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一

宋杭州州学内合生臣江遹上进

汤问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与若俱来者何人也;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警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镇其颐,则歌合律,捧其首,则舞应节。千变万化,唯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传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解曰:虽傅会之物,既教之倡,是诲之淫也。故能歌合律,舞应节,则其瞬目也不足异矣。夫人之巧固有若飞鸢玉楮之妙者,是物而已。人为万物之灵,疑不可以傅会而象之也。偃师之所造,乃能使趣步俯仰不殊於人,歌则合律,舞则应节,千变万化,唯变所适,夫然後为至妙也,故虽班输墨翟之巧亦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也。噫,人之有生,奚啻偃师之巧?人常由之而不自悟,至於偃师之造倡亦末矣,乃更羡其巧,不亦外乎?

甘蝇,古之善射者,壳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於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於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後,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後可。视小如大,视微如着,而後告我。昌以氂悬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附膺曰:汝得之矣。

解曰:学不瞬者,不以物易己也。学视得,将以转物也。我不易於物而物为我转,故能见小如大,视微如着,射之所以中者在我矣。此纪昌之所以能贯虱也。

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於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村之端扞之,而无差焉。於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於涂,请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术於人。

解曰:孟子言矢人岂不仁於函人,以谓术不可不慎。故纪昌既尽飞卫之术,於是谋杀飞卫也。盖幻昌之学,飞卫之教,几在於唯恐不伤人也,必终於此而已矣。逢蒙学射於羿,既尽羿之道,於是杀羿,亦以是也。孟子以逢蒙之杀羿为是,亦羿有罪焉,为其取友之不端也。有学射若庾公之斯者,则安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哉?幸哉,飞卫之生也。曩非得棘刺以扞其遗矢,则必不免矣。故君子之务学者,不射之射尔。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後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涂,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造父学之,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於足应之於心。推所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於中心,而外合於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於衔,应之於辔;得之於辔,应之於手;得之於手,应之於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後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

解曰:天下之事,固有若缓而急,疑後而先。愚者之所暗,智者之所察也。故习御之道,人莫不以为先於掌握之执节。泰豆之教,乃先使之观其趣,亦犹学射者之先学视,为弓者之先为箕,为冶者之先为裘也。由是知虽一技之微,学不由师,则终莫识其为之之先务,虽有智者不能无因而造其妙也。造父学之三日而尽其巧,何其敏也?然而自非执礼甚卑,三年不告,而执礼愈谨,则其学不诚,其思不精,亦安能得之如是之捷乎?以其所得而推之所御,无余术矣。且以马驾车,以辔御马,六马之众二十四蹄,一足差所投,则六马之良皆弃矣。御之难也如此。是以习御者不用目,亦不用策,视以目则见愈乱而不周,驱以策则力愈劳而不整。唯内得於中心,外应於衔辔,则险夷急缓而其心常闲,进退旋曲而其体常正。然後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无余辙非无余辙也,以言舆轮之无所於窒也;无余地非无余地也,以言险夷之无所於择也。御至於此,乃不知是我之御马,马之驾车也,视之若一矣,岂不妙哉?此造父所以能主穆王之车,肆意远游,过崑仑,观日之所入,一日而行万里也。噫,执御者微亦甚矣,其术之妙一至於此,技安足以命之?使造父也投其街辔而施其所得於道,夫孰曰不可?杨子曰:有天下者审其御。审此而已。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曰来丹,谋报父之雠。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於人,誓手剑以屠黑卵。

解曰:黑者,阴之色。卵者,阴之类。魏者,高显之所。魏黑卵,老阴之象也。邴者,明之盛。章者,文之成。丘者,中高之地。无邴章,老阳之象也。丹舍阳,来丹,则少阳之方浸而长者也。《易》曰:阴疑於阳必战。阳常居於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而阴则退伏矣,是於阳不能无昵嫌也。故至於方冬用事则牋物,入之而杀丘邴章焉。然阴方盛,而一阳之气已濳萌於黄锺之宫矣,是为来丹故谋报父之雠焉。阳体刚,是以来丹气甚猛,形甚露。方且濳萌,是以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唯其体刚,故耻假力於人,誓手剑以屠黑卵也。

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刃,披胸受矢,鋩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

解曰:阴以刻制为事,又方用事坚冰之时也,是以志悍力抗而皮骨非人,承刃受矢而痕挞无有,视来丹犹雏鷇也。

来丹之友申佗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佗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後言所欲。

解曰:宝剑,神器之能宰制者也。殷,中也,与以殷仲春之殷同。殷帝之宝剑,言冲和之气,宰制阴阳,审谛而不妄也。其祖得之,则其道自古以固存也。神器至妙,以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故一童子服之,而却三军之众。申佗,则能申人之不直者,故为来丹谋焉。孔周,则能周旋於人理之至者,故申佗使来丹求剑於若人也。执仆御之礼,致所尊也。请先纳妻子,质其诚也。

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旦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则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騞火麦切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

解曰:含光,则葆光而不曜者也,此神之妙万物而为言也。视之不可见,以无形也。运之不知其有,以无用也。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则其道密庸也。承影,则既有影可承矣。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皆阴阳之交际於是时,反本而求之,淡兮似或存,终不可得而识也。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则鼓舞万物而无迕於物也。宵练,则既有体矣。方昼则见其影,役於阳也。方夜则见其光,制於阴也。然见影而不见光,见光而不见影,犹未赫然有物也。其触物也,骑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则行於万物,生之育之,代荣代谢,其化无穷也,使夫生化者不得不生不化,是或物之疾也。然神之所为,以无有入无间,是为随过随合。虽觉疾也,於物无所伤,而物亦不能伤我,是为不血刃焉。传之十三世,则言周历阴阳之度,而其存自古也。无施於事,是谓无用之甩也。匣而藏之,则其藏深矣。未尝启封,其神无郤之谓也。

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

解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也。即其寓於生化之序,拟诸形容,有若三剑者焉。至於宵练,始兆於太素,而为质之始,故来丹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不绝其相生相配之道也。与斋七日,则一其志而忘其形体也。晏阴之间,则昏明之交,密传其道也。

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於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厌我哉。

解曰:牖下,阴阳之际也。醉而偃,则迷而罔觉之时也。阴方隆盛,必於其交际罔觉之时,始足以害之尔。虽然,宵练之剑能使物觉疾而不血刃而已。故来丹以之斩黑卵,则怒其妻曰:使我溢疾而腰急;以击黑卵之子,则曰:遇我於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而已矣。然而黑卵虽承刃而不觉,亦已溢疾而腰急,其体自是而日消矣。故虽有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俄而春日载阳,而小往大来矣。人皆暗夫四月维夏,不知其本乃自於来丹濳移於一之日也。尝原阴阳之道,相生犹父子相偶犹夫妇。其迭用也,则更生更死,其交战也,则更怒更雠。囚则为疾,用事则旺。其道虽无待於外,其用则寓之於物,此阴阳之情也。凡物之情态,人之云为,皆阴阳之役也。尝试以人情物变求之,阴阳之情,义无一不备。故有若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来丹誓手剑以屠黑卵之事也。然而阴阳之理,更王更废,终不能相绝,是以来丹虽有屠黑卵之志,而不能杀黑卯也。如黑卵而可杀,则生化之理或几乎息矣。若是则魏黑卵何以能杀丘邴章乎?盖丘邴章已用而为旺者所胜,故可杀也。若魏黑卵则方用事而旺,安可杀哉?且方是时,非独阳气濳萌,为来丹而已,为魏黑卵者亦既有其妻与其子矣。是以原阴阳之道,虽曰阳生於子,阴生於午,而阴中之阳,阳中之阴,其生其长;其消其息,有不可得而测究者。明乎列子之斯言,则其道思过半矣。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鋙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链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诬理哉。

解曰:锟鋙之剑,火浣之布,得於西戎之献,而非中国之有也。皇子局於耳目之见闻,而不能博通乎物理之变异,遽以为无此物,而传之者妄,非诬理而何?列子此篇,妙及於天地之表,若女娲之链石,愚公之移山,夸父之逐日,扁鹊之治疾,偃师之造倡,来丹之手剑,几皆阐无内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滞,恢无外之妙理,以开视听之所阂。如俾肤识浅闻之士皆自局於见闻,而不能深求至理,又焉能解其桎梏哉?是其以此终篇之意也。

汤问解

万物之出机入机,随其种性,因其情想,更相变易,万形万状,则有大禹之所不能见,伯益之所不能闻,夷坚之所不能志者。其变可胜穷哉?虽然,其形则异,其性则钧。龙伯之国,其人虽大不殊僬侥之心智一,僬侥之人,其形虽微,不殊龙伯之悦恶。焦螟为细矣,生理亦无不足;鵾鹏为巨矣,性量亦无有余。大椿之寿,亦终於死;芝菌之夭,亦既有生。昧者惑於物变之不齐,不明夫其性之不易,由是矜寿而伤夭,就爱而避恶,樊然殽乱,终身役役,莫之能止。故列子,假《汤问》以别其大小、同异、巨细、长短。要之,以至道也求之此篇,有若日之远近,小儿辩之,而孔子不能决者;有若扁鹊之治疾而使公扈、齐婴与其二室俱不能相知者,是皆惑於形变,而不知其本无不同也。苟知其所同,则无往而不一矣。故蒲且子之弋可用以钓,弋钓之道可用以治国,郑师文、伯牙以此而妙於琴,子期以此而善听,飞卫、纪昌以此而名於射,造父以此而精於御。偃师之造倡,秦青之善讴,亦以此道而已。使数子者投其技而进乎道,夫孰曰不然哉?凡此万物之化,皆不能逃乎阴阳之运,故终以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来丹谋报父之雠焉。虽然,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将欲齐之,必得其所以齐之之道而後可。如亦蔑然於万物之变而弗顾,以为能齐物矣,是犹掩目塞耳者自以谓莫之见闻,何能制其坐驰之情哉?终之以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诬理,盖为此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一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