於物也。必谓元之逃物,则道不周,若游乎有,则不能周徧成也。同合而论,然复知道元不在,斯能旷然元怀而游元穷,此皆元为。寥然空虚,志寥然,则元所往;故不知其所至;有往,则理未动而志已惊矣。但往来不由於知耳,不为不往来也。往来者,自然常理,其有终乎!冯闳,虚廓之谓。大知游乎寥廓,恣变化之所如,故不知也。物物者元物,而物自物,故冥!也。物有际,故相与不冥,真所谓际也。不际者,虽有物物之名,直明物之自物。而物物者,竟元物,际其安在?既明物物者元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乎?皆忽然而自尔。

吕注:蝼蚁有知而至微,梯裨元知而有生,瓦号元生而有形,屎溺有形而臭腐者也。若是而为道,则道元不在可知。期道在乎四者,乃其质也;以为愈下而复问,是不及质矣。履稀者,每下愈况,则期道愈下,岂不愈非其质邪?而乃必欲逃物以为元,非所以为元不在也。前四者虽不同,而元不具道之体,犹言之有周徧咸其指一也。游乎元何有之官,而得其同合者,则焉有四者而非道邪?万物虽并作,而尝相与於元为,则澹漠调间者,莫不复归其根,寥然而已。吾志不逐物,则元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亦不知其所止,往来而又不知其所终,此则道之未尝有物,而物之元非道也!故彷徨冯闵,大知入焉,而不知所穷。由是知物物者,与物元际,小大不得而倪之。物有际者,所谓物际,则非物物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犹不形之形,形之不形。盈虚,物也;为盈虚者,道也。彼为衰杀本末积散,亦犹是也。然则为梯牌蝼蚁为瓦号屎溺者,谁欤?

疑独注:贵而上者,去道愈远;贱而下者,取道愈近。世人常忽其下贱者,而不知求道为最近。禅家所谓佛在粪堆头,与此意合。市正名获问监市履豕之法,愈履难肥之处,愈知履豕之要。今问道所在,而况之下贱,明道之不逃乎物也。若谓道必逃乎下贱之物,则道不周矣。至道散而在物,则为理;大言散而在人,则为教。周则不缺,徧则不偏,咸则元私,以喻道元不在,三名虽异,其实则一。澹而静,言其体合於心;漠而清,言其心合於气;调而间,言其气合於神;寥已吾志,神合於虚也。若是则元往而不知,其所至自至也;去来不知其所止,自止也;吾已往来而不知其所终,此自然之理也。是以彷徨冯阂乎虚旷之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此能物物者也。能物物者,与物一体而元际矣。际者,岸畔。物有际者,所谓物之际也。

释氏云:前际後际,是已不际之际,物物者能之,故虽有际,与不际同,际者同物,不际者处己,既明物物者元际,又明物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乎?皆忽然而自尔。盈虚衰杀,本末积散,皆在彼者,我何与焉!虚心以观阴阳之变而已。

碧虚注:固不及质,言所问失其宗本,故引监市履稀以喻之,腕下有肉则知上肥矣。道体虚元,何处元之,元既不逃乎物,物亦不逃乎元,道则净秽元间,言亦粗妙俱通,是以周匝太清,褊及万物,咸被其化育,犹希、夷、微之不可致诂,混而为一也。游乎元何有之官,有则不周矣。同合而论,元所终穷,穷则不褊矣。尝相与元为乎,为则不咸矣。澹漠调问,皆为道者日用,寥空其志而已,不知其所至周也,不知其所止褊也,不知其所终咸也,以至於彷徨冯闳而不知其所穷,则非知识思议可及也。道体元际,化物亦元际,有际在物,不在道也。不际者元际,故能容一切之际;若其有际,不能容元际之物矣。道有盈虚之名,而元盈虚之实;物有衰杀之进,而元衰杀之理。道化有本末,而体元本末;物形有积散,而性元积散。由是知道物未尝相逃,妙用元乎不在也。

肤斋云:质,本也,汝问不及其本,故吾所言愈下也。汝元固必之心,则物之至理皆元所逃。周、褊、咸三字,以喻物元精粗,其理一也。元何有之官,志已见而元固必之意。同合而论,元有精粗,安有终穷哉!澹静、漠清、调问,皆形容元为之妙,能讲究至此虚一之旨,则吾之志愿足矣,故曰寥已吾志,已读同矣。既元往矣,安有所至!虽有去来,而元所止。我既往来而又不知其所终,但见其彷徨入於大知之中,而不知其穷极。大知,即道与物元际,则与俱化,所谓不物者乃能物物也。与物未化,则有际有穷,所谓物际者也。穷而至於元穷,则为不际於物之际,得其不际者,则际之不际也。物之盈虚、盛衰、本末、聚散,皆若有进而不可穷,此即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道之在天下,犹水之在地中,而其体性周褊法界。此云道在瓦号梯榫,指其至下者言之,触类而通,则知褊一切处,何物不具此道,但人品不同,见有差别,圣人见道不见物,凡人见物不见道,盖因物以障之,非道有存亡也。今所问固陋,不及道之真质,反不若履豕者得其豕肥之要也。汝若谓道之逃乎卑下之物,则不能周褊咸矣。混三者而游於元何有之乡,安有所穷极邪?所谓澹静、漠清、调间者,终归於寂寥而已。吾志元往焉,而不知其所至,谓神游八极,举意即到,以至不知所止,不知终穷,皆形容此道用之元尽。物物者,道也。与物元际,通生万物之谓也。而物有际者,谓物各有限量,是所谓际也,道何有际哉?不际之际,道散而为物也。际之不际,物全而归道也。道散为物,则易从,源趋流出乎自然也。物全归道,则难反,流还源出於使然也。若悟夫为盈虚者非盈虚,为积散者非积散,则安知使然之极,不归於自然者乎!

蚵荷甘与神农同学於老龙吉。神农隐凡阖户昼暝,坷荷甘日中套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凡拥杖而起,曝然放仗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元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禽纲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於道,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元形,听之元声,於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於是泰清问乎元穷曰:子知道乎?元穷曰:吾不知。又问乎元为。元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元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元始日:若是,则元穷之弗知与元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元始日: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中而叹日: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元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元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元问,问元应。元问问之,是问穷也;元应应之,是元内也。以元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太初,是以不过乎崑仑,不游乎太虚。

郭注:起而悟夫死之不足惊,故还放杖而笑。自肩吾以下,皆以至言为狂而不信也。夫体道者,人之宗主,而道非言所得,在乎自得耳。冥冥而犹复非道,明道之元名。凡得之不由於知,乃冥也,故默成乎不闻不见之域而後至焉。形自形耳,形形者竟元物。有道名而元物,名之不能当也。不知故问,不应则非问所得,故终不闻。元问元应,是绝学去教,归於自然之意;而强问之,所谓责空,实元而假有以应者外矣。若夫婪落天地,游虚涉远,以入乎冥冥者,不应而已矣。

吕注:夫体道者,天下君子之所系,则圣生王成,莫不系於此。今於道,秋毫万分未得一,则其精至於不可分,所谓致一也。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体道而万化未始有极者乎?夫老龙吉之藏其狂言而死,凡以道之为物,非视听所及人之论者,谓之冥冥,而非言可论,所以论道而非道也。泰清闻论道而非道,以为足以求之於元穷,而元穷不知也。元为非本元为,知其元足为而元为,是以知之也,不然,则玄同矣。知道之可贵可贱,可约可散,则不免乎数也。元始则极乎始之所自,是以知不知为深,知之为浅;不知为内,知之为外也。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元穷是也。知乃不知,无为是也。孰知不知之知则元始而已。夫道不可闻见言,则闻闻见见言言者;谁邪? 有形而後有名,知形形者不形,此道所以不当名也。则闻闻者不闻,见见者不见,言言者不言可知。有问而应,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元问,以问者不可得也。问元应,以应者不可得也。凡以其未始有物而已,元问问之是问穷,则不知其元穷而元以问为也。元应应之是元内,则未得其未始有物於内也。以元内待问穷,若是不观乎宇宙,不知乎泰初,则非时与方之所摄也。不过乎崑仑,不游乎太虚,则不知形之高,而天地万物畜乎其中矣。

疑独注:体道则与道为一,非学道知道者比。元形元声,曰夷曰希是也。人之论者谓之冥冥,以是论道,犹非道也。夫可以贵贱约散者,道之数;不可以贵贱约散者,道之体。不言不知,则见其本矣,故曰孰知不知之知。夫道元声元色元名,故不可见闻言;而有声声色色名名者存,知形形不形,则道不当名。是以问者固非,而应者亦未是;问道者犹未知道,况应之者乎?问穷元内,不若不问不应之为愈也。以不应之应,答元问之问,其神矣乎1 故外不观乎宇宙之广,内不知乎泰初之妙,不过乎崑仑,则脱乎地,不游乎太虚,则离乎天,非至神孰能与於此?

碧虚注:天下君子所系,言道为百王师。今於道得之秋毫尚知隐秘,况其全备者哉!窈冥者,耳目所不及。论道则窈冥亦非,故泰清问元穷,元穷答以不知。知则有穷矣。又问元为,元为知其得道则贵,失道则贱;守之则约,舒之则散;此道之数也。不知深矣内矣,是元名常道,理之妙也;知之浅矣外矣,是有名可道,事之缴也。有问则涉述,岂能知妙?故问道者未闻道,闻则不问矣。元问元应,犹淄渑之水易论,而甘苦之味难言。不知而问,谓之元问。元问问之,是为理屈。不知而应,谓之元应。元应应之,是元内。照以元内,照之应待理屈之问,犹与瞽者议龄散,聋者论官商也,又奚识宇宙之广,泰初之寥,崑仑之崇,太虚之邈哉?

庸斋云:有体道之人,则天下君子皆归宗之。今神农於道未有所见,亦知老龙之死为藏其狂言,况体道而与老龙同者乎?狂,犹大也,盖谓道在不言,藏其言者所以为道。夫道元形声,不可视听,若论说於人,以冥冥名道,亦非道也,即言者不知之意。形声有也,冥冥元也,知有之为元,不若并与元而元之。盖谓神农此言亦未为道也。贵贱合散,皆道之可以历数者。不知之知,乃不可名言之妙。形形之不形,即不物乃能物物。道不当名,不当对也。有道之名,则名与道对立,离其本然之真矣!道本元问,问而答之,我已离道,彼之问者亦非道矣。问穷者,所见至於问而穷,谓泥言语求知见也。元内者,中心未得此道,得此道,则不应之矣。

此章明道至大,不可以问答尽。圣贤於此,没身而已。人处万物之中,不啻豪末之在焉。体其於道也,亦然。故老龙死而神农兴欺,套纲吊所谓体道者正指老龙,隐而显之耳。世人以视听莫及为合道之冥冥,非知道也。特见道之无,而未能无无也。秦清问无穷,无穷不知也。又问无为,无为知道之数而已。乃问无始,无始定知与不知之浅深内外,即篇首黄帝云不知真是,忘之次之,知之终不近也,於是泰清中而欺日知不知之知,谓不必求知而有自然合道处。无始乃悟道之不可以闻见言也。形形之不形,犹云生生者生,则道不可得而名也。故问者应者,皆未闻道,闻则不问,亦不应矣。道无问而强问,是因问而穷道。无应而强应,是无主於内,又安足以知至大至先至高至广者哉!中而欺,说之不通,义当是印,《诗》:瞻印昊天,与仰同,传写之误。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六十八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