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卷之九

太学生江激疏

道生一章第四十二

道生一,

徽宗注曰: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

疏义曰:有太易,有太初。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谓之太初,则以杂乎芒芴之间,神化为气之时也,当是时,未始有物,窅然空然,惟无而已,则太初之先一无所有者,有无故也。庄子所谓有无也者,是已谓之者无,盖无有矣。既曰无有,斯无名矣。且天无立物之名,物有生而名自着,物成数定,然后多寡可名焉。方其无有,则未始有物,未始有物,则非貌像声色之可求也,孰得而名之?经曰无名天地之始,又曰道常无名。然则无名有无者,道之体也,道之体本无也,而无不废有,是以无动.不生无而生有,象兹所兆,自无适有,数始立焉,则一之所起,本於太初而已,此道降而出者尔。若夫道冥於无,则复於浑沦,气且未见,一亦不可得矣,所谓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列子所谓易变而为一是也。

一生二,

徽宗注曰:,天一而地二次之,水生而火次之,精具而神从之。

疏义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则以有天有地,然后上下有差故尔。乾,天也,其数奇。坤,地也,其数耦。故易称天一地二,有天然后有地,则天一而地二次之也。水渊而虚,因实以成体,辨而后有,察於卦为坎,坎藏一也,故一曰水。火动而速,因止以成体,合而后有,见於卦为离,离围二焉,故二曰火。自道而降,水几於道,然水中有火,相继以成,则水一而火二次之也。天一生水,於物为精,地二生火,於物为神,惟天下之至精能为天下之至神,则人之生也,因精集神,体像斯具,精为身之本,精全则神王,守而勿失,与神为一矣。是以不离精谓之神人,则精具而神从之也。

二生三,

徽宗注曰: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

疏义曰:数始於一,立於两,成於三。一者奇也,独奇不生。二者耦也,独耦不成。一奇一耦,而三且生矣。推本言之,道之大原,其独无对,万物虽多,与我为一。既谓之一,不得无言,则一者一物,而言之者又一物也,是一与言为二矣。一为奇,二为耦,奇耦相生,有二则有三也,是二与一为三矣。夫自无适有,以至於三,娄以聚之至於无穷,盖数之自然而不可易者也。

三生万物。

徽宗注曰:天笔一於北,地耦二於南,人成位於三,三才具而万象分矣。号物之数谓之万,自此以往,历不能计。

疏义曰:浑沦既判,轻清上积得乎阳,而其数奇,故天兆一於北。重浊下凝得乎阴,而其数耦,故地耦二於南。然天统元气,地统元形,必有统元识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必有职教化者,是则天地设位而人成位乎其中矣。三才既具,则本乎天者亲上属,天清而散,本乎地者亲下属,地浊而聚,类聚群分之殊情,飞走动植之异状,林林以生,职职以殖,而万象分矣。举天下万物之多,莫不因於此,故《易》言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三生万物,自此以往,巧历不能计。然号物之数谓之万,以其多者号而读之也,彼其芸芸纷错,可胜计耶?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微宗注曰:阴止而静,万物负焉,君子所以曰入而息。阳融而亨,万物抱焉,圣人所以向明而治。必有阴阳之中,冲气是已。庄子曰:至阳赫赫,至阴肃肃。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疏义曰:莹天功明万物之谓阳,幽无形深不测之谓阴,阳以动吐,阴以静翕,故阴止而静。阳以熙之,阴以凝之,故阳融而亨。惟止而静,故万物之生,其后之所负者,皆阴而背北。惟融而亨,故万物之生,其前之所抱者,皆阳而胸南。以万物负阴,故君子顺阴之义,所以日入而息,以夜道极阴也,《易》 所谓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是已。以万物抱阳,故圣人所以向明而治,以昼道极阳也,《语》所谓恭己正南面而已是也。非阴阳无以成冲气,冲气则天一为之本,天五为之中也。非冲气无以成至和,和则不偏於阳,不毗於阴,阴阳之中也。庄子曰:至阳赫赫,至阴肃肃。盖阳明阴晦,赫赫则遂於大明之上,至彼至阳之· 原也;阳生阴杀,肃肃则入於窈冥之门,至彼至阴之原也。肃肃出乎天而天气下降,赫赫发乎地而地气上腾,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杨雄亦曰:天地交而万物生。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徽宗注曰:物罔隆而不杀,事靡盛而不衰,阴阳之运,事物之理也。消息盈虚,与之偕行而不失其和,其惟圣人乎?故孤寡不谷,人之所恶,而王公以为称,己极而返,己满而损,所以居上而不危。

疏义曰:升极而降,故高者下之。盛极而衰,故饶者取之。妙而为阴阳,散而为事物,莫不皆然,则物罔隆而不杀,事靡盛而不衰,阴阳之运,事物之理也。圣人探本知微,是以时消而消,时息而息,彼为盈虚,与之为盈虚,保合大和,与时偕行而不失,故虽孤寡不谷,名之贱者以为称而不耻也。彼天下之势,极者虽必亏,此则守其成而不亏,知己极而返也;满者虽又溢,此则持其盈而不溢,知己满而损也。所以长守富贵,居上而不危欤?

故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

徽宗注曰:木落则粪本,损之而益故也。月盈则必食,益之而损故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於人乎?然则王公之所称,乃所以致益而处贵高之道。

疏义曰:凡木之生,以敷荣蕃鲜为益,以凋瘁摇落为损,木落则有所损,然且粪其本焉,是乃所以为益也。《易》言损而不已必益,所谓损之而益也。月昱乎昼,至阴之精,三五而盈,三五而阙。方其盈也,可谓益矣,然过满而食,损之者至矣。《易》言益而不已铃次,所谓益之而损也。然则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於人乎?是以孤寡不谷,王公以为称,虽若自损,乃所以政益而处贵高之道也。

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徽宗注曰:以强制弱,以刚胜柔,人之所教也。我之所教,则异乎此。强粱者有我而好争,有死之道。智者观之,因以为戒,故将以为教父。

疏义曰:自事言之,弱固不可敌强,柔亦不能先刚,则以强制弱,以刚胜柔,人之所教也。自道言之,坚强居下,柔弱处上,柔弱固可以胜刚强也。若然,则我之所教固异乎人矣。我之所教虽异於人,而人之所教亦我之义,特以人之所教在事,我之所教在道,其於以强弱为教,则一也。盖坚强者死之徒,而强梁则有我而好争,故有死之道。智者观之,因以为戒,所谓不善人,善人之资,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以为教父,不亦宜乎?

天下之至柔章第四十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徽宗注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

疏义曰:天下有常胜之道,有常不胜之道,常胜之道在柔,常不胜之道在强。惟夫常胜之道在柔,此古之博大真人必以懦弱谦下为表也。以濡弱谦下为表,则以深为根,无事於坚,以坚则毁故也,以约为纪,无事於锐,以说则挫故也。无事乎坚与说,故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从其强梁,随其曲传,与物委蛇而同其波,虚静之中未始或件,所谓天下之至柔,其在是也。及其干旋万有,宰制群动,应之於无穷,资焉而不匮,力旋天地而世莫睹其健,威服海内而人不名以武,是又驰骋天下之至坚,无往而不胜者也。庄周论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可谓深明乎此。观风之行乎太虚,指我则胜我,增我亦胜我,至其披拂鼓舞,物无不听其命。水之处乎柔弱,次之东则东流,次之西则西流,至其攻坚强者,物莫之能先,是亦积小不胜之意也,孰谓天下之至柔不能驰骋天下之至坚乎?

无有入於无间,

徽宗注曰:《 庄子·外篇》论夔蛇风目之相怜,而终之以目怜心,盖足之行有所不至,目之视有所不及,而惟神为无方也。《内篇》论养生之主,而况以庖丁之解牛。丁者,火之阴而神之相也,故恢恢乎游刃有余。然则入於无间,非体尽无穷而游无朕者,其执能之?

疏义曰:物堕於形气者,每为形气之所拘,以己所易怜,彼所难殊,不知大化密移,默运於冥冥之中,无为而常自然,役於造物之巧,无得而赘亏。《庄子·外篇》所以论夔蛇风目之相怜,而终之以月怜心,是皆有所拘而然也。盖足之行域於远近,力有所不至;目之视倪於细大,明有所不及。惟神则幽无形而深不测,其运无乎不在,速不疾而至不行,其用无乎不妙,适无方之传,而未始滞於形体者也。神之无方,至虚而已,以至虚而利用出入,宜其无适而不可者也,果非以无有入於无间之谓乎?《内篇》论养生主,而况以庖丁之解牛,盖万物以形相生,而神为之主,庖以调和为事,所以养人。地二生火,在人为神。丁,火之阴,神之相也。以神为用,故若庖丁之解牛。至於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歌行,则一心自照,天理皆得,批大却,导大窍,而毫芒不判,恢恢乎其於游刃铃有余地,莫不释然四解矣。虽然解牛之喻以无厚入有间,犹能迎刃而解,,况以无有入於无间,则六通四辟,明白洞达,了无纤翳之滞碍矣,自非天下之至虚、体尽无穷而道无朕者畴克尔。

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徽宗注曰‘:柔之胜刚,无之摄有,道之妙用实寓于此。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兹所以为有益。

疏义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者,道之真体寂然不动是也。无不为者,道之妙用感而遂通是也。惟其无为而无不为,故以天下之至柔而胜刚,以天下之至无而摄有,道之妙用实寓於此。柔之胜刚,所谓积於柔者必刚也。无之摄有,所谓无动不生无而生有也。其妙用如此,又岂乐从事於务哉?运量酬醉,时出而应之,万变虽杂,而所以无为者,固自若也。无为则事奚足弃?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而全,遗生则精不亏而复。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则其有益孰大於是?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矣。

徽宗注曰:不言之教,设之以神;无为之益,不亏其真。圣人以此抱朴而天下宾,无为而万物化,故及之者希。

疏义曰:言有当愆,孰若不言之教?妙通心术而设之以神,《易》所谓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者, 此也。为有成亏,孰若无为之益?得於自然而不亏其真,庄子所谓无益损乎其真者,此也。盖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则知不言之教固神矣。天地以无为而清宁,则知无为之益固真矣。圣人以天地为宗,故以此抱朴而天下宾,无为而万物化。朴者,道之全体,惟道能总摄群有,所谓守小朴而物自宾也。无为者,道之自然,惟道能干旋化枢,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也。然则不言之教,无为之益,非体无尽道者不能知此。圣人者道之极,故天下希及之。

名与身章第四十四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

徽宗注曰:两臂重於天下,则名与身孰亲?生者岂特隋珠之重哉,则身与货孰多?至愿在我,名非所亲也;至富在我,货非所多也。惟不知亲疏多寡之辨,而残生损性,以身为徇,若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坏死利于东陵之上,岂不惑哉。达生之情,而不务生之所无以为,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也。

疏义曰:务内观者取足於身,诚其身者真乐内融,则一身之中,众美咸具,何往而不自适。世之昧者,不能定乎内外之分,辨乎真伪之归,乃矜搅外务,见得忘形,汲汲於名,以危其身,殊不知两臂重於天下,身亦重於两臂,名与身孰亲?孳孳为利,以害其生,殊不知生固重於隋侯之珠,利固轻於千仞之雀,身与货孰多?惟不介意於傥来而以守身为本,然后能自适其性分,以道为重矣。列御寇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未闻其干於名。颜回乐箪瓢陋巷,人不堪其忧,未闻其累於货。所重者,道而已。是以至愿名誉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在我,则不急於人知,名非所亲也。至富在我,则万物皆备,货非所多也。於此而不能明亲疏多寡之辨,其为智亦疏矣。故有见生於可欲,乃残生伤性,以身为徇而忘其真,如伯夷见名之可欲,饿于首阳之下是也,盗跖见利之可欲,暴于束陵之上是也,此皆昧於至理,惑而不能解也。惟达生之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生之所无以为者,非生之所待而生也,此有道者所以能保身全生而异於世俗者欤?

得与亡孰病?

徽宗注曰:烈士徇名,食夫徇利,其所得者,名与货,而其亡也,乃无名之朴,不赞之躯,病孰甚焉?

疏义曰:求诸性分之内者,有益於得;求诸性分之外者,无益於得。有益於得,则其得也裕然而有余;无益於得,则其得也歉然常不足。夫惟不足,故烈士徇名,则累於名高而不知名公器也,不可多取。黄夫徇利,则累於利厚而不知货恶其弃於地也,不必为己。盖万物之理相为消长,有得则亡或继之,故诸所病。然其得之也,是岂真得之哉?名与货皆傥来之寄耳,寄之其来不可图,其去不可止。而其亡也,乃至於损德塞性,苦身疾作,丧无名之朴而失其至真,忘不赀之躯而舍其至贵,则其病大矣。

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徽宗注曰:无慕於外,则啬而不费。无累於物,则守而不失。取予之相权,积散之相代,其至可必,若循环然,岂可长久。

疏义曰:重内而不重外,然后能无慕於外;见性而不见物,然后能无累於物。不生外慕,则无多欲之逐,故啬而不费,非至於甚爱必大费者也。不为物累,则无食积之忧,故守而不失,非至於多藏必厚亡者也。虽然利之在天下,民咸用之,无所不通,有取斯有予,其出入常相权,有积斯有散,其盈虚常相代,乃必至之理。势若循环之不能自已,又乌可恃为长久而认为己有哉?虽执之使留,且自冥冥中去矣,惜夫世俗莫之悟。经曰: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知足不辱,

徽宗注曰:处乎不淫之度,何辱之有?

疏义曰:一性之真,万善充足,道之尊,德之贵,莫之爵而常自然。不假势物而无所歉,则亦处乎不淫之度而已。盖不淫之度者,不皦不昧,适与之当而不过也。以此安其性命之情,则真君高世,良贵在我J 所以为义荣者,物无以尚之,又何辱之有哉?

知止不殆,

徽宗注曰:游乎万物之所终始,故无危殆之患。

疏义曰:域於流动之机者,一息不停。固有默使之者,若有机缄而不得已,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虽行之於无止,而不知有真止者。存势物之徒,不能徐观一性,镒渊静不迁之宗,乃与物为偶,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且将菁然痕役而不知其所归,岂不危其身耶?真人则不然,超然独立乎形器之上,与造物者进,与无终始者为友,盖将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故能游乎万物之所终始,虚静之中默与道会,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无自入而莫之能伤,又何危殆之患哉?老氏於道常无名亦曰知止所以不殆,盖非通乎物之所造者,不能与此。

可以长久。

徽宗注曰:物有聚散,性无古今,世之人以物易性,故好名而徇利,名辱而身危。圣人尽性而足,天下至大也,而不以害其生,故可以长久而与天地并。

疏义曰:即理以观物,则无常之分,有积有做。即妙以观性,则真常湛专,无古无今。以性逐物则性与物俱驰,以性辨物则物无自而入。世之人昧於至理,驰其形性,港之万物,以易所固有,於是好名者困於志,徇利者忘其真,至於名辱而罔觉,身危而莫顾,交战於利害之域,何可长也。圣人尽性而足,故能贵爱其身,不以害其生,三万岁而一成纯,与天地相为长久。

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徽宗注曰:域中有四大,道居一焉。体道之全,故可洛於大。无成与亏,是谓大成。不有其成,故若缺。知化合变,而不以故自持,故其用不弊。此孔子所以集大成而为圣之时。

疏义曰:道未始有封,强为之名曰大。既谓之大,则未离方体,寓於域中,而居四大之一焉。盖道覆载万物者也,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圣人位乎两问,体道之全以配天地,故皆名於大。则其由是道以出应天下,天造地设,发越显着,以彰制作之妙,其成也可谓大矣。然而道无成亏,乌至而倪小大?世之人徒知圣人以道之绪余土直致天下之大利,成天下之大顺,丰功茂烈,巍乎其成,而不知道之妙用,本於精神心术之微。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惟其无成与亏,所以谓之大成。夫万物之理,成极而坏,功成者环,名成者亏,能不有其成,然后成矣而不坏。是以神人无功,非无功也,功成不居;圣人无名,非无名也,名成不恃。故能去功与名,还与众人,所以谓之若缺。大成若缺,非特不自有其成而已,又见其知化合变,而不以故自持。《易》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神无方,无方则化而栽之以尽其变,变而通之以尽其利,又岂胶於故常,而不能利用出入者哉?宜乎其用不弊也。孔子集清和任之大成,所以为圣之时,得此故也。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之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三圣之制行,玉振之谓也。执一不变,能成其终而已。至於金声而玉振,则知化合变,所以能成始而成终也,故曰大哉孔子。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徽宗注曰:充塞无外,赡足万有,大盈也。虚以应物,冲而用之,故施之不竭,其用不穷,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

疏义曰:道之真体,包裹六极,廓然而无所不存。道之妙用,周流六虚,广乎其无所不被。圣人得道之浑全以出应天下,充塞无外,覆祷万物而莫见其吵,赡足万有,鼓舞群众,而求者与之,则其用之所以妙有,不可得而知,其为盈也,岂不优优大哉。然而酬醉之用常本於渊静之宗,盈而不能虚,则无以应物。惟以道之虚应彼群实,然后能冲而用之渊泉而时出之矣。是以注焉不满,资焉不匮,施之不竭,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其用不穷,故谓之大盈若冲。虽然有积也,故不足。无藏也,故有余。至人无积,亦虚而已,故保此道者不欲盈。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宜老子以是言告孔子也。夫有若无,实若虚,学者之能事,良贾之深藏,亦若是也。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圣人之虚己、君子之容貌在是焉。即此以观,则大盈若冲可以类推矣。

大直若屈,

徽宗注曰:顺物之变,而委蛇曲折,不求其肆,故若屈。

疏义曰:圣人虚己以游世,泛应曲当,无往而不直者,以顺物之变故也。是以委蛇而不伤其全,曲折而不失其正,从其强粱,随其曲转,未尝崖异以自处焉。是虽委蛇曲折,与之宛转,所以为大直者,有不可得而控者矣。谓之不求其肆者,此也,岂非若屈之意欤?庄子於《人间世》言:内直者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盖人间世者,出而应乎人也。内既徒於人,不可以径庭,宜其外曲焉,则大直若屈可知矣。

大巧若拙,

徽宗注曰:赋物之形,而圆方曲直,不睹其妙,故若拙。

疏义曰:圣人至无,以供其求,善贷且成而其巧妙者,亦犹造化赋物之形者也。是以圆方而不离於规矩,曲直而不违其绳墨,形体自着,藻色自彰,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焉。是虽方圆曲直,各尽其妙,所以为大巧者,有不可得而测识者矣。谓之莫睹其妙者此也,岂非若拙之谓欤?庄子於《大宗师》 言:履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盖大宗师者,万物之所宗也。万物既宗,则生而不有,宜其不为巧,则大巧若拙可知矣。

大辩若讷。

徽宗注曰:不言之辫,是谓大辫,惠施多方,其办小矣。

疏义曰:至言去言,得於忘言,然后为言之至。所责千不言之辫者,其至言去言之谓欤?庄子曰:大辫不一唁言。夫惟不言,是谓大辫。圣人不以善办为能,深造默识,至理所存,不官而喻,无俟於容声,故若饷。彼惠施之多方,特辨者之囿也,支离曼衍而不得其要,曾何足以语极,饮其道舛而一不合,驳而不纯,自谓辫且博,不几於一蚊一虻之劳,则其辫亦以小矣,孰知不官之办?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徽宗注曰:阳动而躁,枚胜寒。阴止而静,故胜热。二者毗乎阴阳而不适乎中,方且为物汨,方且与动争,乌能正天下? 惟无胜寒之躁,胜热之静,则不杂而清,抱神而静,天下将自正。

疏义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受天地之中,禀冲和之气。一动而躁,则发於阳,而其热焦火,故胜寒。一止而静,则息於阴,而其寒凝冰,故胜热。二者既有阴阳之患,则喜毗於阳,怒毗於阴,而不适厌中,非所谓发而皆中节也。若然则方且为物汨,沦胥於波荡之域,方且与动争,交战於利害之涂,阴阳为之寇,宜其不能正天下也。惟无胜寒之躁,使之阳而不散,无胜热之静,使之阴而不密,然后能清静为天下正。盖不杂而清,斯为请之至,若所谓嘐乎其清者是也。抱神以静,斯为静之至,若所谓寂然不动者是也。必静必清,则表正而影必端,天下不期正而官正矣。老氏於道常无为亦曰: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谓之无为,则澹然而已。求其胜寒之躁,胜热之静,盖无有也。

天下有道章第四十六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徽宗注曰:以道治天下者,民各乐其业而无所争,粪其田畴而已。

疏义曰:在天下以道,故天下不淫其性;宥天下以道,故天下不迁其德。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则耕而食,识而衣,含哺而嬉,鼓腹而游,民各乐其业,而无夸跋外慕之争矣。方且力本务农,服勤南亩,粪其田畴而已,虽有追风逐电之骥足,亦将却之而不用也,惟天下有道能知此。

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

徽宗注曰:强凌弱,众暴寡,虽疆界不能正也。

疏义曰: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义以分则和,和则一。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强者恃力,或至於凌弱。众则恃势,或至於暴寡。争地以战,杀人盈野,戎马生於郊,而疆界不能正,盖不知以道治天下故也。

罪莫大於可欲,

徽宗注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人之有欲,至於次性命之情以争之,罪之所起也。

疏义曰:心本湛然,欲虑不萌,物诱於外,情斯有欲。志者,气之帅。气者,体之充。以志师气,交物而忘返,则气为之馁,而心始乱矣。故不见可欲,则使心不乱,蔽蒙之民,昧此而罔觉。累於名高者,则见名之可欲,累於厚利者,则见利之可欲,得失交战於胸中,至於次性命之情以争之,贪污诬伪,无不为己,罪之所以起也。

祸莫大於不知足,

徽宗注曰:平为福,有余为祸,知足不辱,何祸之有?

疏义曰:阳明以晋富而为福,阴晦以退耗而为祸,是以福主衍而祸则武。然福与祸邻,而祸福相倚伏,故平为福,而有余为祸焉。《传》所谓福莫长於无祸者,以此。苟不知足而务食得,则高明之家固有鬼瞰其室者,祸孰大於是?惟处乎不淫之度,则知足不辱矣,何祸之有?

咎莫大於欲得。

徽宗注曰:欲而得,则人所咎也。

疏义曰:如谷虚而受,受而不积;如谷虚而应,应而不着。有道者非无欲也,欲在於不欲而已。苟为以物易己,见得而忘形,不能以公义胜私欲,人之所违也,咎孰大於是?

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徽宗注曰:人见可欲,则不知足,不知足则欲得,欲得则争端起而祸乱作,甚至则戎马生於郊。然则知足而各安其性命之分,无所施其智巧也,曰用饮食而已,何争乱之有?

疏义曰: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内观一己,无物不备。至足之分,非外铄也,惟知至足之在我,而不志乎期费,则有万不同,其应不匮,岂不常足乎?惟其人见可欲,则贵货而不知足,不知足则矜揽外慕而欲得,欲得则争端起,而至於戎马生於郊矣。然则知足而各安其性命之分,则机心不生而纯白备,耕田而食,凿井而饮,无所施其智巧也,日用饮食而已,何争之有?

不出户章第四十七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徽宗注曰:天下虽大,圣人知之以智;天道虽远,圣人见之以心。智周乎万物,无远之不察,放无待於出户。心潜於神明,无幽之不烛,故无待於窥牖。庄子曰:其疾俛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兹圣人所以密运而独化。

疏义曰:生齿至众,机务至繁,天下之大,宜难知也。然揆理则天下虽大,无所遁其情,所谓知之以智者,揆以理故也。窈然无际,汉然无分,天道之远,宜难见也。然视於无形,则天道虽远,与之同其妙,所谓见之以心者,视於无形故也。盖道降而出,出而生智,玄升而入,入而生神,智者通於神者也。神之无方,利用出入,无远弗届,智与乎神,所以能周乎万物,虽远在八荒之外而无不察,又何待於出户而知天下哉?庄子曰大智观於远,近智周万物者,以此。道心惟微,搏之不得,潜天而天,潜地而地,则心者会於道者也。道之大本先天地生,运而无积,心虚集道,所以能潜神明,虽藏於不形而无不烛,又何待於窥牖而见天道哉?扬雄曰天地神明而不测心之潜也,犹将测之心潜神明者,以此。虽然无远不察,则智亦大矣;无幽不烛,则心亦神矣。智无不知,心无不见,两者同出於虚静之宗,廓然洞达,则千变万化,未始有穷,六通四辟,无乎不在。即其妙用始此,盖有所谓立本厚者存,庄周论人心而言其疾晚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以是故尔。盖晚仰之间则其速如驰,四海之外则其远无疆,於如驰之疾,抚无疆之域,而至于再,非兆於变化,其孰能之哉?圣人所以密运而独化欤?,列子所谓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同意。密运则化之妙,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独化之本,若运转而不能自已。由是观之,圣人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又岂徒得之於智虑心术之微而已哉?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徽宗注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近取诸身,万理咸备,求之於阴阳,求之於度数,而去道弥远,所知弥少矣。

疏义曰:《易》於《大壮》言见天地之情,於《复》言见天地之心。大壮者,大而交於物。复者,小而辨於物。惟其与物辨,故方其并作,而趋动出之涂。吾观其动者之必静,及出者之必复,而因以见天地之心。盖天地之大不可以俄而测度也,能以心腹心,使心合於无,则天地之心即吾之心矣。所以有贵於复者,在於静止而不在於动出也。即此以观,则道在迩而不必求之远,近取诸身可矣。一身之中万物咸备,内观者无不取足,天下之至迹尽在是矣。能致虚守静而会之以心,则道将为汝居,又何俟於远求耶?求之阴阳,则道虽不离阴阳,而非阴阳之所能尽;求之於度数,则道虽富於度数,而非度数之所能穷。或五年而未得,或十有二年而未得,所以去道弥远,而所知弥少也。夫道若大路然,炳而易见,岂难知哉?病不求之耳。能反求诸己,则无形而心成,将进乎博之不必知者矣,又何患於其知弥少?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徽宗注曰:以吾之智而知天下,是谓不行而知。以五之心而见天道,是谓不见而名。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夫何为哉?巍巍乎其有成功,是谓不为而成。

疏义曰:行而知之,则足之所至者近,不能察其远;见而名之,则目之所逮者浅,不能烛其幽。惟以吾之智知天下,然后超然远识,足以通天下之理,虽不出户而知之矣,是谓不行而知。惟以吾之心见天道,然后洞然玄览,足以探天道之妙,虽不窥牖而见之矣,是谓不见而名。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则天下之大,天道之远,未尝有心於其间,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去智与故而循天理,夫何为哉?处无为之事,而天下将自功,所以斡妙用而独得於昭旷之先,固自有其道。世莫得而知之,殆见巍巍乎其有成功也。庄子曰帝王无为而天下功,诅非不为而成之意耶?

为学日益章第四十八

为学日益,

徽宗注曰:学以致其道,始乎为士,终乎为圣,日加益而道积于厥躬,孔子谓颜渊曰:吾见其进也。

疏义曰:道不可致,然有所谓可致者,唯学而已。盖学有天道焉,有人道焉,自可欲之善,充之至於不可知之神,自仁之於父子,修之至於圣人之天道,此《语》所谓君子学以致其道,苟子所谓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也。惟知务学,则日有所就而知其所亡,月有所将而无忘其所能,日计之不足,岁计之有余,而道将为汝居,可谓汨加益而道积于厥躬矣。颜氏之子知坚高之可慕,忘钻仰之为劳,问仁则请事,斯语得善则拳拳服膺而沸失,孔子谓之日吾见其进也,不亦宜乎?

为道日损。

徽宗注曰:致道者,堕支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而万事销忘,故日损。连伯玉所以行年六十而六十化。

疏义曰:知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则不累於形而堕支体矣。知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则不凿於智而黜聪明矣。离形而形不能碍,去智而智无所困,不内变,不外从,事则一毫不樱而万事销亡,故日损。庄子曰连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盖年运而往,至於六十而六十化,可谓忘年而与化为人者也。观蘧伯玉之使,以谓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则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可知已。

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而无不为矣。

徽宗注曰:学以穷理而该有,道以尽性而造无,损之又损,则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无为也。寂然不动,无不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静则圣,以动则王。

疏义曰:学欲博,耻一物之不知,所以穷物理而该天下之有,故日益。道贵要,无一毫之撄,所以尽其性而造至妙之无,故日损。盖一性之真,不睹一疵,惟道以尽性而造无,则不特未始有无,必至於未始有。夫未始有无,所谓又损也,夫然故能应能定,无为而无不为矣。无为则寂然不动而能定也,无不为则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能应也。静而处己,内圣之道以全;动而接物,外王之业以成。一本於此,故庄子言静而圣,动而王,继之以无为而尊。

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徽宗注曰:天下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枚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圣人体道而以其真治身,帝之所兴,王之所起,偶而应之,天下将自宾,太王直父所以去那而成国于岐山之下。

疏义曰:一囿於物,必有非物者,然后能运之;一堕於器,必有不器者,然后能统之。六合虽大,已囿於物矣,非物者,道也。已堕於器矣,不器者,道也。体道则事无事,故用天下而有余,庄子所谓天下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者此也。故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可知已。非道则执於事,故为天下用而不足,经所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者此也。故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可知已。圣人以道之真治身,帝之所兴,王之所成,皆缘於不得已。偶而应之,虽我忘天下而天下将自宾,若太王直父不以养伤生,不以利累形,避狄人之难,去那而成国於岐山之下,盖得乎此。

道德真经疏义卷之九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