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江危大有集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何氏曰《庄子》:古之人在混茫之中,与一世而澹漠焉,人虽有智,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莫知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之流,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心。心兴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此章大旨,尽在是矣。夫上德不德,则混茫澹漠也,不失德而无德,则为者败,执者失矣。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则至一自然也。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则所谓始为天下矣。上仁为之而无以为,至仁无亲,去德犹未远。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以义制事,则下仁已一等。以仁义视道德,则所谓离道以善,险德以行也。曰不德,曰无以为,皆无心,无所为而为之谓天。曰不失德,曰有以为,皆有心,有所为而为之谓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又下义一等,附之以文礼也,於忠信为薄,益之以博智也,於道为华,其去性初转远矣。上礼者,盛礼也,施厚报宜厚,报不敌施,争由是起。攘臂,引去貌,败礼之人也。扔,引也,字从亻者非。○林氏曰:为之而莫之应者,强民而民不从之也。扔,引也,民不从而强以手引,强掣拽之也。只是形容强民之意,故曰攘臂而扔之。○李氏曰:上章云常无为,故次之以上德不德。上德无为,故合道,下德有为不合道。仁义犹近德,可为进道之阶。礼者纯是作为,以礼齐物,转不齐,盖有为终有失也,执之不失,亦可渐入佳境。自仁而反德,自德而反道,直造无为也。○淮海秦氏曰:道德者仁义礼之大全,而仁义礼者,道德之一以道为本,以仁义为用。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

何氏曰:首乱始愚,极言礼智流弊所至耳,《庄子》历历举此失道而后德以下五句,而曰今也以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惟大人乎。虽则云然,抑且曰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虽此数者有上下先后之序,而以圣人并用之,则何莫非道也。昔有通玄者云:道也者妙万物而为言,总两仪而称德,得之上者为道,得之中者为仁义,得之凉者为礼智,凉而失之者非人也,此言最简而明也。○吕氏曰:夫道者德之体,德者道之用,仁义由出於中,为可尚也,至於礼则去性益远,华盛而实亏,从事乎繁文末节而不求其本,忠信日以衰薄,虽施於日用之间,外则灿然,而其中则无有也,顺之则治,违之则乱,间不容发,岂非乱之首乎。故曰三皇之有道也,不知其道化为五帝之德,五帝之有德,不知其德化为三王之仁义,三王之有仁义,不知其仁义化为秦汉之战争,此之谓也。且世人以智为凿,从事浮华,虽自以为见,而不知至愚自此而始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吴氏曰:忠信者德之厚也,渐变而薄,一降而为仁,再降而为义,三降而为礼,而忠信之厚德薄矣。礼者欲其理而不乱也,而适以基乱,故曰乱之首。前识犹言先知,谓智也。道犹木之实也,未生之初,生理在中,胚胎未露,既生之后,则德其根也,仁其干也,义其枝也,礼其叶也,智其华也,根干枝叶华,皆自道中生出。智者欲其哲而不愚,而适以肇愚,故曰愚之始也。○李氏曰:前识者智识也,智识者失道之始,故曰道之华,有道者不处也。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何氏曰:夫处厚不处薄,言其及礼於忠信,所以息礼之争也,居实不居华,言真智於道也,所以救智之弊也,故曰见其文者弊其真,饬其外者伤其内。去彼取此,舍浇返朴之道也。○吴氏曰:结上文处厚不处薄,谓贵德而不尚礼,居实不居华,谓体道而不用智,彼谓其薄其华,此谓其厚其实。又曰:此篇乃分说道德仁义礼智六字,以道为无名,以德为有名,自德而为仁义礼智,每降而愈下也,故此章之等以道为一,德为二,仁为三,义为四,礼为五,智为六也。○吕氏曰:圣人目击道存,尚其淳厚,舍其浇薄,安其诚实,摘其华绮,去彼礼之华末,取此道之大体,天下治矣。譬如己之摄生,反其质素,敦兮若朴,处其厚也,行乎无路,游乎无迹,远其薄也。出乎无门,入乎大方,居其实也。属其精神,偃其闻见,去其华也,去彼华薄,取此厚实,何不可之有。

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

何氏曰:《庄子》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夫以昔之得一者,冠於章首,言一之为道,自古以固存也。一者道之所生,不曰得道,而曰得一者,见道之尊,其独无对,为物不二。列子不生者疑独,此言独者,即一之旨也。故曰疑独,其道不可穷。○林氏曰:一者道也,天之所以清明而垂象,地之所以安静而载物,神之所以虚而灵,谷之所以虚而盈,皆此道也。万物之所以生,亦此道也。侯王之所以保正万邦,亦此道也。其致之者,言其清宁灵盈生贞,皆因此道而得之。○吕氏曰:昔之得一者,谓往古太极既判,而天地谷神万物侯王所以能清能宁能灵能生能盈能贞者,无他,盖得一气之妙用也。夫一气者无匹,合於天下也,为大道之子,神明之母,混元之先,万化之祖,上下匪常,古今不二,是以圣人近取诸身。天者首之圆象也,得之则发绀髭黑,目碧耳聪,百灵清爽矣。地者黄庭真土也,得此则覆载万物,滋生百昌,安宁不动。神得之咀嚼六气,凝结胎仙,然后变化通灵矣。谷得之则脑满髓实,天谷虚盈,中生紫真。万物者六腑五脏,九窍百骸是也。得之则七液洞流,五内坚固,冲和滋润,故能久视而长生矣。侯王乃元神心君也,得之则顿跻圣位,形将自正矣,此无他,皆一炁之所致也。○吴氏曰:一者冲虚之德也,上篇所谓抱一,所谓为一,后章所谓道生一,皆指此而言。《庄子》谓之太乙,又但谓之一,此乃自然之道所为,其用则虚而不盈,后而不先,柔而不刚,前章固屡言之,而此章尽发其蕴。得者谓得此一以为德,以者谓以此故能若是也,言天之清,地之宁,神之灵,谷之盈,万物之生生不穷,侯王之立乎天下之上,其所以致之者,皆得此一之故也。

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贞而贵高,将恐蹶。

何氏曰:清明者为天,不知此一此道以之清,无以则昼冥宵光,清者将分裂矣。宁静者为地,不知此一此道以之宁,无以则山崩川涸,宁者将发泄矣。灵应者为神,不知此一此道以之灵,无以则其神不灵,而将消歇矣。盈满者谷,不知此一此道以之盈,无以则谷不盈而将枯竭矣。生生化化者万物,不知此道此一以之生,无以则其生不植而将衰灭。况侯王以一身处臣民之上,得一且致一,而后可以为天下贞。苟非此一此道之有以也,则位高者危,德二三者凶,蹙败之来,可不戒哉。贞者正也。○吕氏曰:天者积阳之德,表君之象,倘无以清,则阴阳谬矣,纪纲弛绝,冲一不运,而开裂之兆见矣。地者积阴之德,表臣之象,倘无以宁,则刚柔卷折,山川崩次,冲一不守,而发泄之形着矣。神者阴阳不测,无以灵则祸福生怪,祆祥勃兴,冲一不居,而废歇之时至矣。谷者虚以容物,倘无以盈,则流润之失,崩夷之忧,冲一不盈,则枯竭之患作矣。万物有形者也,倘无生则坚强桔槁,冲一散去,则灭亡之期应矣。王者贯三才而有万物,傥无以贞而贵高,则百官不职,四海不归,而蹙败之祸随之矣。且夫人之一身,至阳赫赫在乎上,自天柱第一椎玉京关之上,皆天也,其不清则脑髓减,齿落目昏,形将坏裂矣。己之地无以宁,则真土乾枯,黄芽不生,灵津发泄矣。己之神无以灵,则赤子困悴,胎仙荡散,七液不流,久而逝竭矣。己之万物不生,则关节无宝,脏腑虚赢,而终於寂灭矣。己之侯王恃其高贵,则丹元不正,性真失常,心影既偏,将恐蹙仆矣。○林氏曰:裂,分裂也,发,言动而不定也,歇,消灭而不灵也,竭,尽也,虚则能受,不虚则尽止而不可受矣。蹶,颠也,处贵高之位而无此,则斯蹶之矣。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

林氏曰:贵贱高下两句,亦只是譬喻,无贱何以为贵,无下何以能高,下与贱,乃贵高之基本也。侯王之称曰孤曰寡人曰不谷,皆是自卑之辞。又以此为虚而不自有之喻。非乎,言我如此说,岂有不然者乎。此两字亦是文之奇处。○吴氏曰:此章以六句并言,而此以下承上文贵高二字,专为侯王言之。盖侯王之位贵且高,而冲虚之德不欲盈,惟当自处於下贱也,孤如无父之孤,寡如无夫之寡,不谷,不善,此皆不美之名,非人所愿有者,而侯王以此自谓,是以下贱自处也。先云下为基贱为本,而后但云贱为本,盖举一以包二,省文也。○李氏曰:非乎,岂不然哉。○何氏曰:贵本於贱,高基於下,是以侯王自谓孤寡无助,不谷不德,亦可反其本而不失其道矣。《易》曰:常以一德,谦以制礼,常德之固,谦德之柄是也。此道家所谓雌一之道,守约而施博也。

故致数车无车,不欲碌碌如玉,落落如石。

林氏曰:数车无车,一本作数誉无誉,誉字误也。此两句本譬喻,若作誉字,下文如玉如石,意不相属矣。○李氏曰:数车之名件,无一名车者,数我之一身,无一名我者,毂辏合一则名车,四大合一则名我,不欲如玉如石者,贵贱两忘,惟抱一也。○何氏曰:如数车而裂於名数之异,如玉石而偏於贵贱之质,则非一与本之道。《庄子》万物一齐,孰短孰长,以道观物,何贵何贱,此也,故章末取喻以戒之。○柴氏曰:轮辐等物皆车中微贱者,然非此莫成车,尽其名件数之,无一名曰车者,故曰数车无车。石中出玉,不敢贵玉贱石,盖愈久愈不忘初也。

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林氏曰:反者复也,静也,静者动之所由生,即《易》所谓艮所以成始成终也,能弱而后能强,专於强则折矣,动以静为用,强以弱为用。○吴氏曰:道之至静,反於道故动,道本至无,反於道故有,是以虚无恍惚之根,万物共本之元,囿於出入之机,堕於动静之域,皆道之体用也。极物之真,必守其本,命物之化,必守其宗,故动而生者,不与之俱化,则知出者之必入,不与之俱徂,则知动者之必静,观物之出,必终於反,观物之动,必终於静,而天地之心可见矣。且春夏则万物芸芸,竞作根黄芽甲,并发于外,出而有生,岂非反於动乎。秋冬则万物去华而就实,各敛于内,归吾性宅,顺而不乱,岂非弱而用乎。譬之身焉,欲修长生,要识所生之本,欲求不死,当明出入之机,谓之反还,谓之动静。反者返其真元也,动者发其天机也。自一阳来复,於静定之中运转枢要,斡旋沂流,得七返之旨,镇补三田,流通百脉,非动则无以复命也,故曰反者道之动。夫道无形无声,非柔不能制刚,非弱不能制强,故专守雌静,若婴儿之未孩,且天下之柔弱,莫过於水,水莫过於气,气莫过於道,道气神水之所柔弱者,通贯金石,烁锐磨坚,无乎不入,故曰弱者道之用。○李氏曰:反者道之动,神一出便收来,弱者道之用,专气致柔也。

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林氏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故曰物生於有,然天地孰生之?天地之始,生於太虚,是生於无也。因动静强弱而推言,言有无之始也。○吕氏曰:天下之物,有无相生,迭出迭入,未始有尽,非有则不能显无,非无则不能生有,万物生於天地之内,是因有而生也,天地形於太虚之中,是因无而有也。有生则复於不生,有形则复於无形,有无之相生,若循环然,而反复之义大矣哉。圣人深达厥理,即水以观之,不观其流,秘观其反流。即木以观之,不观其华,必观其去华,则物虽有万之不同,目击而道存矣。然天地为万物父母,而人为万物之最灵,己之有者,形也,己之无者,神也,胞胎成其形,有生於无也。百灵生於身,无生於有也。故真有不有,真无不无,达斯旨者,自契於真有真无也。○何氏曰: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反求其初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也,天地者,万物之一初,先天地生,有物混成,混沦者又天地之一初。无有生有,无形生形,有生则复於不生,有形则复於无形,始自无而散诸有,终自有而反诸无,则道朴岂终散於器乎,彼流荡而忘反者,宜其失於强盛而去道远矣。○李氏曰:天下万物生於有,即有名万物之母。有生於无,即无名天地之始也。

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林氏曰:勤而行之者,言闻曰必信也,若存若亡者,且信且疑,又以为有又以为无也。最下鄙俚之人,则直笑之耳,惟最下之人以之为笑,方见吾道之高。退之论文,且曰人笑之则以为喜,况道乎。○何氏曰:道者自然,行者能得,闻者能言,能行勤行,士之上也,中人求道不宏不笃,焉有焉无,系念存心,万中无一,至於世俗浮薄,虽谦下为懦弱,笑虚无为荒唐,然不足发或者之笑,亦不足见此道之大,以知道者希故也。○吕氏曰:上士者大资纯厚,达於妙理,闻道则洞然晓悟,信而不疑,笃志行之,惟恐不得,故曰勤而行之。中士受性中庸,可上可下,始乐而终厌,初勤而后惰,闻道则犹豫多疑,取舍不决,欲进则不能果於力为,欲退则犹有所顾惜,故曰若存若亡。下士赋性污浊,不达至理,闻道则以为迂阔荒唐,不止於不信,又且大笑而非之,然而不为下士之所笑者,岂足以为清净之道也。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林氏曰:建言者,立言也。言自古立言之士,有此数语,明道以下数句是也。此亦是设辞,言此数句不出於我,自古有之。明道若昧,惟昧则明,前章日自见者不明,又曰:不自见故明,即此也。进道若退者,能退则为进也。夷,平也,夷道,大道也。大道则无分别,类,同也,和光同尘之意。上德若谷,能虚而不自实也。大白若辱,不皎皎以自异也。广德若不足,若自足则狭矣。偷,窃也,欲为而不敢为也。建立其德,是有为者,为之於不敢为,所以能建立也。质真若渝,真实之质,纯一而不变,而自有若渝变之意,此亦足而不自足之意。大方者太虚也,太虚虽有东西南北,孰见其方隅哉。大器晚成,如铸鼎之类,岂能速成哉。大音希声,天地之间,音之大者,莫大於风霆,岂常有哉。希者不多见也。大象,天地也。《易》曰:法象莫大乎天地,天地之形,谁得而尽见之。○何氏曰:建言有之,古之立言之士,如下文所云,皆为世所讪笑而大道存焉。明道若昧,大悟同未悟也。进道若退,大勇同无勇也。夷道若类,平等同无等也。上德若谷,实若虚也。大白若辱,清若浊也。广德若不足,有余不敢尽也。建德若偷,建诸天地而如朝夕偷安者。质真若渝,质如金石,而如长久渝变者。大方无隅,无门无房。大器晚成,匪雕匪琢。大音希声,非律非吕。大象无形,离色离名。混沌太无,非可名状,可谓费而隐矣。此皆极大道之形容,广乎其无不容,渊乎其不可测也。○吕氏曰:夫过欲阳而功欲阴,过阳则能消,功阴则能全,谚谓之阴德者,不欲人知,因物自然,兴着不显其能,退藏於密,故曰建德若渝。

道隐无名,夫惟道,善贷且成。

林氏曰:道隐无名,不可得而名也。贷者与也,推以及人也。有道者能以与人而不自有也。成者道之大成也,成己成物,而后谓之大成也。○何氏曰:无名者不可指定而名也,故有如上文摸写不尽者。然道虽无名而有,实善贷且成。贷,注韵施也,人人咸备,物物周普,如天施地生,小以成小,大以成大,何莫非道也。《庄子》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乎无有者此也。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何氏曰:虚无生自然,自然生道,道生一,一生天地,天地生万物,万物抱一而成,得微妙气化,凡人物背寒向暖,背暗向明,背恶向善,皆为负阴抱阳之意。抱阳即抱一,道之生气之化也,人与天地参为三,而於物最灵,故人也者,天付以神,地付以精,冲和付以气,人贵护气保精爱神,与天地并立,所以保养冲和,以谦不以盈也。《书》曰: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林氏曰:一,太极也,二,天地也,三,三才也,言皆自无而生,道者万物之始,自然之理。三极既立,而后万物生焉,万物之生,皆负抱阴阳之气以冲虚之理,行乎其间,所以为和也。○吕氏曰:道生一气,一气生天地,天地生万物,所以道生一者,太极未判,一气之浑沦也。一生二者,谓清浊既分而天地位焉。《易》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是矣。赫赫发乎天,肃肃出乎地,两者交通而成和,故人伦成焉。一阴一阳之谓道,言负而且抱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炼养家以月为众阴之母,日为众阳之父,所以负抱者常当嘻吸天光,咀嚼冲气,则天谷虚盈,二景缠络,万神安宁,出入元化,飞骈玉清。○董氏曰:凡动物之类,则背止於后,阴静之属也。口鼻耳目居前,阳动之属也。故曰负阴而抱阳,如植物则背寒而向暖,而冲气则运乎其间,又统而言之,则神阳而质阴,神运於中曰抱,质见於外曰负,气则动阳而静阴,乃济之以中和,而冲乎形质,为神所乘之机也。

人之所恶,惟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何氏曰:称孤称寡不谷者,托於无辅无善之称。此王公卑以自牧之名。三名者人之所甚恶,而亦人之所以教,盖位峻者颠,轻豪者亡,固理之常,而损中有益,益中有损,又物之变,故圣人为三才宗主,执冲含和,宁处人之所恶,宁受物之所损,安知自下者人不高之,自后者人不先之,恶未必非美,损未必非益也,经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盈者冲之反也。《易》曰: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谦与盈相反也。○林氏曰:人之所恶,莫若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此亦譬喻有道者自卑自贱之意,其意盖谓天地人皆自无而有,万物以阴阳为质,而其所以生之者,皆冲虚之和气,学道者当体此意,则必以能虚能无为贵,天下之物或欲损之而反以为益,或欲益之而反以为损,损益之理,有不可常,如月盈则又缺,此益之而损也。既缺则必盈,此损之而益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何氏曰:《金背铭》:强梁者不得其死,又继以好胜者必遇其敌,亦以见古之人皆以此为教,而我亦不求异,以为教然,且为教之父者,盖指约而易操也。教之父,道之母也,无他,天地物类生,皆从一道,以冲为宗。○李氏曰:人之所教,无非为善,我亦如是教之也。○吴氏曰:此言用弱之事,梁,亦强也。以木绝水,以木负栋,皆曰梁也,取其力之强也。不得其死,谓不得善终,如子路之行行,夫子以为不得其死,后果死於孔悝之难。教父犹言教之本,父谓尊而无出於上者。人之所教,教以用弱,我亦以此教之,强梁不能弱者,必不能保其身,以强梁胜人之益,而有不得其死之损,所谓益之而损者,此最为教人第一义,故曰教父。○倪氏曰:老子言道每譬之母,此特曰父者,母主於养,父主於教,为人师者,必尊严如父可也。

第四十三章

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於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林氏曰:坚者易折,柔者常存,以至柔行於至坚之间,如水之穿石是也。无间,无缝罅也。无有即无形也。如人身荣卫之间,可谓无间,而气脉得以行之。无隙之隙,而日月之光亦入之,此皆无有入无间也。○何氏曰:天下莫柔弱於气,气莫柔弱於道,道之所以柔弱者,包裹天地,贯穿万物,老子尝以是语关尹,知道与气所以柔也。天地之气,虽至坚如金石,无所不透,其道亦然,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故至柔非弱,至坚非强,如泰山之溜穿石,如单极之绠断干,亦此类也。驰骋者,《庄子》所谓乘天地驰万物之意。可以执道御有者,由至坚而遡至柔,由至柔而遡至元,《列子》体合於心,心合於气,气合於神,神合於无,举此见无介然之间,道其至矣乎。然后知无为之有益,无为神归,无动气泯,次本常根,入乎无间,默悟之可也。○吕氏曰:天下莫过於水,然犹未免有形者也。或似无形,而入於有形,则气是矣。气本柔也,且气本柔,养之至大至刚,人莫能御,以坚御坚,不折则碎,以柔御坚,柔亦不摩,坚亦不病,夫一已之至柔者,道气是也。驰骋乎至坚者,谓气能穿关通节也,故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以有入有,捍而不受,以无入有,无未尝劳,有未尝觉,惟大梵之气无有形质,故能包裹天地而无外,密袭秋毫而无内,圣人体之,德性是也。见道朗彻,何往不通,所以政治四海,谓之神化,喻夫至人,臻袭气母,引炼太和,神明在躬,出入无间,渊乎不可测度,故曰无有入於无间,无为者居象帝之先,处太极之中,道之妙用,实寓于此,圣人则之,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无有不可,岂小补哉。至人无为无事而形不劳,忘我忘人而精不亏,非欲於道,道自归之,故曰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林氏曰:前两句皆譬喻也,以此而观,则知无为无不为者,至理也。不言而教,自行无为而功自成,此皆至道之妙用,而天下之人知不及之,故曰天下希及之。有益,有功用也。○何氏曰:何谓不言之教,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精诚所感,吾何言哉。何谓无为之益,如水行用舟,山行用橇,因高为田,因下为池,简易之化,吾何为哉。此皆专气致柔,极虚本无,以道运化故也。故天下希及之。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保真怀道,而天下自从,又谁得而企及之哉。

第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林氏曰:名货皆外物也,无益於吾身,则虽得虽亡,何足为病。而不知道者每以此自病。○何氏曰:庄子伯夷死名於首阳之下,盗跖死利於东陵之上,二人所死不同,其於残生伤性均也。烈士殉名,贪夫殉利,以身殉之,虽死不悔,曾不知身重於天下,况死名死利乎。知道者身尚非我有,况美名美利皆外物耳。不知道者试以名比身世,以名为华,身固有名,高而身危,则名岂不疏於身乎。试以财比身世,以财为资身,固有财多而身害,则财岂不少於身乎。故曰生我名者杀我身,益我货者损我神。当其无得无失之初,如水未波,及亡於既失之后,无病自灸,孰若本无之无事乎。孰能自遣於既失之余乎。○吕氏曰:先身而后名,贵身而贱货,是犹未能忘我也。夫忘我者身且不有,而况於名货。盖名无实,实无名,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富者苦身疾作,竞名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然圣人贵以身为天下,非忘我则不然,使天下之人知名之不足亲,货之不足多,故伯夷饿死於首阳之下,是殉名也。盗跖死於东陵之上,是殉利也。其於身货孰多孰寡焉,以身殉名,世必谓之君子,以身殉利,世必谓之小人,得之则悦,失之则忧,贪得忘失,见利忘义,是犹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虽得雀而珠已亡,盖所亡者重,所得者轻也,可不哀哉。盖志在乎得而不得者,以亡为病,及其既得而患於失,则病又甚於亡者,惟齐有无,均得丧,而后始无疵矣。

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林氏曰:爱有所着则必自费心力以求之,爱愈甚则费愈大,此言名也。贪而多藏,一旦而失之,其亡也必厚。无所藏则无所失,藏之少则失亦少,多藏乃所以厚亡也,此二句发明下三句。○何氏曰:多取美名,是谓甚爱,名者为实之宾,名大而费心亦大矣,居其奇货,是谓多藏,利者治乱之媒,利厚而亡物亦亡矣。○吴氏曰:爱谓爱名,大谓身也,以名比身,则身大於名,慕名者甚其爱,而爱身反不如爱名,必至耗费心神而损寿,是因名而使身之大者耗费也,故曰大费。藏谓藏货,厚亦谓身也,以货比身,则身厚於货,嗜货者多其藏,而重身反不如重货,必至丧亡身命而陨生,是因货而使身之厚者丧亡也,故曰厚亡。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林氏曰:惟知足者不至於自辱,惟知止者不至於危殆,如此而后可以长久。此三句却是千古万古受用不尽者。○何氏曰:知足则於名於利已得之中,知有分量,而此身早退,何辱之有,知止则於不当得之名与利,截然一毫不求,而此身能隐,何殆之有,乃可久也。○吕氏曰:心足则无求於外,故无辱。心止则万缘俱息,故无殆,可以长,可以久也。○吴氏曰:知内分之有定,则足而不贪,故不至失举亏行之辱,知外物之无益,则止而不求,故不至损寿陨生之殆,而可长久也。○李氏曰:名货得失,皆有为也,终不长久,惟知足知止,可以长久。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林氏曰:有成则有缺,大成者常若缺,则其用不敝矣,有盈必有虚,大盈者常若虚,则其用不穷矣。前章洼则盈,敝则新,即此意。大直则常若屈然,枉则直也,曲则全也,大巧者常若拙然,不自矜也。大辩者常若讷然,不容言也。○李氏曰:上章知足不辱,故次之以大成若缺,德有余而为不足者寿,财有余而为不足者鄙,大成若缺,大盈若冲,至於若屈若拙若讷,皆德余而为不足者,用之无尽也。○吴氏曰:以成为成,以盈为盈,以直为直,以巧为巧,以辩为辩,小矣,若缺则非成,若冲则非盈,若屈则非直,若拙则非巧,若讷则非辩,乃为成之大、盈之大、直之大、巧之大、辩之大者也。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林氏曰:躁之胜者,其极必寒,静之胜者,其极必热,躁静只是阴阳二字,言阴阳之气滞於一偏,皆能为病,惟道之清静,不有不无,不动不静,所以为天下正。○何氏曰:道以清静为正,亦惟清静为大。躁胜寒,阳极生阴,静胜热,阴极生阳,皆极於所偏胜,若夫天清地静,乃天下至正之道,无胜无极,而可以大且久者,经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是也。

道德真经集义卷之六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