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术数之《易》,说干是阳气、坤是阴气。余在第一分中,已破其迷矣。孔子之《周易经》云何为干、云何为坤?自西汉以来二千余年间,以治《易》称名家者,盖难以数计。而皆不能于伪经中,发见其保留有原经之本义。伪经,指伪五经中之《周易经》,已说见第一分。原经,指孔子之《周易经》。 此真怪事。干是甚么?坤是甚么?此一大问题如不得解决,则孔子《周易》之真象,毕竟不可搜寻。其实,孔子内圣学之纲要,特详于《大易》之《干》《坤》二卦。纲者,众理所依之以得会通而不纷乱也。如网有纲,则千百孔目依以成立,秩然有序,不纷不乱也。目者,网之组织分为无数的孔,所谓千头万绪皆依于一大纲,而互相贯穿遂成全网。即此千头万绪的孔,对纲而言则名之为目。(目者,分条别绪之称。)要者,谓内圣学中极精要之义。 而二卦中之骨髓,又在两《彖传》。《彖辞》,亦称《彖传》。曾见前。 伪经《易大传》曰:伪经,见前注。《易大传》,马迁《史记》自序,称其父谈《论六家之要旨》曰:《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云云。按《正义》,引张晏云:“《易大传》,谓《易系辞》。”此说是也。皮锡瑞《易经通论》以系辞为卦辞及爻辞,人多不肯。(不肯,借用禅师语。)实则《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序《彖》、《系》、《象》云云。则卦辞爻辞即是系辞。马迁在汉初所闻已如此。又《史记》《蔡泽传》载其称引《乾卦》五爻“飞龙在天”,及《论语》“不义而富且贵”云云。两文连缀为一句,而冠以“圣人曰”三字。可知圣人是称孔子也。蔡泽,燕国人,已知《乾卦》五爻之辞,是孔子语。足见马迁以卦辞、爻辞,通称系辞。而载其父谈引伪《周易》俗本所题《系辞传》上、下者,则称《易大传》。而不称系辞。谈为田何嫡传,其于《周易》之篇名,必本于田何所亲得于六国时人之旧说,不可轻疑。皮氏未曾举此两证,祇笼统说孔子作《易》,而又不了马迁用一“序”字,与“作”字绝不同义。余已辨正在前。马迁《史记》欠详审处诚不少。如其自序末段,有“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云云。文王本无演易之事。孔子作《春秋经》,岂是为一身暂时之厄而始作经乎?古今人稍有识者,当知马迁浅陋,无有肯其说者。其序又云:“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余览《史记》《韩非传》,(在老子等传中。)首称:“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云云。下文紧接而言,“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云云。据《韩非传》,《说难》、《孤愤》作于未使秦之前,今乃忽说为囚秦之作。文人无聊,往往以行文之便,伪造故事。余因其诬孔子,前文未及辨正,故此中详之。 “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知字,读智。 按此言,读《易》宜特别注重《彖辞》。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须将各《彖辞》详慎而深思之,则对于《易经》全部无穷无尽之义海,其所获得者,将超过于义海所含无量义之大半数以上矣。无量义一词,借用中译佛经。 按此文意,实谓读《易》者能真正解悟《彖辞》,则《易》之义海殆已完全窥见。而祇曰过半者,留不尽之意,戒人莫自足耳。又复当知,各卦各爻之《彖辞》虽皆重要,而《干》《坤》二卦实为其他诸卦诸爻之所从生。每一卦、每一爻,皆干阳坤阴,由相反以成合一而始生也。 据此,则《干》《坤》两《彖辞》,既断定二卦之义,而实为其他众卦、众爻,无量义之统宗也。伪经于《干》《坤》两《彖辞》,特保留原经本义。原经,谓孔子之《周易经》。 伪五经中,唯《周易》、《周官》与《礼运篇》,皆未忍完全湮绝先师本旨。先师谓孔子。 此可追录其功而减其毁经之罪也。毁经之经字,谓孔子之经。毁者,伪《周易》成而孔子之《周易经》毁;伪《礼运篇》成,而孔子之《礼运经》毁;伪《周官经》成,而孔子之《周官经》毁。(《周官经》出现于汉武帝时,未许通行。刘歆始表章之。康有为疑刘歆伪造。有为无知,妄信伪《公羊传》为孔子之《春秋》。故不能了解《周官经》是据乱世革命初步完成,领导庶民努力一切新建设事业之伟大经典也。刘歆何能造得出《周官》来。何休说是六国时人阴谋之书,此大谬误。《周官经》本孔子所作,六国时小儒改变之,多削去孔子精详之制,而胡乱增入者不少。但原书大规模犹可见,革命精神未失。休云“阴谋”,盖谓革命。以革命为阴谋,休以邪佞媚世主耳。)

《干》《坤》两《彖辞》,尚保存孔子《周易》纲要。《系辞》、即卦辞、爻辞。 《彖辞》、《文言》、《易大传》,小儒虽废原文而改造,原文,谓孔子之文。小儒尽废去之也。 而诸篇之中亦偶有圣言存留,犹可辨识。诸篇,即指《系辞》、《象辞》、《文言》、《大传》等也。 伪五经中唯公羊寿等之伪《春秋》、伏生之书,皆将先圣义旨完全消灭。伏生为秦博士,不敢传授孔子《书经》之思想,而改变孔子之书为古史。公羊寿师弟则皆大不道之徒,求媚世主而叛大道,废圣经,背先圣以及其祖。康有为宗其伪学,诚可惜也。世主,谓当世之君,指汉朝皇帝。公羊高受孔子之《春秋》于子夏,以传其后嗣,至寿而废其先人之传。

伪《周易》中幸有《干》《坤》两《彖辞》,未变原经真象。原经,指孔子之《周易》。 伪经本是占卜之《易》,伪经,旨伪《周易》。后仿此。 虽假托于孔子,而其说干是阳气、坤是阴气,余自初览伪经时即不肯轻信此说为圣人之言。后来于《干》《坤》两《彖辞》有深会,知是圣文未毁灭者。即本其旨以抉择《系辞》、《象辞》、《文言》、《大传》,而后识圣人所谓乾者,乃生命、心灵之都称耳;都,犹总也。 圣人所谓坤者,乃物质、能力之总名耳。阴阳二气圣人早已扫除尽净。而汉以来治《易》学者始终不舍阴气阳气之迷谈,岂不怪哉!

问:“孔子《周易》何故说干为生命心灵?何故说坤为物质能力?”答:此无他故。圣人祇是根据事实耳。圣人作《周易》,反对古帝王所利用之天帝,古帝王自称为天子,又自称受上天之命而得有天下。以此镇压天下庶民。 而创明体用不二之论。体者,实体之简称。用者,现象之别名。不二者,实体是现象的实体,不可妄猜实体是超脱乎现象而独在。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不可说大海水是超脱乎众沤而独存。(大海水,以譬实体。众沤,以譬现象。有问:“现象何故又名为用?”答:用者,功用之简称。有实体故,即有功用。无用,即体之名不容立。实体元是变动不居,非固定性。即此变动不居,是实体之功用。亦复以此变动不居的功用,有象显著,故名现象。譬如大海水元是腾跃不住。不住,犹云不停止也。即此腾跃不住,是大海水之势用,亦复以此腾跃不住的势用,非无象故,名为众沤。由斯譬喻,可悟现象与功用,名虽为二,其实是一。说功用是现象之别名,诚然。说现象是功用之别名,亦然。) 此论既出,不独天帝无可迷信,而古今哲学家谈本体者之种种错误,皆可避免。其或反对本体论,而自矜为不堕虚玄者。试问,宇宙若无实体,现象岂是从空无中忽然诈现欤?此等浅见,当为有识者所不肯。不肯,借用禅师语,犹云不许可也。 惟《大易》体用不二之论,则以全体既成大用。实体是大全的,故云全体。用而言大者,赞美之辞。 故万有以外,无有独存之体。万有,即是大用,亦即是现象。万有以外,无有独存之实体。譬如众沤以外,无有独存之大海水。 大用成于全体,故生生无尽,足征根源深远。伪《易经》云:“生生之谓易。”此其偶存孔子《周易》之文也。昔人云:易者,改换之称。生生者,万有皆于一瞬之间,舍其旧而生新,是改换也。前一瞬间,舍旧生新,新者方生,便复成旧。后一瞬间,又舍旧生新。如此,则每一瞬间都是舍旧生新,是为生生不已。(不已,犹云不止。)根源者,实体之形容辞。所以生生,正以其有实体故耳。实体,不可问其所从来,祇叹其深远难测也。 体用不二,是内圣学之渊奥。渊奥,犹云深微。 其理似易知而实甚渊深隐微,难以穷了其缊。实体无有不变动时,即无有不成为功用或现象之时。知至此而止矣,其可复问实体所从来乎?故曰渊深隐微,难穷其缊。

夫惟《大易》创明体用不二。所以肯定功用,而不许于功用以外求实体,实体已变成功用故。肯定现象,而不许于现象以外寻根源,根源已变成现象故。寻者,寻求。根源者,实体之形容词,已见上。 肯定万有,而不许于万有以外索一元,一元已变成万有故。索,犹求也。一元,谓实体。以上三小段,均属复词。 是故圣人正视万有,而斥绝神道;正视万有,而不涉空想。云何说干为生命心灵?云何说坤为物质能力?则以万有现象之发展,盖自鸿荒肇启,无量诸天体逐渐凝成,散布太空,是为物质现象盛着之始。凡言物质,即含摄能力在内。有质,即有能故。 无机物世界既成,生物相继出世。是为生命力以刚健自胜,转化固闭之物质而创成生机体。自胜者,生命力能自强胜,不为物质所折挠也。 生命出潜而见,见,读发现之现。 从微至着。微者,隐藏未露,而其势力似微小。(似者,言其非真微小,故言似耳。)著者,盛大貌。生命破除固闭而出,则日进乎盛大矣。 未几,生机体改进益臻完善,生命得优良之凭借,则发扬日盛。心灵初露于植物或低级动物中,颇有暖昧不明之象。及生机体改进,至高级动物以极乎人类,生命力充实不可以已。心灵亦离暧昧,而大显其明睿照哲无亏无蔽之光辉。无亏云云者,言其光辉甚盛,无亏损、无掩蔽也。 万有现象之层出不穷,若推其原,良由实体含缊复杂性。世间无有一事出于偶然,凡言偶然者,细求其故仍不偶然。 亦未可执一性,以为其他异性之因。执,犹持也。现象万殊,因果不容淆乱。鸡卵不生羊,羊胎不产鸡,两物不同性故。 圣人以生命、心灵,同有刚健、生生、升进、照明等性故,同称为干。生命、心灵,其性刚健,所以名之为干。干字之含义,是刚健故。《大传》称乾曰“大生”,又曰“生生之谓易”。生生之义,虽与健义有别,而亦相关。惟其健而又健,所以生生不己也。升进,犹俗云向上。生命心灵同是升进之性,不下坠故,亦足征其健也。照明者,无迷闇性故,乃心灵之特性也。《乾卦》卦言“大明”,又言“知”,皆指心灵也。心能了别物、改造物、主导物,而不受物之蔽,亦至健也。 圣人以物质、能力,同是“势不自举”,《易纬》言坤,“势不自举”。盖以物质能力虽亦有猛烈之动,而其性实柔。炸药一爆发即消失,其猛烈不足恃也。惟心灵操纵乎质、能,使其起非常之变化,而质益增盛,能益扩大,遂有利济人生之优胜价值。此惟心灵主导之,乃有如是盛事耳。且生命与心灵之力,能自由操纵自己。如人或失之愚,而可转为明,或失之柔,而可转为强。此无他故,惟仗其生命力之奋进而不甘暴弃,仗其心灵作用之运思有术而不肯疏忽。所以柔者可强,愚者可明,实由生命心灵有操纵自己之威权故耳。(上两仗字,犹俗云倚靠之谓。)物质不能操纵自己。故《易纬》谓其“势不自举”,以其待他力主导故。(他力,指生命、心灵。)昔者,吾国抵抗日本军阀来侵,而兴义战。余流亡在蜀,窃叹蜀本山国,而山上多石。蜀中人口蕃庶,农民尝于石上种植豆类麦类,略以灰掩之。未几,豆麦等种发芽,根茎长大,以至结实累然。余甚惊喜。俯视豆麦之根,穿石深入,且广布周围。久之,石皆裂痕,碎为土壤。余于此,颇悟生命力之强大,能战胜坚硬闭塞之顽石,洋洋乎发育。伟哉生命,大生、广生,其势足以自举,挟顽石以从化,岂不奇哉!物质,若无生命力斡运其间,即颓然莫由自举。(以自力升进,曰自举。前后未注者,均仿此。)是故物质之性,顺承生命心灵之主导,而不得与刚性之物同类也。(刚性之物,此物字虚用之,以指生命心灵,切勿误作物质的物字解释。又凡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后仿此。质和能,不可分故。) 同有柔顺、迷暗等性故,同称为坤。柔顺二字之含义有胜劣之分。若顺承刚健中正之干,则柔顺是胜义;若柔顺而不能自举,无承干之义,则为劣义。物质无照明性,故云迷时。迷暗之动,就人生体会,如临财则苟且贪得,临难则苟且避害。皆为小己之躯壳而计较利害得失。(为,读卫。)如此,即是躯壳作主,易言之,即是物质的东西站在主动的地位,便见其无往而不迷暗。(躯壳即是物质的东西。)

干阳坤阴者,此言生命、心灵,有刚健、照明等性,是谓阳性。阳之为言,略有二义:一、阳刚。刚健之性,曰阳性。二、阳明。照明之性,曰阳性。 物质、能力有柔退、迷暗等性,是谓阴性。质和能之发动甚刚猛。见《乾卦》《文言》。今云柔退者,是以质和能之性言也。质和能必待人之心力,裁成变化,而不能以自力裁成自己、变化自己。是其柔退之性也。生命心灵之力,一方能裁成天地,变化万物;一方能裁成自己,变化自己。如自植物至高级动物,上极乎人类,生命心灵常以自力裁成自己,常以自力变化自己。如形体则屡经改造,而未尝守一成不易之型。生活,则由外部生活之敷荣,(植物唯有外部生活。低级动物艳其羽毛,犹未远于植物。南中有火鸡,其羽红色可观。见人则大展其羽,周转于人之前,欲人之睹其羽也。)进而为内部生活之充养。(常使其生活内容,纯净而无杂染,深远而不摇荡,扩大而离狭隘。极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德量,庶几宇宙之自由人乎。)生命之性,绝不同乎物质,固不待深论矣。此中言生命,即摄心灵。言物质,即摄能力。 人之生也,禀干生命心灵。 以成其性,性者,言乎生之真实而非虚幻也。禀《坤》质与能。以成其形。形,谓身体。阴阳性异,此中性字,犹俗云性质之性。干为阳性,坤为阴性,说见前。 而乾坤非两物。性异者,以其本是一元实体内部含载之复杂性故。非两物者,乾坤之实体是一故。譬如众沤之自身,同是一大海水故。 吾人七尺之形,虽若独立体,若字,注意。 实则与太空无量数诸天体乃至一切物,皆互相维系,互相流通,为一完整体。人之躯体如是,任何物之形体无不如是。一微尘与三千大千世界,通为一体,况物之钜者乎。三千大千云云,借用佛典语,极言世界之多耳。非可言定数也。

干为生命、为心灵,坤为质、为能,伪经尚存圣文可证。圣文谓孔子《周易》之文。 当于后方引释。引释二字,说在前。

孔子之内圣学,今犹可考之《干》《坤》二卦。《易大传》曰“《干》坤其《易》之缊耶”云云。马注云:“缊,藏也。”王注云:“缊,渊奥也。”言其含藏宏富,无有穷尽,极渊深幽奥。乃孔子《周易》一经无量义旨之所经藏也。 又曰“乾坤其《易》之门耶”云云。按《论语》称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云云。按由,犹履也。如人行路,步步履地,不轻浮故,曰由。此言乾坤是《易》之门,乃学者所当由之于行动实践,以体现《易》之道,(道,犹理也。)而必不可或离者也。 今据二卦谓《干》、《坤》。 推明其旨,约举四种根本原理,总括孔子《周易》纲要。纲要,释见前。 四种者:第一曰,宇宙实体是复杂性,非单纯性。单纯者,单谓单独,纯者纯一。 欲明第一原理本须先明体用不二义。两明字,皆说明之谓。宇宙实体,简称体。实体变动,成为宇宙万有,是乃实体的功用。(功用,简称用。)体既成用,即用以外无有独在的体。譬如大海水既成众沤,即众沤以外无有独在的大海水。故说体用不二。 然实体的性质是单纯,抑是复杂?此乃根本问题,应先解决。故说在前。

欲究明实体的性质,究者,研究。明者,明了。由研究而得明了,曰究明。 惟有总观宇宙万有发展不已的全体,方得明了实体的性质是复杂而不单纯。宇宙万有一词,即是功用之别称。 宇宙万有从无始时来,由物质层进至生命层、心灵层,元是发展不已的全体,无可割裂。吾人从全体观察,便见得宇宙万有之实体是具有复杂性,决不是单纯性。性质,简称性,他处仿此。 如果是单纯性,即实体内部本无矛盾,如何得起变动、成功用。变动与功用二词,在言语上似乎分作两层,而事实上实体的变动即名功用。譬如大海水的变动,就叫作众沤。 犹复当知,宇宙万有动而愈出,宇宙万有,见前注。变动,简称动。愈出,层出不穷之谓。如物质、生命、心灵,层层出现,无有穷尽。 此其层出不穷之故,亦不得不推原于宇宙实体内部本含载复杂性。吾且举一譬喻,如谷种子的性质不单纯故,遂有生芽、生根干、生枝、生叶、开花与结成粒子的种种可能。若种子本无多样性,则祇能生芽而已,那得有根干枝叶以及花和粒子等发展乎?世人有说种子生了芽,种子便消灭。芽既生,而有根干、有枝叶、有花和粒子等,则皆是芽的发展而已。余谓此说甚误。种子生了芽,种子的形状才消灭,而芽的形状已新生。即此新芽的形状,便是继续过去的种子而以新形出现。种子含藏的多样性,亦隐与新芽相依俱存,故种子不曾消灭也。新芽既生以后,根干和枝叶以及花与粒子先后纷然俱起,亦都是种子本来含有多样性之开发也。谷物既从种子而生,即种子不在谷物自身以外。谷物之类不绝,其种性决不会消灭。但谷物因生存的需要,有随时、地等缘,而改造其种性之可能。由此譬喻,可悟宇宙实体本来含载复杂性,理不容疑。

余在清季,乍闻西洋唯心、唯物诸论,便起惊疑。唯心论者认为实体祇是精神性,唯物论者认为实体祇是物质性。两宗持论虽互相异,要皆以实体为单纯性,则异而不无其同也。唯心论无可说明物质所由有,唯物论亦难说明心灵所由有。两方之诤论,长久而难息。余以为哲学家如祇争心物问题,终不是根本解决之道。须知心物二宗之争,其骨子里都是坚执宇宙实体为单纯性,而不生疑问。唯心宗执定实体是单纯的精神性,所以把精神或心灵拔出于万物之上去,俾成为变形的天帝。中国道家便与西洋唯心论同犯此错误。老子以“谷神为天地根”。其谷神谓心,是即以心为天地之根源也。庄子言天地精神,又曰“若有真宰”云云。若有二字乃故作疑词,而实为肯定之辞。禅宗与老、庄有相近处。此不及谈。 唯物宗破斥唯心论把精神看作变形的上帝,此乃明睿的正见。然而唯物宗把物质看作是一元的实体,易言之,即以宇宙实体为单纯的物质性。此种主张,余不得无疑。如果坚持实体是单纯的物质性,则问及精神由何而有?必将以为精神从物质而生。然试再问物质与精神本截然不同性,如何可说物质能生精神?譬如桃花荷花不同性,而说桃种可生荷,衡以因果律,此说决定不可通。余在《体用论》早已说过,兹不赘。如谓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则仍不能不问第二性之所由来。而其作答,必又以第二性所由来,归源到第一性即物质。是于因果律说不通,还复如故。唯物宗所自视为强有力之证据,即在生物未出现以前唯有物质,而生命、心灵出现在后,因此遂建立物质为一元。其实唯物宗信任这个证据,正由于纯用剖析的方法,才找上此种证据。所以者何?彼唯物宗。 以剖析之术来求解决宇宙人生根本问题,遂乃将宇宙万有发展不已、浑沦无间的全体,剖成分段来看。浑沦,不可分之貌。无间,无有间隔也。 于是以为宇宙肇开,唯有物质,本无生命心灵,以此为一元唯物之铁证。殊不知哲学穷究宇宙根源,此言宇宙,即已包含人生。人类是宇宙万有发展之最高级。 不当纯用剖析术,却须总观宇宙万有发展不已、浑沦无间的全体,而作深彻的体会。深者,深入。彻者,彻底的了解。 孔子作《大易》,其说明宇宙,确由于总观万有发展的全体,而不至陷於戏论。略言其故,从全体着眼则可明了者二事:一事,无不能生有,宇宙万有定有根源。何以故?明见万有不是如幻,故知有根源。世间有作幻术者,幻现某物,而实无有其物,是名为幻。 但根源即是万有之实体,不是超脱万有而独存。譬如无有大海水,即无有众沤,可见大海水是众沤的根源。但大海水即是众沤的本身,故大海水不是超脱众沤而独在。宇宙万有和他的实体虽不无分别,而确不是两物。故唯大海水与众沤之譬喻才易晓。大海水以喻体,众沤以喻用。

实体含藏无数的可能,故不可以单纯的性质去猜拟他,他字,指实体。下他字,仿此。 祇可说他具有复杂性。惟其有复杂性故,其字,指实体。下其字,仿此。 则其变动而成为宇宙万有,较然不一样。宇宙万有,即功用之别称。较然,犹明明也。言万有明明不一样也。 或默运而无形,谓精神或生命之流,无形无象。 或“太素”而成碍。太素者:素,谓物质;太,犹大也。遍布太空之诸天体或一切物质世界,皆其所成,故大之也。此词见《易纬》。碍者,闭塞义。太素成物,物成而其形体固结闭塞。默运者,《易经》则谓之干。太素,《易经》则谓之坤也。 默运者推荡乎太素之中而不能无阻,则以太素成物,物成固闭,生命力未易急遽改造物质故。无机物世界先成,生机体出现在后,此乃自然之理、必然之势,事实如此也。至精之运、生命之流,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毕竟一步一步破物质之锢闭而有生机体出现。自植物而低等动物,以至高等动物,上极乎聪明睿智之人类。伟哉宇宙,赫然贞观贞明。《易大传》所以赞扬至精之运与生命之流者,庶几尽其蕴矣。《易大传》曰:“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云云。按贞,犹正也。正观、正明,盖言精神或生命之流,斡运乎无量物质世界,(斡者,主领义。运者,运行义。)清净、澄明,无迷闇性也。 干为生命和精神,精神,亦称心灵。 坤为物质和能力,宇宙万有祇是此两方面,何可否认。干之发展,由潜而见,见,读出现之现。 由隐而显,《乾卦》明示此义。俟后文详说。 圣人固已预知来世,将有疑宇宙泰初惟有坤而无干、惟有阴而无阳、惟有物质而无生命心灵,故取譬於潜龙初隐、驯至乎见与跃、以极乎飞也。其神解、睿识,可得而称哉!圣人二字,至此为长句。圣人,谓孔子。 圣人惟总观宇宙发展不已的全体,不误用剖析术,故洞见宇宙根源。自不至于执现象之一方,以为本始。唯心宗不悟宇宙万有是完整的全体,竟用剖析法将宇宙分裂开来,而执定精神现象一方面以为万物之本始。(本始二字,作复词,为实体或根源之代词。)唯物宗反对唯心、而执定物质现象一方面为万物本始。其用剖析术则与唯心宗不异。两宗与《大易》不同术,未可无辨。 剖析法,将宇宙发展不已的全体裂成片段,故说生物未出现以前本来无心。殊不知物质既是一元,心灵从何而生?此一大问题,毕竟无可解答也。上来说一事已竟。

二事,变不孤起,物理、人事,随在可征。宇宙开辟,必由于实体内部隐含矛盾,即有两相反的性质蕴伏动机,遂成变化。周子《太极图说》,陆梭山象山兄弟俱不取之,疑其非周子之作。朱子力攻二陆,而尊《图说》。余谓二陆先生之所见,甚卓。朱子攻之,正是朱子之短耳。《图说》是否为周子作,可不论。而其说之不足取,余则以二陆之言为定案。但太极图与《图说》,不可并为一谈。余以为太极图必传自古昔,图中表示太极本是无对的全体,而内含阴阳二性,正是《干》《坤》二卦义。然周子传此图,则于太极图之上加一圆圈。空洞,无所有,盖表示虚无。《图说》所云无极是也。此杂老氏之迷妄,宜削。太极图下,复加五行及两圆圈,此甚可笑。五行首见《洪范》。古代生产大计,特重开发金木水火土,即五行。 诚哉伟大。其后术士假托五行,诚当驳斥。唯太极图,昭示实体内含阴阳,不是单纯性,深得乾坤之旨。何可轻断其非出孔门乎?至于《图说》则不论作者是否为周子,实无可取。朱子为《图说》作注,尊之如六经,甚矣其愚也。为,读术。

客有难曰:“公说乾坤,即是宇宙万有之两大类名。依宇宙万有之性质,而分为两大类。一类名为干,一类名为坤。故乾坤皆类之名。 诚如此,则公纵引经文而释明乾坤,亦祇是释明宇宙现象。云何可说现象的性质即是实体的性质?”云何二字,一气贯下。 答曰:《大易》决定体用不二,是其根本原理,不可摇夺。实体非固定性,元是变动不居。即从其变动不居,名之为功用。现象者,功用之别一称。另一称,犹云别名。 不是由实体变动了,又别造出一种世界,名为现象也。故说现象是功用之别一称。譬如大海水是腾跃不已的,即从其腾跃说为众沤,而众沤的本身元是大海水。岂是离于大海水而别为一世界乎? 余尝言,现象与实体不是两重世界,此是大源头处。须彻底了解,方能断一切疑。吾尝与人谈体用不二,闻者辄自以为此理亦易了耳。及细叩之,则触处滞碍。甚至有模糊过去,以不了为了,并不自悟其有滞碍在者。古今学人在宇宙论中之见地,鲜不以为现象非凭空突起,必别有不可知之物超脱现象而独在,是乃现象之根源。如佛氏建立不生不灭之法界,众生未成佛,不得证知。诚怪说也。此中物字,非谓物质,乃以意想之所构者,谓之物耳。为字,读若术。 此等观测,有符合事实,有不符事实。其符合事实者,谓现象定有根源,非凭空突起,此说不为虚妄。其不符事实者,不可知之物超脱现象而独在,此物便与现象隔绝。彼一世界,此一世界,互不相通。如何可说彼世界竟是此世界之根源乎?此其说,盖出于空想或幻想。而反对此说者,则又厌谈本体。譬如因噎废食,得无过乎?学术不穷万化之原,知识散殊而无所会归,诚未知其可也。穷理而达于万化之原,便是一切知识会通处,亦是人生归宿处。 余笃信现象定有根源。但根源不是超脱现象而独在,别为不可知之物,根源不是别一世界。余肯定根源即是现象的实体,易言之,根源即是现象的自身。学者每将实体与现象析成两界。亦有知道不应如此破析,而其为说终难免自相矛盾,祇是所见未彻底耳。实体一词,古今哲学家通用之。但其说到实体,则祇是无对;说到现象,又只是相对。而两方的说法,却不曾作融会。如此,则实体毕竟被推出于现象以外去,如何可说是现象的实体。余将实体直说为现象的自身,譬如大海水是众沤的自身。便扫除障碍。须知实体者,本是现象之真实的自身,何可推出现象以外去。

实体,是以其全体统行变动,而成现象,所以说实体不是超脱现象而独在。一一现象都以实体为其自身,所以说现象以外没有实体。余试问今之难我者,如不肯信现象的性质即是实体的性质,汝能寻求得超脱现象而独在之实体已否?否字上,有一“已”字,是助词。 汝若不能,便无须难我。大凡学人于体用不二义了解未能彻底,随处可生滞碍。难我者虽闻即体即用之说,两即字,明示不二。 而其发难,仍将体用截作两界,故于吾说弗释然耳。

有人问:“哲学家说实体是无对,现象是有对。公便讥他破析体用为二片。今者,公亦说实体无对,岂不自攻欤?”答曰:否,否。我说实体变动,成功用,譬如大海水变动,成了众沤。 故无对即是相对。功用以实体为其自身,譬如众沤以大海水为其自身。 故相对即是无对。 由此应知,本无有离开相对而脱然独存的无对。我所说义,未尝自相违反,何用狐疑。可参看《体用论》。

上来释难已讫。释难者,解释人之诘难也。 近有笃守旧学者,复来难云:“乾为天,为阳气;坤为地,为阴气。是乃乾坤之本义,《大易》之宗主在是也。乾为天。天者,天帝也。坤为地,地神曰祇。地道配天,而合成化育。古占 卜之《易》以此为骨髓也。干为阳气,坤为阴气,二气者,天地之造化。气有两性不同,故以阳气称干,阴气称坤。古代术数家之《易》其纲要如此。 今先生之论,直将汉、宋群儒古今一致传授之《易》说,根本推翻,恐难令人起信欤?”余答之曰:伪经《干》《坤》两《彖传》犹保存孔子《周易》之真象,余既言之在前矣。今将两《彖传》开端之辞作一总释,而后分别称引两《彖传》全文,各附以注,详正其义,申明余之所据。且先总释如下:

《乾卦》《彖传》曰:彖,犹断也。断定一卦之义也。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坤卦》《彖传》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此两《彖传》开端之辞也。今先略述《汉易》之释,以见古术数家《易说》之真面目。而后乃本余所体会于两《彖传》之正义,断定其为孔子《周易》纲要之仅存而未遽泯者。其字,指两《彖传》。 分释两《彖》,且俟后方。今先述汉释。汉《易》之解释,简称汉释。

“大哉《干》元。”汉《易》释曰:“《干》者纯阳,众卦所从生,天之象也。”此《九家易》之解释。 案彼以《乾卦》六爻皆阳,是为纯阳。彼字,指《九家易》。下彼字皆仿此。 天者,天帝。上古之民,仰首望苍然,中高、大圆,即呼为天帝。《诗经》云“彼苍者天”是也。中高二字,余释在《原儒》。 天之象者,即以纯阳为天帝之象也。众卦所从生者,《乾卦》居首。众卦从《干》而生,以此表示万物自天帝而生也。元者,气之始也。此亦《九家易》之释。气者,二气之总称。后仿此。 又曰:“元者,气也。天地之始。”见何休伪《公羊春秋》注。 上所称引,辞虽简而实祖述古术数家《易》说。天帝之信念与阴阳二气之模糊思想,本是古术数家《易》说之根柢。中国之神道思想甚怪。上古先民并不是把天帝看作超脱形气而独在,却是仰望穹窿大圆,(即将无数的天体都包括在大圆以内。)而承认其为天、为神、为帝。(天、神、帝三名,其实是一。)若谓其同于拜物教,似亦不妥。兹不及论。 自六国遗民田何以古术数之《易》传授汉人,至于近世古《易》之天帝信念及以气为元之说,始终不可摇动。古《易》谓上世术数家之《易》。 可谓奇矣。有人言:“九家说‘元者,气之始’;与何休说‘元者,气也’似有不同。”余答之曰:无甚不同。始者,言气之始生而隐微也。汉《易》家同以气为元。至于问气所由生,则汉易家皆推原于天帝。气者,阴阳二气之总称。析言之,便说阴气和阳气。实则气者,祇是一种气体的物。气体与液体、固体同是物,本无奇特,而初民独把“气”神化起来。何休说气是天地之始,正是根据初民的思想。天帝与气两件魔物,在中国哲学思想界混乱几千年。

“万物资始。”汉《易》释曰:“谓分为六十四卦、万一千五百二十册,皆受始于《干》也。册,取始于《干》,犹万物之生本于天。”此荀爽释也。 又曰:“资,取也。《系》上曰:《干》之册,二百一十有六;《坤》之册,百四十有四。二篇之册,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按此言二篇之册数,与万物之数相当。 而皆受始于《干》之一阳。按谓皆始于《干》初爻之一阳也。 故云册取始于《干》,犹万物之生本于天。”此见郑玄易注。 荀爽以二篇之册取始于《干》,犹万物之生本于天。此其持论,纯是无理、胡说。凡持说之不根事实、不循理则者,人必詈为胡说。胡说,吾乡古谚也。 郑玄宗之,足以征其浅识。然荀云万物之生本于天,天者,天帝。 此是上古先民宗教信仰,不可摇动之基石。汉易一致坚守,不独荀爽、郑玄崇信在是也。宋儒程颢程颐兄弟之“法言”曰:理学家皆自信其言可为后世效法,故从彼而称以法言。 佛氏本心,言佛氏以心为万物万事万理之本也。 吾儒本天。天者,天帝。程氏以为吾儒之学,则以天为万物万事万理之本也。程颐《易传》《干》卦篇,首发斯旨。朱熹载入《近思录》首篇,垂训后世。 余按本天之教,兴于上古,盛行于汉以来之小儒。孔子之《周易》,根本不容天帝存在。程氏泛称“吾儒本天”,似将孔子亦隐含于其言之中。自理学兴起,诸低能之徒诵法程、朱,诬圣侮圣而不自知。顾乃傲然不许非程、朱。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汉《易》释曰:“谓干气至坤,万物资受而以生也。坤者纯阴,六爻皆阴,故称纯阴。 配干生物,亦善之始,地之象也。故又叹言至矣。”此见《九家易》。 “独阳不生,故必干气至坤,然后万物资受以生也。独阴不生,故坤必以纯阴配于干之纯阳,然后万能化生万物。所以亦为善之始,而象乎地也。”此李道平融会汉《易》众家之说。其云亦为善之始者,《干》卦称乾元为善之始。今以坤配干而生物,故亦为善之始。 “元气初分,浊阴为地,万物所陈列也。”此《说文》之言。按此云元气,即指阴阳二气浑沦未分之际。元气初分,浊阴为地,则谓地是阴气所生也。 “地者,元气所生,万物之祖。”此《白虎通》之说。 按此说与《说文》有异。《说文》言“元气初分,浊阴为地”。则隐示初分之顷,一方是清刚之阳气聚合为天,一方是浊阴之气凝结为地。而《白虎通》直谓地是元气所生,稍欠分别。但两说均以气为元,皆粗陋,无理趣,可勿深论。

汉《易》释乾元、坤元,盖一致主张坤之元即是干之元。骤闻其说,似无谬误。若详究其说,则若辈实欲以坤元归纳于乾元之中,而成立唯干一元之论。汉《易》家均有此意图,但不甚分明。至虞翻《易》注,则此种意思较显豁。然唯干一元之主张,实与孔子《周易》主旨根本相反。汉《易》家终莫能自悟其谬也。汉《易》祖述古代术数,本未由乎哲学思想之涂径。由,犹通行也。 《干》《彖传》,措辞简约,而其义缊极广大、极深远。汉人不可得而闻也。六国时小儒改变孔子之《周易》,以成伪《周易》,而于《干》《坤》两《彖传》犹留存原经真象。原经,指孔子之《周易》。 或不忍完全湮绝先师之学,先师,指孔子,后仿此。 或自知伪经本象数辞典,绝无学术价值。惧不足以行远,象者,卜卦时所取之象。郑玄易注保存古代相传之象颇多。及王弼之《易说》盛行,郑易残废,古象多亡。术者,术数。曾见第一分中。 姑存先师《干》《坤》两《彖传》,而以古术数遗说曲解圣文。圣文,谓孔子之《干》《坤》两《彖传》。曲解者,谓其解释圣文,不依先师本旨,而多弯曲以成说。 传授其门人或后学,期不失自宗之所守。自宗,设为小儒之自谓。古代术数之业,是小儒所宗也。 田何以亡齐遗民,入汉授《易》。其所承受六国老辈关于伪《周易经》之讲说,必熟习能详。入汉所授于来学者,自是其平生所熟习于老辈之说。汉人重家法,必不失师傅。故唯干一元之意,盖隐存神道。汉《易》之说,大概以为六十二卦皆《干》《坤》之变化也。而《坤》又以《干》为首,故《坤》之元即是《干》之元。《干》之元为何?太极是也。云何为太极?虞翻《易注》引马氏云:“易有太极,谓北辰也。”马氏即马融。 又郑玄注《干凿度》云:“太一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一。”郑又引《星经》曰:“太一,主气之神。”虞翻曰:“斗,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按虞云斗者,谓北辰。北辰亦称斗也。 据马、郑、虞诸人所称述,太极即是北辰,一名太一,所谓主气之神,守寂不动,有感斯通,是为神也。李道平曰:“太一即《干》元也,在天为北辰,在《易》为神。”云云。见《周易集解纂疏》。 然则唯《干》一元之论,实乃唯神一元论耳。程颐《易传》,遂开宋《易》一派。明儒治《易》者,大多数宗程《传》,亦属于宋《易》系。 程《传》称乾为天、为帝,见《干》卦篇。 实继汉《易》之统。清世学人厌程氏空疏,不究古象,乃屏诸汉学以外。

小儒倡唯神一元论,大叛孔子《周易》,而欲扶古术数之坠绪。程氏兄弟以孔子为号召,而实效法汉人,祖述古术数以灭绝孔子之道。其病在孤陋寡闻。

晚明王船山作《周易内、外传》,倡乾坤并建之说,颇近于二元论。船山时有精思,而未识孔子之旨,则无可为之讳也。

如上所说,汉《易》释《干》、《坤》两《彖传》,皆宗古术数,以侮圣人之言。圣人,指孔子。余断定伪《周易》中,惟《干》、《坤》两《彖传》确是保留孔子《周易》之文。汉、宋诸小儒皆以术数之神道,曲解两《彖辞》,今不得不责其侮圣言也。 余自中年以来,对于两《彖传》开端“《干》元”、“《坤》元”云云,探索良久。探者,探究。索者,玩索。此非可祇在文字中探索。圣人之学,从其平生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而后彻悟斯理。吾侪欲识圣意,当先明了圣人平生致力处。方好自找下手处,自尽己力。久之便有会于圣意。 而后真知真信两《彖传》是圣经之文,幸得留存而未遭毁弃者。圣经,指孔子之《周易》。 今当略释圣文。

将释圣文,须先说三事:

一事。《干》、《坤》虽是二卦,而确不是两物。《干》卦中有坤象,《坤》卦中有乾象,于此可发见乾坤互含之例。譬如人身,五官四肢、五脏百体,都是互相含受,成为一体。假若眼耳各各独立,不相含受,则视听何由相通相济;手足各各独立,不相含受,则行持亦不相通济。手之持、足之行,得相通济者,以其互相含受故也。 举一二例,不独人体各方面无不互相含,而万物皆互相含,亦不待深论也。乾坤互含之例,无所不包通。学者于此有深悟,则二元之论不容成。而古术数家迷想唯神之一元,其作雾自迷,更非破除不可矣。迷妄之想,曰迷想。

二事。张横渠曰:“《大易》言幽明,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云云。王船山极赞此论,吾殊不尽然之。然,犹许可也。 夫隐藏之谓幽,显著之谓明。马迁称述孔门之遗言曰:“《易》本隐之显,《春秋》推显至隐。二经之术,似相睽而实相通也。”《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始于《乾卦》初爻潜龙隐藏之象。古代以龙之为物,能潜能飞。其始潜隐中乃见田。见,读出现之现。田者,地面。谓龙初潜于地下,今出现于地面,故云在田。 又复或跃在渊。或者,上下不定也。或欲跃而上天,又或退而在渊。而终于飞跃在天,以成其升进不复退也。圣人察于隐藏,而知其必至显著。故于《乾卦》取譬于龙之能潜能飞,以明乾道即生命心灵 从潜隐中出现,卒乃发展极乎至盛。推之万物万事,鲜有不由从潜至着之例。维《干》与《坤》以及其他诸卦诸爻,万变不穷之几,发展无尽之势,极繁赜、极奇谲、极盛大、极显著,要皆始乎隐藏,如《乾卦》初爻之所示。故圣人曰:“其初难知。”伪经《易大传》曰“其初难知”云云。初,谓《乾卦》初爻也。难知者,隐藏而未着见,故难知也。《易大传》原本,当是孔门狂简之徒(即大道派)记录孔子之说。但经小儒改窜后,则原本之文所存不甚多。而“其初难知”一语,必出于孔子无疑。 夫知初,无他巧妙,要在极深研几而已。极深研几,见《易大传》。此必孔子之言,小儒存而未削耳。极之为言,入其底之谓。譬如潜艇入海,直达海底,方为深入。深者,深远。勿谓深远不可测,肯极探以入其底,则不可测者将可则矣。几者,动之微。微则未易察也,研者,体察之谓。凡事物之初发生,所谓端倪是也。(端倪,复词耳。倪,亦端也。)事物之端,祇是微动而已,故谓之几。惟能体察乎事物之端者,则将透过表层而直达其底里,历览枝叶而洞彻其根源。如此,方是极深研几,方可识得知初之意。 横渠言幽明,未免泛说而未深惟其义。惟,犹思也。 《易》本隐之显,“本隐”二字须着重。隐与显,不是两重世界。隐者,显之端也。隐,从其出现以至发展不已,便是显,亦说为明。明者,明着,即显之谓。 人皆观显,而莫知其隐。圣人犹曰“其初难知”,况肤学之流乎。初,谓隐也。 隐藏之义,有特殊、有宽泛。宽泛者,任何事物当其将发生而尚未形时,此形字,即俗说发现出来之谓。 则其生动之机方在隐藏中。如植物种子将生芽而芽犹未发露时,正是其隐藏以蓄养生机之时也。又如山崩之事,世间有时见之。而其崩非骤溃,当由地体内部有变动,此山溃势早在潜藏中进行,山未崩时人莫觉耳。若以人事论,则革命势力在潜藏中息息长大。一旦出潜而显,消灭旧制与其积毒,创造新制与新生命,一切力量皆自隐藏时培养得来也。以上皆是宽泛义。特殊者,如《乾卦》以乾道即生命心灵 始于隐藏,终于飞跃。《坤卦》以坤道即物质与能力 由流动性而开始微凝,取象于微霜。终乃发展为固结与粗大的物质世界。犹如微霜驯至坚冰之象。乾道无形,其斡运乎物质中诚是隐藏。质和能当其未成固结、粗大的实物时,不必是隐藏,而其势甚隐微。遂以微霜为譬,固其宜也。是故隐有二义:曰隐藏,《干》初以之。以,犹用也。《干》之初爻宜用其隐藏。先藏后显,积健之德也。 曰隐微,《坤》初以之。《坤》之初爻宜用其隐微。由微至着,自然之理也。 此乾道、坤道之辨也。《干》初、《坤》初之隐,皆是特殊义,学易者不可不知。

有问:“干,为生命心灵,始隐藏而终显著。《大易》虽可成其理论,而生物未出现时,毕竟无生命、心灵可说。将奈何?”答曰:甚矣,汝之固也。固,顽钝也。僻执不可解也。 生物既出现,即有生命心灵可说,汝无可否认也。试问,生物出现,岂是偶然之事。试问,于坚凝、闭塞、沉坠之物质世界,而创启生机洋溢、大明遍烛之生机体世界,岂可曰物质得为生命之因欤?中国先哲皆说物质有沉坠之性。沉者,下沉。坠者,下坠。物质无向上创进之性。大明遍烛:就人之高级心灵作用而言,明者,明睿。大者,赞词也。见《乾卦》《彖传》。遍烛者,言大明之观察、思维等作用,遍通乎万物也。本书中凡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凡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 如许可物质得作生命之因,则物质与生命本来互不相似。而谓其有因果关系,是毁因果律也。哲学上唯心一元之论,固决不可持;唯物一元之论,又如何说得通乎?夫斡运乎物质、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 了别乎物质、了别,犹认识也。 分析物质、改造物质、裁成物质、中文裁成一词,含义最宽。盖兼有制造、变化、操纵及使之扩大等义。 主导物质,要皆倚仗于生命力之充实不可以已,与心灵作用之自由创造无竭。要皆二字,一气贯下。 今乃偏其反而,立物质为一元。以主导物质之生命、心灵,降为物质之副产物,而无视于其主导物质之种种事实,岂非大怪事哉!总之,生命和心灵、质和能,同是宇宙实体内部含载之复杂性。有先隐微,而后凝固、粗大;谓质和能。 有先隐藏,而后随缘出现。如生命斡运乎物质中,必待有适宜于生物发育之条件一切备足,生物才得生长,生命才得活跃。是谓随缘出现。 改造闭塞。沉坠之物质宇宙,为生命力充沛活跃、光焰腾腾、生机洋溢、进进不已的宇宙。谓生命和心灵。 是故圣人废除古术数家“干是阳气、坤是阴气”之迷谈。迷惑之谈,曰迷谈。 而直说干为生命和心灵,坤为质和能。人生与大自然浑然为一完整体,不可分割。易言之,人与大自然同禀受一大生命以生。譬如众沤同禀受一大海水以生。众沤,以譬人与大自然。一大海水,以譬一大生命。此云一大生命者,即是吾人与大自然各各自有的生命。不可误会以为吾人与大自然各各自有的生命以外,别有超然独存于外界之一大生命也。(不可误会四字,一气贯下。)譬如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不是超脱众沤而独存。 吾人从实用方面,惯习于以大自然为外在之物理世界,而忘其与吾人同一生命。是大谬也。

横渠云:“《大易》言幽明。”彼所谓幽,是否有神道的意义,殊未可知。横渠曰:“由太虚,有天之名。”又曰:“太虚惟清,清故无碍,无碍故神。”又曰:“成吾身者,天之神也。”云云。以上均见《正蒙》《太和篇》。 按横渠之学,本于老子,而所窥于老子者殊少。老子言神、言气,气即阴阳二气。 皆以太虚为本。横渠粗识于老子者祇此耳。老氏曾学古易,伏义八卦。 当读过孔子之《周易》,而不了解孔子。老氏于阴阳家别有解悟,其体察天行自然之妙,天行者,自然之演变耳。与自然合用为复词。 虽是片面而有深会。非究阴阳之变者,莫能臻斯诣也。其于人群险阻,照之明而忿之甚,讽刺圣智“以百姓为刍狗”。窥见隐曲。隐曲,谓机智。 圣智胸有阴阳,此中阴阳,就机智言也。 而善伺群机以控御之,要归于遂其私耳。老氏能照圣智之阴阳是其长;然照圣智之阴阳而规避之,不敢为天下先,庶民无领导,长为刍狗耳。此老氏所以不能学孔子也。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其于阴阳家祇言其以天文而杂术数,恐于其书籍所阅太少。阴阳家方面颇多,不止天文也。余在第一分中曾略言之。 横渠学《易》而不识孔子之《易》,宗老子之《易》而又不深究老子。其学甚粗而极狭,王船山推崇太过。

三事。孔子《周易》,本诸自得自创。然其卦辞、爻辞之取象,颇托于古术数之易,而改变其义。此不必否认也。伏羲八卦为上古术数家所利用,其惑世也久矣。骤与之争,不若托之以潜移其思想。后来诸子著书,亦托古以为重,皆有所不获已也。但孔子《周易》不纯用古象,古象,谓古术数家之象。 而多有自取之象。自者,设为孔子之自谓。 余在前文已说过。如干称大、称正、称仁等等象,皆《周易》新增之象也。惟大与正与仁等象,则是直表干之德,不可说为譬喻。易之象,不可执一定之义以相衡,宜通其宏旨。学者于伪经中求孔子之《易》,伪经,指伪《周易》。 仍不可不注意于象。不通象而能解其辞,未之有也。不解其辞而能得圣人之意,更无此理。王弼非不通象者。程颐于象全不理会,其于古术数之《易》说,莫能辨其迷;于圣文之未毁尽者,更不知择。其书难免空虚迂陋之讥。

已说三事,今当总释《干》、《坤》二《彖》开端之辞。《干》之《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坤》之《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此二《彖》之主旨,主旨者,言其为无量众义之所从出也。 亦圣经之弘纲也。圣经,指孔子之《周易》。大纲设而万千条目互相贯通。 始万物者,德莫高于乾元,故称大。承干生物者,德莫厚于坤元,故称至。至,犹极也。顺以承干,其德笃厚已极。 元者,原也,宇宙实体之称。宇宙者,万殊的现象之总名。(万殊的现象,亦称万有。)原,犹云本原。盖以实体可说为现象之本原也。譬如大海水,可说为众沤之本原。俗云根源,与本原一词之义亦相通。 干,为生命和心灵诸现象。坤,为质和能诸现象。已说在前。乾元一词,当释以三义:一、干不即是元。譬如众沤各各有自相,(相,读相貌之相。)不即是大海水。 二、干必有元。不可说干是从空无中幻现故。空者,无所有之谓,空即是无。故以空无二字合用为复词。譬如众沤不是凭空幻现,必有大海水为其本原。 三、元者,干之所由成。元成为干,即为干之实体。不可说干以外,有超然独存于外界之元。譬如大海水完全变成众沤,故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不可说众沤以外,有超然独存的大海水。 夫惟干以外,无有独存的元,故于干而知其即是元。所以说乾元。

坤元一词,亦具三义:一、坤不即是元。二、坤必有元。不可说坤是从空无中幻现故。三、元者,坤之所由成。元成为坤,即为坤之实体。不可说坤以外,有超然独存于外界之元。既知坤以外无有独存的元,故于坤而谓其即是元。所以有坤元之名。

复次,复次者,承前文而别有应说之要义也。略仿中译佛书之例。 乾元、坤元,唯是一元,不可误作二元。王船山《易传》便有二元之过。 克就干而明示其元,则曰乾元;克就坤而明示其元,则曰坤元。实则元,一而已。岂可曰乾坤各有本原乎?譬如佛氏首说五识:一眼识、二耳识、三鼻识、四舌识、五身识。实则识祇是一。唯就眼根,依于一识之作用而能视色,则立眼识之名;就耳根,依于一识之作用而能听声,则立耳识之名;乃至就身根,依于一识之作用而有一切触觉,则立身识之名。实则识唯是一。岂可破析作五片乎?后来,大乘唯识师竟有因名词而生误解,遂将五识增至八识,而说八识是各各独立的东西。唐玄奘所介绍之唯识论,即作此主张者。自唐至于近世之高僧、名居士,皆尊此派唯识之论为圣典,莫有怀疑。余颇骇怪,极破其谬。宜黄大师斥责甚严,余终弗舍余之所见。夫干为生命和心灵诸现象,坤为质和能诸现象。现象诚不得不分殊,现象有对,难泯分化。现象有矛盾,本来殊异。 而其元则一耳。唯就干以言元,则称乾元;就坤以言元,则称坤元。亦犹眼等五根,所依之识本一。而就眼根以言识,则曰眼识;乃至就身根以言识,则曰身识。从言异路,义无舛错。智者达其冲旨,何至悖于圣言。船山《易传》在汉、宋群儒中独有精采。虽有二元之嫌,其犹白日有时而蚀,终无损于大明之光也。若乃汉《易》家皆说坤之元即是干之元,实欲成其唯神一元之谬论,此为古术数之遗毒。余既破之在前,兹可不赘。夫惟了悟乾坤一元者,则说坤之元即是干之元,亦应说干之元即是坤之元。互言之,则无病耳。

圣人于乾元,言“万物资始”;于坤元,言“万物资生”。其义有别耶?无别耶?余以为,“始”与“生”二义有别。始之为言,盖推原宇宙太初、洪荒未启时,洪荒,犹大荒也,空洞无物之貌。 万物将由未形而始有形。其形之始也,盖乾道变化,俟下文疏释。 自然而有形耳。但此所谓形,并未成为有实质之物,祇是无量数小粒子之微凝者而已。此种小粒子亦无显著之形可睹,祇如大海无数沤群之动而已。易每卦六爻,本以表示事物。但不承认事物有固定性,而以变动不居来说明事物。变动必有分化,分化即成无数小粒子。《中庸》说有莫破之“小”。莫破者,言其极小而不可再破析也。《中庸》被小儒改窜,可惜。而其中犹偶存圣言。 惠施亦说“小一”。每一个小,为一单位,故云“小一”。 小之动也,犹如大海沤群之象。孔子好观海,盖以其多所感发故也。宇宙开辟,由无量数之小群,渐合成大物,所谓物质宇宙。大物,谓太空诸天体。 生物出现,必在物质宇宙形成之后,此乃自然之理也。物质最初形成,是由乾道变化,自然而开始耳。生物最初出现,转化闭塞之物质,为生机体。亦是由乾道变化,自然必至之势耳。最初之生物,那有父母?不得不归本于自然。 总之,始也者,纯是乾道变化之事。此义深远至极,难言之也。

于坤元言“万物资生”者:坤化成物。此见《大传》。乃孔子《周易》之文,未遭小儒削去者。 物既成,便有自力,而以形相生。生物皆有极强烈的传种欲。植物滋生种子之力甚强,不谓之有欲不得也。但此欲极深细,彼亦行乎不自觉耳。动物于其子之方幼,未能自谋生活时,则爱护养育,无所不至。人道亲其观,(上亲字,犹爱敬也。下亲字,指父母。)推而至于老天下之老。(上老字,谓使其得安也。)慈其子女,推而至于幼天下之幼。(上幼字,爱育之也。)则广大极矣。生物皆欲蕃其类,本乎天然之性也。 盖自乾道变化,坤乃承干而成物,于是有万物以形相生之事。而乾道始物之功,毕竟默运于万物以形相生之中。未尝停其生生之几,未尝舍其刚健照明升进诸德性而不以赋予于万物也。予,犹给之也。 否则万物徒具坚凝、闭塞之形体,将无生命可言矣。故乾道变化以始万物者,是为先物之功。万物未形以前,曰先物。 坤承干而既成物,万物乃以形相生。至此,则乾元潜在于万物中而主导之,决不可求乾元于万物以外。是故万物资乎乾元而大始以后,遂以形相生,无已止。乾元亦遍在于万物,无时而不为万物之始也。遍在云云,注意。 始与生二义,虽不无别,而实一贯。

附注: 以上说“始”与“生”二义。所谓始者,盖推想太初洪荒时,万物未形。唯由乾道变化,而万物自此开始,以渐形成。此际元来未有物,故物之始也,纯是乾道变化之所为。及至坤承干而成物,此义,后谈。 物既成,则物以形相生。如植物遗留种子,动物有卵生、胎生,令其后嗣不绝,皆是以形相生。易言之,物各用其自力,以生生不已也。至此,似无待于乾道变化之功。其实不然,乾道变化而始物,毕竟默运于万物以形相生之中。乾道变化,恒久而不绝也。如其或绝,即万物亦同归于尽矣。尽者,灭尽。

万物“资始”、“资生”,此两“资”字,皆训为取。解释字义,曰训。 取之义,大矣哉!《干》之《彖辞》,说万物“资取于乾元,而成其大始”。大始之大,叹美其始之盛也。 此其修辞之法式,即明示万物直将一元实体完全资取得来,以成就自己。一元实体四字作复词用。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下言自己者,仿此。 易言之,万物各各皆资取于一元,以立定自己大始之基,将发展无已。《坤》之《彖》辞,说万物资取于坤元,而承干以成物。于是万物得尽自力,盛弘化育,以形相生。备有乾坤“大生”、“广生”之德于自己,岂不盛哉!干称“大生”,主导乎坤。坤称“广生”,承干而生也。见《易大传》。万物备有乾坤之德,所以盛大。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下同。 综观两《彖》辞,可见《大易》立义,直捷肯定万物,直捷以万物为主。此言万物,即大自太空诸天,细至一微尘,以及灵异之人类,皆万物一词之所含摄。上下文未注者,均仿此。 一元实体,万物既资取之,即为自己所本有之自根自源,一元本是万物之真实自体。万物以外,无有超然独存之一元。真实自体,简称实体。自体,犹云自身。 犹如大海水是众沤之自身,众沤以外无有独存之大海水。万物自身,本有生活源泉。有源之水,曰源泉。《中庸》云“渊泉”是也。万物各各资取一元以生,一元即是万物各有之源泉。譬如每一沤皆资取大海水以生,则是每一沤皆以大海水为其自有之源泉。 其源深远,其流无竭。无竭,谓无有匮乏,无有灭绝也。 云何不自明,云何不自主,而可求源于外乎?古代宗教皆求源于万物自身以外,妄想有超脱万物而独存之天或多神。 作雾自迷。哲学建立本体者,大概用推论之术。不向万物自身体会其本有自根自源,却要从万物自身以外推求一种真实的物,说为万物之本体。真实的物,不可误会为物质的物。此物字,是虚用之,以指哲学家所谓本体。 余不知其所谓真实的物,究与万物作何关系?当与天帝无甚异耳!

昔者余初研佛法,觉其宇宙论分别法相、法性。法字,与中文物字相近。相字,读相状之相。法相,就万物之相状而言,犹今云现象也。法性之性字,中译作体字解释。法性,犹云万物之实体。 法相,佛氏说为生灭法。生灭一词,读佛书者或难得正解。其实,生灭二字是省词,应以“生灭灭生”四字说明之,方不误。问:“何谓生灭灭生?”答:任何物都不守其故。故,犹旧也。 如窗外古木历年久远,人皆以为此木坚劲常住。殊不知,此木自其萌芽至于今日,虽历百年,而经过生灭灭生不知多少次,实无停住之一瞬。盖自其出现以来,尝于每一瞬间,灭故生新。未曾有一瞬之顷,得以保留其旧形旧质而不改者。此木百年间,经无量数之瞬,恒是生灭灭生,不可以数计。虽复一瞬灭故生新,而新者亦即于此瞬才生即灭,不容暂住。此一古木如是,万物无不如是。故佛氏观一切法相,犹云观万物。 终归于灭。虽灭故不无新生,而新者不得暂住,法相亦如幻耳。以上释法相。法性,佛氏说为不生不灭法,所谓真如。真者,真实。如者,恒常。其性恒清净,无改变故。 据佛氏说,法相现象与法性实体 截然破作两重世界,互不相通。重,读若虫。 如何可说不生不灭法是生灭法之实体?绳以逻辑,实不可通。况复法相如幻,法性寂灭。是其为道,反人生,毁宇宙,不可以为训。余始于怀疑,终乃坚决反对。久之,放弃一切旧闻。荡然,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渐悟体用不可离而为二。实体、现象不可离而为二。法性、法相不可离而为二。维时见解犹粗,未得六通四辟、无复滞碍。忽然回忆伪五经中之《周易》,温习《干》、《坤》二卦,遂于两《彖传》领会独深,坚信其为孔子之言。此外,甚多窜乱,余自是归宗孔子。潜心玩《易》。翻沙砾以寻金屑,金之碎片曰屑。 披荆棘而采珍品。得圣人片言,犹当受用不尽。而况不止片言乎!余年三十左右,倾向出世法之意颇盛。此中法字,指佛氏学说。 四十岁后,舍佛而学《易》。平生思想变迁,以此番为最重大。姑记其大略于此。

宗教家迷信天帝生万物,创世界,即以万物为天帝随便造作之玩具。万物自身无生命,莫能自主,不获自在。庄子所谓以我为鼠肝,以我为虫臂,则亦任天帝之所为而已。哲学家运用推论,成立实体,以说明万物所由生。其结果自然不得不抬高实体,降低万物。如庄子之天地精神,黑格尔之绝对精神,即唯心一元论者之实体也。此与天帝有何甚大不同乎?余以为哲学任务,在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而实体之穷究,自不得不视为急务。此意如详论,便须考察许多方面,甚不简单,非别为专著讨论固不可。余已衰矣,实无此气力。世人以为谈实体者,皆好弄虚玄。此浅薄之见耳。平生深究中国哲学思想,颇怪庄生称墨子才士,天下之好也。孟子称墨氏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亦乐为之。摩顶云云,谓摩碎其身,上自头脑,下至足之踵,碎为细粉。此言墨子愿受粉身碎骨之惨,以利天下。 然春秋季世,承三代衰敝之后,天子、诸侯、大夫三层统治之乱制,势临崩溃。孔子早已见得分明。周流列邦,与民同患。晚而着六经,以呼号革命,为万世开太平之大道。为,读卫。 墨子顾梦然非儒,高谈兼爱、兼利,终不与庶民同忧患。此其故安在乎?盖墨子之学不究本原,本原,谓宇宙实体。 故莫能以明确之人生观与世界观启导人群。明者,明觉,无迷妄也。确者,正确,无谬误也。 遂为宗教所迷,而有《天志》与《明鬼》之论。欲人之敬天而畏鬼,不敢捍然为恶,当勉为兼爱、兼利之善行也。此实墨子之误也。墨子以天鬼自迷而迷人,其阶级思想甚强。拥护统治而反对庶民革命,是其为学不究本原,故不能扫除宗教之毒也。道家盛于六国时,其徒以老子与黄帝并称。老子盖道家之祖也。老子以谓,人者含灵禀气而生。灵,谓神也。 维神与气,皆生于虚。虚者,太虚之省称。 故虚无者,人之本也。太虚无形无象,荡然无系,故说为无。人之本者,克就人而言之耳。若通万有而言,当云万有之本。 老子盖以虚无当作宇宙实体,其主张去知、去欲,以返于无。故于人间世,不相关。深藏避世纲。以弱为用,静以伺天下之动。曰:“不出户,知天下。”而先几以远害。老曰:“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俭则有之。慈者,仅不削于人而已。庄子《天下篇》称老氏不削于人。 而不与庶民同患,可谓慈乎?不敢为天下先,视群众之疾苦,无动于心。不肯犯难、导率群众以除天下之大患。一切自私自利之恶,皆出于此。以是为宝而无惭,二千数百年来知识分子无不中老氏之毒。族类之衰,有由来矣。老子于实体确无正知见,遂至以虚无为本。根本处错误,自无往而不错。吾写至此,气若不续,气衰也。 不欲多言。佛法来华,此法字,谓佛之学说。 其言实体,是不生不灭法,是寂灭性。言真如实体之性,恒是寂灭也。寂者,寂静。灭者,言真如寂然,无一切杂染。又真如本无生、无为,亦灭之谓也。此中以真如实体四字,作复词用。佛氏以实体名之为真如,故可合用为复词。 学者趣求此种实体,必至于反人生、离世间。其影响大坏,尤过于道家矣。

学人厌闻实体之谈,此是大谬。宇宙无根源,人生无根源,断无此理。宇宙、人生,根源一也。人者,宇宙发展之最高级。故特别提出而言之。 孔子作《周易》,肯定有实体。然以实体是万物之真实自体,自体犹云自身。 不可逞空想或幻想,以为实体是在万物各各的自体以外。不可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故孔子直捷肯定万物为主。不说实体为万物之第一因,却应说万物都将实体完全资取得来,成其自己。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每一物都是完全取得实体以成其自己,非于实体中取一分也,实体不可剖分故。譬如每一沤都是完全取得大海水以成其自己,大海水不可破析故。 易言之,实体是万物各各所本有的内在根源。假若说实体为万物之第一因,便是向万物头上安头,即使万物丧失自主。并令人对于现实世界,发生很坏的观想。观想一词,借用中译佛典。 如老子说万物为刍狗,佛氏观万法皆如幻如化,此中法字,宜作物字解释。犹云万物。 人生无有刚健、大生与富有、日新之乐趣。刚健至日新,皆见《易大传》。富有,谓生活内容丰富。 而圣人倡导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伟论,亦难振导迷惑、委靡之群矣。圣人,谓孔子。相字,读相状之相。辅相者,扶助之谓。裁成天地,即改造宇宙之谓。裁成二字,含有多义,说见前。辅相万物,通自然及人事而言。变化自然物的性质和功能而扩大之,固是予以扶助;改良动植物的品种,亦是扶助。创造人类共同生活制度,使其日趋完善;满足大众物质与文化各方之需要;提高人群的道德与知能,达到人类真正平等自由与太和之幸福。凡此,皆有待于人类之互相扶助而后可能。圣人不以己见制驭万物,而是随顺万物之大情、众智、公意,与万物互相扶助,故曰辅相万物。大情者,是人人共有之公情,非一人之私情,故名为大。 然则圣人以万物为主,而以实体为万物之内在根源。不以实体为主,避免降低万物,将于万物发生坏的观想。避免二字,一气贯下为句。圣人,皆指孔子。 大哉圣学,其至矣乎!

附注: 伪《周易》中,《易大传》曰:“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者,天仪、地仪。天为阳之象,地为阴之象。 两仪生四象,汉、宋诸儒关于四象之解释,纷纷不一其说,徒乱人意。而以四时释四象者较多。 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云云。清人焦循解释此段颇费力,而实无所取义。汉《易》虽多亡失,而太极即北辰,为主气之神。则马迁、郑玄、虞翻诸名家,其说皆一致。余已考辨在前,可不赘。太极为主气之神,故尊之曰“是生两仪”。其结论曰:“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据此,可见伏羲八卦,在上古之世早为术数家所利用。余断定,现存于伪《周易》中之《大传》,俗本称为《系辞传》。 盖六国时小儒采古术数家《易》说以集成之耳。孔子原文,保存甚少。八卦定吉凶、生大业,马迁所以称赞田氏篡夺齐国,早定于周太史之卦也。马迁二字至此为句。此事,已见第一分中。 先民邪说,马迁受其迷;汉宋以来群儒,又为马迁所迷。岂不怪哉!

《干》《坤》两《彖传》开端之辞,已总释如前。今当分别称引两《彖传》全文,而各释之如后。且先引《干》《彖传》文。

《干》《彖传》文:《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释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已释在前,玆不赘。“乃统天”者。《九家易》曰:“干之为德,乃统继天道与天合化也。”云云。案干之一名,须随文取义。如乾为天,此干字即指天帝而称之也。此处,《九家注》曰:干之为德,统继天道。此干字则指天之阳气而称之也。九家本以气为元。曾见前。 汉《易》家皆如此,不独九家也。“统”字,九家训为继。言阳气能继承天道,发育万物,以其是天帝之发用故也。郑康成训统为本。李道平疑郑氏谓乾为天之本,此李氏误解。郑氏盖以干为阳气,阳气本于天帝耳。余谓郑氏与九家同宗古之术数,遂曲解此句,曲者,邪曲。 决不可从。证以下文,“时乘六龙以御天”句,则统字当作统御解。统字,有主领及制驭两义。御字,亦有此两义。如人御车马,即以人力主领之与制驭之,使不纷乱也。故统字是统御义,不容妄诂。此中天字,即与《诗经》“彼苍者天”云云之天字全同。上世之民,仰首睹苍然之天,而认为此即是上帝。苍然,有形气之貌。 中国先民以为上帝不是超脱形气而独在。故于苍然形气之天而认为是上帝的形体,亦云天帝,亦可单称天,或单称帝。清季皇帝犹祭天,初民遗俗未泯也。晚世学人对于古书天字之训释,祇以为是太空中之大物,所谓诸天体是也。而不考先民有神道意义存乎其间,是岂能得古书天字之正解乎。如荀子《天论》云:“大天而事之,何若制天而用之。”云云。后生不知天字古义,则于“大天而事之”一语,终无确解。《乾卦》统天之天字,本是苍然形气之天,而先民迷信为天帝也。九家与郑氏将统字曲解为继、为本,完全恢复上古神道思想。而将孔子统御之义,消灭于无形中。此一字之训诂改易,即使孔子之《易经》变为上古术数之神教,岂不惜哉!

今释孔子统天之旨:统者,统御之谓。九家训为继、郑玄训为本,皆为古宗教思想所迷,不可从。宜覆阅前文。天者,苍然大圆中无量诸天体,是物质凝成之大物也。大圆者,仰望太空高远,苍然如圆形也。 而先民则于此,认为上帝的形体。孔子破术数家之迷,所以说统天之义。问:“云何统天?”答:孔子反对古术数家以乾为天之阳气,以坤为天之阴气。反对二字,一气贯下。 而说干为心灵,坤为物质。本书凡言心灵,即摄生命在内。凡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 故孔子言乾统天者,即是心灵统御物质。云何心统物?姑从两方略言之。心灵,省称心。物质,省称物。统御,省言统。 两方者:一、从宇宙发展言。二、从心主动以开物之事实言。且先言其一。有人难曰:“宇宙太初,洪荒而已。万物未形,何有心灵可说?孔子《周易》以《干》《坤》二卦为其他众卦之首,今先生释干为心灵、坤为物质,有经文可证,吾何间然。间然者,不赞同之谓。难者自言吾何间然者,谓于余之解释经义,无不赞同也。 顾宇宙太初本无心灵,此种推论当不谬误。孔子以乾元为万物始,意者未免误于空想欤?”答曰:贤者来难,滞于近,而不究其深也。孔子以干为心灵者,通终始而言也。举心灵,即含摄生命在内。 《干》之六爻,始于初爻“潜龙”隐藏之象,以譬生命和心灵隐潜而未发现也。中于二爻见龙在田之象,解见前。 以譬生物初出现时,即是生命力之冲动,能转化固闭之物质而造成生机体,心灵即从此渐发露也。终于五爻飞龙在天之象,以譬生物发展至人类,即是生命和心灵发展达最高级,如白日丽天,赫然大明也。赫然者,言其光焰盛大也。 吾子之论,似乎祇见到人类最高级心灵作用,至少亦必就低等动物之知觉等作用而言。如此,则宇宙太初本无心灵,不独吾子可以推知,而信其然。依据已有之经验,以推求其所不及亲历者,而可作合理的决定。是为推知。 余亦何曾见不及此,而况圣人乎?圣人,谓孔子。 吾子妄说孔子误于空想,悍然无忌惮矣。吾子之病,祇是不从发展去看宇宙。昔人每有将宇宙当作固定的物事来看。如小儒以天地定位,说《易》之乾坤。定位便是作固定来看。乾坤岂是固定的东西,稍有头脑者当能体会此理。太空无形无象,洞然空空,无有上下东西等方所可分,天地在太空中那有上下的定位。小儒尊守古帝王分别上下阶层之教条以压制庶民,使之安分,遂有天地定位之邪说。小儒之伪《周易》明明不是孔子之《周易》,而从来无有辨之者。惜哉! 吾子亦夹杂固定的谬想以猜度宇宙。度,读若托。推求之谓。 所以将宇宙剖成分段来看,遂谓生物未出现以前本无心灵,惟物质先在。于是以物质为一元。后来生物出现,始有心灵着见。见,读发现之现。著者,显著。 便谓心灵以物质为因,方乃得生。此唯物一元之论所由成立也。殊不知,宇宙从无始至今,疾趋未来。疾,迅速也。 元是发展不已的全体,中间无有空隙,向前永无停止。此中前字,谓向未来而前进也。 如何可用剖割之术,将宇宙划成分段。既划成分段,则必以显著在先之现象,如物质。 认为一元。其出现在后之现象,如生命和心灵。 自当说为从物质一元而产生。此其持论,不得不如是也。其字,指唯物论宗。 然余于物质产生心灵之说,有不敢苟同者,其故有三:

三故者,一、就现象言,物质产生非物质的东西,将毁坏因果律。此余不能苟同之故,一也。余在前文,曾申此义,今不复赘。二、就现象言,难我者,谓宇宙太初本无心灵。彼自信其说为不误。彼字,指难我者。下同。 实则,彼之于心灵,尚无真了解。古今言心灵作用者,都是分为知、情、意三方面。孔子尝曰:“视思明,听思聪。”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可见孔子极重思惟。思惟者,心灵作用之“知”的方面也。《论语》载孔子“依于仁,游于艺。”依字,吃紧。如人必有居宅为所依,一日失其居,便无可安生。仁者,生生之德也。以生生之德修己,则胸无残忍;以生生之德容物,则万物欣畅。故依仁者,所以含养真情也。艺者,艺术。游艺者,如歌咏、绘画,皆通其情,以与大自然相娱相得,而有物我无间之乐也。(无间者,无隔也。) 孔子依仁、游艺,可见其注重于心灵作用之“情”的方面。孔子有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云云。言敌人有三军之众,其力强大矣。而可与之奋斗,以夺其帅。帅者,三军之主也。夺者,我军虏其帅来,即彼军失其主,故曰夺。志者,意志。匹夫,谓一个小百姓,至微弱也。而有坚强的意志。虽有极大威权势力者,欲挫折其志而使之屈服,终不可能。如宋、明之亡,小百姓死于国难者不少。野史犹可考。 孔子此言,特别重视心灵作用之“意志”方面。其强力猛势,莫可测量。余因孔子之言,尝深切体会意志力之强猛,而悟心灵与生命元为一物之两方面,实不可离而为二。此中物字,指生命和心灵而言也。切勿误解为物质的物。以其本来不二,故形容之曰一物耳。 《易大传》称乾曰“大生”云云,明示干是生生不已的强盛势力,故称为大。称坤曰“广生”云云,言其生育众多也。然孔子《周易》之例,干主动以导坤,坤则承干而与之同功,以成广生之化。坤赖干为主导,此亦《干》之所以称“大生”也。坤承干之例,本是孔子之义。古术数家之《易》,祇是占卜辞典。至于辨物而析众义,会通以成大例,则非术数家所有也。汉《易》宗术数,阴废孔子《周易》,而代之以术数之伪《周易》,顾又窃取孔子之例,以文其陋。此研汉《易》者所宜知也。余于此处,发汉《易》之覆,他处不再注。覆者,谓汉《易》家窃取孔义,而掩覆其阴私,不令后人知也。 《大传》说干是大生之强盛势力,此乃《易大传》原本记载孔子之说。而小儒伪《传》幸保存未削也。原本,是孔门大道学派所辑成。小儒改变原本而为伪《传》。(伪《传》仍称《易大传》,又称《系辞传》。)其于原本所载孔子义偶有保存。 详究孔子此说,明明以《干》为生命和心灵。生命是大生的强盛势力,心灵之意志力亦即是生命力,不可以生命、心灵析为二物也。是故干称“大生”,已见上文。 亦称“大明”。大明,谓心灵。后文当详之。 圣文足征,非余臆说。难我者,祇以人类之高级心灵作用如思维等 或低等动物之知觉等作用,认为心灵。故说太初万物未形时,本无心灵。乃至物质宇宙凝成以后,生物未出现,犹未有心灵。难我者,自信其说为不误。我则深惜其于心灵无真解。其字,指难我者。 云何说彼于心灵无真解?彼字,指难我者。 如我所知,心灵亦是大生的强盛势力。此中亦字,对生命而言也。生命是大生的强盛势力,而心灵并非异于此势力别为一物,故言亦也。 生命心灵非两物,已说在前。从“大生”的强盛势力,有刚健、升进、照明等性而言,生命、心灵本来是一。《易》之所谓干,就是大生的强盛势力。这个势力,叫作生命,又叫作心灵,所以说生命、心灵本来是一。此强盛势力其性质特殊,从其生生不已而言,故谓其有刚健性;从其勇于创造及不下坠而言,故谓其有升进性;从其能发展为一切知识以及最高智慧与道德而言,故谓其有照明性。 从照明性之显露,其始为最低等动物之知觉等作用,犹甚暧昧。又进进而为人类高级心灵作用,如思维等。 是为照明性之特殊发展。进进,连言之者,自最低等动物进至人类,未可骤至。必进进不已也。 因此,遂于生命一名而外又别立心灵一名,是故应说生命、心灵为一物之两方面。难我者,如真正了解心灵:(一)应当体会知、情、意三方面,究以坚强的意志力为基本作用。最低等动物之知觉等作用,乃至人类高级心灵作用,莫不依赖于向外追求的强烈意志力鼓动于中。同时,知觉乃至思维等等高级心灵作用,亦为意志力所倚仗之慧炬,而不至流于盲目追求。故知、情、意三方,亦互相影响。今此不及深论也。(二)心灵和生命非两物,并不是妄持空论来作主张。如果体会到意志力之健而又健,便可信得心灵和生命根本不是两物。圣人明明说干为“大生”,为大明,即是以生命、心灵二名,同为干之别称。“大明”者,言干含有照明之性,大者,赞美之也。 将来能发展为知觉与高级心灵作用也。《乾卦》初爻,潜龙隐藏之象,即表示此义。余在前文,云圣人通始终而言者,亦此意耳。难我者,仅着眼于干之照明性,已经发展为高级心灵,故祇在此处认定心灵。所以不承认宇宙太初有心灵。虽物质宇宙已凝成,而生物未出现以前,还是无心灵。此难找者之本意也。其实,宇宙太初万物未形,而乾道、坤道,从无始时早已存在。乾道、坤道两词,并见《干》、《坤》二卦。两“道”字,究作何解?从来读《易》者,大概含胡过去。我尝作两解:一曰,道,犹理也。干有干之理,曰乾道;坤有坤之理,曰坤道。《易》之辩证法,于对立之中,必有一方为主,一方为从,方成太和而归合一。干主动以开坤,是干之理当然也,故云乾道。坤承干以成化,是坤之理当然也,故云坤道。二曰,道,谓乾坤同禀之一元也(禀者,禀受。)乾坤都不是从空无中忽然幻现。故就干言之,干必有元。万物乃“资取乎干,以成其始”。坤必有元,万物乃“资取乎坤,以广其生。”若乾坤无元,即如空华之幻耳,万物何得资取之以始以生乎?惟其有元,(其字,指乾和坤。)譬犹有源之水,禾苗乃得资取此水遂其长育耳。然《干》卦中说乾元,明干之有元;《坤》卦中说坤元,明坤之有元。其实,乾坤同禀一元,以成为干、为坤耳,(譬如众沤同禀一大海水,以成为众沤。)无二元也。此义,已说在前文。如上两解,都根据经义,非余臆说。自当并存。 有乾道,即是有生命和心灵。即者,明示乾道与生命、心灵不是两事。譬如说孔丘即是孔仲尼,非两人也。下即字,仿此。 有坤道,即是有质和能。此乃孔子创明之义。追惟伏羲作八卦,因而重之为六十四卦,以《干》、《坤》居首。其余六十二卦,则皆《干》《坤》之变化也。然伏羲虽定乾坤之名,其义云何?究不可知。古时术数家利用伏羲之八卦,八卦,即六十四卦之简称。已说在第一分。 则以干为阳气,坤为阴气。自田何授《易》于汉初,传至于今,未有改也。但不可谓术数家之说,即是伏羲之说。余始从伪经考辨孔子《周易》本义之仅存者,多在《干》、《坤》二卦中。伪经,指伪《周易》。 伪《大传》亦幸存数条。如干为生命和心灵,坤为质和能,皆孔子《周易》创发之义,不必与伏义有关也。余深信,宇宙太初万物未形时,已含缊无量发展的可能。无量者,形容其多模多样耳。亦不可说多到无穷。如果作无穷的多来想,殊不合理。 譬如胎儿在胎盘中,其心身两方面将来无量发展的可能,实已于在胎盘时期,一切含缊齐备。宇宙发展之多模多样,层出不穷。层出者,言万有不齐之物,不是于一时期,一齐发现出来。而是先先后后,一层又一层,各各以次出现,故云层出。不穷者,形容其永不乏绝耳。非谓物之数量多到无穷。 虽复各方面之现象其出现有先后不同,要不可说先者是后者所由生起之因,后者是先者所亲生之果。要不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而诸现象之出现所以有先后不同者,直由其所待以出现之条件,有具备与不具备之异耳。某种现象所需要之条件较易具备,则其出现在最先自不容疑。某种现象所需要之条件具备良难,则其出现当最后,甚至条件终不备,竟无出现之期。浩浩太空无量数诸天体,其绝无生物者当居最大多数。欲求其有如吾侪地球具备生物出生,以及发展为最高级的人类生活之一切优良条件者,诚不可多得。此生命和心灵所以难于显发也。然若以其难于显发,便谓宇宙太初本无心灵,则拘于近视而不深穷之过也。须知心灵者,通其始终而授以此名。授,犹给予也。给予以心灵之名也。 从其发展已盛,谓之终。从其为“大生”的强盛势力,无始本有,是谓之始。无始,犹云太始。不直言太始,而变文曰无始者,以不可知其开始之最初时期故,遂称无始。生命、心灵即是大生的强盛势力。孔子《周易》所云乾道是也。此乃本来天然而有,非先本无而后起故。遂云本有。 云何心灵之名是通其始终而立此称?称,犹名也。 孔子于《乾卦》说干为“大明”、见《彖传》。 为“知”。见《易大传》。 知与大明,皆心灵作用之盛显也,是就心灵发展已盛而说,易言之,即就心灵发展之终而说。然乾道“大生”的强盛势力是无始本有,此在理论上无可破毁。若非本有乾道,万物将何所资取以成其始乎?惟乾道是本有,所以生生不已。晚周诸儒谈及大化流行,辄云不已。如《大戴礼》亦见此文。盖绍述孔子之遗言,而未免失其冲旨。容当别论。 不已者,正是意志之猛力直前,无停滞,无灭绝。盖以“大生”之力,动而健,说为意志。此意志力有照明性与自由性,不可屈也。不同于坤阴之迷闇,而动也刚。释迦氏窥见宇宙开辟,本乎盲动之威势,名曰无明。威势,犹云势力。无明者,言此势力是迷闇性也。无明,亦名为黑。言其是黑暗的势力也。 其说颇近于《大易》所谓坤道。《大易》,指孔子之《周易》。 坤为物质,是乃阴性。阴者,迷暗,本无知也。释迦有窥于坤道,而不悟乾道,遂堕边见。边,犹偏也。堕,犹陷也。陷于偏见。 卒至反人生,毁宇宙,求趣不生不灭的寂灭法界。趣,犹投入也。法,谓万物。界字,中释佛书有时用为体字之代词。此中法界,犹云万物实体。 此大误也。

宇宙大变,肇始万物。试究大变所由成,决不是独力或一性之所为。独力者,谓孤独的一种势力。一性者,谓单一的性质。如唯心一元论者,其一元唯是精神性,唯物一元论者,其一元唯是物质性,是皆一性之论也。夫一,则无相反也;独,则无有对也。谁与推动而成变乎? 其必实体内部含藏互相反之两性,交相推动,以成变化,乾坤形焉。形者,将由隐藏而至乎显著也。隐藏于实体内部者,元是乾坤二者之性质,所谓阴性阳性之互异也。及其显著,便为乾坤两方面,即心灵现象与物质现象是也。此中言心灵,即摄生命。言物质,即摄能力。下同。 此乃两性之相反故动,而卒成乎合一也。注意。 干阳心灵斡运乎坤阴物质,干阳心灵,作复词。坤阴物质,亦复词也。斡者,主导之谓。运者,运行。 坤阴物质含载乎干阳心灵。心物本来非两体,譬犹百骸五脏之为一身耳。万物资取于乾道以为性命,资取于坤道以成形骸。应知宇宙太初万物未形,而乾坤本有。否则万物其可从空无中偶然幻现得来乎?物质宇宙凝成而后,生物未得遽然出现,遽然者,急速之貌。 则以生物所必需之条件未具备耳。而乾道即生命和心灵 默运乎物质中,何曾有俄顷熄其力乎。默,犹潜也。生命心灵潜伏以运行乎物质中,无形可睹,故曰默也。俄顷者,谓时之极短、极速,犹佛典所云一刹那顷也。熄,犹灭也。生命心灵之力,永无灭绝时也。 鸟非双翼,无可飞行;车不两轮,讵堪运动。验诸小物,犹复如斯。宇宙大变,岂是一性所致。一性,见前。 综前所说,下从生物出现以后,高级心灵发展既盛之际;上穷生物未出现以前,极乎无始,有“大生”力,缊照明之性,藏前进之几,是为心灵元胎。元,犹始也。 是故通其终始,而立心灵之名。《易》之称干为“大明”、为“知”,即此旨也。岂可划定生物出现以后,始有心灵,而曰太初无有是乎?是字,指心灵。 总之,宇宙是从无始到今,以趋于无尽的未来,而为发展不已的全体,决不可剖成分段。若乃物质与生命心灵之出现有先后,自当以条件之易于具备与否,阐明其故。此意已说在前。玆复举一譬喻。如桃树有种子为其内在的根源,遂有生芽、生根干、生繁枝、生众叶以及生蕃然之群花、生累然之硕果,成一联串的发展,是为全体。世人以为桃种子生了芽和根干以及开花结果,其种子早消灭,此大错误。桃种生芽、生根,种性即在芽和根中。乃至开花、结果,种性即在花和果中。桃树从芽到果,一联串的发展,种性始终为其内在根源,未曾消灭也。 园夫综其大全而观,则芽生虽在最先,园夫决不会轻断根干从芽生,不从种子生。园夫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至于繁枝众叶,出现于根干之后,园夫亦决不会轻断枝叶从根干生,不从种子生。花出现于枝叶之后,园夫亦不会轻断花从枝叶生,不从种子生。硕果出现于群花之后,园夫更不会轻断硕果从群花生,不从种子生。园夫综观桃树为发展不已之全体,故无谬误见。见者,见解。芽对于根干之生,得为助缘,而非正因,正因则种子也。乃至花对于硕果之生,亦得作助缘,而非正因,正因定是种子。种子之性,自生芽以后层层发展,最后出生硕果,与种子本性甚相似。好像生芽以后之发展不已,殆为会集其精英于最终之结果者。岂不妙哉!由此可悟,宇宙万物发展,至人类为最高级。其犹硕果乎! 世有浅夫,不能于桃树作发展之全体观,乃划成分段。芽为最先之一分段,根干从芽生,无关于种子。彼以为芽生,而种子已灭。其实种子变成新芽,而种子之性质更创新而复杂,潜存于新芽中,为继新芽而起之物作根源。(此中物字,指根干。)向后步步发展,种性之创新与复杂,皆可类推。种性岂有灭乎?而浅夫不悟耳。 乃至硕果从群花生,无关于种子。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 如此大谬大误,实由不了桃树为发展之全体,而妄划分段,竟至铸九州铁,成此大错。园夫闻之,且大笑不止也。可不戒哉!哲学家必欲将宇宙划定生物未出现以前,别为一大分段。而谓尔时本无心灵,以此建立唯物一元之论。余宁守固陋,未知其可也。

上来已说二故,今略谈第三。第三,就实体言,实体非超脱乎万物而独在,乃是万物内在的根源。宇宙万物是发展不已的全体,此不容疑。宇宙万物四字,作复词。 可见实体本来是随时创新与复杂,决不可说实体从无始来,早已固定于一性。如唯心一元论者,其实体在太始已固定于唯一的精神性。反之,唯物一元论者,其实体在太始已固定于唯一的物质性。 此一性固定之实体论或宇宙论,未免太死板。孔子《周易》创明体用不二,消灭宗教家所迷执之天帝及哲学家所建立真实、无对的实体。哲学家皆以现象是有对,实体是无对,现象是变异,实体是唯一真实、是第一因、是超越现象而先在。如此,则现象与实体明明剖作两重世界。(重,读若虫。)自体用不二之论出,而后此种实体,遂与天帝同消灭也。 孔子本非破除实体,祇是破除哲学家空想的实体无可与现象融合为一。祇是破除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余详玩伪经《干》、《坤》二卦,伪经,谓小儒之伪《周易》,非孔子原本。 辨其伪,寻其真。寻,犹求也。真者,谓《干》《坤》二卦,犹多存孔子本义。 窃窥孔子盖从现象而透彻其实体,故肯定现象有元。元,一而已。无二元,无多元。但孔子不许离开现象而驰空想,以推测一元为何等模样。如唯心一元论者说一元之性质唯是精神的,即其所谓一元已拟定了一种模样。唯物一元论者说一元之性质唯是物质的,即其所谓一元又别拟一种模样。如上两宗,皆将一元固定于一性。 孔子于《干》《坤》二卦,说乾元、坤元。汉《易》家不悟圣意,妄说坤元即是乾元,欲成唯干之论,实持唯神论也。余已说在前文。王船山屏弃汉《易》之唯干,而主张乾坤并建,又不免二元之失。《易》之道,湮绝久矣。其实,孔子以体用不二立宗。一元者,即是宇宙万象之真实自体,譬如大海水,即是众沤之自身。宇宙万象,乃现象之别名。 亦可说为万物各各通有的内在根源。故欲了解实体者,惟当综观现象发展之完形,而洞彻其底里。云何完形?完者,完全。形者,形貌。谓现象发展至于完成,即有完全的形貌可观察也。 庶几不至于曲解现象,方乃于现象之真实自体有正确的了解矣。真实自体,即实体一名之变文耳。 圣人综观宇宙发展,约以三层:自无始,洪荒肇启,肇,始也。殷,开也。言宇宙开辟之始也。 物质宇宙凝成,谓太空无量诸天体凝成。 是物质层出现最先。其后,有生物出生。由植物而进至低等动物乃至高等动物,上极乎人类,于是有生命出现。刚健如诸天运转,光明如太阳。含藏万有如大海,活泼泼地如鸢飞鱼跃。伟哉!生命层成就。宇宙无复闭塞、重浊之象,而“大生”“广生”之几,周遍乎太空矣。生命层既成就,同时即有心灵发现。但植物时期,心灵乍露,犹甚隐微。乍露者,植物颇有知觉。如怕痒草及葵花向日之类,皆其征也。 惟自高等动物以往,进至于人,则心灵焕发。如日之升,赫然大明。德用至盛,莫得而称矣。心灵与生命元非两物,但以其为生命力之特殊发展,亦须别论。心灵层成就,宇宙之发展庶乎近于完成。至此可以综观宇宙发展之完形。孔子既主张体用不二,即是以实体为现象之真实自体,现象以外,决定无有超越现象而独存的实体。譬如大海水,是众沤之自身。(众沤,以比喻现象。大海水,以比喻实体。)故众沤以外,无有独存的大海水。 此理,孔子见之明,持之定。故其作《周易》一经阐明实体,盖先有两原则存于其胸中,而后下笔。一、肯定现象真实。余在前文,解释乾元,万物资始;坤元,万物资生。发明孔子肯定万物之旨。即此中第一原则之所本也。 问:“哲学家皆说本体真实,现象则是变异。”答:孔子洞见体用不二,即实体不是离开现象而独在。余在本书随处重复说明此意,重字,读若虫。 盖恐人于此理不易见得彻底也。若真见实体不是离开现象而独在者,便不可偏向实体上说真实,偏向现象上说变异,因其将实体现象剖作两重世界故也。便不可三字,一气贯下为句。 学者真正了解实体不是离开现象而独在,当然要肯定现象真实。易言之,即是肯定万物真实。 肯定现象真实,即是以现象为主,实体元是现象的自体,所以现象真实不虚。反之,如偏向实体上说真实,偏向现象上说变异,则不独有体用剖作二界之大过,而且以实体为主更有佛家摄用归体、摄相归性、摄俗归真之巨迷。摄用至摄俗三句,其实是重复之词。佛书中在宇宙论之观点上谈用,则此用字,即法相之别一名称。性,犹体也。已说见前。就名词而言,其与吾之体用二名并无异,但就解说而论,则吾书与佛说绝无相似处。譬如中国哲学上,性之一名,孟子与荀子等同承认人皆有性。但孟言人性是善,荀言人性是恶,两家对于性之解说大不同也。又如哲学上一元这个名词,是唯物、唯心二宗所同的。而二宗对于一元之解说则互不相同,更互不相容。此等例子不可胜举。佛家所谓实体之体字,祇是对于用作一种依托而已。可参考余之《体用论》。我说实体变动成了现象,即此现象是实体的功用。亦可说实体的变动即名之为功用,即此功用叫作现象。譬如大海水腾跃,此亦可说为大海水之功用。而此腾跃的功用,乃即是众沤。非离开大海水腾跃的功用以外别有众沤,所以说大海水成了众沤的自身。由此譬喻,可悟实体变动即叫作功用,亦叫作现象。所以说实体成了现象的自体。切不可将实体、功用、现象,误作三重世界。(重,读若虫。)余玩孔子之易,是肯定现象真实,即以现象为主。可以说是摄体归用。(摄字,约有二义:一、收入义。二、包含义。此处所引佛说之摄字,应是收入义。即以用,收归于体,是佛之义也。)佛氏以用收归于体,即把用消除了,而祇承认不生不灭的实体。佛氏毕竟是出世的宗教。孔子摄体归用,此在学术思想界确是根本重要的创见。摄体归用,元是反对哲学家妄想有超越现象而独存的实体。于是正确阐明实体是现象的真实自体,易言之实体是万物各各的内在根源。万物所由始、所由生及所由发展不已者,此非有外力为其因,(外力,谓天帝或超越现象而独存的实体。)而万物各各通有内在根源,则其所由始、所由生与所由发展之故也。(故,犹因也。万物各有的内在根源,实则是万物共一根源。譬如众沤各各取大海水以为其自身。就甲沤言之,甲沤以大海水为其自身;自乙沤言之,乙沤亦以大海水为其自身。乃至无量数的沤,莫不如是。由此譬喻,可悟实体是万物各有的自体,亦是万物共有而为一全体。万物无孤立,不容涣散故。足征实体是一。)摄用归体者,如佛氏之归于寂灭,老氏之返于虚无,有种种恶影响。摄体归用,则万物皆有内在根源。既是真实不虚,自然变异日新,万物所以不倦于创造也。(悟到实体是万物的自体,即万物皆真实。万物真实,故变异日新。不真不实,即是空虚幻妄,那得有变异。变异者,生生无竭,不守其故也。非真实至极,何能如此。)摄体归用,即是将实体收归万物,方知万物真实。哲学家往往将万物的真实自体,推出于万物以外去,(真实自体,乃实体之变文。曾见前。去字,助词。)遂成大颠倒。印度佛家观万物皆如幻如化,欲导众生以投入不生不灭之实体。(参看余之《明心篇》。)可谓怪极。庄子以万物皆任造物者之所为,一切不由自力作主。以我“为鼠肝”、以我“为虫臂”,听之而已。(见《庄子》《大宗师》篇。有问:“《庄子》书中有造物与真宰等词,似是信有天帝。”余答之曰:庄子确未脱离宗教思想。若说他信天帝,又似与他本旨不合。他确是把天帝变了一下,而说为天地精神。他的实体论,颇似神和气二元,其思想甚淆杂。庄子之学亦是摄用归体,其影响极坏。)摄体归用,则现象真实,万物真实,人生真实,世界真实。人生一切皆得自主自在,一切皆得自创自造。孔子倡导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诸弘论,实从其摄体归用之根本原理而出也。摄相归性,(相,读相状之相。犹言万物或现象,性字,中译佛书用为实体之代词。)摄俗归真,(真,谓实体。俗,指世间而言。佛说众生颠倒,迷执世间或一切事物,不能舍故。)此二句,并与第一句摄用归体之义相通。兹可不赘。东方先哲深穷万有之原,大概多以现象摄归实体。宋以来小康之儒每有纳万殊于一本之意,亦受佛教影响也。(万殊,谓现象。一本,谓实体。)有问:“尊论似以万物名之为用,何耶?”答:万物与现象二名,其实则一,现象即是万物之通称故。余在前文已云,实体变动即是其功用。(其字,指实体。功用,简称用。变动,即是实体的功用。假若实体是不变动的,便是僵死的东西,即无用。)万物或现象祇是克就实体变动的功用,而给予以万物或现象的名字。不是离开实体变动的功用以外,又别生起实在的事物或另一世界,可说为万物或现象也。(不是二字,一气贯下为句。)譬如大海水翻腾活跃是其功用,而此功用乃即是众沤。由此譬喻,可悟万物祇是功用之别一名字。又尝想及,《中庸》说,“小”,“莫能破”(言其物微小至极,不可再破析也。若可破析,即不名为小。)殆与科学所发明之元子电子一类小物颇相近欤。上考《易大传》,说万物皆变动不居。据此公律而言,则莫能破之小物,拟诸粒子固无不可。但此粒子决不是固定的东西,说为动波,较为得实。余以为实体变动,就叫作功用。即此功用,又叫作万物或现象。如此说来,实体确是将他的自身全变成了万物或现象,万物以外没有独存的实体。譬如大海水,确是将他的自身全变成了众沤,众沤以外没有独存的大海水。哲学毕竟是穷源之学,体和用是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未可忽视而不究。万物无根源,断无此理。但古今谈本体者,总不免将万物的真实自体,推出去说为无对,而不悟无对即是有对。此种见地正是消除了万物,祇承认无对的实体,是谓摄用归体。佛家更悍然消除实体的功用,留下一个不生不灭的死体。故摄用归体之主张,至佛氏而已极矣。惟孔子《周易》摄体归用,即将实体收入于万物与吾人身上来。万物、人生才是真实,不空虚,不幻妄。人生更无可自甘降低而作雾自迷,妄兴皈仰。(人生二字,一气贯下为句。摄用归体之论,将实体从万物、吾人身中推出去,说为无对,而兴皈仰。非作雾自迷而何?)

已说第一原则,肯定现象真实,万物真实。此二语,祇是重复言之耳。 方不至陷于迷妄,将实体从万物自身中推出于外界去。方不二字,至此为句。 今略说第二原则:万物是从过去到现在以趋于未来,发展不已的全体。惟综观其大全,方可了解,物之出现虽有先后,如物质出现在先,生命心灵出现在后。 而后出之物与先出之物,性质既不同,且后物、先物彼此所率由之轨则亦互异。古诗曰“有物有则”云云。则者,法则,亦称轨则。凡物之成,未有不由乎轨则者。生命心灵与物质比较,则各有特殊的轨则,不可混同。至于两方性质不同,更甚显者,此弗及论。 是故综观万物发展之完形,完形,解见前。 便可悟到物无先后,其出生都不偶然。万物同资取乎一元实体,以成其始,以弘其生。已说在前文。一元实体,作复词用。曾见前。 譬如桃树,自萌芽开始,层层生新,形性莫同,谓根干枝叶乃至于花,其形各异,其性亦各别也。 终乃硕果出现,发展完成。故综桃树发展之完形而观之,则其始乎芽,中经多数异形,终乃至乎果。如此复杂之发展,要皆桃树自身本有种子含藏复杂性故也。桃树之芽先生,固由于其种子含有生芽之可能性。种子含有生芽之可能性,以后简称种性。他处未注者仿此。 根干继芽而生,亦由于有种性故生,实非芽能生根干也。芽于根干,祇能为助缘。而生根干之正因,乃是种性。枝叶等可类推。 千枝万叶继根干而生,复由于有种性故生,实非根干能生千枝万叶也。曰千曰万,乃形容多数之词耳 。群华怒放于千枝万叶之后,又由于有种性故生,实非枝叶能生群华也。硕果继群华而生,更由于其资取种性之精英故生,此中其字,指硕果。 实非群华能生硕果也。尤复应知,美终之果,定与其种性有相似。美终者,硕果为桃树发展之终,亦即是其种性显发之终。美者,赞美其终之盛也。 而果起时,随所遇之缘,往往有所变于其种性,不尽肖之。肖,犹似也。 然亦不会丧失种性,以至全无相似处。故上文云,定与种性有相似。 且果之储能,往往视其种性更加增大,此所以美其终也。余举此譬喻,盖以桃树本有种子含藏复杂性。故自萌芽最先出生以后,历根干等等以至硕果,不论其出生先后,盖未有不具种性而能从他物出生者。事实如此,何可否认。他物者,如就根干,对先出之芽而言,自当以芽为他物。就枝,对先出之根干而言,自当以根干为他物。叶以下皆可类推。 假设有人焉,以萌芽出生最先,遂说芽为一元,根干等物皆从芽而生,无有种性。以字,一气贯下为句。 园夫能不哂其说之妄乎?余以桃芽等等之种性,譬喻宇宙实体是含藏复杂性。物质与生命等现象,皆由实体内部本有此类互不相同的性质,故得后先出现耳。物质出现最先,生命出现在后。(此中言生命,即摄心灵。言物质,即摄能力。后皆仿此。)亦犹桃芽出现最先,根干乃至硕果出现在后也。 世有浅见者,不承认有实体。则太初之际物质宇宙最先凝成,祇是忽然而起,有是理乎?印度古代外道,有说山河大地是忽然而起。佛家曾提及之,但以其太粗陋,无足破斥。窥基《唯识述记》卷一亦偶言之耳。 若将物质当作实体,如唯物一元之论,则此一元实体既固定于一性。如何得有变动,成功用?此可疑者一也。又物质如何产生非物质的东西?明明破坏因果律。非物质的东西,谓生命心灵。 此可疑者二也。如上二疑,确是极重要的问题。吾未及详说耳。尤复应知,生命、心灵与质和能,本同禀一元实体,禀者,禀受。一元实体,作复词用。 元非两物。余在前文,已经说过。生物未出现以前,生命、心灵隐藏于物质中,斡运于物质中,非本来无是物也。斡者,言生命心灵主领乎物质也。运者,言生命心灵运行乎物质中也。但生物出生之条件未具备,故不易从幽隐中显发出来耳。是物二字,指生命心灵。此处物字,不是物质之物,祇作为生命心灵之代词。 《乾卦》初爻“潜龙”之象,发明此旨。非余以己意妄傅圣言也。傅者,犹俗云傅会。若圣人之言,本不同于吾之所解释,而吾竟以己意,加入其间,是谓傅会。 且物质世界元是坚凝、闭塞、浊重的东西,及生物出现便已改造物质为生机体,生命心灵从此出潜而显、离隐而着。极至生机充实,如雷雨之动满盈;睿智圆明,比日月之光增盛。雷雨之动满盈,见《周易》《震卦》。形容生命力盛大,此孔子原文之仅存者也。圆明一词,借用中译佛典。圆者,圆满,无亏缺也。言心灵之智慧作用,光明盛大。比日月之圆明,有其过之无不及也。 此乃一元实体之内部,所含藏诸复杂性中之最殊特、最奇异者。其显发虽在后,而既已显发,则健而又健、进而又进,造乎极顶,穷于称赞。伟哉生命心灵!其为主导物质之强盛势力,决不容否认。而其所以最后出现者,殆犹桃树最后发展之硕果,肖其种性,又益增大欤。殆犹二字,至此为句。 总之,生命、心灵的强盛势力,明明实现其实体之殊特性,明明发展其实体之殊特性。唯物论宗不务综观宇宙发展的全体,而用剖割之术,将生物未出现以前,剖成一大分段。遂断定生物未有时,即无有生命和心灵。乃成唯物一元,即宇宙实体固定于物质一性之论。反之,如唯心一元,又以宇宙实体固定于精神一性。两宗之主张,虽若甚异,而其不务综观宇宙发展的全体,纵任己意,以取舍现象。纵,犹放肆也。任,犹用也。放纵而任用己之意见以持说,不能慎思以求事理之真,故云纵任己意。取舍者,唯心家取精神而舍物质,虽亦无可否认物质现象,而以物质为精神一元之副产物,则以己意舍去天然本有之物质性矣。唯物家取物质而舍精神,虽亦无可否认精神现象,而以精神为物质一元之副产物,则以己意舍去天然本有之精神性矣。故云任意取舍现象。 更可惜者,两宗皆不悟,谈实体者应以现象为主,肯定现象真实。一元实体复词 是由万物各各皆资取之,以成就自己;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 皆禀受之,以为其内在根源。不可将实体推出于万物以外也。两宗皆逞臆,建立一性为实体,万物从之而生。一性者,或唯一的精神性,一元唯心是也。或唯一的物质性,一元唯物是也。从之者,之字,指上实体。 唯心家如庄子、黑格尔等,有天地精神或绝对精神之称,直以精神为天帝矣。唯物论虽有消灭宗教之绩,而其建物质为一元,毕竟欠妥。核实而谈,物质祇是构成实物的材料。譬如一束之薪,举火燃之,薪便解散离析,若消失无所有。其实薪的材料并不消灭。若当燃烧时,将其炭块与浮扬之灰,设法保存不令有毫厘耗散,则以炭和灰之重量合计必与原薪之重量相等。可能有不全合,然当无甚大差别也。差别者,不一致之谓。 实物所由生成之材料,即是物质。然复当知,如上所说实物,若薪或炭或灰,祇是物质的状态有变易耳。物质本是现象之一方面,如何可说为万有之一元?以物质对生命心灵而言,祇是一方面。 有问:“现象一词不是就物质的状态上说乎?”答:世俗因实用的习惯,便将一件一件的实物执为实有。殊不知,每一件实物都是物质的状态。你须玩味状态两字的意义。状者,形状。态者,形态。试取譬于尔的肉体,皮肤骨肉血气等等是乃一团物质。若此一团物质的长短、肥瘦、轻重、黑白等等,黑白,就皮肤言。 则是其状态也。其字,指一团物质。 状态,若离了物质便无所有。状态之可说为实有者,还是以状态随属于物质而说耳。此中举一个肉体之皮肤骨肉血气等等,以譬喻一切物质。举一个肉体之长短等等状态,以譬喻各种实物千状万态。如气体、液体、固体诸物,或植物的形体、动物的躯体、人的肉体,若此之类都是物质的状态。物质时变易其状态,而物质自身不灭。如人死亡,祇是物质的状态消失,而皮肤骨肉血气等等物质,则分散而还归于太空物质之流中,还可化成其他物类。物质元是流动的。 故现象一名,从物的方面说来,是直指物质而名之也。物质,是实体变成现象之一方面,所谓坤是也。另一方面,则是健而又健,斡运乎物质中之精,所谓干是也。《易》称乾曰精,盖以物质为粗,而干至精粹也。 物质凝成实物,必承干力,非可独化也。

假定物质的现象为实有,而绝不问物质之有元或无元,在科学的领域而说应该如此。在哲学之领域内,虽宽泛至极,而上穷万有之元,要是哲学之最大任务。学不究其源,科学上各部门的知识虽极精确,而无所归宗。孔子穷源之学,发明万物皆有内在根源,为人生开发生活源泉为,读卫。 及导引人类于共同生活之正轨,此是《大易》、《春秋》、《周官》、《礼运》诸经要旨。虽被小儒改易变乱,而其本义犹有可寻。 并启迪其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愿望与毅力。裁辅,见《易大传》。曾释在前文。 此等真理,直是万古常新。岂可视为过去,不足留意乎!

余在前文曾言,孔子作《易》阐明实体,盖先有两原则,藏于其胸中而后下笔。肯定现象真实、万物真实,以万物或现象为主。此是第一原则。肯定宇宙是从过去到今以疾趋未来,为发展不已的全体,学者当综观其大全,不宜割裂现象妄有取舍。如将生物未出现以前,划成一大分段。断定其时无有生命、心灵的现象,是割裂也。唯心、唯物二宗,一取心而舍物,一取物而舍心。已说在前。 此是第二原则。两原则既说在前,此后略申《干》、《坤》两《彖传》,“乾元”、“坤元”之旨。当不须多费辞说。而余全身骨质松散,左膝头倾侧,不良于行。病象殊剧,亦欲草草作结束也。申者,承前文而加以说明也。

《干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坤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曾引释在前,可覆看。 此孔子弘阐一元实体之文也。一元实体,复词也。弘,大也。阐,犹发明也。实体义缊深广,惟孔子大发明之也。 辞简至极,而义海无穷。从来治《易》者,鲜不误解。迷谬最甚者,莫如汉《易》唯神之论。见前。 晚明王传,失在二元。王船山有《周易内传》及《外传》。主乾坤并建,未免二元。 其他汉宋群儒著书说《易》者甚众,而实鲜可观览。清人焦循治汉《易》,不肯困守古术数家之迷涂,思就经文,别有创解。然其用心处,要不外贯穿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以旁通、相错、时行及比例,以说明之。焦氏《易图略》《叙目》云:“余学《易》,所悟得者有三:一曰旁通,二曰相错,三曰时行。时行者,言其变通也。”云云。焦氏甚重比例之术。其《易图略》曰:“读至此卦此爻,知其与彼卦彼爻相比例,遂检彼以审之。由此及彼,又由彼及彼,千脉万络,一气流通。前后互推,端委悉见。可悟《易》辞之参伍错综。后人学《易》,无不当如此。非如此,不足以知《易》也。”云云。余按焦氏以比例求卦爻,以参伍错综、触类引申,求《易》之辞。盖谓《易》之辞,皆文在于此而意通乎彼。如人之络与经连贯,互相纠结,针一穴而腑脏皆灵,其一生之用心于《易》者尽乎此。焦氏虽不守汉《易》之术数,而其方法则承汉人之卦之说,但异其运用。本荀虞旁通与升降之意,而兼用比例之法以观其会通。焦氏犹是汉《易》之支流耳。就经生之业而论,依文解义,钻研贯穿于文辞之间,是为经生之业。 其用心精细,两汉以来罕有其人也。若言学术,焦氏之于《易》,其犹汉人钻小圈子之遗习,未闻圣人之大道也欤!吾尝与友人书云:圣人作《易》,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明明有宇宙人生诸大问题,勤求解决。久之,而后发表其真知实见于《周易》一经。后人学《易》,宜寻求圣人当年如何发生问题及如何解决问题之经历。凡言圣人,皆指孔子。当年,指孔子之时代而言。 庶几可为自己格物穷理与鉴古通今之辅助。鉴古者,以古为鉴,明人事之得失也。通今者,革故,取新。变通,故可久也。 后之学者,最下,溺心尘俗;上者,爱知,可贵。而超悟之才难观。爱知者,喜爱知识,不乐无知也。此亦可贵。超悟者,颖悟创发,不由积渐而至。故云。 宇宙茫茫,人生梦梦。圆颅方趾之伦,能深省者无几。孔子《易》学湮绝,不亦宜乎。

乾元、坤元,余少年时初读《易》,未得其解。少时尊重船山,急取其《易传》读之。又嫌其近于二元论,莫敢苟同。平生甚不喜汉《易》。宋人说《易》之书空虚、迂陋,弥觉可厌。自度不复从事于《易》学矣。其后,反对佛氏将法性、法相剖作生灭与不生不灭两界之论,又莫能印可西洋唯心唯物二宗之异执。印,犹契合也。可者,许可。二宗各执着一边,曰异执。 余乃放舍旧闻,旷然流观万物,流观,本陶诗。观物而无所滞碍,故云流。 忽有体用不二之悟。自是复取伪经,小儒改窜之伪《周易》。 抉择其中偶尔保留圣言之处。以意逆志。逆,迎合也。志,谓心之所存。此言以我之意,迎合于圣心之所存。即不以主观妄解圣言也。 考验吾平生所经历,而深信孔子《周易》一经为真理之藏、大道之府也。乾元者,干之元。非谓干即是元。但若认清干之元不是离干而独存,则干与其元实非二物。 坤元者,坤之元。非谓坤即是元。但若认清坤之元不是离坤而独存,则坤与其元亦非二物。 圣人肯定万物真实,以万物为主。故不可同于古代宗教之建立天帝,奉为创造世界、发育万物之真主。故不可三字,一气贯下为句。 而哲学家建立本体,以说明万物所由生成者,亦未能脱去宗教之遗习。此亦孔子远见预防。是乃研究孔子之实体论,不可不慎重注意者也。孔子以万物为主,已如前说。但在哲学上,对于万物的存在颇有问题。说到此,须将万物这个名称先审核一下。中文物字本是至大之公名,随处可应用。而其含义,则于其应用的处所,随上下文以判别其义。如《易》《干彖传》云:“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此物字,即指天下大多数庶民或庶人而言。又如《中庸》云:“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见朱注本,第二十六章。 此物字,即指天地间有至诚无息之理而言也。略举二例以见其概。今于此中说万物,则不止含摄物质的物,而凡一切有的东西,无质可触、无形可睹者,如生命和心灵亦皆万物一名之所含摄。此如梵文“生灭法”一词,即包含心物两方。其定名之例,不无相通也。中译佛书有时用万法一词,犹云万物,其包括心物两方不待言。 此中万物一名之含义,既已核定。他处用万物一名者,皆可准此而知。 今当承前,略说万物的存在哲学上不无问题,惟孔子乾坤之义,独发正解。今当二字,至此为句。此一大事,而中外古今哲学家言,从来莫有能接近孔子之见地者,岂不怪哉! 问曰:“云何说,万物的存在哲学上颇有问题?”答曰:自哲学思想初兴以来,便有此问题。吾子读古今哲学书,习闻日久,视若寻常事耳。西洋哲学开源,毕竟是唯心、唯物两宗。两宗对于万物,取舍不同。唯心家特取精神以建为一元,则物质断其源头矣。断者,断灭。读若旦。 尚可曰物质存在乎?既断其源,虽无法否认物质现象,而物质究被唯心家看做是精神的副产物,又何可曰物质存在乎?唯物家特取物质以建为一元,则精神断其源头矣。尚可曰精神存在乎?既断其源,虽无法否认心灵作用,而精神究被唯物家看做是物质的副产物。又何可曰心灵存在乎?精神与心灵,名虽为二,其实一也。 至于唯物家以剖割之术,将生物未出现以前剖成一大分段,以成立其万物元始,本无心灵之论。殊不知,孔子于《乾卦》阐明生命和心灵,本隐之显。之,犹进也,至也。言其始本隐藏,卒乃进而又进以至乎显著盛大也。 故《乾卦》通取能潜、能飞之龙,以譬喻生命心灵之始乎隐藏而终于大显也。初爻,“潜龙”,以譬喻生命心灵潜藏于物质中,隐而未现也。五爻,飞龙在天,以譬喻生命、心灵之斡运乎物质中,卒化除闭塞而转为生机体。遂大显其刚健、升进、照明等等殊特性,扬无上之光辉,如飞龙在天之象。 《乾卦》六爻,初爻为“潜龙”,以喻生命、心灵,太初隐而不见,见,读现。下同。 后来发展之基立于此矣。二爻为“见龙”,以龙之出潜而见于地面,譬喻生物始生,即生命、心灵初出现也。三爻“《干》《干》”,乾者,健也。健而又健,曰干干。 以喻生命、心灵健而进进,无已止也。四爻言龙将跃而上天,或又退而在渊,则以发展达于较高之境,犹恐退坠。五爻“飞龙在天”,以喻生物进化至于人类,即生命心灵之发展登峰造极。如人中圣智,既臻极上,定不下坠也。《易》,六爻之例,从初爻进至五,便抵于极盛之地。六为上爻,无以复加乎五,故诸卦上爻,往往别明他事。注意。 如《乾卦》上爻,“亢龙”之象,即以譬喻君道已穷,统治阶层必消灭,庶民首出而共主万国之事。其与前五爻谈生命、心灵之发展者,不复相关。上爻别明他事,《乾卦》首着其例矣。学《易》者不可不知例。汉《易》于孔子之例,犹偶有存者。此意见前。 宋人不阅汉《易》,绝不通例。要之,《乾卦》由初至五,发明生命、心灵从无始隐藏,以至无尽之未来,为发展不已之完形。何可断其源头,而曰本无生命心灵乎?是犹以桃树盛美之硕果,无有种性,只从芽等生。持此说者,非妄则愚耳。哲学家对于心与物,有取有舍,亦由于误用剖割之术,将心与物剖成两物,遂生取一舍一之计耳。其实心与物同禀一元,何可析作两物?禀者,禀受。 又物质凝成为一一实物,其势较易。大自诸天体,细至一微尘,皆实物也。此云实物,本指无机物而言。生物之发生,必具备种种适于生活之条件,而后可能,此生物所以难有发生之缘也。无机物便无生活机能,其所待以凝成之条件当然简单,故曰其势较易。 生物发育之条件甚难得,故生命、心灵出现在后。发育者:发,谓发生。育,谓长育。 倘执定生物未出现以前,本无生命、心灵。则试问,生物既出现,而其生命力之干干无息、进进不已,造乎极顶,有如飞龙在天之象。此中言生命力即摄心灵在内。干干,犹云健而又健。 此岂无中生有,偶然而起乎?设若谓其从物质产生,其字,指生命心灵。 则余已破斥在前,可不赘。总之,万物同禀受一元,以为其内在根源。断不可割裂精和质为两体。干,称精。此姚信等述汉《易》之言,盖孔子遗说之仅存者。质者,物质之简称。然一言乎质,即包含能在内;一言乎精,即是生命和心灵之总称。精字,有精英与精微二义。精微者,言其深远隐微至极。精英者,言其物之性质殊特。蓄刚健与生生之活几,藏照明与升进之善根,譬如草木之有英华畅发。此其所以为乾道也。 万物本复杂,是乃从无始以至乎无尽之未来,长为万有更新发展不已的全体。万有更新者:更,犹改换也。万有恒于每一瞬间,舍去其旧而改换为新。案上砚池,视之若旧,实则瞬瞬更新,非旧物也。内观自心,念念迁流。 是故从全体言,不应妄执片面,妄兴取舍。取心舍物,是执片面也;取物舍心,亦执片面也。 从发展言,物之至精者,本隐之显。精者,生命、心灵之通称。已见上。 不可以其隐而未见,遂轻断为本来无有。夫威势最大者,莫如隐藏之力。藏之愈深,隐之愈久,则其发动也,便如“雷雨之动,满盈”。《易》云:“雷雨之动满盈。”盖以生命力之盛大,而取此譬也。 万物之发展,恒始乎简单,终乎繁赜;始乎微小,终乎盛大。世俗以为,终乎繁赜者,乃简单之积渐而然也;终乎盛大者,亦微小之积渐所致也。持此说者,乃徒见其表,不察其里耳。凡物莫不有本,本,谓因也。 凡事莫不有母。母,亦犹因也。 一事一物之成,有正因,有旁因。旁因,一名助缘。 因之杂多,决非偶然。今不及论。微小或简单之事物出现于初际,初际,谓始也。 决不是无中生有,自有因缘。因,谓正因。缘者,助缘,即旁因也。后仿此。 继初际微小之事物而起者,渐至乎盛大。而此盛大之物事亦必各自有因缘,决非初际微小事物延持到最后终局,转成盛大也。继初际简单之事物而起者,渐至乎繁赜。而此繁赜之物事又必各自有因缘,决非初际简单事物延持到最后终局,转成繁赜也。最初微小或简单之因,既生果已。已,犹了也。如云既生果了。 此果虽复对后为因,但此因,决不能对于后起之繁赜物事或盛大物事而普遍为其因。此因,所生起之后期事物,祇能对于异因而同时并起之诸事物,互为助缘而已。学人每有妄想,因既生果,果复为因,能生后果。常如此转化下去,则是太初一性之因,层层转化,遂生万有。殊不知,一性独因,不含异性,谁与推动得生果乎?独因者,一性之因,故是独也。 此等因果观,可以说是神化论,古代宗教信有独一的上帝,能起变化,造成万物。一性独因的思想,由此而来。故谓之神化论。 亦可说是机械论,因生果,果复为因,而生后果。后果又复为因,层层转去,成为固定的东西,不谓之机械不得。 亦可说是循环论。余在清季,始闻西学一元唯心,即以为实体是一性,所谓精神。 一元唯物,亦以为实体是一性,所谓物质。 余即联想到因果问题。根据宇宙第一因,谓一元实体的一性。(一元实体,作复词用。) 以推论万物万事之因果,必将以谓一物或一事之成,莫不起于独因。又必以为因既生果,果复为因,如此则陷于上文所举种种迷谬,不待言已。迷者,迷乱。谬者,错误。 余按西学所以迷谬而终不悟者,根本由于偏用分析法。遂致将万物浑沦的全体,妄行剖割。浑沦者,不可分之貌。 既已剖割,则随其意之所乐,执取一片,舍弃一片,此乃必至之势。而唯心、唯物之争,相持不下,终无可合一矣。两唯之论,各有取舍。两唯者,一方唯心,一方唯物故也。 故万物存在的问题,从两唯各别看去,万物总有一方被剥落而失其存在。从唯心看万物,则物质被剥落。从唯物看万物,则生命心灵被剥落。 合两唯而总核之,则两方交攻,万物被剥落殆尽。唯心,剥落了物质;唯物,剥落了心灵。万物全不存在。 两唯之论,其于万物各作片面观,又各本其片面观而戏论实体。戏论一词,本中译佛典。学人持说,不根据实事实理,皆戏论也。 于是有说实体唯独一性,所谓精神;复有说实体唯独一性,所谓物质。两论对立,同不悟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其为戏论则一也。余平生对于西洋哲人之宇宙论,不敢苟同。昔在清季乍闻其说,即已怀疑。后来玩《大易》《干》《坤》之义,益坚余之自信,由是归宗孔子。

《干》《坤》两《彖传》,首言乾元、坤元,何耶?今略说二义:一曰,万物之实体,其内部含藏复杂性。其字,为实体之代词。 二曰,实体是万物之内在根源,不可妄计实体在万物以外。是谓体用不二。万物通名为用,说在前文,可覆看。计者,猜想之谓。 有问:“《干彖传》祇有‘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共八个字。《坤彖传》亦祇有‘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共八个字。两共十六字。其辞简略如此。先生所说二义,诚有睿见。然吾详究两《彖传》之旨,终悟不到十六字中何以有先生所说之二义?愿明以教我。”答曰:汝疑吾说乎?吾且告汝。乾坤,即万物也。万物各各禀干以成性命,各各禀坤以成形体。离乾坤,即无万物;离万物,亦无乾坤。故曰乾坤即万物也。问:“干为生命心灵,坤为质和能。生物皆禀乾坤可无疑。无机物之形体成于坤,谓其禀坤是也。无机物即无生命、心灵,不可谓其禀干。”答:生命与物质,本不异体。(此体字,即实体之省词。)孔子《周易》有乾坤互含之例,明乾坤同本乎一元实体,故不可将乾坤剖作两物也。此例后文再详。生命力斡运乎一切物之中,无所不在。但无机物之形体闭塞、粗笨,生命力不易显发于其间耳。 乾坤与万物二名,语其实,不可离之为二;析其义,不得不有二名。汝未问及此,自是昏迷耳。而此处甚重要,姑为汝言之。至于我所说二义,汝求之于两《彖传》十六字中而终悟不到,此亦昏迷太甚耳。吾今告汝。先将乾坤、万物二名,了解清楚。次,须体会乾元、坤元,求得着落。注意。 又次,须体会万物资始与资生之资字,务求真解。又次,须体会圣人何故于干而说资始?何故于坤而说资生?汝于吾所举各要点,若能一一深切体会分明,则于老夫所说二义,自然冰消冻解,无有疑障为患矣。汝以为十六字太简略,其实十六字中含藏无量义,真是义海也。

云何乾元、坤元?余在前文曾说,乾元者,干之元,非谓干即是元。但若悟到干之元不是离干而独存,则一言乎干而其元即在是,不妨说干即是元也。其字,乃干之代词。在是之是字,亦干之代词。干之元,不是离干而独存,譬如大海水不是离众沤而独存。一言乎干而其元即在是,譬如一言乎众沤,而大海水即遍在众沤,不妨说众沤即是大海水也。此中以大海水比乾元,以众沤比干。 坤元者,坤之元,非谓坤即是元。但若悟到坤之元不是离坤而独存,则一言乎坤而其元即在是,不妨说坤即是元也。上文用众沤与大海水之喻,亦适用于坤与坤元。因既见前,故不复赘。

问曰:“何故说乾坤皆不即是元?”答曰:干为生命和心灵,万物各各禀之以成性命。坤为质和能,万物各各禀之以成形体。故坤不即是元,干亦不即是元也。

问:“万物禀干以成性,性命,简称性。 禀坤以成形。形体,简称形。 既已说明万物所由成,何故又说乾坤皆有元乎?”答曰:汝之来问,犹是将万物与乾坤离之为二,故有此问耳。殊不知,汝既悟万物禀坤成形,则离坤无形可知已。既悟万物禀干成性,则离干无性可知已。余在前文已言,离乾坤即无万物,离万物亦无乾坤。故曰乾坤即万物也。万物之形与性,岂是无根无源,从空无中幻现得来乎?万物有形,人皆共睹。万物有性,人皆有之,而能自识其性者,盖亦罕矣。 孔子作《周易》,创发乾坤首六十四卦之奥义,始揭示一元。奥义者:奥,犹幽深也。深者,深远,穷理到至极处,无穷无尽故。幽者,幽隐,至极之理,非推论可与相应。身实践之,而后可喻。 元,犹俗云根源也。元字,或释为本原。然本,犹根也。原,犹源也。姑从俗。 盖以乾坤或万物不是从空无中忽然幻现,定有根源故。问:“《干》《坤》两《彖传》都无一元之辞。《干彖》曰乾元,《坤彖》曰坤元。经文流传久远,向来无改易。今先生忽说一元,何耶?”答:元,一而已。焉得有二?晚周以来小儒拘守术数,莫悟此理。余据经义,始定为一元。汝不求解,乃相怪异。孔子《大易》一经,文式辞例,极奇、极妙。文式者,言其成文,有特异之法式也。辞例者,言其修辞,有特异之则例也。 宗教典籍,首称天帝造成世界,即以万物依帝力而生。于是万物无有自主威权,无有自由创作的势用,唯以万物归依真主而已。哲学家多有建立实体以说明万物所由成,往往杂染神道思想而不自悟其非。更有厌闻实体论者,逞其浅薄之见,遂至芒然不承认有实体。芒然,迷暗之貌。 如此,则宇宙无真源,人生无根蒂。昔人言,宇宙万象非空非幻,当然有真实的源头。此说甚是。但有须注意者,假若以为真源是超脱乎万物而独在,便成大邪见。作雾自迷,不可救药矣。 孔子《周易》之实体论,确然肯定有一元。一元,即是万物之实体。余尝以一元实体四字,合用为复词。 但又坚决主张一元是万物各各自有的内在根源,同时亦是万物彼此共有的根源。问:“一元既是万物各有的内在根源,如何又是万物共有的根源?”答:万物各有的内在根源,即是万物共有之一元。万物共有之一元,即是万物各有的内在根源。万物本来是互相联系、互相贯穿、互相含入、互相流通,不可分割、不可隔绝之全体。故就全体来说,万物是共一根源。根源,即元之别名。 就每一物来说,每一物是各有内在根源。其实,根源一而已矣。析义成说,则有万物“共有”、“各有”之异其辞耳。有问:“元之义曰根源,如何又别称实体?”答曰:以其为万物所由之而始生,则曰根源。以其为万物的真实自体,不是超脱于万物以外而独在,则曰实体。(自体一词,含共有及各有二义。)二名本不相违。譬如众沤,由有大海水故,乃得起,应说大海水是众沤之根源。然众沤的自身即是大海水,又应说大海水是众沤的自体。故二名之义,互相发明。

问曰:“已闻元义。今欲问乾元、坤元,其义云何?”答曰:此中义旨深广,今略说。圣人不曰一元生干、生坤,而曰乾元、坤元,此其根本不同乎宗教之天帝与哲学家之一性论者也。唯心、唯物两宗,皆主张实体祇具有一性。屡见前文。 宗教以天帝为主,故说万物皆依帝力而生。哲学建元以统万物,其思想犹杂于神道也。《大易》肯定万物有元,此称《大易》,指孔子原本。 顾独以元摄归万物。此中摄者,犹收也。盖言元,不是超脱乎万物而独在也。 即是万物为主。而元,乃为万物各有之元,亦是万物共有之元。如此,则万物统元,非元统万物也。

问曰:“《干彖》称乾元者,犹云干之元也。《坤彖》称坤元者,犹云坤之元也。不总称万物之元,而曰乾元、坤元,其义云何?”答曰;余以二义释乾元、坤元。释者,解释。 二义者:一、实体内部含藏复杂性,决非一性。二曰实体是万物的内在根源,不可妄猜实体在万物以外。汝闻吾说而疑,乃谓两《彖传》十六字中,寻不出余所说二义。可覆看前文。 汝自造疑障,余亦莫如之何耳。余所说二义,本是一义,须从两方来说耳。孔子惟不肯建元,以统万物。故必说实体是万物之内在根源,万物以外,无有独存之实体,遂成体用不二之论。此义本不应列第二,而以首明实体内部含藏复杂性故,首明之明,即阐明之谓。 故以此义次之。体用不二,即是实体不在万物以外。实体不在万物以外,譬如大海水不在众沤以外。 实体不在万物以外,则欲明了实体之性质者,必不可离开万物而逞臆妄说。孔子综观万物,从太始以趋未来,发展无已之全体。孔子综观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不偏尚分析术以剖裂万物,亦不于万物妄行取舍,致陷于片面。惟依万物发展之完整体,察其性质之不一,而判以乾坤两大类。则由万物之不一性,可知实体内部本来含藏复杂性故也。《干彖》于干,则称干之元。明干性不成于偶然,定有其根源也。余以根源,为元之别名。下同。 《坤彖》于坤,则称坤之元。明坤性不成于偶然,亦定有其根源也。但此根源不在万物以外。后文再说。有问:“乾坤二名,祇以表诠健顺二种性质,并未表诠乾坤为何物。而尊论肯定干为生命和心灵,坤为质和能。果有确证否?”名之用,在表诠。表者,表示。如茶杯一名,即表示吾日用之茶杯这一物也。诠者,诠释。如茶杯一名既定,即已解释此物是盛茶汤之用具,不是盛饭之碗也。(盛,读若成。以茶汤注入杯中,曰盛。)健顺俟下文疏释。性质一词,乃世间通常习用之语。如说火的性质是炎热上扬,水的性质是湿润流下。此等例不胜举。凡物莫不各有性质也。吾书中说及实体之性质云云。吾总觉性质一词不甚妥,又不便创作新名词,祇好用世间通行语。学者当知实体当然自有性质,但此云性质,切不可效古代哲人的空想来猜拟。吾侪用思时,须好自谨慎。如佛家谈到实体,专向空寂或寂灭处,深深体会,此际正是他的思,所谓禅定是也。禅定是译音,其义为静虑。(静定心中的思虑,绝不同于凡夫散乱心中的思想,故曰静虑。)我相信,孔子和佛氏的心,大概都是静定的心。但有大不同者,孔子是阅历万变万动万物万事而含养得静定。故其思虑是周遍流通于万变万动万物万事之中,而未尝观空,亦未尝不寂。《大学》云:“知止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自知止至此,通是静定。祇工夫有浅深,成就有高下耳。)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得字,含义深远。虑而至于得,则其平生之虑,必不是驰于空想,幻想。亦不是滞于逐物之知,而不能观大通、履大变者。亦不二字,至此为句。)余虽学孔未能至,而向往之殷,到老不能已也。佛氏之静定,毕竟与孔子分途。中国人一向崇佛,余不知其读佛书究作何解。凡夫的心,当然是散乱的。然能专用其五官与心思之力于某一部门之学,却可有成。但智慧境地,则难言耳。哲学上关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自有真知正见足以解决。而古今名家著书成理论,实无关大道者不得眩惑之,此非真智慧莫可能也。关于群变万端,大道犹隐而未张,群魔方迷而交竞。独有前识、远见,不失正向,此亦非智慧莫可能也。智慧不是号为有专科知识之徒皆可得有。直须阅历万变而能含养静定之心;又必知周乎万物,且常反己体会内部生活源泉,扩充本有的真实力量,不为小己之私欲私意所障蔽,始有发生智慧之机耳。余此言当招笑骂。平生无求于流俗之誉,更无畏于流俗之毁,吾言所欲言可耳。此段话,本于正文无关。而忽然牵引及此,不妨存于此段注中。 答曰:余释干为生命、心灵,坤为质和能。此义决定,远在五十岁以前。正以其有孔子遗文可证耳。小儒之伪《周易》,唯《干》《坤》二卦保留孔子原本之文义较多,是在善于抉择耳。吾已说在前 。余原欲于第一分中,破斥阴阳二气之说以后,即揭出余之新释,详引经文为证。新释者,破干为阳气之旧说,而谓干为生命、心灵;破坤为阴气之旧说,而谓坤为质和能。此自晚周六国以来,小儒既改易与变乱圣经,历年近三千,莫有于伪经中寻求孔子遗文之幸存者。世人以余之说为新释,而莫肯信。 适逢气候恶劣,余既连年衰悴,酷暑用脑,竟不能支。忽尔小便长流,莫可收摄,几死矣。急购药注射,幸而得止。休息良久,未尝再发,复续前稿,结束第一分。而从前原有许多意思,病后不忘失者无几。人到衰年,精力已亏。作文常苦贯注不到,时有夙怀不少之要义,及写作疲困,遂至忘失,莫由追忆。此苦,非他人所可喻也。贤者诘难及此,余当于本分即第二分。 补写一节文字,将伪经即小儒之伪《周易》经。 偶尔幸存圣人之遗文,不论多少,有一句便择取一句。余当附释,以明确证。

复次、孔子主张体用不二,则万物以外无有独存之实体。然则实体非空寂性,性质,简称性,下同。 非不生不灭性。圣人以乾健、坤顺,两性相反相成,阐明大生广生之盛。《易大传》称乾曰“大生”,称坤曰“广生”。曾见前。 健顺者,本为万物实体内部所含藏之两性。故于乾健之性而称其有元,是曰干之元;于坤顺之性亦称其有元,是曰坤之元。乾坤异性而皆称其有元,明其为一元之所含藏也。

凡名之所由立,其例不一。而依主立名,是诸例中之一则,而有深意存乎其间也。两《彖传》之乾元、坤元二名,正是以乾坤为主词,而元之名乃依从于两主词而立。干为主词故,则以其所有之元称为干之元。故乾元一名,是以元依从于干,干为主词故也。坤为主词故,则以其所有之元称为坤之元。故坤元一名,是以元依从于坤,坤为主词故也。两《彖传》,乾元、坤元二名之立,用依主之例,即以干与坤并为主词。而以一元依从于两主词。即干与坤。 圣人之意,深远至极。盖《大易》一经全部之弘纲要旨,实寄于斯。圣人本有定万物有元,但不许以元为超脱万物而独存。故其修辞,不曰由一元生干与坤,是不许以一元统万物也。乾坤即是万物,说在前文。 《干彖》曰乾元,则元是干所有之元。譬如每一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所有之源。下坤元云云,亦适用此譬。 《坤彖》曰坤元,则元亦是坤所有之元。圣人以一元依从于乾坤,即是不以一元统万物,任万物之同于大通。万物,从个体言则一元为其所各有,从全体言则一元毕竟是万物所共有。故卒同于大通也。 是故就内圣学言,根本反对宗教之天帝及哲学之杂于神道思想者。要归于克治小己之私、宏其天地万物一体之量。此即万物同于大通之实义。若建一元于万物之上,将为大通之障也。 就外王学言,根本消灭统治。“首出庶物”,以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为大业。以“群龙无首”,为人道“皇极”。首出庶物,后当详之。裁成、辅相,曾说在前。宜覆看。“群龙”者,全人类之道德、智慧以至知识、才能,皆发展到极盛,是谓群龙。古代以龙为至灵至贵之物,全人类皆圣明,故取譬于群龙也。是时人类皆平等,无有领导与被领导者之分别,故云无首。无首者,无有首长也。“皇极”,见古书《洪范》。皇,大也。极,至也。人道之真、善、美,达到至极处,曰皇极。此亦万物同于大通之鸿轨。 大哉圣人之《易》也!以万物之一元,归藏于万物自身。不离开万物而独建一元以万物为其所统。自然之广大,人事之繁赜,无所不包通矣。包者,包含。通者,贯通。自然,指宇宙万有而言。

《彖传》修辞极精妙、极谨严。乾元、坤元二名,以一元依从于乾坤,隐寓不许以一元统万物之密意,深远细密之意,曰密意。 千古莫得解人。《大易》一经,贯穿名、数、性、灵、质、力,而成玆伟典。名,谓运辑。数者,数学。性,犹生也,(唐李贤语。)谓生命。灵者,心灵。质者,物质。力者,能力。 中国有此大宝物,而毁弃于小儒。汉宋说《易》诸名家,皆承迷继谬,莫能披荆而采宝,拨雾以窥天。莫能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岂不痛哉!小儒之伪经犹荆棘也,犹云雾也。但其中颇有偶存圣言,有慧眼者自当精择。 凡哲学大典,其修辞之例,必与名理无相悖。《大易》一书理论之结构,本乎名数。学者若不通《易》之名理,明儒译逻辑为名理。 即难通其辞例。将何从悟入《易》之弘纲要旨乎?汉《易》不识乾元、坤元二名之义例而迷从神道,义例者,名无妄立,必由于义。依义以着例,故曰义例。王 船山不识乾元、坤元二名之义例而谬主二元。圣学湮绝久矣!船山《易传》主张乾坤并建,成二元之论。余回忆清末,亡友同县何自新读船山《易内传》至《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云云。自新谓其辞艰深、难解,余即与自新共细玩之。乃叹曰:船山祇是二元论。其难解处,盖不无逞空想去猜拟耳。自新亦云然。余少年时,读船山《易外传》,虽不尽契,而觉其有睿思、特识,汉宋诸名儒未有能及之者也。

《干彖》称万物资始,《坤彖》称万物资生。郑玄注曰:“资,取也。”郑氏释字义不误,独惜其未闻《易》道耳。道,犹理也。言其未闻《易》之至理。(理之深广至极者,曰至理。) 郑之迷谬,已说在前,玆不赘。两《彖传》“资”字关系重大,与上文乾元、坤元二名之义例适相应合。云何应合?承上,而设问也。此下,即答。 余详玩《大易》之宇宙论,以万物之一元归藏于万物自身。不离开万物而独建一元,以万物为其所统。不离开三字,一气贯至此。 此在上文,已经说过。余以为穷理至于实体,确是宇宙人生根本问题。千古哲人每于此处,多方推度。多方者,谓设为种种理论,层复一层,其实皆空洞无据之论也。度,读若托,亦推求之谓。 卒至推度愈深,眩惑滋甚。哲学界戏论纷纭,所以莫餍人意。孔子对此重大问题,独解决得极正确、极分明,可谓空前绝后之奇绩。孔子不许建元以统万物,并非不承认万物有元,但当以一元归藏于万物自身。此其真知正见所决定也。夫惟一元归藏于万物,故克就干而言,则一元为干之元,是曰乾元。克就坤而言,则一元为坤之元,是曰坤元。如此则不是一元得为主以统乾坤,恰好是乾坤各为主,以各有一元。譬如众沤各为主,以各有大海水。并非大海水可为主以统众沤。大海水已化成众沤,本未有离开众沤而独存之大海水故。 故乾元、坤元二名,均是以干、坤为主词,而一元乃依从于主词,以受乾元、坤元之称。称,犹名也。 此其所以然者,孔子之宇宙论,其根本原理惟以一元归藏于万物。易言之,即是乾坤万象同以一元为其自有之元也。万物不是离乾坤而得有,乾坤亦不是离万物而别为独立的东西,故乾坤即万物也。前文可覆看。 综前所说,可见乾元、坤元二名之立,适符合于其根本原理。根本原理,即是以一元归藏于万物。 余在前文,曾以伪经《系辞传》所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云云,是小儒采入古术数家之说,格以孔子之《易》,其为邪说无疑也。《系辞传》,古称《易大传》,不知何人改其称。据《史记》《孔子世家》,《系辞》是卦辞、爻辞,非《易大传》也。 小儒此段文,开始便提出“太极生两仪”云云。古训极为中,其本义是屋之栋。栋者,屋之中高处也。汉人说太极为主气之神,亦名太一。神于在中高处,所以取象于栋,名之为极。两仪,阴阳也。阳仪为天,阴仪为地。 据此,首以主气之神生阴生阳,即生天生地。 是立一大神以统阴阳或万物,明明是古代宗教之说。孔子作《周易》创明体用不二之论,不许立一元以超脱于万物之上而独在以主统万物,不许二字,至此为句。 正是攻破宗教。小儒“太极生两仪”之辞,恰与教典符合。其对于孔子《干》《坤》两《彖传》之辞例,则完全违反。朱子尊濂溪《太极图说》,其陋若是。不考汉《易》之过也。有问:“先生反对《太极图说》,而有取于太极图,何耶?”答:此图表示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干阳、坤阴两性,即性灵与质能等复杂性皆缊于其中。此中性灵之性字,谓生命。灵,谓心灵。质能见前,可不赘。 全是《干》《坤》两《彖传》之旨。其名为“太极图”,当是六国时术数家改《易》之名,其原名今不可考。余断之以义,今当正名乾坤一元图。

余在前文,举乾元“万物资始”,坤元“万物资生”。而谓两“资”字,同训为取。资取之义,恰与乾元、坤元二名之辞例相应合。其故,何耶?资取一辞,即表诠万物非无共有之一元。但不可臆度一元是超越万物而独在,臆度者,徒逞意想,妄猜度故。度,读若托。 不可妄说一元能生万物,一元非作者故。作者,犹云造物主。此者字,正指造物主,非助词。先民迷信有天帝,能造作万物,故名作者。此名,本于中译佛典。唯心论的哲学家说一元,杂染宗教神道思想,其言一元便与作者的意义相近。孔子完全扫除宗教,其云一元,是就万物本身自有真实源头而说,万物非空非幻故。 小儒有“是生两仪”之太极,便是古代迷信天帝之遗教。汉《易》诸家一致遵守,宋人自周濂溪作《太极图说》。二程表面上不守师说,而实阴用其术。二程文集颇有根据《图说》而作之文,此不及引。《伊川易传》《乾卦》注,首提出天帝。明道有吾儒本天之说。本天者,言儒学以天帝为其大本也。小儒确如是。以此诬孔子,则愚陋而不自知其过也。 朱子尊信《图说》殆与六经同类。宋儒颇欲自别于汉世小儒,其实乃汉人之支流耳。余平生于宋学无甚好感,非敢薄前人,顾此等障碍不指出,孔子之道难明。两宋以来理学之徒,尊程朱以继孔,而孔学真绝矣。学易者不当为宋人所迷。吾说至此,虽未免枝蔓,而实有所不容已也。宋人迂陋、空虚,而以继孔自居。后之人倘有志乎儒学者,不可不切戒也。 今当回顾上文,略发前所未竟之意。未竟者,前所欲说而未及说故。 圣人言万物资取于乾元,以成其始;言万物资取于坤元,以有其生。余谓资取一字与上二名应合者。经文,祇一“资”字。但资字训为取,余即以资取合用之,实则仍是一资字也。上二名者,谓乾元坤元二名也,下仿此。 前文已言,孔子惟以一元归藏于万物,即是乾坤万象同以一元为其自有之元也云云。可见孔子《周易》不许有超脱乎万物而独在之一元,不许妄说有独立于万物以外之一元能生万物。孔子确乎肯定万物为主,尊重万物之自力,尊重万物之威权。故肯定万物共有一元,不空、不幻。但一元不是离开万物而独立,譬如大海水不是离开众沤而独存。大海水,以譬喻一元。众沤,以譬喻乾坤或万物。 是故应说,一元是万物自身本有之内在根源;应说万物是资取于自身本有之内在根源,以成其始、以有其生。此乃通乾元与坤元而总言之。 譬如从沤各各皆以大海水为其源,而实则每一沤之自身皆是大海水。如甲沤,是以浑沦不可分的大海水为其自身,乙沤,亦是以浑沦不可分的大海水为其自身。乃至无量的沤,皆然。 是则众沤之源,明明不在其自身以外。由此譬喻,可悟万物之一元,断无离开万物的自身,脱然独存之理。是故圣人说万物资取于乾元以成其始,资取于坤元以有其生。乾元、坤元,皆就一元之为万物所自有,而立此二名也。

夫惟一元遍在于万物,遍者,普遍。言一元无定在,而实无所不在也。譬如大海水,遍在于众沤。 故万物各各皆备有一元。每一物皆以一元的全体为其所自有,非于其全体中仅有其一分也。故曰万物各各皆备有一元。譬如众沤各各皆备有大海水。易言之,每一沤皆于大海水有其全,非于全中仅有其一分也。 圣人以一元归藏于万物,非有意作此想,盖明察事实如此也。惟一元不在万物自身以外,故说万物各得资取之,以成其始、以有其生。若一元本在万物以外,则万物何从资取得来乎?譬如桃树,自其萌芽以至开华、结果,无量发展,要皆资取于自身本有种子,含藏复杂性。故其发展愈繁愈盛,成始成终耳。若桃树种子是离开桃芽与根干乃至华、果以外而别为独立之一物,则桃芽乃至华、果将从何处得有资取,可成其始、可有其生乎?世俗或以为芽生,而种子不存。此乃大谬。芽之始生也,资取于种子,以成其始。当此际也,种子变为新芽,祇改换其旧形耳。非种子消灭不存也。种子含藏之复杂性,亦随新生之芽,及新生之根干,乃至新生之果,相与俱转。不可以为芽生,而其种子与种子含藏之复杂性都消灭也。(不可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昔人有言,小物可以喻大,广大的道理,可取小物为譬喻,而发悟也。 近事可以见远。此言由浅近之事,而推见深远之义也。 绝大多数吾侪睹桃树种子含藏萌芽、根干乃至华、果等等复杂性,由此取譬,可悟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非唯一性。万物之乾坤二性,皆由一元实体内部含缊其端。端,犹始也,亦犹因也。以其为未来发展之母而言,则曰因。以其为太初已有,将于未来世有着现与发展之可能而言,则曰始。 故就万物之干阳性,而说干有元,就万物之坤阴性,而说坤有元。圣人以万物为主,尊重万物之自力,尊重万物之威权,不许有离开万物而独存之一元。惟以一元归藏于万物。又以万物本有干阳坤阴二性,不许剖割万物发展的全体,而妄行取舍。不许二字,一气贯下为句。干性,为性命、为心灵;坤性,为物质、为能力。舍坤性而独取干性固不可,舍干性而独取坤性亦不可。万物本有如是多样性,便依据事实,不以己意妄行取舍。 万物不是从空无中幻现,故肯定万物有一元,肯定万物之实体内部含藏复杂性。性者,性质之简称。下言性者,皆仿此。 易言之,即万物的干阳坤阴两性之端,乃为一元实体之内部所含缊潜藏也。端字,见上。可覆看。 从万物之干性而言,则说一元为干之元;从万物之坤性而言,则说一元为坤之元。万物资取于自己所有之一元,以始、以生。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 不是一元超越于万物之上,能生万物。不是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古术数家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云云。小儒采之,以造伪经,而变乱孔子之《易》。伪经,指伪《周易经》。 二千数百年来莫有辨者,岂不怪哉!孔子说资取一字,正与乾元、坤元二名应合。乾坤并以一元为其所有之元,明示一元不在万物自身以外。资取之义,则以万物自为主故、自有力故、自有权故,能取诸自身本有内在之元,以成其始、以广其生。万物是大生、大有,日新不已。《易》有《大有》一卦,万物皆大有也。非空非幻,真真实实,富有不竭,故美之曰大也。下仿此。 宇宙是大生、大有,日新不已。人生是大生、大有,日新不已。孰是有智而忍妄构一实,以统万有?构者,起意造想。一实者,哲学家有建立本体,谓其真实不虚,是为无对。 侮万物为刍狗,老氏之世界观与人生观,祇如是耳。 悲三界为火宅,佛说三界,其中欲界即指人类生活的世界。别有二界,神话耳。 号众生为假者,佛说众生,为人与动物之通称。但人为众生中之高级,自不待言。佛说人,非实有。故予以别号,曰假者。云何人非实有?盖以所谓人者,祇是心的许多作用,以及身的五官百体等等现象,互相积聚一团,便叫做人。其实,这一团东西全不实在,比芭蕉还要虚伪得多。(此中虚伪一词,不涉及道德。佛氏盖以人的身心一团气势,本来空洞,如浮云一般,不可看作实在的东西,故说虚伪。)人的这一名字,元是安立于一团虚伪的东西之上。若把这一团东西分析来看,试问还有实在的人在何处?释迦氏之怪论如此。有人说,此论可为贪人昏子作棒喝。(为,读卫。)余曰:不然。恶人闻此论,决不会被释迦激动。好人闻此论,祇有更加消极。祇有教人对于宇宙、人生,求得明睿正大与精确的解悟,自有向上之几。丑诋人生,厌离世界,决无善果。山东大学教授许思园云:“专从好的方面看人生,掩蔽了人的罪恶,亦不必佳。”余曰:吾子之言颇有道理。若以发扬好的方面为主,以惩戒坏的方面为辅,不亦可乎?倘专从坏的方面看人生,徒见大宇是凶猘之场,人间是罪恶之薮,而自心亦因接触所及,多不幸之感,将流于狭碍、冷酷而不自觉。甚可痛也。昔者,余亦尝从坏处看人生,衰年而后自悟其非也。 种种倒见,余未知其可。见解失其正,曰倒。 万物皆有内在根源,人生自有天然实性。何可尚僻见,逞异论,以非道为道乎!

资取义趣,已释如上。趣,犹旨也。 今当略说“资始”、“资生”。圣人于乾道,说万物“资始”者,何?始,有二义:

一、《干》道,主动以导坤。故干称大生,坤曰广生。坤之广生,干为其导也。万物资取于乾道,坤与干合德,万物始生。此为第一义。

二、太初鸿荒,万物未形,自无万物以形相生之事。生物既出现而后,物各传种,才有以形相生。 况复太空洞然,诸天体犹未凝成之日,生物当然不能有。然则万物之始,其必以凝成物质宇宙为大始欤。大者:赞词。 坤为物质,此处物质一词,即指坤而言,与上云物质宇宙之物质一词,实有分别。坤虽是物质,而其自体是流动的,并未凝成个别的实物。物质宇宙,(即个别的实物。大自太空诸天体,细至一微尘,无量实物通称物质宇宙。人和动物的肉体,亦是物质宇宙之一部分。)则是物质凝成的。易言之,即是坤凝成的。《大传》云“坤化成物”。(坤有实质,犹云物质也。但此云质者,并不是坚固的东西。下物字,指个别的实物。综合一切实物而言之,则称物质宇宙。)经有明文也。 化成万物者,固是坤之所为。此中万物,专指有实质的一切物,即上云个别的实物是也。 然据孔子《周易》之例,坤不独化,必待干之力主动起变以开导坤,坤乃承干而化与干同功,乃得凝成万物。干,是大生、大明、健而又健、进而又进之力,大明,见《乾卦》。大生,见《大传》。健健、进进,皆干之义也。 此其所以能主导乎坤,遂成万物也。一元唯心论者唯干无坤,则是主张独变,无异于宗教家信仰天帝之神力耳。一元唯物论者唯坤无干,则是主张独化,虽复破除天帝,而博观物理人事,未有单独一方可以起化者。孔子创明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即乾坤以异性而相反相成。非洞彻变化之渊海者,可与之谈斯义欤。变化之义,深广至极,故以海喻之。渊者,言海之深也。 物质宇宙既凝成,未几有生物出现。由坚凝闭塞的物质,变易而为生机体。此非干主变而坤与之俱化,何得有此奇绩乎?生物之始,当然由乾坤变化之所为。万物既成,则是万物已将一元与其所含藏之乾坤两性资取得来,成就了自己。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凡言万物,即摄人在内。他处未注者,仿此。 故无有离开万物而独存之乾坤。前云乾坤即是万物者,此其故也。万物如能不为小己之形体所拘缚,而能含养与发展其本有之元,即扩大其主动导坤之干,所谓大生、大明、健健、进进,不坠于小体,不离其大体。小体,谓小己。大体,谓宇宙万物通为一体。自私自利便是坠于小体,与万物共休戚便是不离于大体。 万物始达到其最高之祈向,所谓至善境地欤。

善哉!《易大传》之辞曰:“干以知来,坤以藏往。”云云。干知之知,不可作全知全能解,干不是上帝故。亦不可作知识解,干不是人故。然《大传》则于干而言知,何耶?盖以干有照明之性,本有发展为人的良知或智慧的可能。如不承认干性有此可能,则后来生物进化至于人,高级心灵出现,得有格物的知识,岂是偶然从无中生有乎?衡之以理,必不然也。盖所谓干知者,祇谓干有照明之性,不可以为如人之有知识一般。《乾卦》称乾曰“大明”。(见《彖传》。)余谓《干》有照明之性,即依据圣言,非以己意妄说也。 汉宋群儒治《易》者,其于此处,或置之不问,或未通而胡说。此处有错误字,从来无发见者。余谓上句“神以知来”,神字当是干字,而误为神。然神者精神,非上帝,尚无大失。下句“知以藏往”,知字当是坤字,而误为知。虞翻注此处云:“干神知来,坤知藏往。来,谓先心。往,谓藏密也。”李道平疏曰:“圣人取七、八、九、六之数,知来而藏往。未来者以此知之,故来谓先心。已往者以此藏之,故往谓藏密。盖易例,以未来者属干,已往者属坤。”云云。按虞、李皆就占卜解释,是乃大谬。又坤性迷暗,而虞云坤知,李亦莫正其误。但李举《易》例,以未来者属干,已往者属坤。此宜注意。汉《易》,时存孔子《周易》之例,甚可贵。道平每寻求《易》例,是其长。独惜其考例,而不必能通其深广之义,犹困于小儒迷雾中也。道平云,未来者属干,已往者属坤。措辞欠妥。经云“干以知来,坤以藏往”。辞极简,而含义宏大深远。余尝思之:综观宇宙,从无始至今趋于无尽之未来,本是变动不居的全体。无始,见前。 其变动也,或如佛氏所谓一团迷暗势力,乱冲乱动欤?抑隐存有目的,而以刚健大力,奔赴无尽之前途浩然直往,永不退坠以非无鹄,故不厌倦欤?鹄者,古代射者必于相当的远处设鹄,目注于其间,发矢必正投于鹄。世遂以鹄为目的之譬。 佛氏迷暗之论,余平生随处体会,终未敢苟同。随处体会四字,其中所包含的一切经过,如详写出,甚有义味。佛氏持此说决不偶然,后人轻于信从,罕能了解他的经验,盲从而已。轻于反对,而自家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未曾用过苦功,一方仰观、俯察,远取诸物,一方近取诸身。(未曾用三字,一气贯通至此。)此等功力,不苦作一番,自家两手空空,没有握住明灯,何能了解佛氏经验。反对他,祇是自堕迷坑,如何干犯他得上?(他字,指佛氏。)宇宙是否从一团迷闇势力开发?人生是否凭他一团迷暗势力冲动?圆颅方趾之类,如自信是有智慧的灵物,何忍不切实钻入此一大问题中求得明确解决。中国从来学佛人,其发心痛切,专在轮回一事上。明明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心,还怕死后没有小己存在,要为他求福果。(为,读卫。)哀哉!宇宙万物毕竟是大生、大有、日新不已,人生毕竟是大生、大有、日新不已。人如真正做到不坠于小己,不离其大体,便无小己之死亡可顾念。余始而研究佛,中间怀疑佛,终乃因一隙微明,自信有符乎《大易》。自是而随处玩《易》,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自然与人事,皆物也。)莫不玩《易》,而考核于当前活物的经验。近取诸身,莫不玩《易》,而返观内部生活,是否有如洪流澎湃,上下与天地同流,(洪流云云,以譬干阳大生之力。澎,读彭。湃,读若派。水流声。上与天同流,下与地同流,即充塞乎全宇宙也。充塞,见《孟子》,犹云充满也。)充实不可以已。(孟子养浩然之气,确于自身中体会到生命之流,是遍在乎小己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的。“不可以已”四字,含义深远。充实故,自然不可己止。此大生之流,虽资取之于天然,而含养与扩大,毕竟须尽自己之力。孟子误于小儒之学,余甚不满之。但于其立本工夫,不敢不服膺。)“如鸢飞鱼跃,活泼,何间于物我。(何间者言其同一活泼,无有万物和我之间隔也。)如窗前绿草,生意,与自家意思一般。”(此周濂溪语,古今玩弄哲学理论者,恐未易有此境界。)余于《大易》《观》卦,“观我生”之冲旨,盖不忍不自振于衰年。(《大易》“观我生”三字,学人不堪忽视。)《大易》创明生命是全体性。(每一物或每一人各有的生命,即是天地万物共有的生命,所以说为全体。此义,已说在前。)王阳明以人类之有同情,乃本乎一体之流露。其云一体,即全体之别称也。(阳明说天地万物是一体,见《大学问》。此乃示门人之笔语,或不过百字。一者,非算数之一,盖以生命不可分故,谓之一。即明示生命是全体性也。)阳明就人之同情,征明物我本来一体,自然痛痒相关。(鸟兽亦有同情,阳明祇就人说耳。)阳明以天地万物一体之论,揭示道德与事业之根柢。既不忍脱离群众忽视事功,更不忍学人之空谈道德而疏于实践,于是倡导知行合一。将道德、事业,融成一贯。阳明以身作则,继述孔子《大易》之道也。独惜其杂染禅法,(法字指佛家禅宗之义旨。)丧失孔子提倡格物之宏大规模,王学终无好影响。此阳明之钜谬也。佛氏出世法,(法字,谓佛家教理。)以一大迷闇势力,为宇宙人生所由始,是其根本错误。其为道也,毕竟欲导众生皆投合于不生不灭之法界大我,安住寂灭,以此自别于空见外道。实则众生如果可以同归寂灭,则已灭绝生命矣。不谓之空见,可乎?佛氏之大谬,盖以迷闇势力当作生命,故欲灭绝之耳。然其迷闇之说,亦有由来。余欲续成《明心篇》下,再详论之。余在前文,不以轻于反对佛说为然者,正欲人之返观内部生活,有无迷闇势力潜伏耳。此是人生不可自欺处。佛氏返己,照察迷闇,其用功甚严密。独惜其于源头处,无真认识。(源头处,指孔孔子所发见之一元实体。)于迷闇之所从来,亦未求其故。遂有消灭生命之幻想而成为出世的宗教耳。此段注,太长。余随感触之所及,随便写出。亦未及整理也。 佛氏迷暗之说,虽亦有由来,而根本错误,无可赞同。他日当别有辨正。目的之论,有大不可通者,略说以二。干主变以开坤,坤承干而起化。此为一元实体内部之异性交推,遂成变化耳。交相推动,曰交推。两性相反,曰异。异故,相推动也。 目的缘于有意。譬如人有所行动,必其意想中有目的,故动。意中起想,曰意想。 未有无的而动者也。目的,简称的,下仿此。 譬如射者,决不无的而放矢。射者所设之鹄,即其的也。 世人妄动,亦非无的。如贪不义之财,本妄动也。而人为之者,其目的在得财故也。动必有的,人事诚然。今若据人事以类推乾道变化,此乃《乾卦》《彖传》之辞。下文当引释。 余以为不可。干,无意想,不得谓其变化有目的。此其大不可通者一也。宇宙大变化,指乾道变化而言。 故故不留,故,犹旧也。旧而又旧,曰故故。旧有之物,变而革去,即便生新。新物方生,俄顷成旧,又当变革。(俄顷,谓极短速之时,犹一瞬也。)如此,则旧物逐层变革殆尽,是为故故不留。 新新而起,每一瞬间都革去旧物,即是每一瞬间都创生新物。通无量的瞬间而言,瞬瞬总是故故不留,新新而起。 不由预定。设若乾道变化有目的者,即是万变万化万物万事,一切都由预定,何有变化可说乎?此其大不可通者二也。目的论与迷暗说,两家相反,要皆不应事理。不应,犹不合也。 余惟《大传》,干以“知来”、坤以“藏往”之义,甚深弘大。惟,犹思也。 足以发乾坤之缊,而正两家之误矣。干以“知来”,何耶?干无意想,即无知识。然干有照明性,非迷暗也。故云知。但此知字,不是知识之知,乃不迷暗之谓耳。来者,未来。干之为用也,一元实体之变动即名功用,亦简称用。曾说在前。功用不可破析,却有两方面,曰干、曰坤。干的方面,则主导乎坤的方面者也。 健健无息,进进不已,无有一瞬一息守其故,无有一瞬一息而不疾趋未来。注意。 故乾者,不留已往,不住现在,而常作未来之前导者也。知来者何?知者,不迷暗之谓,已说如前。干之疾趋于未来也,本无预定之目的。而以其不迷暗故,自然有随缘作主之势用,决不是乱冲乱动。谛观宇宙发展之序,谛,犹审也,实也。 不妨大别之为三层:曰物质层,曰生命层,曰心灵层。此三层连接之序,殆自然之理、必然之势也。物质层未凝成,生命不得出现,生物发生之条件尚未具备故。生命层未增盛,心灵层不得彰着,生命如太阳之热力,心灵如太阳之光焰故。生命心灵不可离,犹日光与热不可离也。

问:“先生已说,干有随缘作主之势用,而未及详,闻者莫解。”答:余欲人体会《乾卦》之六爻,而自得之耳。今汝问及此,祇合略说。干是大生之力。万物资取一元实体之干性为己有,己字,设为万物之自谓。 是为万物的生命。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 坤有实质。万物资取一元实体之坤性为己有,己字,解见上。 是为万物的形体。一切物的形体,互相依住、互相联系,是为物质宇宙。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质和能本相俱,(相俱者,有质即有能,俱有而不可分,曰相俱。后仿此。)不可分离,犹如生命和心灵相俱,分离不开。有问:“既有与物质相俱的能力,何须更有生命力?”答:与物质相俱的能力,自然科学所发见者已甚详明。这种力,人的心灵之力可以操纵他、可以征服他、可以改造他、可以利用他、可以变化裁成他,这种力,本与物质恒相俱,同是阴暗的性质。(与照明性相反故,谓之阴暗。)故孔子以质和能同称为坤,至于生命力,(此言生命力,即摄心灵在内。)是乃统御质和能,主导质和能之殊特力量,所谓大生、大有、大明、健健、进进、新新不已者,是也。试以与物质相俱的力和生命心灵的力,作比较之研究,则二方截然不可混同,极显然易见。一颗原子弹可炸毁甚广的地域,其力之强度可以计算。一个忠义兵士在反对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战场中,毅然一往直前,攻入敌阵,愿丧身于炮火之下,绝不回顾,绝无恐布。这种力,即是生命心灵的力。我相信生命心灵的力,强大至极,威猛至极,非原子弹之力所可比拟。原子弹是无知的东西,经人的心思之力使用之,可以炸毁土地等而已矣。生命心灵之力,一方猛攻敌阵,一方要战胜顾虑自己身命的种种牵制力。(生命心灵之视其身命,本是自己所有,不同土地等外物。)并且于牺牲之后,其余力并不随身命而消失,还在同袍与广大群众间发生伟大影响。据此可见,原子弹之力比于生命心灵之力,真是千分不及一、万分不及一。(原子弹之力一千分,不及生命心灵之力一分也。下云万分者,准知。)生命心灵之力,其强度不可计算,此为其独具的特点。举此一例,望深思之。汝以为既有与物质相俱的力,便不需要生命、心灵之力,但汝已有生命、心灵,将奈何? 坤即是质和能 凝成实物,粗大、显著,人皆可见、可触。干即是生命心灵 虽本实有,而无质可触、无形可睹。人皆以其出现于物质层之后,于是不信其从无始以来,本与物质恒相俱。于是不信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孔子乃于《乾卦》六爻取龙为象,象者,像也。以龙之能潜、能飞,与卦爻之义,有相像似也。 以阐明《干》道发展至于极盛。虽无目的,颇有随缘作主之势用。缘者,如所遇之机势,所遭之环境,所需之条件,通称为缘。 宇宙太初,干以大生之力主动导坤,凝成物质世界。干变、坤化,乃合德而成物。一性能成万物,无此理也。 物质层虽成就,而生物发生之条件未能具备,则乾道无由自见。见者,出现之谓。 故《乾卦》初爻,取“潜龙勿用”之象。静隐藏于地下,故称潜龙。勿用者,无可展发其德用也。 以譬喻乾道即生命、心灵。 值勿用之缘,惟有斡运于物质中,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 隐藏以大畜而已。畜,犹蓄也。《易》有《大畜》一卦。所蓄者大,曰大畜。谓畜积其德也。 此即随勿用之缘,而有以自主也。二爻,“见龙”。龙出潜,而见于地面,曰见龙。 以譬喻乾道斡运乎物质,卒得有发生生物之条件,物质改造为生机体。生命、心灵自此一跃而出现。此亦乾道之随缘作主也。三爻,“干干”。健而又健,曰干干。 取象于有龙德之君子,龙之德,能屈能伸。屈而不丧其所守,伸而大展其用。君子,则备有龙德之人也。昔人皆以三爻不取龙象,祇取象于人之成为君子者。此说甚误。须知,君子即是备有龙德之人。 以譬喻乾道健而又健,如龙之屈伸,健德益固,终必跃进。四爻,“或跃在渊”。则自高等动物出现时,生命、心灵已跃而将近乎天,将近者,犹未能近也。 仍退而在渊。未能离乎低级,故云在渊。渊者,低处也。 五爻,“飞龙在天”。此即人类出现时期,生命、心灵发展达于最高级。其进而又进,极乎高飞大跃,故取“飞龙”之象。龙由潜而见,由见而至乎飞跃,故称飞龙。 发展抵于最高级,故云在天。是故综上各爻而观之,干之发展每到一步,即随所值之缘,皆有进而又进之表现,未当停滞于某一阶段。极乎五爻,飞跃在天。终不升上爻者何耶?六爻,从初至五,皆表明生命心灵之发展。上爻乃别明他事。 则以生命、心灵之发展,毕竟无有止境。故以飞龙在天,明其极盛。而赞扬止于五爻,不至乎上。上爻,盛极而穷之地也。生命岂有穷乎?心灵之运,岂有尽乎?从来圣哲之运用其心,包通万世而无穷无尽也。 生命、心灵常流注于未来,不宿过去,宿,犹留也。 不住现在。常为未来作开导因,为,读若卫。此言《干》道(即生命心灵)对于未来,作一种开发和导引的主因。(主因者,王要的因。不同于其他辅助的众缘故。) 故曰干以知来。知来者,生命之流、心灵之运,奔赴乎无尽之未来,健健无息、进进无已、新新而不守其故。持此不失,故得随缘作主而不乱,终乃上极乎大生维亨、大明贞观,圣人是以赞乾道知来之盛也。大生之力,万物各各资取之,以为其各有之生命。实则即是万物共有之生命,已说在前。维亨者,亨,通畅也。万物通为一体,无有下坠于小体而失其大体者,故一切物皆得其生之至正,莫不通畅也。大明者,万物之生皆有天然一点明几,推动天然之明,以历练于事物。则其明睿之力用,日益扩大充盈,故曰大也。贞观,见《易大传》。贞,正也。观者,观察。观察事物之理则,悉符其实。乃至于宇宙人生根本道理,得有正悟,不以倒见,妄为推测。于是熄诸迷闇,至乐斯存,是为贞观。

“坤以藏往”者。藏,犹保留也。往,谓已往。凡已过去者,通称为往。 坤为物质,圣言幸存。《大传》曰“坤化成物”,此孔子之言,而小儒偶存之耳。 藏往之文,自秦汉至今,二千余年小儒或不求解,或妄解而侮圣言,诚可恨也。乾道知来,恒为未来作开导因,已见上文。恒,犹常也。为,读卫。 不住现在,不留过去,此干性之奇诡也。坤道则有独异乎乾者,云何独异?坤道之性,本与乾道相反。干性健健,而坤有惰性。干主进,而坤喜退。干主创造,而坤乐因循。是故乾道虽以大生之健力,开导乎坤,坤不得不顺以承干而起化,然坤并非完全改易其惰性以从干。此就干之知来,坤之藏往,两方正相反处作一对照,则坤之不改其惰性,显然可见矣。

云何藏往?干主变以导坤成物。坤承干起化凝成万物,最先成立物质层。干更以大生之力,开发坤之闭塞与沉浊,改造物质为生机体。自是有生命层、心灵层相继出现。后二层中,生物之机体改造,复杂至极。生机体,亦简称机体。 生物种类之演变纷繁,殆难以探寻,难以数计。要皆坤承干之主导,遂成万物也。今当正明坤道藏往之事。物质层之凝成也,最初当是鸿蒙一气,即气体也。 次凝为液体,又次为固体,则太空诸天体渐成立。固体成,而液体已往,坤道犹保留液体之类型也。液体成,而气体已往,坤道犹保留气体之类型也。生机体既出现,生命、心灵二层相继成立,物质层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物质层之类型也。凡物之各别的个体,坤道不得而保留也。坤道所保留者,万物之各种类型耳。太空诸天体,虽是至大之物,余相信每一个天体,都是于每一瞬间变化密移,决不是固定的东西。诸天体终必坏灭,唯诸天体之类型不会灭绝耳。 又就生机体的世界而言,低等动物出生,植物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植物的形体之类型也。植物的形体,才是坤之所凝成。此种形体之类型,才是坤之所保留。至于植物的生命,则是干而不是坤。乃至人的肉体,亦是坤之所凝成。此种肉体之类型,才是坤之所保留。若夫生命心灵,则是干而非坤,不待言。 高等动物出生,低级动物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低级动物的躯体之类型也。人类出现,高等动物已往矣,而坤道犹保留高等动物的躯体之类型也。是故干以大生之力,主动导坤以成物。坤,一方承干起化,舍弃万物之各种个体,不惮于创新;另一方保留万物之各种类型,不废已往成绩,俾创生的各种个体诸新物,仍以旧类型出现。此乃坤道藏往之特性也。圣人于《乾卦》,称干为精。精者,言其至真而无形,其动也至健而不可见其造作之迹。生命力斡运乎物质中,而破除其障碍。心灵主动以应万物之感,用客观之术以了别物,明于物之性、能而变化裁成之,造作大备矣。然造焉而不为主,作马而不有其功,故无造作之迹也。 此乾道所以有精之称也。

圣人于《坤卦》,称坤为理。中文理字,含有条理、形式、法则、规律、轨范等等义。 坤有实质,而凝成万物。物之成也,非由于质之杂乱堆集,必依于理乃得成耳。物所具有之理当不一端,而凡物之成莫不有类型,则类型亦是物所由成之理也。《坤卦》《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云云。案《坤》取象于地,地色黄,故黄谓坤也。坤之象,为物又为理。君子,指庶人革命而言。谓庶人一向受统治者之侵剥,视为义之当然。今则通达物理,乃起而行革命之事。此不从虞翻注。

干以至精而常为未来开其端,为,读若卫。端,犹始也。 宇宙所以无尽。此言宇宙,即摄人生在内。无尽者,言其生生不已,无有灭绝的末日也。 坤藏往而载众理,物理世界所以不可厌离。厌离,见佛典。佛氏观五蕴皆空,首空色蕴。色蕴即是物理世界,此可空之乎?

上文已说“万物资始”,今当略释“资生”。“资生”,就坤道而言也。万物皆资取于坤以成其形体,坤道藏往,万物各有类型相续不绝。易言之,万物皆以形相生也。清夜,开窗望太空众星,今夕之星非昨夕之星也。昨夕众星皆已往矣,今夕众星接续已逝者而新生耳。然人见为犹是旧星者,以其类型同耳。众星皆大物,然旧物才逝即引起新物接续而生,可谓以形相生。植物传种,动物有卵生以至胎生,其为以形相生,更不待言。由万物以形相生故,万物始表现自己有生生之势力,自己有创造一切之权威,自己有为主公之地位。至此,则一元实体与其内部所含藏之乾坤两性,实已被万物各各资取之,以成就其自己。而万物以外,遂无有离万物而独存之一元实体。譬如大海水,已被众沤各各资取之以成就其自己,而众沤以外遂无有离众沤而独存之大海水。汉宋诸小儒说《易》者,其于《坤卦》《彖传》“万物资生”一语,大概以地能生养与持载万物为言。其持说之观点,直是将地当作坤。殊不知地只是有实质的物,地在太空中并不算大物。 地是坤之所凝成而犹不即是坤。《坤卦》以地为坤之象,即以地有实质故,譬喻坤之有实质。 确不是将地当作坤。如《乾卦》以龙为干之象,岂是将龙当作干乎? 地,乃万物中之一物耳,如何可把地当作坤?须知,《乾卦》言“万物资始”与《坤卦》言“资生”,本是各明一义而实不相悖也。干是大生的健力,是时时向着无尽的未来而开发。万物皆资取干,以为其生命、心灵。吾人须深切体会,生命心灵的真性,确不肯退回过去和停滞现在,总是要向未来开发的。惟人自有生以后,便有随顺肉体或小己的私欲私意等等染污习惯。这些习惯,形成了各种体系的势力,潜伏在吾人内部生活之深渊,隐然成了吾人的主公。(主公,借用禅宗语。)吾人遂以此主公,认为是自己的生命和心灵。这位主公,便于无形中侵蚀了吾人元来真实的生命、心灵。吾人从此遂为一向染污习惯所缠缚,日益退坠、陷落,无有刚健、生生、向上、前进的意趣,自然不会向未来开发。人生到此,便无可返己认识生命、心灵的真性。易言之,即莫能体会乾道。 干是主动,导坤。坤是承干起化,而成物。故推究万物所由始,不能不谓其资取于乾方成其始。坤有实质故,能凝而成物。万物资取于坤以有其形体,而乾道即是生命、心灵。 实斡运乎形体之中。坤实含载乎干,承其开发未来之正向。坤与干合一,遂有以形相生之创造性的成功。故曰“资始”、“资生”,各明一义,实不相悖也。汉宋小儒每将天神当作干,将地当作坤。地,本一物也。而先民之于地,不仅作物看而亦作神看,先民称地神曰祇。汉宋诸小儒能涤去神道思想者殊不多。程颐《易传》,无识者谓其反对汉《易》。实则程氏《乾卦》注,明明将天帝当作干。其释坤也,直将地当作坤来说。昔人称伊川详于人事,实则拥护大君耳。(古以天子称大君。)杨氏《易传》,宗主程氏,直是一部史论。进忠言于皇帝,亦犹司马氏资治通鉴之意也。

孔子内圣之学,要在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其义旨悉见于《干》《坤》二卦。而《干》《坤》两《彖传》,辞约义备,允为大宝。玄奘译《大般若经》既成,赞为镇国之宝。余谓般若毕竟沦空。孔子《周易》,“观生”而张《大有》。(“观生”,见《易》《观卦》。《大有》,《易》之一卦也。)印度佛徒,未得闻也。 孔子密意,余已发之于前。密意者,精密之意。与佛典称密意者不同。 今当承前而《疏》通《干彖》,次及《坤彖》。两《彖传》全文《疏》释完备,则孔子之《易》,庶几未坠于地。

余在疏释《干》《坤》两《彖传》之前,反反覆覆费了不少的言辞。反覆,犹重复也。(重,读如虫。下同。)董仲舒曰:“言之重复,其中必有不得已者马。”云云。非好学深思者,不能道此。《大般若》六百卷,乍读之几乎皆重复之辞,学者每厌倦而不获读竟。近见沪上有刘静窗苦心读毕,又加温习。谓乍读亦觉重复,深玩则每一大段文中,皆有特殊的新意。此其自得之言。 余所以不惮反覆其辞者,约有六义:一、体用不二,易言之,即是实体与现象不可离之为两界。两界,犹云两重世界。 二、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非单独一性可成变动。三、肯定万物有一元,但一元即是万物自身本有之内在根源,不可将一元推出于万物以外去。宗教家之上帝超越于万物之上,而别为一世界以统万物。哲学家建立实体,以说明万物所由始者,其持论或杂于神道,则其过失亦同于宗教。孔子《周易》,摄一元以归藏于万物,摄,犹收也。 于是万物皆为造化主公,万物皆有自生自育之力,皆有创造一切之威权。四、宇宙万有,从无始以趋于无尽之未来,是为发展不已的全体。哲学方法,当以综观大全为主,而分析之术可以兼用。西学唯心、唯物之分,是剖割宇宙,逞臆取舍,不应事理。五、乾坤之实体是一,譬如众沤之自体,同一大海水。 而其性互异,遂判为两方面。判,犹分也。乾坤只是两方面,不是各别独立的两物,以其实体本一故。 乾坤两性之异,乃其实体内部之矛盾也。干主动开坤,坤承干起化,卒乃化除矛盾,而归合一。宇宙大变化,固原于实体之内部有矛盾,要归于保合太和,乃利贞。贞者,正而固也。此言保合太和之道,利在持之以大正,而能坚固不渝。 此人道所取则也。则,犹法也。取则,犹取法。 六、孔子之外王学。王者,往也。天下为公之大道,人类之所共同向往,而必定实现者也。外者,对内而言。孔子之学,包含成己成物两方面。成己,则由格物致知而上穷万有之原,反观我生之真。以其知识之所及,彻悟之所至,征验之于日用作为之际,期于道德、智慧、知识,融成一片。如是,则己不虚生,卓然树立人极,弘大人道,是谓成己,是谓内圣学。(格物者,穷究万物之理。致知者,即由格物而得有精密、正确的知识,益求推广也。万有之原即是我生之真,我生之真即是万有之原,实不可判之为二也。原,犹源也。知识必由乎客观的方法,征验事物而得。彻悟发于内部天然的明几,综观宇宙之大全,洞彻万物之源底。源者,根源。底者,底里。是乃智慧之事,非有内部生活之修养者莫由致。人极者,极字本义为屋之栋,引申之则为大中、为至高。此言圣学为人道树立大中与至高之矩则。此处为字,读卫。)外王之学在成物,明大公之正则,(详《礼运经》。)立均平之洪范。(详《周官经》。洪范,犹大法也。)建人类共同生活制度,(《礼运经》有天下一家之论,其旨在建立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制度。)以祈至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遣。”(范围天地云云,《易大传》之文也。天地之化,指大自然之变化。自然之化,不能无过失。范围者,以人工裁制之,使其无过失。如水灾至钜,电亦能伤人损物。自人类之科学知识日益精进,能征服与利用水电,其利益乃至普遍。此一例耳。曲成者,随万物性、能之所短所长,而扶助之,改造之,补救之,操纵之。导其长以扩大之,违其短而勿令留存。《易大传》所谓变化裁成乎万物,一言尽之矣。如动植物之品种皆可改良,人之智愚不齐者可普及教育使之进于齐。其他不待论。曲之为言,盖随物之不齐,而成之不一其方,故曰曲也。不遗,最要。万物至繁赜,必使大宇之内无有一物不获成就者,故曰不遗。不遗者,无有一物被遗漏而不得成也。)是为成物,是谓外王学。(王之为言,以其为万物之所共同向往之道。故此王字,不是帝王之王。切勿误会。内圣,成己,对成物而假说为内。外王,成物,对内圣而假名为外。实则内外不可分,己与物本一体。孔子之《周易》哲学,本是内圣外王一贯之学。然虽一贯,却不妨说有成己、成物之两方面。因此随便说成己之功力为内圣学,成物之功力为外王学。其实内圣外王,不同学术上之分门别类,祇是孔子《周易》哲学不妨分说如是两方面而已。凡余之书,提及内圣外王两词每自为注,辄随便省简其辞。今于本书此处特留意求详,而字字皆根据先圣本义,不敢以己意妄传,庶几免于侮圣言之愆。) 自孔子在世,其弟子之顽固者犹笃守古帝王之小康礼教,而反对革命,反对大道。及六国时,诸小儒扬复古之焰,秦人以西戎凶悍之习,并吞之势已成,大道之行遂绝望矣。孔子于《干》《坤》二卦,创明废绝君主,首出庶物,庶物,犹庶民也。 以“群龙无首”建皇极。《乾卦》六爻皆阳,故取“群龙”之象。此言将来全世界人类,智慧、道德、勇力,莫不平等。故譬之曰“群龙”。其时人人皆自主,又皆互相比辅。(比者,互相亲爱如一身也。辅者,一切行事互相辅助合作也。)无首者,无有首长也。皇,大也。极,中也。建立大中之矩,曰建皇极。万物各尽所能,各足所需,各畅其性,各舒其志,各抑其私,而同于大公,协于至平。是为人道之中正。领导人类者,顺众欲以同万物,(众欲,则公。私欲。即违众。)合众智以成万事。久之,万物振奋,而群龙之盛可期矣。 《春秋经》与二《礼》同出于《易》。

如上六义,皆于疏释《干》《坤》两《彖传》之首,特揭其大略。而两《彖传》开端之辞,《干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云云。此两《彖传》开端之辞也。 则并取而总释之于前方,以为发挥六义之所依据。两《彖传》以极简约之辞,摄无量义。此云摄者,包含之谓。 余所撮举之六义,乃无量义之根极耳。根者,根本。极者,犹云最高原则。 根极先明,而后将两《彖传》逐句分释。惟欲学者无随逐一一单辞,而丧其弘大深远之义旨。惟欲二字,一气贯下为句。 西汉以来二千余年,圣文湮塞,是可憾也。凡余之书,时载诘难之言,余皆答辨,而不载其名氏。皆近十余年间所接触者,余不能忆其言出何人,非故略之也。 此中既综举六义,以结前文。今当承前释《干彖传》。其开端之辞,已释在前者,可不赘。其字,指《干彖传》。后简称《干彖》。

《干彖》之开端,“乃统天”一语,前文略释而未终。其所以未终者,正欲先陈六义,则统天之论可不繁辞而易了耳。《干彖》统天之天字,本谓诸天体,即太空之无量大物也。太空之天体极多,不可数计。海岸、大沙漠沙数,犹不足喻其多。故以无量言之。 其云统天者,谓心灵统御诸天大物也。大物且为心灵之所统,况物之细者乎。言心灵,即含摄生命。生命斡运乎物质之中,而能转化物质为生机体故。又复应知,心灵与生命,非两物故。 宇宙之发展,物质层先凝成。而后生命层、心灵层相继出现,此乃自然之理,必至之势。物质层未成,生物无有依住,无所资以长养。生物不得先出现,理如此,事势亦当如此。 既非有造物主作意安排,造物主是幻想所构故。更非物质可能产生心灵与生命,因果无有少分相似处故。倘谓物质为因,能产生非物质的果,则是因果无有少分相似处。断无此理。少分,犹俗云至少的一点儿。 生物既出现,生命、心灵即从隐藏中显发出来。《乾卦》初爻“潜龙”,以譬生命斡运乎物质中,为隐藏之象。二爻则龙出潜而现于地面,以譬生物出现,即生命心灵显发也。 自此以往,宇宙由凝固、闭塞、重浊的物质,骤变为生机洋溢,活泼泼地。古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描写万物活活跃跃之象。万物本来同一大生命,充沛流行,无间无熄。无间者,无隔也。无熄者,舍故生新,无穷尽也。 斡运乎无量物质世界中者,伟哉,其惟大生乎!故曰心灵统御物质也。此中“世界”一词,须善体会。一秋毫或一粒沙子,皆可说为一世界。何以故?秋毫及沙子虽微小,而皆与无数太阳系统相关联,不可分离故。故一秋毫或一粒沙子,皆是一世界。大生,生命之别一称也。屡见前。心灵与生命不可离之为二,故生命斡运乎物质,即与心灵统御物质不异。(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与统御义相通。) 又人类心灵作用,已发展极盛。吾人如肯运用此心之明几,心灵,简称心。 讲求客观方法,以深入乎物质,便可得到成体系的精密、正确之知识。知识即是权力,即足以裁成天地,变化、改造、操纵乎万物,而满足吾人利用厚生之需要。可见心灵主动开物,其事实无可否认。总之,统天之义,大概就心灵统御诸天体、大物而说。《易大传》“裁成天地”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诸论,皆盛演《干彖》统天义也。 实亦通指生命斡运物质而言。但尚有连带之义,亦须提及。云何连带?上古之民,一方认识诸天体是太空中大物;另一方又迷信诸天体是天神之形,如指彼苍为天帝、指北辰为太一之类。汉《易》称太一为主气之神,夏、殷至于战国,天神甚多。此不及详。中国古代多神之教盛行,盖由于古帝王以上帝为其所独有,诸侯犹不得祭,况其他乎?因此,自王朝大臣及列邦之君以至庶民,皆不敢致敬于上帝,不得不别求可以皈仰之神,而神于是乎多矣。 孔子恶夫多神教,阶级甚严,欲破群俗之迷,故说心灵能统御诸天。其言固出之以戏谑,戏谑,复词。谑,亦戏也。 实则欲人返求诸自心之明,不可迷信神道耳。

“乃统天”句,已释如上。此下诸句,当以次引释。引释二字,见前文。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虞翻曰:“已成《既济》,上《坎》为云,下《坎》为雨,故云行雨施。干以云雨,流坤之形,万物化成,故曰品物流形。”见虞氏《易》。 余引虞氏此注,以见汉《易》家之解《易》,别是一套作法。与孔子本义,实无关系。虞氏解释云雨二象,便牵引到《既济》上去。《易经》六十四卦,《既济》第六十三卦也。 《易经》本以三爻成卦,而六十四卦都是以上下两卦合成。《既济》之下卦是《离卦》,上卦是《坎卦》。以卦象言,则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所以成《既济》。《既济》之上卦是《坎》,故虞云“上《坎》为云”。《既济》之下卦本是《离》,而虞云“下坎为雨”,此何故耶?盖因汉《易》家有互卦之说。从《既济》下卦之第二爻,以至上卦之初爻,则上下两卦交互,又成一个坎卦。虞云“下坎为雨”,即此故也。问:“虞解《乾卦》,何以要牵涉到《既济》上去?”答:此一问题确是繁杂至极,如欲详说须别为专著。此不及答。汉《易》虽同祖田何,而内部复分家派。如欲详正虞氏《易》,即不得不涉及众家,此甚麻烦事也。清人治汉《易》者,自东吴惠氏、毗陵张氏以至焦循、李道平,其用功可谓勤矣。然诸君总不得抉破汉人藩篱,一放眼光。焦循自命为创作,顾其方法犹是汉人钻小圈子之一套手术。于孔子广大深远之义旨,可谓全不相涉也。况余子乎?后有学《易》者,望勿蹈其故辙,庶几上寻孔子坠绪。清季迄民国名士,无一不盛扬焦氏《易》。

上来不免蔓延,今当正释经文。“云行雨施”,以譬喻乾德生生之盛也。干是“大生”“广生”之流,《易大传》有明文可证。《大传》虽以“广生”称坤,而《易》有定例,干主动导坤,坤承干而化。坤之“广生”,犹是干之主导也。 取云雨为干之譬,可谓取类迩而见义远矣。类者,类似,犹譬也。迩,犹近也。就所目睹之切近事取譬,而深远之义于此可见。不亦妙乎! 夫义理之深远至极者,莫如生生之蕴。《易》之《观》卦曰“观我生”云云。盖返己,而自察生活内容与我生之意义,为慧日欤?为浊流欤?为与万物为一,游无穷欤?为束于小己之形,昏昏狂图,若飞蛾欤?此众人之所昧然不省,而君子之所干干终日者也。《观》卦又曰“观其生”云云。盖总观天地万物,而体会其生生不已之健力,是乃无弛散、无穷尽者也。

云何“品物流形”?案《说文》:“品,众庶也。”品物,犹言众物。虞翻云:“干以云雨,流坤之形。”其修辞似欠妥。李道平疏之曰:“云行雨施,则坤受干气而成形。”云云。余案汉儒同以干为阳气,坤为阴气,故曰坤受干气而成形也。李君宗汉《易》,其疏虞说诚不误。然汉《易》以乾坤为阴阳二气,实承上古群俗之迷,则李君所不辨耳。余已破斥在前,玆不赘。干是生生不已之大流,故取譬云雨以见其盛大。坤,物质也。由生生大流干。 主导以开物质,坤。 遂使物质从生生大流而化成万物,是则一切品物皆由生生大流主导而成其形也。故曰品物流形。《干凿度》曰:“阳动而进,阴动而退。”(进者,升进。阳,谓生命力,唯向上升进也。退者,下坠。阴,谓物质。物成而凝固,有重浊性,是下坠也。)生命力主导乎物,则物亦从之而俱进,乾坤由是合一也。

“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自此以下,不复引汉《易》。汉《易》元是古术数之遗说,与孔子《易经》无关。如欲破之,须别为书。今当据经文,以求孔子之义。上文“云行雨施”云云,明示干为主导以开坤,即精神斡运乎物质,而化成品物。精神与生生大流,此二词者其名虽异,其实则同。斡者,主导之谓。品物,犹云众物。见前。化字,前文未释,后详。 今言“大明终始”云云者,何?何,设问也。他处有此类句法,准知。 大者,赞美辞。明者,照明,言精神本是照明性,无迷闇性也。古代印度哲人穷究宇宙开辟,则谓有一大迷闇势力为其因缘。释迦氏十二缘生之论,无明导首,此为出世法之所由开演。数论宗,更有三德之说。三德者:曰勇、曰尘、曰闇。闇德,与佛云无明者相同。尘德,当是指物质而言。勇德,当是指能力而言。中译佛籍称引数论,有三德名目。文句太简,亦无从详考也。余昔尝语诸生曰,唯物一元之论,虽不明言宇宙始于迷闇,然其不承认精神是本有,则质和能的性质毕竟是迷闇。然则宇宙从一团黑闇开发,唯物论固与佛法数论不异也。此等思想,中国本来无有。惟伏曼容说《易》之《蛊》《卦》曰:“万事起于惑。”事,犹物也。万事,犹云万物。非专就人事言。 盖受佛氏影响,而误用之以说《易》,不可不辨。

“大明终始”者,何?万物之初生,曰始。万物发展将毕,曰终。此言乾道照明之性,是万物生生所资之以始,亦是万物发展所资之以成其终也。万物进化到人类出现,已达于最高度,其发展庶几完成矣。今不曰完成而云将毕者,人类之道德、智慧、勇力与其经纬天地、改造世界之一切事业,当进进不息,何可遽说完成乎?将之为言,近于完毕,而实无已止也。 追诘宇宙太初,乾坤浑然未形。诘,犹问也。浑然者,无形无象之貌。宇宙太初,鸿荒而已,不独生物未有,即诸天体亦未凝成。故乾坤隐而未形。 其已有乾道照明之性,隐而未现欤?乾道,谓精神或生生大流。 抑祇是勇、尘、闇三德,聚为一团黑闇力量,本无照明性欤?此一大问题,极难解答。如将宇宙划成分段来看,当然要断定太初时期,祇是一团黑闇,别无可说。若从宇宙发展的全体而推观之,则充然大有,层出不穷者,如自物质以至生命、心灵等现象,要皆由于宇宙实体之内部本来含藏如是种种可能。此义已说在前,不复赘。更有极可注意者,宇宙自鸿荒肇开,诸天体渐凝成,物质层成就。自是以后,如生物所需要之条件得具备,便有生物随缘出现,生命由此活跃。乾道照明之性,潜伏而未一显者,盖自植物出而已启其机。植物学家察见植物有知觉者,非无实证。 植物经历无数的嬗变,进至低等动物,生命活跃增强,心灵亦发露。低等动物又经无数嬗变,进至高等动物,更上抵乎人类,庶几登峰造极。人遂有官天地、府万物之功能与威权。官,犹主也。人能主宰乎天地也。此中万物一词,专指物质世界而言。府,犹宝藏也。此言人以丰富无尽的物质世界,为其宝藏也。 原夫人之生也,资取生生大流而生。生生大流,即是动而健之精,故不别言精。精者,精神之简称。见前。 既生,则生生大流即是吾人自身内在的生源。吾人与万物生生的根源,曰生源。生生大流,是无定在而无不在。从其在吾一身而言,则为吾身内在的生源。从其遍在于万物而言,则为万物各各自身内在的生源。生生大流,不是超脱于吾人与万物而独在。此须深切体会。 吾人与万物,各有种类,要皆后先相继,各以己力开拓其自身内在生源。是故综观宇宙发展不已的全体,则见夫生命、心灵步步出潜而大显,从微而盛着。人之飞跃,最为奇异、特殊。其以强力发展自身内在生源,遂腾生命之热力于大宇,耀心灵之光明于苍穹。虽云有源者不竭,而亦由斯人之能自辟其源耳。总之,乾道照明之性,是实体内含的特性。实体变动而成用,则此种特性发现便为生生大流,为至精之物,所谓干是也。至精之物,此物字,即回指至精而言。不可误解为物质或事物的物字。 假若实体祇有单独的物质性,即勇尘闇。 而无干性,照明而无迷闇,是为干之性。 则宇宙全是一团黑闇,而植物以至人类之生命、心灵,将何从得有乎?倘谓物质性能产生非物质的种种异性物,则破坏因果律,其说不可成。是立论者所大戒也。《乾卦》之象以大明为万物之所由成始成终,此与印度古哲宇宙人生始于迷闇之论,两相比较,其短长不难辨也。科学上精严、细密、正确的知识,哲学上会通众理、穷高极深的智慧,乃至审美的鉴赏、知善知恶的良知,岂非《大传》所谓正观于天地,贞明同日月者乎!按《大传》言:“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有解云:天地之道,非妄想所猜,唯胸无杂染,洞然正观,乃有悟耳。此解亦可采。 而学者或不肯承认干性为本有,岂不谬哉!干性,见上。

附识: 汉《易》专宗象数,其顽陋之极,乃至谓《易经》无一字不是象。如《乾卦》之象,说大明。此言干为精神,是照明之性,乃《易经》之要旨,不可误解也。此处若误,则《易经》全部失其旨矣。而以象数为说者,则曰:“大明,日也。”日,即太阳。此见侯果集说。 如此昏乱,可奈何!孔子大明一词,直显干是大明之性,非迷闇性。显,犹说明也。 而宗象数者,竟说大明是太阳,岂不怪哉!

“六位时成”者,何?六位,六爻也。《乾卦》六爻都是阳。阳者,干之性也。何谓阳?下文当详之。 而六阳皆取龙为譬喻者,下文“六龙”云云,即因六阳皆用龙作譬喻。 古代以龙为灵异之物,能潜能飞,故取龙以譬干之由潜藏而至于飞跃也。时成者,言《乾卦》六爻表示乾道随时而成变也。干为生生大流,至精之物,见前。 所谓生命、心灵是也。宇宙自鸿荒开辟,物质层先成就,而生物出现颇晚,生命心灵等现象未见。见字,读为出现之现。 浅于测宇宙大变者,必谓宇宙唯是物质一元,本来无有生命心灵。殊不知,干有实而无形,干即生命心灵,有实在的力用。 坤有质而成物。质之未凝也,祇是轻微流动的东西,亦无物可目见。 两方本同一实体,不可破作二物。但坤化成物,即形成多数的个别体。而干则浑然至一。至一者,谓是全体性,非算数之一也。干惟以其至一,运行乎一切物中,主领乎一切物中,本非离于物质而独在,仍不失其实体的本然。实体是大全的,及其成为功用,则判为乾坤两方矣。然乾方犹保持全体,以运行与主领乎坤方个别的物。则坤亦与干合一,仍不失其实体之本然也。此中本然一词,犹俗云本来的样子。 故说乾坤不可破作二物。夫干无形,微妙而难知;坤成物,粗显而可睹。可睹,遂坚执为有;难知,故妄疑为无。

云何《乾卦》六爻,明示乾道随时成变?设问也。 生物未出现以前,乾道潜伏于物质层,即生命、心灵不获发出。故以“潜能”隐于地下为譬,此初爻之微旨也。初爻曰:“潜龙勿用。”龙蛰藏于地下不起作用,故云勿用。以比喻生命、心灵都未能发出,易言之,即乾道潜隐也。 《大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实以《乾卦》初爻为导首。初爻“潜龙”之象,其意义极广大、极深远,《易经》全部之微旨在是。微字,有深远及细微等义。此理幽远,不易体会,故云细微。 司马迁称《易经》“本隐之显”。见《史记》,本,犹始也。之,犹前进也。言宇宙万变、万物,始乎隐微,而发展不已,进至显著盛大。此《易经》之旨也。 此孔门大道学派流传之要义,而司马氏犹能述之也。《大易》一经,深穷宇宙大变如何开始,不能不承认宇宙人生确有根源。又万物发展,决定率由乎相反相成之最高普遍法则,此亦无可否认。万物一词,自太空诸天体或一切物,乃至人生,皆包含无遗。 如上二义,广说则无从说起。扼要而谈,根源决不是超脱宇宙人生而独在。根源,即是宇宙万物各各自身内在的生源。宇宙万物四字,作复词。宇宙亦万物之总称故。 若克就吾人而言,根源即是我身内在的生源。再申言之,根源确不是有多,而只是吾人与诸天体或一切物,共同的一元。譬如众沤,同一大海水。吾人不能把根源当作一件物事去寻找,但不可妄疑为无有。任何人不能否认自身有内在的生源,不能把自身内在的生源作为多数细胞或电子等集聚而成。而且电子和细胞等小物,亦不能无生源而凭空幻现。小物一名,本于《中庸》。参看《体用论》。 这个东西指根源。 不可诘问其所从来,只合说为潜隐的物事。《乾卦》初爻所明示者即此物。至于相反相成的普遍法则,既无可否认,即不能不承认实体变动而成用,本有乾坤两方面。易言之,本有生命、心灵和物质两方面。此中举物质,即摄能力在内,质力无可破析为二故。 倘不承认有两方,则相反相成的法则便无可成立。宇宙祇是一性的东西变成万有,此论如何讲得通?一性者,谓一种性质。如唯心论,则主张独一的精神性是一元。反之,如唯物论则主张独一的物质性是一元。 而且从宇宙发展的全体去观测,明明是生命、心灵,步步从隐微中大显出来,终于统御无数天体诸大物。余在前文云,腾生命之热力于大宇,耀心灵之光明于苍穹,事实不容否认。此固出于人之“成能”,成能,见《易大传》。 而人之所以得成其能者,以其自身有内在的生源故,以其是从生源中,资取生命、心灵等照明性而得成为灵物故。否则无从有此成能。乾道,从潜隐中显发,以至乎盛大。生命、心灵,从隐微中显发,以至乎盛大。乾道二字至此,祇是重复申明耳。 甚至万物万事,无不由隐而显。《乾卦》初爻,揭此广大义蕴。学者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际,随处体会此旨焉可也。二爻,“见龙在田”之象,见字,读现。 则以龙由潜伏而出见于地面。田在地面。 比喻生物初出现,生命即从闭塞的物质层骤然出潜而着明也。三爻,则以人之成为君子者,犹如龙有健德。故以之比喻生命、心灵,从物质层破除固闭而出,惟奋战乃可成功,是以干干。干乾者,健而又健,奋战之谓也。四爻,“或跃在渊”之象,则以生命之跃进,亦不无障碍。譬如欲高跃乎天,而又退处乎渊。如自植物以往,经无数跃进而至高等动物,生命已盛矣,而犹未臻极顶。即欲跃而仍在渊之象。凡举生命即摄心灵。 五爻,“飞龙在天”则以譬喻生命力之飞跃达于最高度,即在人类出现之时。人类能以自力发展其生命、心灵而扩大之,故有飞跃在天之象。六爻居上,不复言生命者,则以生命无穷尽故也。上爻是穷地。 六位,指六爻而言。《乾卦》六爻,以随时变动而成其至健。六爻皆阳,故成至健。 所以表示生命、心灵随时变动,进而又进,遂飞跃而抵乎最高度也。心灵发展到最高度,是以乘六位纯阳之健,始得创成统御诸天体及改造宇宙之伟大德业。故曰“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孔子以龙性强健,比喻干阳之强健,故不直言六阳而称六龙。时字,通常为时间之称。然古籍亦以时字作是字用,兹不及引。六位时成之“时”,即通常所谓时间也。时乘六龙之“时”,宜训为是。六位皆阳,即是纯健。

《文言》曰:《乾坤》二卦皆有《文言》,共二篇。刘瓛曰:“依文而言其理,故云文言。”案文者,谓孔子所作之《卦辞》、《爻辞》及《彖传》等也。大道派诸贤,依圣文而推演其义,名曰《文言》。小儒伪经犹载此二篇,而改窜太多,失其真相,(相,读相貌之相。)但圣言犹有保存,须善抉择。 “先天而天弗违”云云。此亦发明统天、御天义也。“天”字之义训本不一。义者,谓每一字各有其义也。训者,解释其字义也。不一者,中文往往一字含多义,即解释各别也。 如统天、御天两天字,皆指太空大物,即诸天体而言。先天弗违之天字,则有二义:第一义,与上引两天字同训,谓诸天体也。先字,是主动义,不是时间先后义。言人之心灵作用,主动以统御诸天体大物。而诸大物亦从心改造,莫能违反也。如《易大传》云:“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又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此等理论,存于《易大传》者颇多。自科学发展以来,多已见诸事实。先圣前识,倡明于古代。岂不奇哉!第二义,运会亦名为天。如何是运会?设问也。此下便作答。 万变万动之群智、群力,互相汇集。析言之,固极复杂。总观之,即成为或好或坏的一大潮流,是谓运会。运,犹往也。人间万变、万事,与全宇宙万变、万物,同是前往,没有中间停住之一瞬,没有最后了结,归于空无之一息。会者,际会。此种意义,难简言之。如吾人现前所值之时,在大往无住之流中,却有无数的特别变动与特别情境,这便叫作际会。运会已成,殆疑为不可御、不可易,故谓之天也。运会的内容,无量复杂。复杂,由于群智、群德、群力之不一致,而可大别为好坏二途。好的分子足以抑制坏分子,则运会是向好处而直前;坏的分子足以抑制好分子,则运会是向坏处而没落。当运会之日趋于大坏,万物每陷溺其中而不自觉。此处万物,谓人类,下仿此。 有前识者,导万物而觉之。注意。 万物同觉,而有正向。群知、群德、群力同集于正向一途,是谓先天。注意。 从此以往,运会祇日趋于好,不至退转为坏,是谓天弗违。夫人有前识,能先乎天而统御天,此心灵之威权也。心毕竟是物之主。心灵,亦简称心。 而学者不闻《大易》本隐之显之基本原理,遂谓心非本有。余实未知其可。孔子《大学》之教,曰:“致知在格物。”心必用之于格物,方得主乎物。宋明理学家言天理,而未尝用心于格物。其为老与禅之支流明矣。《干》《坤》二卦,本是解决心物问题。干为心灵,坤为物质。举心,即含摄生命;举物,即含摄能力。他处仿此。 圣人于干,特着统天之弘义。弘,犹大也。 深远矣哉!

或有问曰:“闻先生说《易》,而后知汉宋群儒之说,诚是上世术数之遗。而先生果得孔子之真也。统天之广大理论,征之《易大传》,‘知周乎万物’与‘裁成天地’云云诸文,确有明证。非先生以己意傅会之也。然吾窃有疑者,近代人生思想,确是向外发展。无有守之于内,无有养之于中。《论语》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云云,此即内有所守也。孔子自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云。盖圣人有以养其中也。这里确有一种学术须讲求,不是梦然做得到。向外追求过烈,未免摇荡其性命。吾怀此感,而不欲言之,惧顽愚见斥也。千岁之后,未知有与吾同感者否?今闻先生《大易》统天之解,吾欣闻所未闻。然窃有疑。孔子之人生思想,似亦偏于向外发展。先生不惜过分宏扬,何耶?”余答之曰:贤者之意趣,亦深远矣。然孔子确无偏,贤者犹未通《易》耳。《乾卦》,明示性命;《坤卦》,教人得主。此是真实源头。而伊川一字不通也。何况汝乎?大本立定,则裁成天地、改造宇宙之大业,岂是人生分外事乎?望汝深思。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乾道之道字,有二义:一、道者,实体之名。乾坤同一实体,而就干言之,则曰乾道,明示干有实体而非虚幻也。佛氏便视万有,皆如幻如化。 就坤言之,亦称坤道,准干可知。《坤》卦言地道,则以坤道取地为譬喻故,不妨称地道也。若就汉《易》言,当云坤取地象故,不妨称地道。但孔子以象作譬喻解释。余故直举譬喻。伊川不通象,后人效之,则《易经》之名词不可解,尚可求其义乎? 如干之龙德,本言阳德。而就譬喻立名则云龙德。此《易》之例也。二、道,犹理也。中译佛籍,有时以道理二字合用,曰道理。后人文集有时用理道一词,犹道理也。理道二字合用,祇是一个理字的意义。理字,有条理、法则等义。道,犹路也,亦有条理等义。干为生命,是乃生生不息而为众理之根。不同佛氏所谓迷闇势力。故乾道一名,亦兼有理道之义。清儒戴东原言性,谓其生生而条理。此为观生有得之言。《观卦》曰“观其生”。见上。 综上二义,一、干有实体,非虚幻故。二、干是生生,而为理根,非迷闇性故。此乾道之名,所由立也。他处用乾道者,皆仿此。晚周古籍,修辞并精名理。汉人始废此事,宋学派更不知有名理。近人读古书,鲜不随便混过,是可戒也。

“乾道变化”云云者:此中言乾道,即伏有坤道在内。所以者何?乾坤非两物,祇是两方面。说在前文。独阳不变,孤阴不化。变必有对,是常理也。理之自然有定,而不可改变者,曰常。 变化一词,平常每作复词用。化,犹变也。 而在《易经》中,则变化二字有分。虞翻曰“在阳称变,在阴称化”云云。此是孔子《周易》之定例。汉《易》家窃之以自文,翻亦承袭耳。汉《易》是术数的辞典。本非学术性质,无所谓例。 玩《乾卦》《彖传》,实以乾统坤。干主动导坤,是谓变。坤承干而动,与干合一,而成其功,是谓化。宇宙开辟,必率由乎相反相成之根本法则,此无可疑也。夫干,无形而周流。无形,故隐藏而不可目睹,不可手触。干之初爻,即表此义。周,犹遍也。周流者,谓其遍满太空,流行不熄也。不熄,犹云不灭。乾道祇有时时舍故生新,决无灭熄。 坤成物而闭塞。此义易知。有问:“乾道无熄,坤道有熄否?”答:坤为质和能,决无灭熄。 两方之性,本相反也。然干有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此乃圣人从其平生践履中实现之,而后揭以诲人耳。《文言》曰:“大哉《干》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云云。从来注家,多以精字与上诸德,相连而言。即以精为诸德中之一。姚信曰:“干称精。”姚说必有据。 则以干有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是乃干之所以称为精也。余以姚说为正。精字,不可与上三德相连。李道平疏此处,徒作繁琐的分析,殊不必。余谓刚健是一德,中正又是一德,纯粹又是一德。故说为三德。宇宙万有,大生、广生,无穷无尽。吾人生活内容,丰富不竭,充实不可已止,可悟生命力具有刚健之至德。干为生命,其德以刚健为首。不刚健,何能生生不已?即生命绝矣。 又复应知,干为心灵。言其静也,澄明专一,不容杂染;言其动也,盛德积中,一直发出。本无偏向,亦不终止,是谓中正之德。正,犹直也。中,亦是正直义。譬如室中央,其于四方都无所偏向,此便是中。而以无偏向故,即是正直。盛德积中者,谓生生之德,是为仁德。万德本乎此,故说为盛。动静本来是合一的,不可拆开。此中言心灵,即克就本心而言,本心才是乾道。私欲之动,不可说为心。兹不及详。纯粹者,言人自有生而后,私其小己,而起一切染污习气便不纯粹。今乃克治染习,而心灵本来纯粹之德,遂显发出来。如上三德,幸存诸《文言》。圣人发明乾道之德性,为下文万物“各正性命”立其本。义旨深远至极,可不究哉。(为下文之为字,读若卫。)将欲说明乾道变化,不可不先说明干之德性。否则下文“各正性命”便无本。汉《易》家祇是术数的一套作法,固不能悟及此。而程颐以性命之学为号召,其注《易》也,乃于此处绝无自悟,妄以继孔自负。 夫《干》,惟有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故乃浩然发起大变,而不惧坤之与己相反,己字,作为干之自谓。 导坤以德。坤亦承干而化,与干为一,克奏元功,是谓乾道变化。元,犹大也。 宇宙遂开,人生资始。大哉,其盛矣乎!

“各正性命”者何?万物之生也,各各资取乾道以为其性命。性命,犹云生命。说在前。 各各资取《坤》道,以成其形体。干为坤之主,性为形之主,是乃乾道统坤之天则也。性命,简称性。形体,简称形。后仿此。干主乎坤,性主乎形,此二语祇是重复言之耳。 天地万物与人,皆资取于乾道以成性,唯人独能显发之,弘大之。天地万物与人,皆资取于坤道以成形,唯人之形体组织完善,而生命心灵乃得凭籍之,以发展其力用,极乎盛大。干之主导坤,生命力之斡运物质,不能无障碍。其隐藏于物质层也既久,而后得转化物质为生机体。生机体又经无数转化,而后有最精巧、最完善之最高级生机体出现,是为人类的形体,所谓身躯是也。生命力健而又健,破除物质的障碍,而后发展到人类最高级的生机体。生命既有此优良之凭籍,乃益发挥其主动力以统御小体。即身体。 庶几毋溺于私,而率由乎乾道之大正。若乃与小体相关联之无量物质宇宙,亦皆统御之,俾其质量能量发展臻于完备与大美。宇宙毕竟是“大生”、“大明”,不是一团尘碍。中译佛典,以物质译为尘,亦说为碍。以尘物有障碍性故。

《文言》曰:“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云云。此明乾道统坤之定则也。则者,法则。其则不可易,曰定则。 六十四卦,唯《乾卦》言“用九”,《坤卦》言“用六”。《乾卦》言“用九”者,用其纯阳,以统阴也。《坤卦》言“用六”者,用其纯阴,以顺承乎阳也。二卦既着其例,其余诸卦诸爻皆自《干》《坤》出,则不复赘也。其言九与六者,盖以数分阴阳。则奇数为阳,奇,犹单也。 耦数为阴。耦,犹双也。 九者,阳数;六者,阴数。故用九,即是用阳;用六,即是用阴。用九与用六,自昔群儒莫得正解。余谓以阳统阴,是为用九。以阴承阳,是为用六。会合《干》《坤》二卦,而观其大通。吾说有据,确尔不妄。“乾元用九,乃见天则。”此言乾统坤,性统形,是天则不可违也。乾统坤,即是生命心灵统物质。性统形,谓生命心灵为身躯之主。身躯即物质,亦即坤也。 万物各各资取干以成性,资取坤以成形。于是乎乾坤在万物,万物以外无有独在的乾坤。则万物各各当尽己力,遵循乾统坤、性统形之天则。扩大刚健、中正、纯粹之乾德。亦名性德。 至此,则乾坤之实体,乃由万物发展充盛。物各有其内在之源。源者,谓乾坤的实体。 今竭尽己力,浚其源而益畅,弘其源而无尽。万物生存之意义与价值,正在乎是。

孔子《周易》本以干阳坤阴,相反相成,为其根本原则。但与此原则密切相关者,更有干阳统坤阴,坤阴承干阳之最大原则。我认为此是《周易》辩证法之最特殊而又最精密处。如果祇将乾坤或阴阳看作对立,而无一方得为主者,则对立如何可归于合一,岂容更立第三方乎?试就人事取譬。如孔子主张天下为公之大道,即以大道当作乾道的一方。今之共产主义,亦是天下为公。 决定消灭天下为私之毒物。即以天下为私,当作坤道的一方。今之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制度,皆私也。 公私两方阵营本相反,不妨说为对立。实则公的一方是乾道、是为主,以开导私的一方者。私的一方是坤道、是当顺承于主,而完全革去其旧恶。如此,则私方本不可与公方对立,祇当去私以归公。私方去私归公,才是公道普遍盛行。昔之两方阵营,今皆合一于公道之下,创开公道发展的新局面。不是别有第三方,收拾乾坤对立之局而图合一也。乾道无消灭,无可反对,坤道惟有承干。

综前所说,乾道变化一语,即含坤道。何以故?变化二字,明明将乾坤并举,已说在前。乾坤异性,而相反相成。干起变导坤,坤承干而化,其要在遵循乾统坤之天则。干不可不健而又健,坤不可失其顺也。干惟至健,故能统坤。坤惟至顺,乃得承干。 干以健统坤,不任坤之反动。任者,放纵之谓,犹俗云听之也。不任其反动,则干必自尽其中正纯粹诸德以开导坤。否则无以统坤也。 坤以顺承干,即与干同功,遂有乾坤合一,保固太和之利。征诸人事,固如是。上穷造化之理,干以刚健、中正、纯粹诸德,主导乎坤。坤承干起化,而与干合德,是谓太和。宇宙由物质层而转化为生命层、心灵层,则乾统坤、坤承干,作一读,不断句。 性、灵统物质,物质随性灵而转,实事足征。则字,一气贯下为句。性灵者:性,谓生命。灵者,心灵。物质随性灵转者,谓物质随顺生命、心灵,而转变为生机体也。 乃至人生,百体之动,一切率由乎性而莫敢违乾道之大正。百体,谓身体,即坤也。性,谓生命,即干也。性主乎形,故百体之动,皆率由其性而不至殉没于私欲之中也。 乾统坤之天则,昭然甚明。造化一词,古人以为有造物主,造作万物。后人沿用此词,亦不必同于古义。但甚含糊,无正解。余则以为,万物之实体的内部含藏乾坤相反之两性,交相推动,遂成变化。而万物以是资始、资生,是谓造化。(宜覆看前文。) 今当继前,说“各正性命”。

“各正性命”一一语,是《干彖》第一义谛。谛,犹实也。是真实义,不虚妄故,曰谛。第一义者,于一切义中此为根本,故称第一。 二千余年来,号为经师者,其于此处无有解悟,即置之不问。更有以不解为解,不悟为悟,逞其迷妄,敢为胡说者。如程氏《易传》解此处云:“乾道变化,生育万物。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各正性命也。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保合太和,乃利贞。”云云。余少年时,初览朱子《近思录》,开始便采录程氏《易传》《乾卦》篇第一段注文。朱氏尊之,同于孔子六经。孔子六经,晚周六国时小儒已尽取而改窜之。朱子本无从见六经,祇是汉代小儒传来之伪五经,当作孔子六经而竭诚尊重耳。其于二程亦尊之犹孔子也。 余于程注玩索再三,颇感一团混乱。其首曰:“干,天也。”又曰:“以形体,谓之天。力案上古之民,仰望太空大圆苍然之貌,即以为是天帝之形体。 以主宰,谓之帝。力案大圆苍然者,气耳。不可信为天帝之形体。天帝是主宰,从何取征乎? 以功用,谓之鬼神。”力案:阴阳取象于鬼神,在上古术数家用之无足怪。《中庸》言鬼神,则小儒改窜原本而增入之耳。宋人言鬼神者,二气之良能。此乃胡混语耳。二气之说,余已破斥在前。又何良能可言乎? 程氏绍述古代事天之教,乃于注释各正性命处,妄将乾道改作天帝来说。直以天帝生育万物,或洪或纤,或高或下,各以其类,是为各正性命。如程氏此说,则物之洪大者如太空无量天体,纤细者如秋毫,钜细各以其类,便是各正性命。又有物之高者如崇山,下者如江海,高下各以其类,亦是各正性命。由此说而玩之,则是天帝之变化而造物也,殆预作安排,使万物之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庶几万物性命各得其正。程氏此说,如可信乎,则万物惟有遵守天帝之安排,无可尽自力以致于进化,无可尽自力以致于发展,而万物皆成僵固之死物耳。程氏尊神道以黜万物,黜者,言其降低万物,不承认其有自力也。 纯是上古宗教之信徒,岂不怪哉。尤可惜者,程氏以性命之学,自居孔子嫡嗣。孔子作《干彖》,明明指出万物皆禀受乾道,以成其性命。成字,本于《易大传》。如人,虽禀受乾道以为其性命。但人须有修养之功,能将干之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性,在己身上实现出来。如此,则乾道方成为人的性命。倘无成性之功,则将如先哲王阳明所说:“世人存诸胸际,见诸行事者,总是随顺躯壳起念。”既随顺躯壳起念,即一切专为小己之私欲私意与私利上作计。人便为躯壳或小己所束缚,如蚕造茧自锢而殉没于其中,则其所禀受之乾道早已丧亡。人便变为无生命心灵之物,是可哀也。凡人如丧失乾道之刚健性,即卑靡、怯懦、屈辱,不堪树立。丧失乾道之中正性,即迷乱、邪曲、虚伪、狡诈、残忍,一切颠倒。丧失乾道之纯粹性,即杂染污秽,自暴自弃,以无耻下贱为得计,以持守公正为可哂。帝王时代之官场,多此流。 程氏于此处,竟于性命一词,不曾切究着落。乃曰:“乾道变化,生育万物,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各正性命也。”云云。程氏本以乾为天帝。引在上文。 遂以教徒之乱调,变易圣言,迷惑来学。顾亭林、戴东原并教学人治《易经》,宜宗程《传》。亭林先生博学,治史有感,而创发民主思想,惜乎未达经义。东原精考核而好哲学,矫正理学之弊。清世学人中罕有其匹也,然非超悟之才。二公莫辨程《传》之失,是其缺也。

已救程误,当释圣文。云何“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上句“乾道变化”。已 释在前,今释“各正性命”。有二事须先说者:一、古人行文造句,多有伏词。伏者,其辞隐伏,避繁也。 上句尾“化”字下,下句首“各”字上,伏有“万物”二字,又下句“各”字下,伏有“禀受”两字。此伏字之宜寻者也。二、《易》学创始于伏羲之八卦。言八卦,即含摄六十四卦。说在第一分中。 八卦本非占卜之术,而术数家利用八卦为占卜之宝典。自是而术数家以占卜之道说《易》,道字有多义。此处道字,犹术也。 遂承伏羲《易》学之统。后来汉《易》之象数,即古术数家易说之流传也。 孔子作《周易》,虽根据伏羲八卦,而其阐明卦义、爻义,不与伏羲同。后圣、先圣,时代相隔太远故。后圣,谓孔子。先圣,谓伏羲。 古术数之《易》说,行世久远。孔子欲托之以发抒自己创见,且解术数之迷。故其卦辞、爻辞,时有采用古《易》说之象,而改变其义,实乃其自作也。古《易》说,谓古术数家之《易》说。其字,指孔子。下同。 亦有其自取之象。如干为仁,干称正与大,此等象,必孔子所取也。说在第一分。各正之正字,乾道之象也。不直言干而言正,则以正为乾道之象故也。学《易》者如不考象,则《易》之辞往往不可通。程氏以扫象为贤,此学王弼而大谬者也。王弼通象,程颐竟不求通。 如上二事既明,则各正性命句,当详定之,曰:“万物各禀受乾道,以为其性命。”注意。 干,称“大生”,又主导坤以“广生”。故万物各资取乾道,为其性命。《干彖》祇言资取,而吾亦言禀受者何?资取之义,盖以万物是取得乾道而始有性命。万物不是从空无中偶然幻现也。但万物既已资取于乾道,成就了自己的性命。(自己,设为万物之自谓。下仿此。)则于资取的同时,亦即是万物禀受了乾道。总之,资取一词,表示乾道已被万物完全取得来了,不可妄想万物以外有独存之乾道。禀受一词,亦即表示万物完全禀受了乾道为其自己的性命,亦无可离万物而求乾道。二词含义,元来一致。又理学家如程朱诸老解释“命”字,必曰天所赋予于万物者谓之“命”。此因有天帝在他脑中活动,故如此解。余案《易经》《无妄》卦曰“动而健,天之命也”。(此处“天”字与《乾卦》天行健之“天”字,同是取诸天体之行也健,为乾道之象。)余据此二处,将“命”字与“生”字连合成词,而定其义曰:“生生不已,动而恒健,故云生命。”恒字吃紧,干为生命、为心灵,乾道是健而又健,无有不健时,余故用一恒字。程颐注曰“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云云。(引在前文。)将性命两字拆开,祇欲归本于天帝之故耳。又复应知,生命恒是活活跃跃的,故说一动字。其动而恒健,正由于生命力之充实不可已止。《屯卦》《彖传》曰“雷雨之动满盈”是也。(雷雨之动,满盈于天地之间,生物畅遂。以此形容生命力充实、盛大。)有问:“西洋学人颇有持意志论者,以为宇宙开开,原于强烈的意志力。今者,先生说《易》,以干为生命、为心灵。虽与单提意志者绝不同,而干是刚健性。与西人崇奖意志之强力者,岂不有相近欤?夫奖强力,则凡富于权力欲者将藉之以自豪,而兴凌驾万物之野心。此非人道之忧欤?”(此中万物,指全世界人类。)答曰:吾子之虑,对于西洋意志论者而言则诚然矣。惜乎未通乾坤之蕴也。意志强力,盲目的追求也。乾道大明终始,无迷闇性,岂可谓其同于盲目追求之强力乎?干之德性略说有三:曰刚健、曰中正、曰纯粹。刚健而不离乎中正、纯粹,是乃“大明”之健,非迷闇之强也。强力而离乎中正、纯粹,(中正、纯粹二德,其义深远,宜深玩。吾释在前文。)是乃迷闇之强耳。《坤》卦言坤,“先迷,失道”。与佛氏“无明”之论可相通。(佛说“无明”,即是一种迷闇势力。)此与乾道“大明”,极端相反。迷闇之强力是暴力,“大明”之健是大生之力。“大生”之力毕竟不以力名之,故姚信曰:“干称精也。” 佛氏之法,此处法字,指佛氏之学说。 分别万物为有情、无情两大类。此处情字,佛家经论之注疏,皆以有情识者名有情。无情,则有情之反。 如自最低级之动物至最高级之人类,凡有情识者皆称众生,皆为有生命之物。若乃草木、土石诸物,皆无情识,并称无情世间,都是无生命之物。外道主张草木有生命,佛之徒犹不许可。实则外道之主张为是。佛氏反之,非也。土石之类,世人以为纯是物质,无有生命。若依《大易》乾坤互含之原则,《大易》,指孔子之《周易》。 坤含载乎干,干斡运乎坤。斡运,注见前。 乾坤不可拆之为两物,何可说土石无生命乎?生命,干也,土石,坤也。乾坤既不可拆开,何可说土石无生命? 但土石之类坚凝闭塞,生命力虽潜运于土石中,毕竟不能显发出来。世人不信土石有生命,亦无怪其然耳。运者,运行。潜,犹隐伏也。 有问:“先生据《干彖》,有‘万物资始’及万物‘各正性命’之文。据《坤彖》有‘万物资生’及《大传》‘坤化成物’之文。遂综合此两处文义,而说宇宙之间,每一物皆禀受乾道以有生命。言生命,即摄心灵。 皆禀受坤道以有形体。每一物之形体,虽是就个体而说,但个体实与太空之无量数物质宇宙,通为一完整体。(亦可云全体。) 如此,则是每一物皆为乾坤完备之物。先生说《易》诚有据。而我窃疑,生物之生命,干也。其形体则坤也。可谓乾坤完备矣。无机物之形体唯是物质,不可谓有生命、心灵,是乃纯坤而无干也。”余答之曰:大宇长宙之间,实无独有干而缺坤,或独有坤而缺干之物。祇阴阳不无偏胜耳。坤为阴性,干为阳性。 阴胜者,说为阴物,无机物是也。而阴物非无阳性。阳性,谓生命、心灵。 但生命力斡运乎坤,本当转化物质为生机体,而其条件未能齐备,则生命力终潜藏于物质中而不得发现出来。故疑无机物祇是阴物,独有阴性而缺阳性耳。阳物,非无阴性。阳物之形体即阴也。如动物与人之躯体即是物质的,即阴性也。植物之形体是物质,不待言。 蕃然万物,形体最粗大者,莫如诸天体;最纤细者,莫如一微尘。生命、心灵,充盛至极者,莫如人类。低弱不著者,莫如原形质或苔藓之类。万物之所由始或所由生,必有质和能,以结其形,固其体;必有性和灵,浑然至精,性,谓生命。灵者,心灵。浑然者,大全而不可剖分之貌。 以主领与运行乎物质之中,融其分化而通为一体。融者,融合。坤化成物,便分而为多数个别的物。生命、心灵,则斡运乎无量的个体中,而融合为一体。一体者,言其是全体性,不可剖分,故云一体。 物质凝成实物,便分为无数的个体。生命之流,充满乎大宇,而普遍主领乎无数的实物中。孔子《周易》《观卦》,着观生之奥义。着,犹发明也。幽深之义,曰奥义。 确实于自身和万物共有之生生大流,体会亲切,生生大流,即生命之代词。 遂乃实践于躬行之际。扩大其天地万物一体之德量,与众生共遵循于大公至均之规矩,而天下一家都无苦乐不齐,强弱异势之悲剧。天下,犹云全世界。《礼运经》以大公为骨髓,《周官经》以至均为骨髓。 此乃圣人洞彻本原,同体万物。以天地万物皆与自我为一体,故云同体万物。 公均之规矩立,裁辅之大业成。裁辅者,孔子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云云。释在前文。 人道崇高至极矣。

余相信万物实体内部,万物下,实体上,伏一之字。 含藏“大生”与“太素”阴阳相反之两性,交相推动,遂成变化,乃有万物。“大生”者,乾道之称。见《易大传》。“太素”者,坤道之称。见《易纬》与郑玄《易注》等。坤称太素者:素,犹质也。太者,大之之辞。坤道凝成物质宇宙,生命力方可转化物质为生机体,是以赞美物质而尊大之也。阴阳云云者:坤之性迷闇,是名阴性;干之性照明,是名阳性。两性相反,此实体内含之矛盾也。成变化者:干主动以开坤,是名为变;坤承干而与之同功,是名为化。干变坤化,则矛盾化除,乾坤已合一,于是乎有万物。 每一物皆禀受乾道“大生”以成性,性者,生命之别一称。 皆禀受坤道“太素”以成形。形体,简称形。 故乾坤即是万物,非离乾坤得有万物故。譬如说水即是冰,非离水得有冰故。 万物即是乾坤。万物既已取得乾坤而成就了自己,即万物自身以外无有独在的乾坤。譬如北京后海昔年水浅,冬寒则海底皆坚冰也。冰已尽取海水而自成,即冰以外无有独存的海水。 不可离之为二也。乾坤、万物,互相即。不可拆开。 有问:“乾坤即万物,万物即乾坤,既闻之矣。然则一元实体何在乎?”答曰:汝有此问,祇缘有天帝在汝脑中活动,故以为一元实体当是超脱乎乾坤万物而独在。故来诘难耳。古今哲人,肯定一元实体是有而非无者,并非少数。吾侪若仅就肯定一元实体是有之观点而论,本未可遽斥若辈为错误。若辈,指肯定一元实体是有之诸哲人。 然诸哲人虽同肯定一元实体是有,而其对于一元实体之说明,则鲜不陷于大错大误。此其故,何在乎?求详,则此处不便,恐牵涉太远故。略说,则姑举三项:一、肯定有一元实体者,未能扫除宗教家天帝之迷,总以为一元实体是超脱乎万物而独在。二、将一元实体猜想为独立固定的东西。此与第一错误相关。三、谈一元实体者,总以为实体之性质是单独一性,无复杂性。如一元唯心论,则其实体是单独的一性,曰精神。一元唯物论,则其实体是单独的一性,曰物质。两宗同持一性之论,果于事理相应乎?相应,犹相符合也。 今若问彼:彼者,指两宗。 实体若是一性,如何得成变化?如何得有万物?余不知彼等作何解答。倘谓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今试问:既不许一元实体的内部,含藏物质和精神等复杂性。后来竟有心灵从本来空无中忽然出现,且能改造物质、制御物质、利用物质,其明睿作用,盛大无匹。今乃以物质为万有之一元,是为第一性;精神,则目之为第二性。此第二性忽然出现,断无此理。若谓其从第一性发展出来,其字,指精神或心灵。 则是物质能产生非物质的心灵。因和果绝无少分相似处,明明破坏因果律。说在前文,毋须深论。

综上三项,从来破斥错误者,甚多有力之论。顾工于破者,只是攻人之缺点,而自己并未能解决问题。余详究孔子《周易》,其在宇宙论,本肯定有一元实体;但其持论之宗要,宗者,大纲。要者,精要之旨。 实以乾坤或万物为主。而收摄一元实体,以归藏于万物。易言之,一元实体是乾坤或万物之真实自体,不是离开乾坤或万物而独在。今之难我者,如能体会孔子之胜义,义最殊胜,曰胜义。 则其闻乾坤、万物互相即之论,何至不悟一元即是乾坤或万物之实体,而妄兴一元将在何处之疑乎?吾书,以一元实体作复词用。但时或单举一元,或单举实体,均无不可。乾坤、万物互相即者,上语,乾坤即万物;下语,万物即乾坤。此谓互相即也。即字,表示异名同实。如云孔丘即孔仲尼,两名虽异,而实乃指目一人。此一例也。即字之义颇严,两语更端互即更严。(更端之更,读若耕。)但互即,亦各有深旨,不是随便作更端回环之空语。此不及详。 尤复须知,孔子《周易》创明一元实体含有复杂性,非单独一性。此其所以矛盾内缊,而变化畅通。《干彖》曰:“乾道变化”,万物“各正性命”。各字上,伏有“万物”两字。说在前。 盖《周易》有乾坤互含之例,明示乾坤不是两物。读《易》者必先究明此例,方知《干彖》之文,举干即含坤。言干变,即含坤化。变者,干主导坤也。化者,坤承干而与之同功也。变化,即是乾坤合一,万物由是禀干以成性,禀坤以成形。故曰“各正性命”。各字下,伏有“禀受”两字,说在前。正者,干之象。各正者,言万物各禀受乾道,以为其性命也。学《易》者必通《易》象,方可于此处正字找得落实处。否则不知圣人何故于性命一词之上,用一正字。余昔尝对此正字多方求解,总觉难通。后阅《易》象,始焕然冰释。有问:“先生于此处,说及万物禀坤以成形。理虽如是,而《干彖》并未说到此。先生殆以意补之欤?”答曰:汝犹未通乾坤互含之例。上语说乾道变化,既已含坤化在内。下语说万物各禀干以成性,从文句上看,祇说禀干成性之一方,实际上此处有伏文。伏文为何?即禀坤成形是也。须知,上语有干变,所以下语承之,说万物禀干成性。上语化字,明明是坤化,则下语应承之说禀坤成形。否则下语缺了一方,无此理。汝如通《易》例当知此处实有伏文,非余敢以己意妄补也。且《易》之辩证法,辨物析理,不拘一方。才说此,便有彼。虽无明文,定有伏文。《易经》未易读,今人轻视圣文,宜戒。 圣人说到乾坤或万物,则已密示乾坤、万物,定有一元实体。密示,犹隐示也。 否则乾坤、万物,岂是空华幻现,都无实体乎?才明此,即悟彼。不如是,未堪学《易》。今日好《易》者,鲁之儒,如陈生亚三、姜生伯棠,吾望其猛力也。

“保合太和,乃利贞”者。案上文云“乾道变化”,盖谓干主变、开坤,坤承干而化,阴阳两性化除矛盾而归合一,是谓太和也。乾坤合一而太和,如自宇宙而言,则乾道统坤与坤道承干之天则,昭然着明。如生命力斡运乎物质中,其初隐藏,终乃转化物质为生机体。宇宙由粗重、闭碍而变为“大生”、“大明”,此非乾道统坤,坤道承干之盛事乎。粗重者,形体至大,曰粗。如诸天体是也。物质凝成一切实物,莫不笨重秽浊,故总说粗重。闭碍者,物质坚凝,便成闭塞的东西,且障碍性极大。《易纬》说坤性沉坠,以其下坠,无向上升进之性故也。《干彖》言“大明”,以干为心灵故也。《大传》称乾曰“大生”以干为生命故也。坤为物质,物质不能为生命心灵之元。(元,犹本原也。)世人以物质为生命心灵之本原,此大误也。而浅识者终不省。 又复当知,乾坤合一而太和。如自人生而言,则人生当以自力,存养乾道,扩大乾道。凡闇室起意与触境生心,及见诸行事者,一切皆以“随顺躯壳起念”为大戒。“随顺躯壳起念”,此先哲王阳明先生语也。先生倡明良知之学,内省真切。此语甚深广大,是其平生真实得力处。 余以为人生丧失乾道,至于下坠或陷于滔天罪恶,而寻其恶根,无非“随顺躯壳起念”而已。滔天者,滔,犹漫漫也。(今俗谚犹以河水溢出,曰漫漫。)古时洪水为灾,史称水势上升,漫漫及于天际,谓之滔天。盖极言之耳。世人遂以凶人作大恶者,谓其罪亦滔天。 躯壳,坤也。“随顺躯壳”,即是随顺坤阴。坤承干即不迷乱,当称坤道。坤不承干即失道,当称坤阴。阴者,阴暗,坤之性也。他处或随便有用坤道一词而未审者,须依此注正之。 坤阴乘势,而乾道寖丧。乾道已丧矣,尚何有乾道统坤与坤道承干之天则可得而说乎?人之惑也,皆以身躯为小己,惟顺承坤阴逞其迷乱耳。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爽,犹失也。失其味之正也。 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云云。俗人之贪名利、争地位,野心家之恋权力,皆心发狂之最甚者。 老氏去欲去知,其言诚不无过。然小人“随顺躯壳起念”,毕生在盲、聋、爽、发狂中度日,丧其生命、心灵而不觉。老氏为浅夫昏子击暮鼓晨钟,为,读卫。 可厚非欤?孔子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谓穷究事物之理。 致知之知字,阳明训为良知,甚是。良知必推致之于万物,博征物理。博征者,多方考察,求得证验也。 良知,乾道也。干,称“大明”,即良知也。良知博征物理,则明于万物之轨则,乃能统物而不失其道。统者,统御。 试就身心生活言。如《论语》称孔子曰“视思明,听思聪”云云。思者,良知之主动以辨乎色、声者也。万物之色,来接乎目,而思之明,则何盲之有?万物之声,来触乎耳,而思之聪,则何聋之有?又就一切作为或事业言,则良知通天地万物为一体,尽裁成辅相之本责,而无“随顺躯壳起念”之秽恶,岂有心发狂之患欤?裁成云云者,《易大传》曰“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此孔子之言也。本责者,本分应尽的责任,曰本责。 惜乎老氏竟不能学孔子也。老子先学孔子之道,见《淮南子》《要略训》。

乾坤合一,即乾道常统坤,而不息其健;坤道常承干,而与干同功。此乃天则,不可违也。君子修之,修者,修明乾统坤,坤承干之天则也。 则太和盛于内,内,谓内部生活。 而充盈乎大宇。盈,犹满也。 小人背之,背叛乾统坤,坤承干之天则也。 则天地闭,日月蚀。闭者,闭塞不通,生命绝矣。日月蚀,心灵丧矣。 “保合太和,乃利贞。”大哉圣言!万世之下,有感于斯者,犹旦暮遇之也。

“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者:此《干彖》终结之文也。《干彖》分四段:“大哉乾元”,至“乃统天”。为首段。“云行雨施”,至“六龙御天”。为第二段。“乾道变化”,至“乃利贞”。为第三段。“首出庶物”云云,为第四段。《彖传》遂终结矣。前三段是内圣学,第四段是外王学。外王学所发明者,即社会政治根本问题,要在首出庶物,消灭统治而已。庶物,犹言庶人或庶民。中文物字,乃最普遍之公名。须随文取义,人亦称物。他处未注者,仿此。 圣人作《易》,创明大道,为万世开太平。为,读若卫。 而其门下小康一派,至战国时流传愈广而愈坏。小康之徒改窜六经,当在战国初期。自汉朝成立,帝制稳固。小康学定为一尊,窜乱圣经,更无忌惮。孔子之真相不可得而明,是乃中国学术史上极大恨事。上考司马谈“六艺经传千万数”之言,孔子发明《易学》之经典与弟子传记,其数必甚多。而西汉传来之五经,皆非孔门真本,可以断言。惟《易经》虽经小儒改易,而《干》《坤》二卦犹略存孔子原文。但可恨者,原文虽存鳞爪,而小儒变乱其义旨。《乾卦》六爻,汉《易》假借之,以傅会帝王之事。初爻,则以文王被商纣囚困时,是谓潜龙。二爻,则谓有人君之德者,当升居天位。三爻,“君子终日乾乾”,本非专就为君者说。而荀爽解释“终日”一词,则云:“日以喻君。”荀以时间的日,为天上的太阳。盖谓圣人举太阳来譬喻人君,其诬乱圣文,竟至于此。象数玩戏,可叹。 如荀之说,则圣人祇以干干最勉为天子者,干,健也。健而又健,曰干干。即自强不息义。 而视一般人皆不屑教也。荀以愚贱之衷测圣意,怪哉。四爻,则举武王陈兵孟津,欲伐商,而犹慎重不遽进。五爻,则飞跃而居天位。汉儒拥护皇帝之思想极浓厚、坚固,宋学承之,又复加甚。余在清末,闻先父其相公说史事。每念皇帝专制之毒,何故容忍如是其长久,未尝不悲且忿也。

“首出庶物”云云,本谓天下劳力庶民,当倡首革命,同出而共治天下事,不应有统治阶级存在也。而汉《易》家刘瓛则于此处注云:“阳气为万物之所始,故曰首出庶物。汉《易》家同说干是阳气。见第一分。 立君而天下皆宁,故曰万国咸宁也。”云云。凡称引古今人之说,则于其语文不尽处,用“云云”二字以结之。使其与著者文句不相混。他处未注者,可准知。 宋《易》家程颐注云:“天为万物之祖,天帝简称天,亦可简称帝。 王为万邦之宗。乾道首出庶物,而万汇亨。乾道,指天帝。 君道尊临天位,而四海从。”云云。程氏以乾为天帝,以君之尊配天帝之尊。此处说得分明。 余于汉宋二派各举一家,便可考见二派思想同是热烈拥护统治。一则曰:“立君而天下宁。”一则曰:“尊临天位而四海从。”《乾卦》之本义果如是乎?刘瓛、程颐以顽陋而变乱经义,后人莫敢疑其侮圣言。昏俗之成,由来久矣。余谓“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者:万国,犹言全世界。庶物,谓万国民众。民众久受压迫,今乃万众同觉,首出而革命,合力推翻统治,本“天下为公”之道,开大众互助之基。故万国皆安也。《干彖》此言,与《乾卦》爻辞后“群龙无首”之结论,本来一贯。古人谓龙之为物,有强健之德。群龙者,则以譬喻万国民众,皆有刚健之德。故云“群龙”。人人皆自主,亦复彼此互相扶助若一体,莫有首长。故云无首。 惟万国民众群起而消灭统治,以大公之道真诚合作,真诚互助。品德以群情之交感而日高,智慧以众智之相资而日盛。是以进进于无首之休也。进而又进,曰进进。 若使一人高出于万国万民之上而奴役之,如牧人执鞭以驱群羊。而谓万国能安,有是理乎?古代天子自称予一人。 圣人在《乾卦》一篇之中,既主张“群龙无首”,而又希望有大君高出于万物之上以安万国。浅夫昏子不应若是颠倒,而谓圣人昏乱至此乎?《乾卦》于六爻的爻辞之后,始提出“群龙无首”作总结。此处不可随便读过。

《易》为五经之原。见《汉书》《艺文志》。盖孔门之遗说。 《乾卦》总结六爻,创发“群龙无首”之鸿论。自是而有《春秋经》,张三世;有《周官经》,领导作动民众,戮力新建设;有《礼运经》,归本天下一家。规模广大,无所不包含。人道之大,极乎位天地,育万物。人之德量,应该与太空同其广大,不宜狭碍自私。孔子言人道,是就人性上立基,勖勉人以忘小我,而合于大体。即以小我而去其私,以通天地万物为一体,是谓大体。 乃道德智慧合一的境界,非有功利之私也。问:“功利一本于公,不杂乎小己之私。此可反对否?”答:功利一本于公,则功利即是道德智慧的发用,何可反对。孔子不是要把功利别出于道义之外,祇要辨公私耳。孟子、董仲舒之徒,全不识此意。圣人计虑周详,极乎未来之未来,无所不贯注。“群龙无首”一语,含藏无量理道。但一般人闻之,皆以为易解耳。犹忆辛亥,武昌光复。余与相识间谈。有人曰:“皇帝古称元首,今已推倒。《易经》说‘群龙无首’,圣人之言验矣。”余笑曰:云何而能达到真正无首?这里问题太多,君何言之易耶?其人默然不复言。余年五十左右,深念世变。窃常体会孔子之道,而得两大义:一曰,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从源头处说。近代思想,绝不问及此。吾言之,人必讥笑。然人类如果全失此根本,则道德无有内在的源泉。人类共同生活,毕竟不纯靠知识,而道德的自觉与含养必不可忽视。二曰,万物各得其所。此一语中,当然包含经济、政治等等大问题。荀子曰“民生在群”云云。人在群中,有其所应尽,谓应自尽己力。 有其所应得。谓本分所应得。 所应得者:如人生本有天赋之良知良能。天赋者,言其生来本有,而不可问其所从来,则假说天赋耳。非谓有天帝赋予于吾人也。 然若不得受教育,则其知能不获发展。故受教育之利益,是人生之所应得而不可失者。而大多数人常不可得。此与劳动生产之人而不能有吃饭穿衣之享受者,同一悲惨。《诗经》多此类哀吟。 此为不得其所之一例。所应尽者:天下之人人,应该同有共决天下事之权,及以力之所能图报于社会,是其义不容辞。而最大多数人常不可得一自尽己力之地,此亦是不得其所之一例。上来所举不得其所之两例,一就所应得而说,一就所应尽而说。两方各举一例,盖就过去有上下、贵贱、贫富等阶级存在之社会而言,将欲万物各得其所,诚哉不可能也。上述两义,余寻玩良久,而后悟圣人于《大易》创发“群龙无首”之根本原理。无首则万物各各自主,亦复彼此平等互助,犹如一体。此人道之极则,治化之隆轨也。最崇高的轨范,曰隆轨。 于《春秋》则大张三世,直趣太平。余释在《原儒》《原外王篇》。 期成天下为公,天下一家,乃至参赞化育、天地位、万物育之盛。而后悟三字,至此作长句。天下为公,天下一家,见《礼记》《礼运篇》。余在《原儒》,断定《礼运》是孔子所作《礼经》之一。原为单行本,后由小儒改窜,列入《礼记》中为一篇。孔子作《礼经》,今有目可考者,惟《礼运》与《周官》二经,皆被小儒改易。然孔子本旨犹分明可考。此二经皆发挥《春秋》义。“参赞化育”云云,皆孔子之言,而伪《中庸》所未削去者。孔子倡导科学,其义旨弘大深远。独惜秦汉以来,无人肯求解。参赞者,谓人的知识能深入大自然,而参加与赞助其变化,以发育万物也。大自然所不能成之变化,而人力参赞之乃得成。孔子称帝尧云:“天工,人其代之。”是也。孔子言“天地位”者,即《易大传》云:裁成天地,利用咸宜,谓之位。自科学大进而后,人类知识之权力,足以参赞天地之化育者,更日新月异。而天地位之盛事,将有非吾人今日所及测者。 盖圣人深感万物皆有不得其所之患,而明见夫少数人统治天下最大多数人,横行侵削。侵者,如天子夺据天下之土地与一切财富为其私有。削者,众庶劳力之收获,王朝则搜括一空。诸侯之于其国,大夫之于其采邑,皆然。 又私有制既立,造成社会上种种大不平,决不可长久容忍而弗变,遂有志乎进万物于各得其所之乐。是以《大易》阐明“首出庶物”与“群龙无首”之鸿论。鸿,大也。 《春秋》二礼诸经,二礼,《周官》《礼运》也。 前知、远见,为万世制法。为,读卫。制作法度,曰制法。 包罗万有而不遗,筹策未来而不谬。尤异者,《易大传》倡导科学之论,实以科学技术为社会生产建设之基本。非上圣其能有此先知乎?

孔子倡导社会革命思想,绝不逞空想、绝不作空理论。纯以科学实事求是之精神与方法,拟定实行计划。期于理论导引实行,实行证明理论。如《春秋》三世义,即革命成功之步骤也。

“群龙无首”之盛,非可一蹴而几。《周官经》承据乱世,革命告成之初期,新建国家力行领导制。俾人民开其智慧、掘其潜力,用之于生产建国一切伟大事业,及培养其忘我无私、勤劳不偷、爱人爱物之崇高道德。俾人民三字,至此为长句。不偷,有三义:一曰,不小成,常精进故。二曰,不守故,常创造故。三曰,不偷巧,于任何事必为可久可大之计故。 余昔读《周官经》,曾有札记云“群龙无首”,在孔子倡导社会革命的学说中,是彻始彻终语。略言其始,则《春秋》主张废除天子私有天下、诸侯私有一国、大夫私有采邑之乱制,则《春秋》三字一气贯下。 是消灭统治,为无首之初步。《周官经》则于统治层推翻之后,积极建设新国家。对内,则急于作动人民。使人民的思想和习惯等一切去其旧而更新,有兴奋振起之象。 取消私有制,土地国有,一切生产事业皆是国营。《周官经》是以开发物质,扩大生产为本务。其一切国营,即私人不得专利,决不会有资产阶级出现。 新制度之建立,以均与联两大原则为依据。《天官篇》曰“凡小事皆有联”云云。失其联,即社会溃散。均,犹平也。处处求平、事事求平,万物莫不发育。 政治,以全国庶民之众智、众力、众欲,共同合作为基本,主权在民。王朝六卿互相联合领导,三公之位与王同尊,而王无实权。三公兼三老之职,一方代表地方民众,得以其利害与众志,上达于朝。一方与六卿参国政,隐有监督之权。余谓此制甚好。以上说对内。 又《周官经》之经济制度,有足称美者。如泉府掌万物之取散,泉府,犹今之国家银行。聚,谓国家购入。散,谓国家售出。 遍考全国各地产物之丰耗,周知其数,以时聚散,统筹其平。物贱则买入,物贵则如其本价而售出,如其本价者,谓照公家买入时之原价。 断绝商贾垄断之害。垄断,谓欲夺天下之利,专为己所有也。 上充国用,下苏民困。商贾窥物价将贱,则以低价买入;物贵,则大增高其价以售出。国家和民众都受其剥削。 此为均调社会经济之一种优良制度,均者,均平。调者,调整。 使民间生活常有余裕而不匮竭。《周官经》于革命初成,创立领导制,暂行国家社会主义,故有此制也。至于对外,则倡导国与国之间力求融合。如交通则开辟国际道路,生产则新工具可相观,商务则有无可相通,政俗则得失可相访。彼此以真正平等互助之精神见诸行事,消除怨恶。大国不欺小国,小国不侮大国,以此为破除国界之先导。余在《原儒》《原外王篇》说《周官经》,每陈一义皆有经文为据,可以考核。此经在汉武帝时,由民间献出。武帝诋为渎乱不经之书,藏之秘府,不令通行。不经,犹云不正。 何休詈为阴谋之书。何氏以革命思想为阴谋。 其后,竟缺冬官。冬官职掌百工之事,必有弘远规划,或非常异义。此必汉朝博士所毁弃,至可惜也。其未毁者,博士亦必有改窜。刘歆在朝掌校书,见此经于秘府,甚好之。然歆辅王莽篡帝位,其于此经亦必承用博士窜乱之伪本,而或以己意有所增损。故此经真相,毕竟不可睹。余详究此经体要,究未完全毁尽。体者,谓其弘纲。要者,谓其要领。 学者细心求之,不难寻得孔子本旨。西汉以来二千余年,莫有真知此经者。王荆公之智,祇略拾一二枝节耳。况余子乎?近人康有为张《春秋》三世,而大毁《周官》,非独不知《周官》,实未通《春秋》耳。《礼运》,汉人删改殆尽。其中尚存天下一家之文,惜其规制,不可睹矣。要之,《春秋》、《周官》、《礼运》三经为一贯,皆宗主易经而作。《春秋经》言太平世,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此说,存于董生书中。此于皇帝无触犯,故董生存之。士君子者, 道德、智慧、材能三者,莫不淳备也。备,谓三者完全备足。淳,谓三者各极其优。 天下之人人皆成士君子,即皆有纯健之德,天下者,谓普天之下,犹言全世界。人人者,则总括全人类而言之也。 正符合于《乾卦》六爻皆阳之象。全人类无有一个不是健者,即人人各各自主自治,而未尝不同群合作;人人各各自由,而未尝不各循规矩;人人皆务变化日新,而无或偷安守故。至此,则人类一齐纯健,都不需要领导,亦无敢以领导者自居。《乾卦》:“用九,群龙无首,吉。”乃此象也。此为《春秋》太平世之极轨。人道至极之轨则,曰极轨。 夫革命开始,消灭统治,是乃无首之初步,而非真无首也。《周官经》之制度,确是革命进程中之领导制。然王为虚位,六卿联合领导。天官以六卿之一,兼领冢军,听众议而裁决,不为专断。三公参预大政,而持地方众志以监之。则其集众思、广众益之宏规,诚哉远大矣。宋儒言《周官经》是法家思想,此乃鄙陋之见,于儒法两无所知。 及天下庶民飞跃进上,好《乾卦》五爻,飞龙在天之象。 达乎全人类纯健之极顶,领导自然消失,是乃真正无首也。余在前文云“无首”,是彻始彻终语。人道与治道,终归于“无首”耳。“旡首”之旡字,犹无也。以前未注,今补注于此。

《乾卦》初爻,“潜龙”之象,表示庶民久受统治阶层之压迫,处卑而无可动作。故以“潜龙勿用”为譬。二爻,“见龙在田”,则以庶民因先觉之领导,群起而行革命之事。如龙出潜,而见于地面。见,读现。 三爻,“终日乾乾”,言君子志乎革命大业,必自持以健而又健,不忘惕厉。四爻,“或跃在渊”,此言举大业者屡经胜败,或跃而上天,或退坠在渊,此皆势所必有。五爻,“飞龙在天”,则以革命从艰难中飞跃成功。统治阶级消灭,一国之庶民从此互相联合,共为其国之主人。天下之庶民亦必互相联合,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群起而担荷天下平之重任。天下平,见大》首章。《大学》盖孔门之学规。文虽简寡,而义则总括六经。其言天下大同之道,特揭示一条根本原则,曰平而已。平,无私也;平,无偏也;平,无诈也。(诈者,诡诈或骗诈。)天下者,天下人共有之天下。彼此同恪守大平至平之原则,一切图谋、一切事业、一切建设,皆从大平至平而发出,自然天下一家。反乎平,则大乱之道也。帝国主义国家,对内则剥削大多数劳动人民,对外则侵略弱小的众国,人间世根本找不出一个平字,此真人道之忧也。《周官经》之制度,以均平为主。而孔子定《大学》之学现,以天下平为教育之鹄的。甚深宏大哉!万世无可易也。 《乾卦》《彖传》之结论,归本“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此言庶民首倡革命,同出而合力改造天下,故万国皆安也。若如刘、程二氏之解,一人为大君,据天位,高出乎万物之上,奴役天下。而万国赖之以安宁,有是理乎?

有人难曰:“孔子在古代,当然要尊崇天子。”余答之曰:《乾卦》上爻与《坤卦》五爻之辞,汝一字不通,而以愚贱之衷侮圣言,真小人无忌惮也。《干》之上爻,明明断定君主制度无可维持之理。其辞曰:“亢龙有悔。”王肃曰:“穷高曰亢。”余案天子之位,高而已极,无有加乎其上者,故曰穷高。 此言为大君者,处穷高之地,无所能为,非自退不可。古称天子,曰大君。 不退,必招亡灭之祸,故曰有悔。后世亡国之主,临死有悔生帝王家之言,是其明验。《乾卦》《文言》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子,谓孔子。《文言》,是弟子记孔子之言。 ‘贵而无位,有天子之称号,故贵。为天下人之所厌弃,名居天位而实无位。 高而无民,处穷高之地,天下庶民共弃之,故曰无民。 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周朝诸王,成康皆中人之资。其后嗣无一不昏暗,贪残成习,不能用贤。观《诗经》变雅诸篇可见。 是以动而有悔也。’”如幽王灭于狄,昭王南征而不返,桓王代郑,郑人射王中其肩之类。 又曰:“亢龙有悔,穷之灾也。”孔子明知周天子不可维持。《大传》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云云。孔子盖以天子统治天下之乱制,由夏、殷至于西周,其势久穷,不可不废除,故倡导革命也。余考严、颜二氏治《春秋》,尚承先师遗说,以周王为天囚。先师,谓孔子。 何休否认此说,乃宠事汉朝耳。周天子自称余一人仅亦守府。谓无位、无民,仅守王者之府第而已。 不谓其为天之所幽囚,将何以解嘲乎?《论语》称孔子言,天子丧其礼乐征伐之大柄,而诸侯得之。诸侯又丧其柄,而大夫得之。大夫又丧其柄,而陪臣得之。陪臣者,大夫之臣也。 陪臣盗柄,三世必失,层层崩溃。孔子见之甚明。其主张庶民起而革命,废统治,行民生。征考群经,随在可见。岂余以己意妄说乎!故就《乾卦》及群经取证,《彖传》“首出庶物”之文,汉、宋诸儒注疏,明明背叛孔子本义。余所解有据,不可狐疑。狐者,兽类之多疑者也。故责人之妄疑者,曰狐疑。

已说《乾卦》上爻,次释《乾卦》五爻。五爻之辞曰:“六五,黄裳,元吉。”六者,双数,谓坤阴也。古术数之《易》以君为干阳,人民为坤阴。 五者,阳位。五者,单数。凡单数皆称阳,故五爻之位为阳位。 余案古代术数之《易》,以五位为至尊。天子之位也。孔子之《易》,始废古说。 黄者,中色。古代天子之衣,其色黄。裳者,服之施于下体者也。裳而黄色,则是下民起而夺天子之权与位,用天子之服色。盖古代以天下最大多数之人民,皆卑微至极,名之曰下民,故取裳为人民卑下之象。而下民用天子之服色,则是下民群起革命,废除天子制度,消灭统治阶级。下民一齐伸出头来,共主天下事。而过去天子之权与位,今为大众所共有,故取黄裳之象也。元吉,犹大吉也。

五爻之象辞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云云。黄裳为下民群起而推倒上层之象,而称为“元吉”者何?圣人则曰:“文在中也。”案“文”者,言乎其有大美也。美何在?则以下民革去上层而共主天下事,实行大公、大平之制度,荡除人类相食之恶毒,是乃真正中和之道。故曰文在中也。言其大美在于实行中和之道也。

《乾卦》《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业黄为中色,以譬中和之道。理者,万物之理则。(旧说坤为理。坤即物也。云何坤为理?旧说亦不一,今俱不取之。余谓,坤为双数。《坤卦》六爻甚繁赜,而皆有理则,不可紊乱,故谓之理。《大传》云“至赜而不可乱也”,是其证。)下民革命,实现中和之道,盖通达于万物之理则,故能如是。 正位居体,下民一向卑而无位,同类皆不得其所。今则全世界民众群起而为天下之主人,是正其位也。体,谓四肢。伪《中庸》曰“动乎四体”云云。四体,即四肢也。此为古训。四肢亦称手足,古人以手足比喻兄弟。世界不得其所之民众皆同类也,皆相亲如手足也。既同革命而正其位,则全世界兄弟之众莫不安居于正位,故云居体。(四体,指天下兄弟之众今有以安居之也。) 美在其中,美在中和之道。说见上。 而畅于四支,四支,谓全世界兄弟之众皆得通畅也。 发于事业,统治阶级消灭,全人类之不得其所者,今则乐于共同生活。一切经天纬地之大事业,皆以众智、众德、众力举办,健而又健,进而又进。《易大传》云“富有之谓大业”是也。 美之至也。”案此上所引《坤卦》之辞,皆与《乾卦》完全相印。古时以坤为民众,故圣人于《坤卦》发明革命之深远理想,尤为详尽。二千数百年来之奴儒,莫不熟习《干》《坤》二卦之文,而绝不求其解,岂不怪哉!汉宋诸小儒解释《坤》之五爻者,以人臣居高、当权为大戒。虽周公、霍光之忠,犹不许之。而况下民可革命乎?程颐顽陋不待言。 余说孔子六经都被小儒改易与变乱,而不厌闻者鲜矣。

上来已释《干彖》,今次当释《坤彖》。今录《坤彖》全文如下,后再逐句分释。《坤卦》《彖传》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下有“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此或是小儒增入,今不录。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说见《干彖》中,玆不赘。

“乃顺承天”者:此中天字与《干彖》统天之天字,互不同其所指。《干彖》统天,谓乾道统御坤物也。坤为物,故称坤物。 不曰统物,而曰统天者何?诸天体是物之最大者,大物既为干之所统,则一切物皆为干之所统不待言已。且先民迷信天为上帝,圣人欲破其迷,故说统天。以明天之不神,而只是太空中之大物耳。统天之义如是。《坤卦》中言“顺承天”。此“天”字则不是指《坤》物而名之,乃是指乾道而名之也。问:“干何以取譬于天乎?”答:干为生命、心灵,其性刚健、生生、照明,自胜而不至化成物。自胜者,谓其刚健诸德足以自强,胜过一切也。 天象高明,光明朗耀,有似于心灵。天之运行至健,有似于生命力之健。故以天为干阳之譬喻,遂称乾为天也。

《乾卦》说“统天”,是乾统御坤,阳统御阴,生命心灵统御物质。干为阳性,为生命心灵。坤为阴性,为物质。 《坤卦》说“顺承天”,是坤顺以承干,阴顺以承阳,物质顺承生命心灵。生命心灵,以后或简称生命力。 坤化成物,物成而发展偏胜,生命力为物质所锢闭而不得显。然生命力默运乎物质中,终能改造闭塞重浊的物为生机体,而生命遂出现。此从宇宙发展说来,干阳统坤阴,而坤阴顺承干阳;生命力统物质,而物质顺承生命力。是为天则之不可违。天则,见前。 至于人类出现,更能以自力发展其所本有之生命、心灵,俾其力用,日益弘大。此中本有二字,谓万物与人本来共一真实根源。设若根源中本无生命、心灵之端,人又何从得有生命心灵?问:“根源是超脱乎万物与人生而独立乎?”答曰:否,否。此理已详说在前。 遂攻破物质之障碍,而大显其光辉。自此,而人类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恢弘乾道统坤之大业。可谓盛矣。统坤即是统物。 然统物之功,不仅在人生实用方面,根本致力处要在毋以心为形役。心为形役,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形,谓身躯。人之身躯,本是物质的独立体。色声香味皆此独立体之所耽迷,乃至名势权力皆此独立体之所追逐也。(色声香味等等适其需要而止,不可谓迷。过分即大迷,起贪即大迷。夫雄才高德,尽瘁于天下,无羡乎权力。世人以公意而归之,则奉公意而执行天下人之权力耳。权力者,天下人之公器也。张江陵当国,迹似追逐,然其心戚戚马忧国家之倾危,为救国而追逐。(为,读卫。)其功业已就乃引退。赤条条一身,光净净一心,大白于天下后世矣。有才而乘权力,逞野心、愚黔首,陷夏族于衰微,如吕政者。庸奴而获一隅之权力,背亲亡国而不惜,如赵构者。皆历史上之垢秽。) 吾人若不能存养心灵,以为独立体之主宰,则独立体将役使吾人以为己用,造作种种罪恶,是谓心为形役。为己用之己字,作为独立体之自谓。 陶公所为世人痛惜者在此。为,读卫。 人若能返求其本心之所安,常存养此心,俾其得主宰乎独立体。一切动念与行事皆不随顺独立体之私欲与垢秽,则已往之失皆不足计。旭日既升,云雾肖散矣。此乃收复其已失之心灵也。收复并不是难事。陶公诗有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余素喜陶公此句。腾云之鹤,失其栖而远飞八方之外,乃须臾便还复其栖处。可见远飞虽危,而复之甚易也。心者,身之主也。今失其本位,犹鹤之远飞而失所栖也。然吾人能自唤起此心,则心即复位。亦如鹤之鼓翼而须臾还矣。人能自唤,犹鹤之有奇翼也。(不自唤者,即昏没下去,如鸟损翼便死。)昔尝以此诗意,语叶石荪。石荪曰:“陶公此句令人欣然振作,壁立万仞。” 常令百体从心,身体是众多部分所合成,故名为百体。 是为统物之立大本处。夫惟干阳统御坤阴而阴与阳同功,生命心灵统御物质而物与灵合德,心灵,简称灵。 此宇宙人生所以为无妄、为贞明,无可厌离也。《易》有《无妄》一卦,阐明万物皆是实理显著。贞明,见《易大传》。贞,正也。大明而常保其正,无迷乱故。此心灵之性也。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者,此言坤之德用也。西汉至今二千余年,小儒皆以坤为地,此大迷也。孔子虽采占卜之象,而实改象为譬喻。余已说在前。坤取象于地,即以地为坤之譬喻耳,非谓地即是坤也。问:“坤为物质和能力,公持此说果有据乎?”答曰:《易大传》曰“坤化成物”云云。坤化者,坤承干之主导而起化,与干同功以凝成万物也。 据此可证坤为物质,断不容疑。断者,断定。 物质本有实质,而当其未凝成一一实物也,则是轻微、流动的东西。既凝成实物,便万象森然,所谓物质宇宙是也。圣人作易,正以轻微、流动之质说为坤,别无可曲解也。圣人取地为坤之象者,诚以地是有实质故,遂取地以象坤也。易言之,即因地有实质故,遂取地以比喻物质也。物质元来是有实质的,故因地有实质而取以为譬。 又《大传》称坤曰“广生”。物质是坤,生命力是干。物质承生命力之主导而广生动植诸物之形体,所谓坤承乾化是也。 地有生物之德,故可为物质生成万物之譬。大自太空无量诸天体,细至一微尘以及生物的形体,皆物质之凝成。易言之,物质实为万物之所由生起,所由成长也。 余说坤是物质,义证分明。

问者又曰:“公说坤亦为能力,其证何在?”答曰:《易大传》云“干以易知,干为生命,亦为心灵。此处则就心灵一方面言也。易字,读难易之易。生物发展到最高级,即是生命和心灵发展到盛大时也。(最高级,谓人类。)此时心灵作用明睿至极,其于法尔道理,常不待推求而能自明自了,是其知之易也。来源深远故耳。王阳明所谓良知,即干也。法尔道理者:法尔一词,见中译佛书。法尔,犹自然也。自然一名,世俗习用甚滥。或以事之顺成者为自然,或以理之无所待而然者曰自然。(理之无所待而然者,即以不可问其何由如是耳。余今所云自然者,即后一义也。)余尝有感,穷理到至极处,可向上诘问:“此理如是,将更有所待而使之如是乎?”问至此,毕竟无可作答。疑问愈多,将益障碍吾心灵之自明自了,生活于迷惘中失其所主。但又有难言者,若轻于反对疑问,而才非上智,学愧博通。倘妄矜自明自了,则长陷于迷闇而已。 坤以简能”云云。案《大传》既言“坤化成物”,明明以坤为物质。 而又言“坤以简能”,何耶?能者,能力。 孔子首发见质和能,祇是两方面,不可拆开为各各独立之两物。故有时单言质,即已摄能;有时单言能,即已摄质。不可执单辞而失其全面也。《乾卦》《彖传》曰“地、势、坤”。云云。汉宋诸小儒于此处,无不曲解。曲者,邪曲。小儒解释此处都是邪解,无正解也。 余谓,地有实质故,乃取地为坤之象,明示坤是物质也。势,犹能力也。已说坤为物质,当知有质,即有能相俱。譬如人身有胸和背两方面。并有而不可离之为两物,是谓相俱。 是故合地与势,而名之为坤。据实而言,即以质与能字之曰坤也。此据实事实理言。上语,则就象言之也。字,犹名也。

问:“坤为质和能,已无疑矣。《大传》说坤以简能,何耶?”答曰:《大传》此处,以干知之易与坤能之简,相对而言耳。干是心灵。知者,心灵之发用也。故以干知二字使用为复词。坤是能力,故以坤能二字合用为复词。然说到能力即摄物质,说到心灵即摄生命。本书间有未及注者,恐文繁故。览者宜知。简者,简单。生命心灵,是无尽藏。含藏无尽的可能,故称无尽藏。自昔以来,哲人从事于“观生”与“明心”之学者,都未曾体会到深远处。(观生,见孔子《周易》《观卦》。然现存之《观卦》太简略。孔子原文,盖被小儒删削殆尽。“明心”者,佛家禅宗所谓发明心地也。)又各家所见不同,尚无公认之正见。谈生命者,不能示人以大明、正确的人生观;谈心灵者,不能使人于明心、治心、养心、用心之道,得循正轨。是大憾事。 能,与《干》道、心灵相比较,则简单多矣。简单则专一,故能之发动,刚劲暴烈。坤之为质,亦为能也,正以其简而已矣。

坤为质和能,伪经犹存圣文。大义足征,已说如上。伪经,谓小儒改变孔子之《周易》而为伪《周易》。即西汉传来伪五经中之《易经》是也。其中偶有留存孔子原文。 “坤厚载物”云云,前方未释,今当略疏其旨。坤,承《干》主导,干,谓生命力,是主导乎坤者也。 化成万物,遍含载之,故说《坤》有厚德。

“德合无疆”者:疆字,《说文》云:“本作疆,界也。”无疆,谓干也。乾德周遍流行,无有尽界之限,故称无疆。今言坤之德合无疆者,谓其顺承乎干,乃与干合德也。问:“吾人设想宇宙太初,洪荒无物。纵许有质和能先在,祇是轻微与流动之体,无象可睹耳。何可谓其含载万物?”答:后来万物蕃然,皆质和能之化成也。从果推因,以是知其含载万物。且汝言亦大谬矣。太空含容万物,岂有象乎?

“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者何?将释此句,先有所陈。陈者,陈说。 孔子有乾坤互含之例。干斡运乎坤,是干含坤也。坤含载乎干,是坤含干也。《坤卦》中有乾象,《乾卦》中有坤象。汉人以此说旁通,而旁通即互含之例所摄也。互含者,诚以乾坤本是完然全体之两方面,不可视为各各独立之两物。完然者,大全之貌,即形容词。 变无独起,化不孤成。宇宙万有更不是由多数独立分子堆集而成。圣人立乾坤互含之例,发变化之妙缊,乾为天生之精,主变导坤。坤为实质,承干起化。宇宙由是而开,人生由是而始。 会阴阳为一元。阴,谓坤也。阳,谓干也。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阴阳两方面的复杂性,相反而成变动,是名功用。(即就其变动,而名之为功用耳。)功用已成,即一元实体现作乾坤万物。(现字,读为发现之现,不可读为现在之现。万物皆禀干以成性。禀坤以成形,故乾坤即是万物,万物亦即是乾坤。)而乾坤、万物以外,实无有独存的一元实体,譬如大海水变成腾涌怒跃的众沤,而众沤以外实无有独存的大海水。此谓体用不二。 大哉乾坤互含之例!一元之义定于是。乾坤非各各独立之两物,故乾坤之实体是一元,定非二元。王船山乾坤并建之主张,根本错误。(并建之论与互含不相容。) 实体含藏复杂性,非一性,其义亦定于是。变无独起,化不孤成,宇宙开辟之缊,尽于此两言。干变、坤化,阴阳合一,遂开宇宙。本书凡单用宇宙一词者,即摄人生在内。 互含之义甚深宏大。倘非浅见,乌用狐疑。

今正释“含弘光大”云云:含者,谓坤含载乎干也。弘者,谓坤能载干,由于其德量弘大也。光与大则皆指干而言。干性照明,故称光。乾德健而又健,故称大。 此谓坤之德量弘大,故能含载干也。《坤彖》此处是专就坤之含载干而说。程颐不通孔子之《易》例,不通孔子之根本要旨,竟以含弘光大是形容坤道之四长。有此四者,故能成承天之功云云。程颐复兴上古宗教思想,以天为上帝,以地为地祇。其《易传》于此处有曰“地道顺承天施,以成其功”云云。而程并未说明施个甚么,或指天帝之命今乎?程云成承天之功者,谓地道以顺承天帝为功耳。其迷乱之谈,本不足辨。但向来尊信者众,障蔽圣学,又何忍不揭开烟幕。

“品物咸亨”者:品物,犹云庶物。干,斡运乎坤;坤,含载乎干。坤承干起化,遂成庶物。如气体、液体以及固体诸大物,大物,谓诸天体。 乃至生物之形干或躯体,皆质和力之凝聚,皆坤道之承《干》以化成也。物成,虽若各别。而干为大生之流,遍运于庶物之中。故庶物莫不亨通,毕竟为一体,无彼此之隔也。

《彖》称“牝马地类,行地无疆”云云。将释此文,须先辨阴阳。古代术数之《易》,其言阴阳也,已有专称与泛称之分。如阴气,乃专就寒凉肃杀之气,而给予以阴之名。阳气,乃专就和暖生长之气,而给予以阳之名。此其名阴、名阳,皆专称也。泛者,广泛,本不为一事物之专称,而可随在应用者也。如以天地分阴阳,则因人皆见为天在上,地在下,遂说天为阳,地为阴。以物分阴阳,则生物为阳,无机物为阴。以人分阴阳,则男为阳,女为阴。以动物分阴阳,则雄为阳,雌为阴。以花蕊分阴阳,则雄蕊为阳,雌蕊为阴。以君主与臣民分阴阳,则君主至尊说为阳,臣民卑贱说为阴。又如官僚对君主则为阴,对小百姓则又为阳。以上略举泛称之例。夫阴阳二名,所以有作泛称者,祇因类别事物之方便而起耳。凡泛称之用以类别事物者,亦不无方便,但其取义之本于阶级的观念者颇不少。如天阳而地阴、男阳而女阴、君主阳而臣民阴之类,皆有尊阳卑阴、贵阳贱阴之意义存乎其间。此皆悖谬至极。而古代术数之《易》,乃以此为重要。至孔子作《周易》,则阴阳仍有专称及泛称二种分别。专称则绝不同于古说,下文再详。泛称虽大概照旧,而取义亦多变其旧。孔子主张“群龙无首”,则君臣贵贱之分,早已不许存在。天之与地,本无上下尊卑可分。男女不妨分阴阳,但古说别以尊卑贵贱。今据孔子群龙之义以正之,则男女平等。此泛称之有异乎古说也。又复应知,泛称之用以类别事物者,大概始于上古民俗,而术数之《易》采采用之。孔子作《周易》亦不废者,亦随顺世间习俗之故耳。前儒治易学者,前儒,通汉宋二派而言。 其于阴阳二名,不究专称与泛称之别,更不知孔子之《易》对于阴阳二名,不论用为专称或泛称,而其取义都与古术数家之说,无一毫相近处。更不知三字,一气贯下为长句。 名不正,即义不明。《大易》成为一团混乱,不可不正名也。

“牝马地类”者:古说,就地与天别其类,则以天为阳、地为阴。又就马之群而别其类,则雄马为阳、牝马为阴。此皆古代社会习俗相沿已久,孔子不便废之,但革去尊卑等邪谬之观念耳。 马与地虽异,而以阴阳判别之,则二物同属于阴类。二物,谓地与牝马。 故谓牝马是地之同类也。“行地无疆”者:此乃《坤卦》所以取牝马为譬之故。注意。 坤,是质和能之总名。合物质与能力两方,而名之为坤。 其取譬于地,则以地有实质故。见前。 然若专用地之譬喻,很容易使人误会,将以为坤者只是物质,而不知有物质即有能力。然若二字,至此作长句。 所以更取牝马行地无疆之譬,以表示坤不唯是物质,而是有物质即有能力。质和能恒相俱,而不可破作各各独立的两物者是为坤。疆,界也。曾见前。此中无疆,则谓牝马有至健之力,其行于地也迅速至极,不能划一定之界域,令其停止也。故曰“行地无疆”。圣人取譬牝马行地之故,实注意于牝马之“行地无疆”,用以比喻能之至健耳。能者,能力。 首句牝马地类,更有深意。其他诸卦诸爻取象颇多,罕有特别申明象与象之联系者。如干之象,有天、有龙、有阳气等。古代民俗共信阳气生长庶物,犹干之生生也。龙能潜、能飞,犹干之初潜而终于飞跃以大显也。天体之运行迅速至健,犹乾德之健而又健也。干之三象各取一义,以比喻乎干,使人由譬喻之不一而悟乾道具有多义也。三象者,天与龙及阳气也。 夫象,自孔子言之,犹譬喻也。本无须说明象与象之联系,而《坤卦》之地与牝马二象,则《彖传》特明其联系,岂无故欤?余研索多年,而后悟圣人之意,盖主张质和能祇是两方面,不可破析为各各独立的两物。所以,说牝马、地类,盖以地为物质之譬;牝马健于行,为能力之譬。如不表明牝马是地之同类,即质和能是各各独立的两物,何可强并在一起称之为坤乎?《大易》严于正名,正名,见《论语》。 名必如其实。名与实相符合,曰如。 质和能通名为坤,以其不可离之为二故。

“柔顺利贞君子攸行”者:自“至哉《坤》元”起,至“行地无疆”止,皆是谈造化。造化者,谓乾道变化。说见《干彖》中。 从“柔顺利贞”至“后顺得常”,皆发明人生要道。至精微的道理,曰要道。 柔顺者,《坤》之性也。性者,性质。 将明坤性,必先之以干。明者,阐明之也。 干为生命、为心灵,有刚健、生生、照明、升进等性,而刚健为本。刚健者,至刚不可折,至健而直前,进进而不可停住、不可退坠,此生命力之刚健性也。生生者,蕃然万物变化密移,每一瞬间舍故生新,大生之力,其妙如此。照明者,宇宙开辟,物质层最先成就,而生命力已斡运于其间。自后,生命心灵出潜而显,即已转化物质为生机体。印度古代数论,有三德之说。三德者:曰勇、曰尘、曰闇。勇,即力也。尘,犹质也。闇者,迷闇。 加彼之说,宇宙以迷闇与勇尘为因。佛氏有十二缘生之论,以为宇宙人生由迷闇势力开发。殊不知,万物发展到高级是为人类。人类毕竟有忘我的道德,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的智慧,此岂是从迷闇势力中发生出来乎?孔子以干为生命、心灵,本有照明之性。事实彰着,不容否认。升进者,生命、心灵是向上性,是进进性,进而又进,曰进进。《大般若经》有譬喻云:“如箭射天,箭箭相承,永不退坠。”此与《大易》进进之义颇相符。 是为干性。

次坤性者:坤,为质、为能,有柔顺、迷闇、坚结、闭塞、下坠、动则刚等性,而柔顺为本。柔顺者,前人于柔顺二字似欠分别,实则须有分。柔,有胜义,有劣义。坤性柔,以其无有刚健之德故。德者,得也。言坤有柔德,是坤之所以得为坤也。柔是坤之性,亦是坤之德。 就坤之柔性言,此柔字本无胜义。若坤以顺承乾道为柔,则柔是胜义。顺者,顺承干也。坤以柔性顺承乎干,与干合德,是为柔顺。迷闇者:物质是迷闇性。言质即摄能。后不再注。 干性照明,坤正与之相反。佛氏所谓迷闇势力,与坤略有相近处。坚结者:物质本是轻微与流动的东西,但其凝结性颇坚强。如宇宙太初洪荒无物,及太空无量天体凝成,则物质之凝结性甚坚固可以想见。闭塞者:物质凝成为不可数计之各各独立体,每一独立体都是闭塞性极强。生命力斡运乎物质中而改造物质为生机体,要至神经系统发达完善,始得化除物质之闭塞性。而生命力乃可凭借优良工具,以显发其“大生”、“大明”之威势与光辉。下坠者:物质无升进之性,祇是下坠。《易纬》言:“坤,势不自举。”坤,谓物质,其势不能自举,则其柔可知。柔性与下坠性是相依而有,故坤必待干为主导,而后顺承干以与干合德。物质必待生命力为主导,而后顺承生命力以与“大生”同功。动则刚者:《干》《坤》二卦皆有《文言》,孔门狂简诸贤记录孔子之言耳。狂简诸贤为大道派之开山。见本书第一分。 伪经《文言》遭小儒改易、变乱,但孔子之言,亦偶有保存。非明者莫辨。《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此孔子之言,小儒幸存之。质和能都是柔性。《易纬》谓其势不自举者,盖以其迷闇,必须承干主导耳。坤性盲动,其发出也,则刚猛至极。今之原子弹已证实先圣之言。但此处刚字是刚猛义,不可与干性刚健之刚字同训。训者,解释字义之谓。 干性之刚,是至健、纯善、照明、升进、中正等义。《坤卦》《文言》,称孔子说坤之“动也刚”。则因孔子《周易》以坤为质和能。能之发动,猛烈至极,其势足以排山倒海。故此处刚字应作刚猛释,与干性之刚不同义。程颐于此,全无分辨。此非小失也。综上所说,是为坤性。

干性不一端,端,犹始也。其始犹未发现,将演而显著。譬如丝之绪,引伸之则愈长也。不一端者,言其端甚多也。上文提要略谈,亦难以求详。 而刚健为本故,总称阳性。阳者,刚健义也。阳者,阳刚、阳明,皆刚健之义。 坤性不一端,而柔顺为本故,总称阴性。阴者,柔顺义也。如上,列举乾坤两性之不同。学者详玩《易》道于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之际,当可了悟圣人于《乾卦》,发“用九”之义,明示乾道用其纯健以统御乎阴;于《坤卦》发用六之义,明示坤道用其纯阴以顺承乎阳。以此为宇宙开辟所循之天则,亦即是人生自强所不可违之天则。其义深远极矣。

夫干,伏“大生”之鸿机,干,为生命。机者,机势。鸿,大也。言其生生之机势鸿大至极。“大生”,见《易大传》。 缊大明之潜德。干,亦为心灵。“大明”,见《乾卦》。 夫坤,流动、有质而无照明之性,简单有力而缺升进之德。《易大传》言:“坤以简能。”盖以坤之动也,一触即发,其势甚简单,而破坏性极猛,如原子弹之类。问:“云何说坤之能,缺乏升进之德乎?”答:升进,是一直向上、进进不已之谓。此是生命和心灵具有伟大与丰富之创造性的活动,此中义蕴深广。(升进之性是与刚健、生生、照明等性互相关联的。无照明性,无以成其升进;无生生之性,亦无以成其升进。升进必时时舍故创新,所以进进不已,所以一直向上。此非有刚健、生生二性,何能如是。)难为不悟者言。(为,读卫。)坤之能,何可谓其有升进之德乎。 故必乾道主变,以导坤之迷闇,以开坤之闭塞,转移物质为生机体。坤乃得破迷启闭,冥然与“大生”、“大明”合德、同功,卒归合一。冥然者,乾坤冥合为一之貌。 宇宙毕竟不是一团迷闇,故曰乾统坤、坤承干,是宇宙开辟所必率循之天则也。

干为性、灵,此性字为生命之别一称。灵者,心灵。 其德刚健、照明。坤为质、能,其性柔闇。此性字,是性质之性,与上性字不同义。柔者,谓其无有干之刚健与升进等性也。闇者,谓其无有干之照明性也。 故人生自强,唯在存养乾道,以健统坤。乾道既振,坤道自来顺承,归乎正大。正大,谓干也。干称正,亦称大。 人之能自立者,必不“随顺躯壳起念”。故曰乾统坤、坤承干,是人生自强所必不可违之天则也。“顺躯壳起念”,便专逞小己之私欲、私意、私见,无可与天地万物同于大通也。人生自来缚于小己自私之迷网中,自损害其与天地一体之性,自丧失其与万物同情之灵。(上言天地,亦摄万物。下言万物,亦摄天地。性者,生命之别一称。就生命言,则每一人皆与天地万物同一生命。我和一切人及动植诸物皆有生命,乃至太空诸天体大物亦莫不有生命力斡运于其中,但生物出生之条件未能具备,则生命潜隐于物质中,无由显发出来耳。孔子之《易》说干是生命,而盛美之曰“大生”。大字,最宜深玩。说坤是物质,而称之曰“广生”,则以其承干之主导,乃可与干合德耳。凡言生命,皆舍摄心灵在内,以其不可离之为二故。余不信宇宙间有无生命之物。晚周惠子曰“天地一体也”云云。盖就生命而言,则人与天地万物同一生命。明明是一体,可得而拆离之乎?) 坤以柔顺之德,承干而与之合一,不敢背干而妄自逞,是以有正固之利,故曰利贞。贞者,正而固也。守其承干之正而坚固不摇,是为贞。贞则与干合德,无不利。 君子自强之道,不敢随顺躯壳起念,所以使坤阴无失其柔顺。而乾道弘大无疆,坤道亦与乾道合一无疆。人道其壮乎!壮,犹大也。 故曰“君子攸行”。言君子之所行如此也。

先迷,失道;后顺,得常。此与上文“柔顺利贞”云云,本为一段。程颐以“柔顺”云云连上段,以“先迷”云云,提出为结尾一段之首,甚无理。程氏于两《彖传》都不通晓,横以己意妄说,侮圣言而不惭。惜哉!余案“先迷”“后顺”者:先后二字,非以时间言,不可误解。先者,谓坤阴不顺承干阳,是己欲居先也。己字,作为坤阴之自谓。下己字,仿此。 后者,谓坤阴顺承干阳,即己退而居后,奉干阳为主也。坤之性,迷闇而动也刚。刚者,刚猛。非干性之刚,说在前。 若求先乎干,以违背刚健、照明之主,将无往而不失正常之道。干有刚健性及照明性,故坤必以干为主,方不陷于迷。 若居后以顺承干,则得干为己之主,将无往不利。己字,皆作为坤之自谓。 《坤卦》卦辞云:“君子有攸往,往,犹行动也。一切行动,皆始乎意想之微,终于事业之钜。 先迷。坤不承干之主导而妄欲先干,以自逞其妄动,则必迷乱。 后得主,利。”坤居后而承干,则得干为己之王,是大吉之道。故曰利。 程颐注此处,将“后得”二字连上“先迷”二字断句,又以“主”字连下“利”字断句。颐注曰:“主利,利万物,则主于坤,生成皆地之功也。臣道亦然。君令,臣行。劳于事者,臣之职也。”云云。详程颐之意,盖以天尊地卑,上古之人,仰望苍然之天,便信为是上帝。其于地亦信为神物,谓之地祇。 故妄为主利之说曰:“利万物,则主于坤。”云云。盖以地承上天之命,专主生成万物,是对于上天而完成其主利万物之功也。下文曰::“臣道亦然,君令臣行。”云云。据此,可见程颐纯以上古宗教思想,曲解孔子之《易》。曲者,邪曲。程氏以邪曲之说,解释孔子之《易》,可谓无忌惮。 《坤卦》《文言》有曰:“后得主而有常。”案《文言》此处,与卦辞“先迷,后得主”云云,完全符合。而程颐既曲解卦辞,乃于《文言》此处,强护其邪见。又重复为注曰:重,读若虫。 “阴之道,不倡而和,和,读若荷。 故居后为得。而主利成万物,坤之常也。”云云。程颐以“得”字连上读,谓坤以居后为得;仍以“利”字为主利成万物。且以私意妄说《文言》此处,“主”字下,脱“利”字。其愚而悍,不惜侮圣言以护其邪说。理学之为理也,何曾以穷理为务哉!

《易》之言坤,义分近远。此云《易》,专指孔子之《周易》。 远者指轻微与流动之物质,及物质承干主导而化成无量物质宇宙,通称为坤。凡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他处准知。 此与吾人身躯,本属一体,而较疏远。近者,如植物之形干、动物之躯体,乃至人类之身躯,皆由坤或物质承干之转化与改造,以凝成无数之各各独立体,所谓生机体是也。今克就生机体言,从一方说,固是坤道或物质之凝成。从另一方说,而生命力实主领与运行乎生机体之中,藉以显发其“大生”、“大明”之德用。此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 故生机体是生命力所利用之优良工具。否则生命无所凭借,将何由显发其德用乎?然复须知,生机体之为功于生命者,固以其为独立体有特殊势用,足为生命所仗托也。而有可虑者,生机体亦可能妨害生命,则亦以其为独立体有特殊势用故,往往盲目妄动,侵夺性灵之主位。性者性命,乃生命之别一称。曾见前文。灵者,心灵。性与灵,名虽为二,实非两物。说在余之《明心篇》。 性灵者,乾道也,是主乎身躯者也。身躯,物质也,是乃坤阴也。坤性阴闇,故云坤阴。 人皆执此坤阴之身躯以为自我,所谓小己是也。人之有私欲、私意、私见,造无量罪恶而不自觉,试求其故,无非阳明所云“随顺躯壳起念”而已。躯壳,坤阴也。迷闇之动,其发也刚猛,至乎滔天之罪。而凶人晏然,莫知悔悟。盖为坤阴之所役使,无由自反耳。坤阴乃一切物质之公名。今用在此处,实指人的躯壳而言。 譬如傀儡,被人持之以动作。傀儡本非自动自作,岂能自知动作之为得为失哉?凶人不知存养自己之生命、心灵,故其身躯失所主,遂至受坤阴驱使而造罪恶,同于傀儡之无知。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其凶人之谓乎!《坤彖》阐明坤道曰“乃顺承天”云云。案天者,太空诸天体大物也。其运行至健,故圣人取以为干之象。此云“顺承天”者,谓坤顺承干也。干为生命,有刚健、照明等性。言生命即摄心灵在内。 坤为物质,有迷闇与动则刚等性。言物质,即摄能力在内。刚,犹猛也。非干性之刚,说在前。 坤之在人,是谓身躯。干之在人,亦称性、灵。性灵释在前。 人之生也,禀受乾坤相反之两性,其内部生活本不能无矛盾。然矛盾非可厌之物也。人生每由矛盾推动乎中,卒乃照见内伏之一团黑闇,而发愤图强,化除矛盾。上造乎广大智慧、刚健自胜之最高境地,而人道乃至尊矣。刚健之德充养极乎盛大,一切足以自胜而不为他力所胜。他力者,如内伏之黑闇势力消灭殆尽,外在之恶势力亦莫不摧伏,故曰不为他力所胜。 夫人之所以能臻此最高境地者,非无有内在根据而能然也。人生禀受坤阴以有身躯,禀受干阳以有生命。生命者,身躯之主也。身躯有柔闇等性,身者,坤也。坤无照明之性,故曰闇。坤有柔性,如目为五色所引,则有盲之患。耳为五音所引,则有聋之患。是坤有柔性之征也。 而生命则有至刚、至健、大生、大明等性。故柔闇之坤阴必以干阳为其主,柔闇之身躯必以生命为其主。故柔二字至此,作重复语。(重,读若虫。) 生命以其刚健主导乎身躯,身躯守柔顺以随从生命力而与之合德,是为乾道帅坤,坤道得有主而不迷。帅,犹主也。坤道得有主者,谓坤得干为其主也。 毕竟乾坤合一,矛盾化除。干变坤化之妙,如是如是。岂非谲怪至极者哉!要之,学者如解乾坤之义,必不肯妄执矛盾以观测人生。解者,了解。 人能不“随顺躯壳起念”,常存养乾道,扩充性、灵。性者,生命之别一称。灵者,心灵。性灵,即乾道也。说在前文。 则乾道恒统御乎坤阴,而坤与干同功。性灵恒主宰乎身躯,而身与性合德。何有矛盾可言乎?《坤卦》谈人生,深远至极,真切至极。程颐愚陋,全无解悟。横以先民宗教思想,曲解圣言。上诬先圣,下误来学。亭林、东原并言“治《易》宜宗程《传》”。以其为低能者所共推,莫窥其陋。然顾翁弘博,惜未闻道。戴君考核优才而不安其业,游心哲学而慧解犹嫌浅狭,不堪穷大极深。两先生为程氏所欺,不偶然也。

《坤卦》《彖传》约分四段:从“至哉坤元”至“乃顺承天”,为第一段。“坤厚载物”至“品物咸亨”,为第二段。“牝马地类,行地无疆”,为第三段。“柔顺利贞”至“后顺得常”,为第四段。《坤彖》至此结束。前三段皆言造化,《干彖》曰“乾道变化”云云,是为造化之义。宜覆玩前文。昔人用造化一词,大概含神道意义。余今用此词,完全依据孔子之《易》义,不同昔人所说。 第四段,结归人生。

《干》《坤》二卦解决宇宙人生根本问题,是广大、丰富、无穷之义海。穷理到极处,无所不包含,故曰广大。圣人之学,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推论必有实据,不驰空想;立义必观大全,不陷一偏。故曰丰富。(陷一偏与驰空想者,皆贫乏之病。)《干》《坤》二卦之义,推而广之,则不可穷竭,故曰无穷。所以称为义海也。) 《易大传》曰:“《干》《坤》,其《易》之缊耶!”云云。此言《易经》广大、丰富、无穷之义趣,皆是《干》《坤》二卦之所缊藏也。趣,犹旨也。义趣,犹云义旨。 又曰“《干》《坤》,其《易》之门耶”云云。此言《干》《坤》以下,众卦、众爻,皆自《干》《坤》出也。如上二条,乃《大传》原本所载圣文。圣文,谓孔子之言。他处未注者,准知。 小儒伪经,幸存而未削。伪经,指伪五经中之《易经》《系辞传》。 学者由圣人之言,当知《干》《坤》二卦,不仅《易》之缊,而确是五经之原。原,犹本也。 《干》《坤》两《彖》,其思想体系弘大、深密,于六经中当为第一。《干彖》至纯粹,无一字不是孔子之真。《坤彖》,惟结束处“西南得朋”云云,当是小儒增入。汉《易》于此处,用纳甲解释,则古术数之遗耳。然《坤彖》祇此一处可疑,其余则与《干彖》悉相符。

附识: 干为生命、心灵,坤为物质、能力。余在前文,随处引圣言为证,并加疏释。圣言,见上。小儒改变孔子之《周易》原本,而造成伪《周易》。虽削去圣言之最大部分,而犹不无少数之存留。盖《大易》、《周官》、《礼运》三经,皆六国时小儒所改造,犹不忍削尽圣言。不似后来汉世公羊寿师弟,卑陋无耻到极处也。余已说在第一分。 惟《易大传》有干称“大生”,坤称“广生”二条,至极重要。其文曰:“夫干,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云云。余在前文,屡引“大生”、“广生”二词,而未引其全文作释,今当引释于下。引者,引其全文。释者,余依其文而作释也。 案此文,首言干为生命、心灵也。问:“何以知之?”答:圣人言静专、动直,是以动静合一而言,不可分动静为二时也。如物体移动,则不静止;当其静止,即未尝动。是则动静分为二时。若乃生命心灵,有实而无形,流行而无止。岂可以物体之动静,推测生命、心灵乎?以后,言生命即摄心灵,避辞繁故。 圣人言干之静,即是生命力之静。生命力专一而不纷乱,故谓“静也专”。非如物体静止之谓也。生命力之动,健而又健,推其前,莫知开端;测其后,永无终止。每一瞬间舍故生新,飞腾腾,飞者,飞跃。故,犹旧也。每一瞬舍故生新,是飞跃也。 活泼泼,进进而无退坠,故谓“动也直”。非如物体动移之谓也。故生命力动而不纷,即动即静;静而非止,即静即动。静专则含蓄深厚,动直则发用勇悍。故曰“是以大生”。

次言坤为物质、能力也。物质翕闭,成为一一实物,即诸物体宛然各各独立、固定,是乃静止之象。故谓“静也翕”。宛然者,各各独立、固定之貌。 辟以散力,便显其刚猛,用之于破坏则莫有抵御,故谓“动也辟”。坤为质、为能,静翕以质言,动辟以能言。质和能无照明之性,承《干》主导,生长遂茂。坤承干主导而生物,物既生,即赖物质长养之而得成就。 故曰“是以广生”。

有问:“先生会通质和能为一,而字之曰坤。求之圣言,似不无征。会通生命心灵为一,而字之曰干。虽有圣言可据,而吾犹未悟斯理。如何?”答曰:余尝见许多知识分子开口说生命,或极力形容生命力的充实,或赞美生命之热如火、锐如剑。我便问他:汝曾返在自身体会,汝之生命是从形骸产生出来乎?抑祇是主领与默运乎形骸之中而不是形骸之副产物乎?吾问到此,诸人稍谨慎者便默然不答。或有别后再来问者,可惜此等人太少。吾于古哲中,觉得庄子于生命颇有体认,惜乎祇见得片面。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云云。庄子盖悟到,生命是全体性,充实、圆满,无在无不在。生命不是我之一身所独有,是乃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也。庄子之意祇如此。其实,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即是我之一身独有之生命;我之一身独有之生命,即是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推广言之,天地万物共有之生命,即是其各各独有之生命;其字,乃天地万物之代词。 天地万物各各独有之生命,即是其共有之生命。奇哉生命,谓其是一,则一即是多;谓其是多,则多即是一。谈理至此,无可复问矣。庄子于生命,高谈天地万物共有,而忽视每一物各有。其极大错误,略说有二:一、泛称天地万物共有,则生命将成为莽荡无依据。莽者,大貌。荡者,譬如太空大气,旷然疏散、流荡,毕竟无依无据也。 二、忽视天地万物各各独有生命,便陷于虚无主义。否定万有而不自知其谬。庄子确犯此过,余在本书不及论。

学者如肯作返己体认工夫,则生命、心灵不二之理,自不难悟。从生命中剥去心灵,即生命是迷闇势力。佛说无明,毕竟不是孔子《大易》所谓生命。余驳之已久矣。从心灵中剥去生命,即心灵丧失其刚健、生生、升进的自身,犹得成为心灵乎?庄子说心为灵台。灵台者,禅家所云明镜台也。偏从灵明一方面去观心,而不悟心灵自身即是充实不容已止、进进不可退坠、至大至刚的生命力。而不悟,至此为句。 此其所以玩心于空丈,放弃“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行动实践,其理论之败缺殊不少也。兹不及论。 宇宙实体之内部,含藏乾坤相反之两性。此乃法尔道理,不可问其何由如此也。法尔道理,借用中译佛典。法尔,译音,其义犹自然也。法尔道理,犹云自然之理。 相反,则难免于作战,战祸必起于坤。圣人于《乾卦》,唯说乾道在“保合太和”,绝不涉及战事。其于《坤卦》,则于上爻特着“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文。坤之上爻其势已盛极,故与干战。特著者:着,犹明也。圣人特别着明坤来战乎干之象,而知坤当失败,终必顺承乎干也。 夫乾道主太和而坤阴必造战祸,此何故耶?干为生命、心灵,有刚健、生生、照明等性。主变以导坤,必完成其统坤之伟绩,本不以战为事也。坤为质和能,有柔、闇、闭塞等性。迷闇的发展至于千形万态:粗大者如太空诸天体,纤细者如微尘;轻动者如气体,乃至坚劲者如固体。中译佛书以气体名之曰轻动,以其轻微而流动故。乃至者,中间隐含液体故。坚劲之劲,犹俗云硬也。 此言其大略耳。其详,则不可究诘矣。复杂至极。无从探究,无从诘问。 要之,坤阴既有实质,发展便容易。坤为物质。但有质即有能,可不言而喻。 坤阴是迷闇性,则其发展更有流于偏胜之势。《说卦传》言:坤“战乎干”。盖以坤之性闇,其动也刚猛,既凝成无量数物质宇宙,发展偏胜。则乾道大生之力,虽主领与默运乎坤物之中,健健不息,进进不已。乾道“大生”之力谓生命。以下简称乾道。不息,不暂停也。不已,无退坠也。坤化成物,故名坤物。此谓物质。 而坤物有迷闇、闭塞等性,毕竟是乾道发扬之重大障碍。故干阳坤阴二性本相反。干,阳性也,为刚健。为生生、为照明、为升进等等。坤,阴性也,为柔、为闇、为坚劲、为闭塞、为退坠等等。二性本相反。 但干之道在以“大生”之德统坤,完成太和之功,必不以战为事。而其健德,固不畏战。惟坤之闇性,因其与干相反,而又自恃发展偏胜之势,自恃云云,乃吾人从旁推测坤物,有此错误也。 常障碍乎乾道生生、照明、升进之机,遂为战祸之戎首。坤物一战而败,终乃顺承乎干。《坤卦》上爻,“玄黄”之血,所以着坤之始迷而终顺。迷,犹闇也。坤,始而造战,迷也。战败而后承干,全其顺德,终不失正常之道也。“血玄黄”者:坤挑战,干起而应之,双方皆流血。古代民俗,称天为玄色,地为黄色。干取象于天,故云玄;坤取象于地,故云黄。此举玄黄之血,以见乾坤两方,虽一胜一败,而皆不得无伤也。宇宙是太和之府,不是战斗之场。战斗者其暂,太和者永贞之道也。(永者,永久。贞者,正而固。此言太和是大正而坚固不可摇之道也。)

是故宇宙大变化,此言变化者,谓干主变,坤承干而起化,宇宙人生由是而始也。说在前文。 原于实体内部含藏乾坤两方面之复性。复者,复杂之简词。言实体不是祇有一种性质也。 干,为性、为灵,阳刚性故,特异乎“太素”。上性字,谓生命。灵者,心灵。均见前文。下刚性之性字,乃性质之简词,非生命之谓。“太素”者,《易纬》称坤曰“太素”。太者,赞美之词。素,犹质也。坤为物质,故授以此名。然凡言质者,即摄能力在内。他处未及注者,皆应准知。 坤为质、为能、阴闇性故,甚背乎“大明”。干,称大明。屡见前文。此言坤背乎干也。 两性相违反,怒然交推,遂成大用。怒然者,相反之貌。交推者,干主变以开导乎坤,是干推动坤也。坤始而造战,终顺承干,即与干合德,是坤推动干也。故云交推。 用者,功用之简称,即乾坤是也。功用有两方面之异,故析言之,曰乾坤耳。乾坤,祇是功用之两方面,本非各各独立的。 实体含有复杂性,故其变动即成为乾坤两方面的现象,是名功用。实体才变动,便叫作功用;不是变动以后,又别造成乾坤万象,方叫作功用也。不是二字,至此为句。 譬如大海水才变动,便叫作腾跃的众沤;不是变动以后又别造成一世界,方叫作腾跃的众沤也。又复当知,实体,自其太始以至无穷无尽的未来,无有不变动时,易言之,即无有不变成为乾坤万象之时。设若妄计实体有离开乾坤万象而独存之时,则实体便与上帝无异,断无此理。妄计之计,犹猜想也。 有问:“中国古天文家谓宇宙太初,洪荒无物。先生常称引此说。然则洪荒无物时,即无实体独存乎?”答曰:立言者各有观点,不可一概而论。就宇宙之发展而言,太初蒙鸿一气,即气体之始,物质之希微者也。当是时也,气体即含载乎干。所以者何?气体,物质也。物质即坤也。坤与干不是各各独立之两物,坤含载干,干主导坤。乾坤本浑沦为一也。浑沦,不可分之貌。 其可曰太初鸿荒,唯有气体,而无乾道大生之力潜运于其间乎?坤不独化,干不独变。乾坤合一,即变化成。此乃自然之理,必然之势,无可疑也。复次,实体举其自身,全变成功用,即功用以外无有独存的实体。譬如大海水举其自身全变成腾跃的众沤,即众沤以外无有独存的大海水。此孔子《大易》所以肯定乾坤或万物为真实,而收摄实体以归藏于乾坤或万物。易言之,实体是乾坤或万物之内在根源,不可求实体于乾坤或万物以外也。皇哉《大易》!体用不二之义,皇,犹大也。 征诸万有而不谬,洞彻理根而无疑,至极之理,而为众理之原者,曰理根。 百世以俟后圣而不摇。可谓至矣。体用不二义,包通万有。(包者,包含。通者,贯通。)孔子教人涵养天地万物一体之德量,明儒王阳明颇识此意。

附识: 旧答人问,云:实体不是超脱乎现象而独在,故现象之有复杂的发展,实本于实体之含有复杂性。《大易》《乾卦》以乾道六阳之发展本于一元,《坤卦》以坤道六阴之发展亦本于一元,此即确定乾坤无二元也。有问:“先生在《体用论》中,曾说‘实体变动,成为功用’云云。今欲问者,实体有不变动时乎?”答曰:汝之此问,发于妄情猜想,不可不猛省也。变动,即是实体之功用。体必有用,方成为体;无用,即无体可言。实体那有不变动时?如有不变动时,则实体便是僵死之体,有是理乎?实体恒时变动,此法尔道理也。恒者,恒久。恒时者,言其无有不变动之时也。法尔道理,见中译佛典。穷理到至极处,不可更问其所由,归之法尔而已。法尔,犹自然也。 问:“实体变动,有无轨范?”答:一变为两,是其变动之轨范也。实体是一,其变动即为两。两者,干与坤,是称功用。乾坤,即是功用之两方面,屡说在前。

有问:“先生恒言,实体内部含有复杂性,故其变成功用,即有乾坤两方的异性,藏相反之机。相反,必趋于战。《坤》之上爻,有‘龙战于野’之象是也。而《干彖》称乾道‘保合太和’。其故何耶?”答曰:《大易》之义,惟干无战。所以者何?《乾卦》称干之德曰:“刚健、中正、纯粹。”故不主战。经文,“纯粹”二字下,有“精也”二字。注疏家多以“精”字连上读,即以精为干之一德,此乃大错。精,乃干之别名。(注意。)经文盖言,刚健、中正、纯粹诸德,惟精独有之也。姚信、崔憬等皆如此解,甚是。 干之反坤者,乃反其阴柔、迷闇、闭固等劣性,而欲导之于正。有相反而无相仇也。坤则反干,而欲消干。消者,消减,非消灭也。坤之发展偏胜,即障碍乾道之发展,是坤乃消减干之势用也。如生物未出现时,即乾道“大生”之势用,无从显发出来,是即乾道为坤阴所消减也。然乾道毕竟不可消,故《坤彖》断言,坤必“顺承”干。 造战祸者,坤也。故《乾卦》惟称干有“保合太和”之美。《坤卦》则明着坤之发起战祸。然坤卒以好战自败,终乃改其迷闇,而顺承干,乾坤由是合一。干以刚健、中正诸德主导坤,不造战而足以应战,是乾德之健而又健也。宇宙之开辟与发展,惟本乎刚健、中正诸德。人事亦可知矣。

《坤卦》上爻之文,汉《易》纯以占卜家言,妄作解释,完全背叛孔子本义。宋明人于古术数及孔子思想,两无所知。今先引经文,而后附注。

经文“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文言》曰:“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案以上皆引经文,今逐句附注如后。

上者:《易》每卦六爻,爻之为言,效也。效法万物变动之轨则,而立六爻以表达之,故曰爻。 其数,自下而上,最下一爻名初爻,最上第六爻名上爻。龙者,干之象。先民称龙有健德,能潜能飞。故圣人以乾道,取象于龙。凡言圣人,皆指孔子。 干,始伏藏于坤中,犹龙之潜也。干为生命,坤为物质。屡见前文,不须赘说。 及乾道发扬,遂改造物质为生机体,乃大显其德用,如龙之飞跃在天也。故龙是干之象,坤不得称龙也。注意。 今《坤卦》上爻称龙者何?坤,以阴暗与刚猛之性,发展偏胜,其势足以消灭乾道,日逼乎干而未知其所止。干乃横遭坤之消减,至于剥,而仅存孤阳,剥,谓《剥卦》。 干亦将尽矣。尽者,灭尽之谓。 《文言》曰:为其嫌于嵚阳也。为,读卫。此言乾道本不主战,今坤阴造战不已,遂起而应战者,因为坤之消干,其逼干太甚。(为,读卫。)遂至嫌于独有坤阴而旡干阳。(嫌者,疑似之辞。干本主乎坤,岂可云旡。旡,犹无也。今因坤之消干,几乎干阳将无。故圣人为疑似之辞,以明坤阴盛极,必当战败而顺承乾道耳。) 上爻之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者,案上者,高亢之地。六者,《易》以数表阴、阳,则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六是偶数,即指坤阴。坤阴居上,逞其消干之势,将令干无。是乃坤之以干阳自居,而不悟满盈之祸已至也。上爻称坤曰龙,乃贬斥坤阴不守贞常之道,必自败也。野者,广博之地。乾道广大,故以野为乾道之象,此言坤来战乎干也。“其血玄黄”者,此言战为凶事,虽干胜而坤败,而双方皆有流血之凶也。“玄黄”,说见前。

《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案此上爻《象传》也。解释上爻之《象》,曰《象传》。 坤阴势盛,消干,造战。乾道被消而似无有。至此,则干阳无可宽容,必疾起应战。坤阴毕竟不能抗拒《干》道“大生”、“大明”之健德、健力。故战祸一发,则坤阴乃处于穷地,若不顺承干,即无以自存也。

《文言》曰:“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案此《文言》,解释上爻之象也。《坤》之上爻,曰“龙战”云云。夫战,何由起乎?起自阴疑于阳也。疑,犹似也。阴之迷闇,必须顺承“大生”、“大明”之干阳,此乃天则之不可违者。天,犹云自然。则者,轨则。天则,犹云自然之轨则。干以健统坤,坤以顺承干,此乃乾和坤所共循之最高轨则。不可问其所由然,祇合归之自然而已。(自者,自己。然者,如此。自己如此曰自然。干当以健统坤,是其自己如此,无有使之如此者。坤当以顺承干,亦是其自己如此,无有使之如此者。) 今坤乃不承干,而狂逞以消干,是坤将取干而代之,即坤似居乾位。干受坤之逼,其势日蹙,似无所有。似乎独有坤阴而无干阳。 乾道艰难至此,何可不应战,故曰必战。

坤何以称龙乎?为坤之消干也日急,唯坤阴独盛,似无干阳。为,读若卫。 故称坤曰龙,明坤之必败也。

坤何以称血乎?古《易》坤阴之象甚多,而血乃阴象之一,孔子亦承用之。坤虽称龙,实则坤阴当顺承干阳,不可称龙。坤究是阴性之类,其势虽逼干,而实未离于阴类也,故复称血。古《易》以血为阴性故。古《易》,谓古术数家以伏羲之八卦,应用于占卜之术,其于诸卦诸爻皆取象甚多。孔子作《周易》根本消灭古代一切术数和占卜等术。而于古《易》所取诸象则因其行世甚久,不妨采用其象而改变其义。此如世间语言文字,多有沿用旧名词而改从新义者。如先民呼山曰巅,后乃以巅改为天之称。如此类者,不可胜数也。故孔子《周易》卦爻之象,有用旧象而改从新义者,不可不知。 称坤曰血,以明坤之未离阴类,实不可称龙也。此是一义。又有别义,坤称血者,言干起应战,坤必败而流血也。流血,本以专罪造战之坤阴方面,而亦并原不战之干。原者,悯其无罪,而原恕之也。 所以者何?战为凶事,胜败皆有伤。坤流血,干亦不得不流血。故“其血玄黄”之辞,明乾坤俱伤。而《文言》之结语曰:“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云云。战场之一聚血,乃干阳坤阴之杂和。此虽凶事,而吉亦自此开端。坤不胜而悔悟,卒顺承干。自是乾坤合一,永何太和。皆从乾坤杂和之一聚血而来也。妙哉妙哉!

有人问:干为生命,坤为物质。两性相反,本由乾坤之实体含藏如是两方相反之性,非偶然也。如是两方云云者,即指乾坤两方之性互相反也。此言乾坤同一实体,所谓一元。实体含有乾坤两方相反的复杂性,故实体变成乾坤,即此乾坤相反的两性大大的显著起来。譬如众沤共以大海水为其自体,大海水本来含有众沤的动跃、湿、润等性,故其变成众沤,(其字,指大海水。下准知。)即此众沤的自体,便将动跃、湿、润等性大大的显著起来。此中以众沤比喻乾坤,以大海水比喻乾坤之实体,所谓一元。但此处用众沤和大海水之譬喻,一方,正取大海水与众沤本非二物,而乾坤与其实体不可分而为二,所谓体用不二者,犹如大海水和众沤也。另一方,并取大海水本含有众沤的动跃等性,故说众沤既成自大海水,即众沤的自体,便能将动跃等性显著起来。而乾坤之实体含有乾坤两方相反的复杂性,故说乾坤既成自实体,便能将其实体本来含有两方相反之性显著起来,亦犹众沤和大海水也。然复须知,此譬喻究不能全相似。大海水含有之动跃、湿、润等性,无有相反之义。此与乾坤两性互相反者,无相似处。大凡取譬喻,祇取其有少分相似,不能求其全相似也。 夫相反则不能无战。虽云战非常道,毕竟由两相反而归于乾坤合一,保合太和。虽云二字,一气贯至此。 然欲不经战事,而直达太和,诚恐此等高尚理想,能实现者或少耳。坤造战,而干不战。及坤之恶已盈,干徐起而应之。坤受创伤,卒顺承干,永守正固。坤以承干为正固之道,今乃能永守之也。 干之健而又健,终乃克服迷闇之刚猛。应坤之战而胜之,曰克。坤自是顺承于干,曰服。迷闇,谓坤,坤性闇故。坤之动也刚猛,而终于取败。《坤卦》《文言》谓坤性至柔,此其征也。 大哉干乎!乾卦》以龙之能潜龙飞,故取为干之象。(象,犹譬喻也。见本书第一分。)此义深远。飞而不能潜,非健也。坤之刚猛,所以为至柔也。炸药之发也刚猛,而一发无余。此虽习见之事,而由此可以悟入深广无穷的理道。生命和心灵之力,其潜藏也,可谓入乎九渊而犹不知其底,是其潜蓄至深也。(《乾卦》初爻之潜,宜深玩。)其高飞也,可谓极乎九天而犹未见其止,是其发扬甚盛也。(《乾卦》五爻之象曰“飞龙在天”云云。夫天,无止境也。此云天者,实指天界,谓太空也。非就某一星体而言。飞龙之飞,岂有止乎?)余相信,宇宙浑是生命力充塞流行,(塞,犹满也。)生命无尽,宇宙无尽。(无尽者,言其无有灭尽之一日。)此生命力所以称干也欤。(言生命即摄心灵,以其非两物故。)干之为言,健而又健也。物质之力不得与生命力并论。此不及详。 夫乾道藏“大生”之机,缊照明之德,干称“大明”,又称“大生”。均见前。 其当主导坤质、运用坤质,坤为物质,故名坤质。运用者,谓生命心灵的力,必须改造物质为生机体,方可凭借之,以发展其盛大之德用也。 以完成乾坤合一,保合太和之丰功,是乃理之自然,势所必至也。然事势不无困难者。坤有实质而其性闇,且坚凝性强、闭塞性强、惰性最甚。此云惰性,亦称退坠性。 又有其动也刚猛之患,故生命力主领与运行乎坤质之中,常受坤质之障碍,而甚难顺利显发自己之力用。自己,设为生命之自谓。 此就宇宙发展史观之,生命力不易冲破坤质之障碍,其情形可推见也。宇宙发展,约分三层:一曰,物质层。太初时期,最先成就。由蒙鸿一气,即气体。 而经液体以至固体。无量诸天体大物布列太空,是乃无数物质宇宙。其数太多,诸大海岸沙数之多,当不及其万分之一。是为物质层。二曰,生命层。物质层凝成,经历不可数计之悠长年代,而后有生机体出现,即生命出现。是为生命层。在生机体未出现以前,生命力祇是斡运于物质中,潜藏而不得显发出来。斡者,主领之谓。运者,运行。 不可妄疑太初唯有物质,并无生命力默运于物质层也。不可二字,一气贯下为句。默,犹潜隐也。 设若太初本无生命,则后时生命出现,岂是偶然而来乎?倘谓生命亦从坤质产生,则其说之决定不可通者,有二故:一、推原太初,宇宙肇开,肇,犹始也。 不得不承认其由于变化。而变无独起,是义不摇,遍征物理、人事,莫有例外。云何宇宙肇开可由一物独变乎?一物独变,造成世界,惟教徒笃信上帝有是事耳。其然,岂其然乎?圣人作《周易》,圣人,指孔子。 即用显体。孔子之《周易》,不于功用或现象以外建立实体,而收摄实体以归藏于功用或现象。易言之,即以实体为功用或现象之内在根源,故说即用显体。(此言克就功用或现象,而阐明其有内在的实体也。显者,阐明之谓。如此,则其立论是以功用或现象为主,实体祇是功用或现象自身所有之内在根源耳。以此视古今哲学家谈本体而未离宗教窠臼者,迷悟隔绝,何止天渊之判。)此是《周易》哲学大根本处。学者倘于大根本处,见之明,持之定,则于《周易》哲学庶几不生谬解。 其立论本以功用或现象为主。注意。 现象分殊,分者,分别。殊者,殊异。现象各别为类,互相殊异故。 不可淆乱。不可淆杂,不可混乱。 一切现象,都不无因而起。如此有,故彼有。故,犹因也。由此为因,而彼得有。彼,即果也。 彼之与此,定有相似,故因果律存焉。若许坤质得为非坤质之因,非坤质,指生命和心灵。 即因与果截然无相似处,截然者,彼此本不同类,无有相似之貌。 是乃破坏因果律。由上二故,余确然不信,建立坤质为一元可以说明生命所由生。余确然不信五字,一气贯下为句。须知,坤质和乾道“大生”(即生命)皆由其一元实体之内部含藏复杂性而变成乾坤两方面,是名功用,亦名现象。一元实体变成乾坤,譬如大海水变成众沤。屡说在前。 是故《周易》《干彖》说“乾道变化”云云。化属于坤,此中有伏文。说在前,宜覆玩。 本谓乾道主变以导坤,坤阴承干而起化与干同功,遂成万物,开宇宙。成万物、开宇宙二语作复词。宇宙,乃万物之总称耳。 余深玩干变、坤化,相反相成之义。盖圣人仰观、俯察,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洞然发见此理,而后作《易》,以揭造化之秘。圣人,指孔子。造化,谓干变、坤化。 遍征万有,非无明证。洞彻理根,极尽精微。理根,见前。 大义昭然,无可疑也。宇宙肇开,断断兮不由一物独变。断断兮,肯定之貌。 干变、坤化,是义决定,坚立不摇。

《乾卦》,明干性照明,其德刚健、中正、纯粹。其于坤也,惟保合太和而已。《坤卦》,圣人则于初爻而发明其例曰:坤始消干。此义,后详。 又总括《坤卦》六爻而断之曰:“利永贞。”圣人之于坤阴,其有忧乎。断者,断定。此言坤阴以顺承干阳,为正常之道。利在永久持守此道,正而益固,不复动摇。故曰“利永贞”。此戒之之辞也。圣人之于坤阴有戒辞。王阳明先生得此意,教学者勿“随顺躯壳起念”。(躯壳,即坤质之凝成,阴闇性也。见利贪得,遇难欲避,乘权得势即逞野心,凡此皆随顺躯壳起念,以消减乾道之“大明”,凶征也。阳明祇就人生而言,而其原理,自通于造化。造化者,谓干变坤化,而成万物、开宇宙。此从宇宙论之观点而立论也。就宇宙论而推测,坤阴常消减乾道“大生”、“大明”之德用,圣人已忧之矣。此意,须别为专论才好。)

问曰:“自太初洪荒,以至诸天体凝成,无数物质宇宙充塞太空。此一大段时期悠长不可数计,纯是物质层由肇创而至于大概完成。肇,犹始也。 当此期间,生机体不获造起,生命未得出现,其为坤阴消干最厉之际乎?”厉,犹猛也,烈也。 答曰:吾子所说,由洪荒至物质层大概完成,此一大段悠长时期,须通《干》初与《坤》初两爻而深玩之,方无误解耳。《乾卦》初爻曰“潜龙勿用”云云。此有二义:一、太初洪荒,坤阴祇是轻微、流动之质,尚未凝成实物也。乾道“大生”之力,虽主变,导坤以成物。而物之凝成,究是坤之自力所为。干之导坤,譬如人君主领宰辅,无为而已。人君实无所作为,干之导坤,亦犹是耳。 是时,乾道隐藏于物质中无所作为,故取“潜龙勿用”为其象。二、坤阴虽承干起化,而实自有权能。权能,犹权力也。 坤阴之动也刚猛,故其行使成物之权能时,常过分发展,乾道固莫能限制之也。夫物质宇宙重重无尽,重,读若虫。 吾人所居地球是八大行星之一,八大行星与太阳乃组成太阳系。在此太阳系之外还有许多天体系列,其数目之多,远过恒河沙数。天文学者琼斯有云:“天际星球之数,几与全世界各海岸的沙粒那样多。”汤姆生云:“夫以太阳系之硕大广漠,宜无伦匹,而在众星云之大宇中乃渺乎沧海之一粟耳。”由此可见,充塞太空,祇是无量物质宇宙。余在前文,曾说坤阴发展偏胜,此其证也。复次,生物所可存在之域,其与一团烈火相似之最高圈围,距离必不可过远,亦不可过近而恰为温度合适之域。若不及此域,或距热火团过近,则生物必枯萎,或距热火团过远则生物必冻毙。唯吾侪太阳系中之地球,温度恰好。但散布太空之无量星球,其类似地球之绕太阳而有适宜于生物之温度者,确甚难得。乾道虽斡运于物质中而不易改造物质为生机体,凭借之以显发其“大生”、“大明”之德用者,其受物质之重大障碍事实如此,不待论也。物质,即坤也。 复次,依天文时间计算,行星年岁甚小。太阳系之造成,大概因星云之相撞。而两星云相碰一次之机会,约须七兆兆年。余案此说,尚难为定论,姑且视为一种说法。 据此,则太阳系之年岁,在星云中已甚幼稚。地球是从太阳中分裂而出,其年龄较太阳更小。而地球凝成之后,又不知经多少时劫,始有生物。时劫,复词。劫,犹时也。 自生物进化至人类,则生命、心灵发展至最高级,中间受坤质之障碍,千磨百难,实未足以形容其困也。难者,苦难。读若乱。生物和生命出现自植物始,植物从最低级进至参天之木,其所经层级无从数计。其时,生命受物质之锢闭甚重。(植物生长于一定之地点,不得自由行动,生命力微弱,心灵作用未发现。虽有许多学者谓植物有知觉,然甚暧昧不明。盖植物时期生命初出现,犹未能破除物质之锢闭故也。坤质消灭乾道“大生”、“大明”之德用,使其不易顺利发展,事实彰明。)植物进化至低等动物,所历层级更繁赜。虽生命力较植物为强,知觉较植物为显,而其进展并不大。至高等动物出现,庶几上希飞跃之境,(上希二字,注意。)然终不能解脱物质锢闭之患。虽飞跃至于人类,已达最高级。然稍一放逸,犹易为物质之幽城所锢闭也。《易》之《坎》卦(三),表示一阳陷于二阴之中。(上下两爻皆坤阴也,中一爻乃干阳也。)干阳陷于坤阴中不得显发出来,此即生命和心灵受物质锢闭之象。易言之,即坤消干之象。《易大传》有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之叹,其义深远极矣。天道,谓乾道也。(干,取象于诸天体之运行至健,故干有天之称。)但此言天道,即摄坤阴。干主导乎坤。坤承干起化而成物,于是自用其权能而发展偏盛,有消干之势。乾道虽藏“大生”之机、缊照明之德,而常受坤质之障碍,厄于坤质之消剥,难以顺利发展。(消者,消减干之力也。剥者,剥削干之势也。)乾道鼓动乎坤质以成万物,(此中万物,总括生物及无机物而言。)而万物之能畅其性命与能发其心灵之胜用,而不为坤质所限制者,盖几乎必不可得之事也。(此中万物,专指生物而言,此中性命,犹生命也。此中坤质,专指生物之形体而言。生物界无论其为最低之藓类,或最高之人类,其生命与心灵之发展,总不能不受其形体之限制。)然至人类颇能以自力冲破坤质的限制,如修养有道者决不徇物欲以害其生命。(因物而生欲,曰物欲。声色货利乃至权力,取之不以正义者,皆物欲也。)好学不倦者,必深造于专精、深入、细密、正确的知识,或昭旷弘深的智慧。(昭者,昭明,无有迷惑。旷者,廓然大通,无有滞碍。弘者,穷理达于至大之域,无所不包通。深者,穷理抵乎至深之境,尽其底蕴。)凡此,皆非仅恃头脑组织完善,而实人之以自力进进也。若夫人之不能有成者,亦非生来便非好头脑,而实人之不尽己力也。然人之能显发其生命心灵,克以自力冲破坤质之限制者,当不为多数。则坤质消干之势,正未堪忽视耳。后生可畏,来者难知。所贵人能自强耳。

复次,坤消干之势,着见于人类实际生活方面者尤不可胜言。自然势力之种种危害有生命之人类者,莫非坤之消剥乎干也。乾道鼓动乎坤以成物。坤既成物,而消干之势亦成。圣人有见乎是而独忧之。而乾道广大,祇是循乎理之自然,行乎势之不容已,本无作意。故曰不与圣人同忧。圣人有忧,所以导引人类互相勉于“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大业。圣人之扶干,而改造坤质以顺承于干,其德盛矣乎!综上所言,自洪荒无物,坤阴承干起化,始凝成物,以至物质层大概完成。此一大段悠长不可数计之时期,纯是坤质独趋发展,流于偏胜。而乾道潜藏于坤质之中,未尝自用其力。故取“潜龙勿用”为其象,亦理与势合该如此耳。夫干为生命、为心灵,必须改造物质为生机体,方得凭借之以显发光大。若非物质宇宙完成,生机体亦无从造起。此干之所以自居勿用,而任坤之专其成物之功也。而坤之自专,将消干,则亦自此始矣。

《坤卦》初爻之辞曰:“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云云。案初者,初爻。六者,偶数,谓坤阴也。阴者,坤之性。故曰坤阴。 履霜者,月令,季秋之月霜始降。人行则足履乎霜,霜乃极轻微之物。而坚固粗重之冰,将自此而至矣。《象》者,《象传》,亦称《象辞》。 解释初爻之象也。微霜之象,实以譬喻坤质之凝结成物,其初必凝成小物,故曰阴始凝也。坚冰,为大物之譬喻。驯,犹顺也。道,犹路也。此言坤质顺其始凝成霜之径路,当由微霜而发展以至乎坚冰。此《象》之幽旨,幽,犹深也。 本谓坤质初凝成小物,当由小物而发展以凝成大物。此亦理之自然,势不容已也。夫至大之物必起于小,先圣发明最早。先圣,指孔子。 《中庸》首言:“小,莫能破。”印度前世通人亦说极微。科学家发明元子、电子,虽诸说精粗不一,而有其大同者,则大物莫不起于小也。《中庸》一书,当是孔门大道学派记录先圣之言,惜乎为小儒所改窜。但圣言犹偶有存者。如“小莫能破”之论,实与《坤卦》初爻之义同,必为圣言。 先圣《周易》释《坤卦》初爻,本有三例甚深弘大。汉《易》仅袭取二例,见于《九家易》。二例者:一曰,干气加坤。二曰,坤始消干,见于《坤卦》初爻。九家《易》,纯是宗主术数。虽袭取先圣之例,以自文其陋,袭取,犹俗云偷取。 而实变乱先圣之本义。如第一例云,“干气加坤”。其所云气者,即古术数以干为阳气之谬说也。本书第一分即已破斥,玆可不赘。但此例是先圣所本有。余推圣意,此例原文定是“干力加坤”。干为生命、为心灵,有“大生”等力用,本为坤之主导者。故圣文当是“力”字。 第二例,在汉《易》袭取之,自是别有用意。帝王之世以小人为坤阴,君子为干阳。如小人势盛,必消剥君子,以造大祸乱。如《后汉书》所载术数家进忠言于皇帝者,皆此意。 幸而未改易圣文。犹可寻得《周易》思想体系,而得圣文之本义。《九家易》祇袭取二例,而删除其第三例。余今玩索《坤》初之爻辞及《象传》而补之曰:坤质起化成物,其发展日盛,总是仅具实质的坤物,决定不会发展为非坤质或非有实质的东西。《坤》初者,《坤卦》初爻之简称。 譬如微霜,坤物也。及其发展以至坚冰,还是坤物也。玩《坤》初之象可见。此例关系重大。否则《周易》之思想体系,将陷于完全混乱。

有问:“圣人于《坤卦》,有战斗之文。盖以坤质之障碍乾道发展,消剥乾道势力,干不得不有以应之,故说为战耳。而有双方流血之戒辞,未免以干阳、坤阴之战,拟诸人事,殊无义趣。”余答之曰:汝解释战字,诚得圣文本义。而流血之戒辞,圣言确不是拟诸人事。余今示汝以二义:一者,圣人已说明宇宙大变化,即干变坤化,所谓造化是也。 不得不经过战斗。恐世人闻之而尚战斗。故设为双方俱伤之辞,以为人事垂戒耳。二者,说到战事,便描写两方流血。此为文学艺术,引人情趣。《易》之卦辞、爻辞都是取象,而后乃有《彖传》、《象传》、《文言》等篇,朴实说理,则象中所寄寓之义,完全昭著。而取象之妙趣,引人神解,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乐。先圣《易经》原文,虽遭小儒削改,而就其偶尔幸存于伪经者玩索之,犹可想见先圣文学艺术,高矣,美矣。

先圣《大易》一经,广大至极。无所不包通,而可约之为内圣外王两方面。内圣学则特详于《干》《坤》二卦。二卦虽别其名,实则当作一卦看。乾坤本不是各各独立之两物,学者宜识此意。内圣学,解决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中庸》所谓成己之学在是也。外王学,解决社会政治诸大问题。《中庸》所谓成物之学在是也。内外,盖强作分别。己和物,本来是一体,成己、成物,本来是一事。《论语》载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诚哉,然也。《易》道广大悉备。此《易大传》赞美孔子《易经》之辞也。 本书固已举其大体。若乃推演扩充,以泄其无尽之藏,其字,指孔子《易经》。 则余有志焉。而年力俱衰,年临衰境,精力亏损殆尽。 虽神思犹昔,思之发也如神来,故云神思。 而文笔艰涩,不堪复耗脑血。余前年夏,因酷热为灾,自颈至背脊以及腰部,忽患柔弱,直若无骨,坠缩地面,不能树立。自是卧床三月不可起。逾三月始起。去年春初,闷绝一次。入夏,复患骨关节炎,骨质疏松。采西药注射肌肉,病势颇有挽救。秋来,又患大便下血。冬初,转为咯血,其势危厉。承中医治疗,咯血遂止。余衰残已甚,未知来日几何。本书当急作结束,藉图息养。原欲作续篇,于内圣、外王,各发二十种大义。两共四十种大义。今自度不可能也,是余之遗憾也夫,是余之遗憾也夫!余患神经衰弱,盖历五十余年。平生常在疾苦中,而未尝一日废学、停思。余之思想,变迁颇繁。惟于儒佛二家学术,各详其体系,用力尤深。本书写于危病之中,而心地坦然,神思弗乱,此为余之衰年定论。此书之前有《体用论》,虽小册,而余为学之经历,及由佛而儒之故,略见此小册中。又有《原儒》,自信大体已备。而近年回忆,其中枝节处,犹多未畅发。又有杂染旧闻,未曾刊落。欲再删定,而无余力。然此书要不可废也。

有问:“先生之新《易》学,盛张乾道主变、导坤之论,其犹有唯心主义之采色欤?”余答之曰:吾子何为有是言乎?西学唯心、唯物之分,本在宇宙基源处横行割裂,各执一性,说为本体。唯心论者直将实体的内部所含有之复杂性,而割去其物质性,乃说唯独有一性,字曰精神,是为本体。唯物论者反对唯心,却将实体的内部所含有之复杂性,而割去其精神性,乃说唯独有一性,字曰物质,是为本体。唯心、唯物所以分途,其主因在此。孔子之《易》明明无此事,吾子谓吾说《易》有唯心主义色彩,果何所据乎?余书发明《大易》体用不二义,本以现象为主,此是吾书根底。须识得此意。吾书不承认有离开现象而独在的实体,祇收摄实体以归藏于现象,说为现象之内在根源。故曰现象为主。 干为心灵,坤为物质,乾坤皆现象也。现象有心物两方面,而不可拆裂心物为各各独立之两物。物的方面有力引起心。心的方面有力主动以符合于物则,而动不失宜。如汝步行市区街道,望见汽车奔跑而来,汝心即于此时主动起来,测定汽车行动之规律,同时指导两足迅速移步道旁,决不乱撞汽车。据此而论,汝心主导乎物,即是干主导乎坤。事实分明,何可否认。此中物字,指两足和汽车。物即坤也,心即干也。 汝若以此类事实有唯心主义之嫌,则当于遇汽车奔来时,抑制自心令其不警不觉,庶几汝两足亦可不受心之警觉,而芒然直撞汽车。汝能如此否?若未能也,其可以唯心主义之污名,胡乱加于老夫乎?

有问:“先儒有言,汉人治《易》多谈天道或气,盖重在阐明造化。唐以下治《易》者,重在谈人事,伊川实开其端。此乃易学趋向实用之途。今犹当继宋贤努力欤?”余答之曰:异哉,子之愚也,竟于汉、宋两无所知。汉人所谈天道,乃上古先民迷信天帝之道,而王者诡称受天之命以镇压下民者也。汉人谈气乃术数家之阴阳二气,本非孔子《周易》以干为阳性,坤为阴性之义也。古代帝王利用术数以愚兆民,兆者,最大多数之称耳。 凡此皆当驳正。宋以来治《易》者,其所谓人事皆继承汉人拥护统治之主张,提倡忠君思想。程颐之《易传》,其愚陋更甚于汉人。杨氏《诚斋易传》,师法程氏之意,名为《易传》,而实际乃是一部史论。要之,程、杨二氏之《易》书,与司马光等合作之《资治通鉴》用意全同。皆广陈人主用人行政得失,垂为鉴戒。冀帝王修省,好自为之,享用天下,子孙世守而已。解放后数年,沪上古籍书店有杨氏书一部,闻争购者甚众,而书店索价颇高。有人欲购未即决,乃未及二日再往,则已为有力者愿出高价购去。悠悠斯世,求知学者可得几人哉。宋贤何足谈《易》,何济于人事?且汝言,亦过矣。治《易》而谈人事者,并不始于唐以下之伊川。后汉王弼虽未达孔子之外王学,而其《易略例》短篇之作,主张寡人独制之论,在政治上犹不失为一种理论。弼见后汉州将纷扰,故倡斯论耳。然其时曹氏、司马氏意图非分。分,读本分之分。言二氏欲窃帝位,非其本分所应为也。 其才力足以办群丑而已。与曹斗者,皆小丑也。 若夫持天下之大柄而独制之,改造世界,澄清大宇,经纬万端,振起万类。中国自唐、虞二帝后,似乎少此才。故弼之论,无影响于当时与后世。清季,吾鄂老辈王柏心子寿,亦持独制论者。左宗棠在西北甚倚重王翁。平情而论,独制可以权时之变而有济,要未可为常道也。开天下之物,成天下之务,要在通天下之志而已。吾于王翁之论,未敢过许也。宋以后有高才特识者,睹夏族颓靡成习,鲜不欲得雄才独制于上,作动天下群伦,而图成功变衰俗。张江陵、王船山、王子寿皆此志也。三公,皆楚人也。 船山骨髓是儒家,本源深厚。江陵南面才,惜乎不通《周官经》。子寿较狭,然志不仕于清,真一代高士。右笔记二则,录存于本书第二分之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