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

傷寒論一部,全是性命之書,所以使學者見病知源,是以深切而著明,平易而直達,誠匪有牽紐艱隱之故者也。蓋仲景之旨,先辨定其病,辨病之法,在察脈證,故必就脈證,以定其病,而後治法有由設焉。

所謂病者,何也?三陽三陰,是也。熱為陽,寒為陰,而表裡虛實,互有不同,則六者之分,於是立焉。所謂脈者,何也?其位,寸口、關上、尺中、趺陽;其體,浮沉、遲數、緊緩、滑澀之類,是也。證者,何也?發熱、惡寒、讝語、腹滿、下利、厥冷之類,是也。脈有常變,證有真假,故脈證並示,而病之情機盡焉。(脈有常變,詳論於卷末答問中。病情字,素問多見,如 “形之疾病,莫知其情” 類,情之言猶性,蓋病之寒熱虛實,皆謂之情也。病機字,見《本草經》,曰:“欲療病,先察其源,先候病機。” 蓋邪之進退消長,勢之緩急劇易,皆謂之機也。程氏以病人之苦喜,指為病情,柯氏《論翼》,又論病有名、證、情、機之別,並與此所稱異。)

所謂治者,何也?汗、下、涼、溫,及刺、灸之法,是也。六病之中,自有緩急劇易之不等,故方亦有大小、緊慢之不同,以相對治,加之人不能無宿恙相得,醫或誤措,以致變逆者,凡皆隨其脈證,而備之治法,其深切而著明,平易而直達,固既如是,始非有艱隱難知者也。

雖然,其書實三代之遺,是以言高而旨邃,苟不通其義例,則未免乎盲者之擿埴,索塗冥行而已矣。盡嘗論之,取之岐扁,變而通之,此名稱之例也;自熱而寒,自表而里,自實而虛,此篇第之例也;六病各有提綱,而次以細目,又次以本病來路,傳變證候,及誤逆諸態,疑似各病,或舉其正,而承以其奇,或說其輕,而續以其重,有法有案,有戒有論,參互錯綜,縷分條析,此章次之例也;語有主客,辭有詳略,或數條相參,而其義始悉,或一章之中,文互照對,證以方省,方以證略,有理趣明白,不假復述者,有事緒繁雜,須人引伸者,此辭句之例也。四者之例,極為謹嚴,而俱是莫不深意所存矣。

今不憚弇陋,本於《輯義》之著,按諸四者之例,推究病之情機,以述其大要,始陰陽總述,終差後勞復,脈證治法,具為辨析,顧猶未免注家更定之氣習,然不分其派,無由以達其源,不疏其類,無由以認其別,故務去拘鑿之談,敢從坦明之說,庶通其可通,疑其可疑,耑以擴充家庭之遺教,闡揚性命上之神理矣。後之讀者,或由此入手,其於臨病處療之方,未必無小補云。(是書之作,以辨全經大義為主,故每病每證,不必具列各章,特舉其梗概,以俟人隅反,蓋敘大綱,則用大書,而其所以為說,及援據諸說,則夾註其下,要旨不過於述《輯義》之餘意,則《輯義》既載者,亦不復錄出,如撰述之例,更有三端:一發《輯義》之覆,《輯義》固主慎重,故於情機傳變之委,前人說不具者,大抵缺而不論,今鑽研經旨,覈核事理,略加辨訂,以為貂續;一酌諸家之中,《輯義》所引諸說,或一條而異同兼臚,或數條而前後異其義,今則參互涵泳,歸之於畫一;一補《輯義》之遺,前輩確說,及諸家擴充經旨者,或有漏落,略取附之,唯拙著別有《傷寒廣要》,故彼之所採入,茲不復贅,要之仲景之書,理無不該,學者如飲河之鼠,各充其量,此《輯義》之著,亦所以不厭廣搜,今斯書,則僅述一隅,所見特隘,然既博矣,從而約之,固亦為學之方,覽者幸恕僭越之罪而可也。。按諸注家,如尤怡《傷寒論貫珠集》,黃元御《傷寒懸解》、《長沙藥解》,俱出於先教論下世之後,尤書穩實,間有發明,黃書僻謬,殊少可取,又近世有熊壽試集註,又郭雍《傷寒補亡論》,《輯義》從汪氏轉引,而近日有吳舶新齋本,今亦採入,至如皇國注家,則指不暇僂,《輯義》一概不引,嫌蕪雜也,愚亦甚厭讀,姑取一二部,略摘錄之已。。郭氏曰:“問云:傷寒何以謂之卒病?雍云:無是說也。仲景敘論云:為傷害雜病論合十六卷,而標其目者,誤書為卒病,後學因之,乃謂六七日生死人,故謂之卒病,此說非也。古之傳書怠墮者,因於字畫多,省偏旁書字,或合二字為一,故書雜為⿳亠从木,或再省為卒,今書卒病,則雜病字也。漢劉向校中秘書,有以趙為肖,以齊為立之說,皆從省文,而至於此,與雜病之書卒病無以異,今存《傷寒論》十卷,雜病論亡矣。” 郭此說甚是,但末句有疑。。家丹州公《醫心方》,引《養生要集》,有高平王熙叔和曰語,據此,叔和名熙,以字行也,先友山本讓嘗有此說,實為前人之所未言及,仍附拈之。)

陰陽總述

蓋欲明仲景陰陽之義,必先審《素問・熱論》之旨,三陽三陰之目所由出也。夫三陽三陰之目,雖取之於彼,而其義則自有不同矣,故學者胸次必先了然於此,而始可讀仲景書耳。

考《熱論》,黃帝以熱病起問,而岐伯對以人之傷於寒也,則為病熱,是言人真傷於寒氣,而陽氣怫結,因為熱證也。曰:“傷寒一日,巨陽受之,故頭項痛,腰脊痛云云。” 是據經絡為分,以為三陽經循外,三陰經循內,故表熱證為三陽,裡熱證為三陰,而以表裡均熱為兩感,如所定日期,略示淺深次序耳。故曰:“其未滿三日者,可汗而已,其滿三日者,可泄而已。” 可以見也。要之,《素問》之義,止是熱病,與仲景之寒熱兼該者,判然兩途矣。(《素問》、仲景之異,從來注家,分辨不清,往往牽混,遂至徒分頭緒,泛無統紀,故茲首辨之。王氏《溯洄集》曰:“夫《素問》謂人傷於寒,則為病熱者,言常而不言變也,仲景謂或熱或寒,而不一者,備常與變,而弗遺也,仲景蓋言古人之所未言,大有功於古人者,雖欲偏廢可乎。” 程氏《後條辨贅余》曰:“《素問》之六經,是一病共具之六經,仲景之六經,是異病分布之六經,《素問》之六經,是因熱病,而原及六經,仲景之六經,是設六經,以該盡眾病。” 二家之言,特得其要,又中西惟忠、山田正珍,亦並有辨,稍確。)

仲景所謂陰陽也者,寒熱之謂也。曰:“病有發熱惡寒者,發於陽也;有無熱惡寒者,發於陰也。” 此則全經之大旨,其發熱無熱,是病熱病寒之明徵也,但其章本為邪之初犯,分表熱表寒之異而設。(此章之義,《溯洄集》始發其蘊,程、錢諸家,皆根據之。)然繇是推求,則諸般疾證,皆自歷然矣。原夫其所以為熱為寒之理,固不以所受之地位,(注家以陽經陰經為說,欠妥。)亦非所感之邪,有寒與熱也。(互見卷末答問,宜並考。)蓋人不論強弱,必有一罅隙,而邪乃乘入之。(罅隙者何?或勞汗取涼,或衣被失宜,或食飢入房出浴之等,凡一時適有表開,皆是也。《評熱病論》曰:“邪之所湊,其氣必虛。” 是言氣所虛處,邪氣得湊,百病始生篇曰 “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獨傷人”,所謂虛者,言虛邪之風,與身形之虛,又楊上善《太素》注曰:“風氣之邪,得之因者,或因飢虛,或因復用力,腠理開發,風入毛腠,灑然而寒,腠理閉塞,內壅熱悶,皆可以證矣。” 又內藤希哲、山田宗俊,亦嘗論文,欠精切,仍不錄。)其既乘入也,隨其人陽氣之盛衰,化而為病,於是有寒熱之分焉。(虛家有陰虛陽盛者,實人亦有內寒者,蓋陰陽盛衰之機,不可一例而言,學者宜精思。)陽盛之人,邪從陽化,以為表熱,此發於陽之義也。(詳述於太陽病中。)陽衰之人,邪從陰化,以為表寒,此發於陰之義也。(詳於少陰中。)發於陽者,其陽甚盛,與邪相搏,則傳為裡熱。(詳於少陽、陽明中。)如胃氣素弱,為邪所奪,或內有久冷,則變為裡寒。(詳於太陰、少陰中。)發於陰者,其陽甚衰,不與邪抗,則傳為裡寒。(詳於少陰中。)如本有伏陽,更能撐持,則變為裡熱。(亦詳於少陰。)此陰陽之要,受病之略也。經曰:“邪氣盛則實,精氣奪則虛。” 其義可見也。(經者,《素問・通評虛實論》也,先教諭嘗有詳解,今愚此說實本於其意云,從前諸家,間有論及於此者,雖或不無礙,然宜以為據,仍表出於下。龐氏曰:“凡人稟氣各有盛衰,宿病各有寒熱,因傷寒蒸起宿疾,更不在感異氣而變者,假令素有寒者,多變陽虛陰盛之疾,或變陰毒也,素有熱者,多變陽盛陰虛之疾,或變陽毒也。”(此說已拈《廣要》中,然論病因人而化者,實以龐氏為藍本,故又列於茲。)(程氏曰:“人之府藏,不但各有虛實寒熱之不等,而虛實寒熱中,更有剛柔強脆之不等,風寒固不擇而施,府藏則隨材各得。” 柯氏曰:“去病寒熱,當審其人陰陽之盛衰,不得拘天氣之寒熱,必因其人陰陽之多少,元氣之虛實,不全憑時令之陰陽為轉移也。” 金鑑曰:“六氣之邪,感人雖同,人受之而生病各異者,何也?蓋以人之形有厚薄,氣有盛衰,藏有寒熱,所受之邪,每從其人之藏氣而化,故生病各異也。是以或從虛化,或從實化,或從寒化,或從熱化,譬諸水火,水盛則火滅,火盛則水耗,物盛從化,理固然也。” 誠知乎此,又何疑乎陽邪傳裡,變寒化熱,而遂以為奇耶?又軒村曰:“《靈樞・五變篇》所論,能盡受邪之理,云:‘黃帝曰:一時遇風,同時得病,其病各異,願聞其故。少俞曰:善乎哉問,請論以比匠人,匠人磨斧斤礪刀,削斵村木,木之陰陽,尚有堅脆,堅者不入,脆者皮弛,至共交節,而缺斤斧焉。夫一木之中,堅脆不同,堅者則剛,脆者易傷,況其材木之不同,皮之厚薄,汁之多少,而各異耶。’云云,是也。軒又曰:‘宋人有陽臟人陰臟人語,就其人體質而為言,蓋陽臟人感邪,則為熱證,陰臟人感邪,則為寒證也。’愚謂軒說並是,又陶隱居曰:‘邪氣之傷人,最為深重,經絡既受此氣,傳入藏腑,隨其虛實冷熱,結以成病,亦足以發焉。”)

寒熱者,病之情也。病有所在部位,人有體氣強弱,故表裡虛實相配,以為三陽三陰,而證狀機變,於是乎無不出於此。

表者,軀殼之分,是也。里者,胃府是也。(中西惟忠曰:“胃者,津液之原,有生之本也。飲食之入,與前後之出,顯然可度之於外,而察內之所病矣。” 愚又謂陽氣之盛衰,必驗之胃,而倉廩之官,邪最易陷入,且外感之病,倘傷及臟,則非藥之所能治,皆是仲景之所以專主胃腑也。)

虛者,無形之名,氣虧之義;實者,有形之名,氣盈之義。蓋陽盛則熱,故實證多熱,火熱炎上,故表證多熱;陽衰則寒,故寒證多虛,水勢沉下,故寒證多里。然事不可以一定,故熱亦有里有虛,寒亦有表有實,此所以分而為六也。

太陽病者,表熱證也;少陽病者,半表半裡熱證也。此二者未藉物為結,然其體氣則實矣。陽明病者,裡熱實證也;太陰病者,裡寒實證也;少陰病者,表裡虛寒證也,而更有等差;厥陰病者,裡虛而寒熱相錯證也。此三陽三陰之梗概也。(表裡俱有寒熱,但半表半裡,有熱證而無寒證。蓋寒是潤下之氣,非可羈留隙地,其理不待辨也。)

如諸家所說,一系經絡藏府之義,愚豈求異前輩,姑攄所見,以俟後之識者爾。(考諸家說,皆主經絡藏府,而各有異同。今摘其略,成氏以太陽為表,陽明為胃,少陽為半表半裡,太陰為陽邪傳裡,少陰邪氣傳裡深,厥陰熱已深。方氏以太陽為皮膚,陽明為肌肉,少陽為軀殼之內,藏府之外,而三陰唯配各藏。張志聰及錫駒,則以盧之頤為原,牽合氣化之說。程氏則以為六經實即表裡府藏之別名。汪氏則謂仲景之意,一同內經,則以諸寒證,自為一書。柯氏則據《素問・皮部論》,強立辨別。魏氏則以陽為表,陰為里,而稱太陰里中之表,少陰里中之半表裡,厥陰里中之裡。(表裡中更分表裡,劉完素《保命集》,既有其說。)尤氏則三陽必分經腑,而三陰必分經臟寒熱。如夫皇國諸注,則擯斥經絡藏府,專主病位,然其說多出虛揣,殊少實效。要之三陽病從有定論,至三陰病,則各注殊見,未見有確核之說矣。)

仲景之命病,本有定名,然亦有彼此更稱,而示人以不可拘執者。曰:“傷寒六七日,無大熱,其人躁煩者,此為陽去入陰故也。” 曰:“傷寒三日,三陽為盡,三陰當受邪云云。” 此所謂陰陽,就熱證中,標表與里者也。曰:“病發於陽,而反下之,熱入因作結胸;病發於陰,而反下之,因作痞也。” 此所謂陰陽,於太陽中,標虛與實者也。蓋虛實表裡,以配陰陽,則表為陽,里為陰,實為陽,虛為陰,然經中陽病亦有里,陰病亦有表有實,則不可據以解篇題陰陽之稱。至於經絡藏府之言,經中間或及之,然本自別義,非全經之旨。(閔氏釋行經等義,與《輯義》所舉諸說相發,文繁不錄,宜參考。軒村曰:“經中經字,皆當為表字看,猶指里為藏,亦可備一說也。” 方氏曰:“六經之經,與經絡之經不同,猶儒家六經之經,猶言部也。” 程氏曰:“經則猶言界也。” 又曰:“經,猶言常也。” 柯氏曰:“仲景之六經,是經略之經,而非經絡之經。” 愚謂本經中,無六經字,則諸說殊為贅疣,經絡藏府,非全經之旨,卷末答問有辨。)唯以寒熱定陰陽,則觸處朗然,無不貫通也。

成氏注《傷寒例》,若或差遲,病即傳變曰:“傳,有常也,傳為循經而傳,如太陽傳陽明,是也;變,為不常之變,如陽證變陰證,是也。” 蓋三陽三陰之次第,陽則自表而里,陰則自實而虛,寒極而熱,此其概也。病機不一,難得定論,然今原之經旨,如三陽病,自太陽而少陽,而陽陽,陽明無所復傳,又有太陽直傳陽明者;至陽變為陰,則有太陽變太陰者,有太陽變少陰者,有少陽變太陰或少陰或厥陰者;如三陰病,太陰之實,變為少陰之虛,少陰自有直中,少陰之寒極,為厥陰之燥熱;至陰變陽,則有太陰變為陽明者,有少陰變諸陽證者;如三陰將愈,必須寒去陽旺耳。此傳變之略也。如其委曲,次卷悉之矣。(詳前輩傳變諸說,唯王履稍得其要,然立言猶不免有病,他湊合《內經》,或論再傳之義,或立傳手不傳足之說,或分循經越經等目,或為陰證不傳變之說,皆現與仲景之旨背馳矣。至如方氏三綱傳變之說,則印定後人眼目,其害最甚。)

夫病自表而里,自里而表,自實而虛,自虛而實,自熱而寒,自寒而熱,有如壞敗,有如兼挾,千態萬狀,不可端倪,然其情機,則實不能出於三陽三陰範圍之外也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