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经》分明是《道德经》注疏。欲读《南华》﹐先须读《道德经》﹐大要识其中立言宗旨。是经篇章𨿽多﹐阖辟鼓舞一意贯串﹐但其言突兀惊人﹐其诋侮圣贤﹐正如禅宗中喝佛骂祖﹐见释迦始生﹐手指天地﹐作狮子吼﹐便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了﹐贵柱天下太平。此中深意﹐如何理会﹖识者谓其深报佛恩。于此悟入﹐然后许读此书。

《南华经》还是一等战国文字﹐为气习所使﹐纵横跌宕﹐奇气逼人﹐却非是他自立一等主意。如公孙龙惠子之说﹐读者但见其恣口横说﹐以为流瀁无当﹐却不知一字一义祖述道德﹐却如公孙大娘舞剑﹐左右挥霍﹐皆合艸书。熟于《道德》者始可以读《南华》。

《南华经》如山肴海错﹐别是一种﹐却不可与菽粟同味者。然始并席而陈合口而食﹐亦自不相妨害。今儒者见其突兀﹐以为非圣之书﹐掩卷废之﹐殊可惜也。

《南华》文字中有平易可解者﹐有艰涩不可致诘者。读者但当解其所可解者﹐而不致诘其所不可诘乃为得之。若一一为之曲说﹐非惟支离破碎﹐不得其旨﹐而我会文艰涩之机熟﹐抽毫临纸﹐忽焉入于其中而不自觉。此害事之不浅者﹐正如禅宗中谓盐可食却不许汝满口食也。

《南华》宗旨﹐不二法门也。但见有名相分别﹐心便不喜﹐以为窍凿浑沌。其诋侮圣贤﹐正如司马公谓好个仆被苏学士教坏了也。

一部《南华经》止有三等说话﹕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寓言者﹐意在于此寄言于彼也﹔重言者﹐假借古人以自重其言也。寓言如大鹏﹑社树之类﹔重言如称引黄帝﹑尧舜﹑仲尼﹑颜子之类﹔卮言者﹐旧说有味之言﹐可以饮人﹐看来只是卮酒间曼衍之说。寓言﹐意在言外﹔卮言﹐味在言内﹔重言﹐征在言先。

道德言﹕“为道者﹐豫兮若畏四邻。”逍遥游却如此放旷闲适。盖老子说心小﹐庄子说心空。心小是工夫﹐心空是体假。

逍遥游说“生物之以息相吹。”生物﹐即造物﹐但换得字新。“以息相吹”﹐分明是自老子“天地之间其犹槖龠乎”化来。

南华经﹐皆自广大胸中流出﹐矢口而言﹐粗而实精﹐矫俗而论﹐正而若反。读南华者﹐先须大其胸襟﹐空其我相﹐不得一以习见参之。子书中第一部醒眼文字﹐不独以其文也。

太史公论大道﹐则先黄老﹐二后六经﹐的有真见﹐未可轻议。儒者谓其是非﹐颇谬于圣人。此一𨘢说也﹐庄子所谓且也﹐相与吾之耳已。讵恶知吾之所谓吾之乎。

告子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孟子亦谓之曰﹕可当时有此一假学问﹐却是二氏了生死脱轮回宗旨。庄子说保始之征不惧之﹐实一夫雄入于九军。佛言﹕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便是演说﹐金刚般若。今学者如何看此一句道理﹐妄加讥贬﹐大造口业﹐于己何益﹖

学问只一个究竟﹐性命是切己的经纶﹐燮理皆其应迹﹐有为之法幻妄不常﹐颜渊问为邦﹐那里去试﹐只一心斋坐忘﹐却终身得力受用不尽也。一部南华归究到此﹐有为事相皆粗迹也。

看庄老书﹐先要认道德二字。道者先天﹐道朴无名无相﹐所谓无名天地之始。德则物得之以生﹐本然之体一而不分﹐大要在人不起情堕﹐堕支黜聪绝圣弃知则复归于朴﹐而道其在是矣。故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又﹐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又﹐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通于道而合于德﹐退仁义而宾礼乐﹐古之至人其心有所定矣。则二书之宗旨也。今儒者直谓不然﹐往往斥之以为异说﹐反以老氏为见小﹐是蜩与鸴鸠同其同也﹐悲夫。

退之原道,以仁义为定名,道德为虚位,谓道有君子有小人,而德有吉有凶,便是虚位,不若仁义实实在在,故曰定名。亦似有理趣,然以性空真体而言,淸静之中,一物不着,道亦强名而已,安有仁义?定了名相,是为太虚生闪电也。论大道者,不作是解。佛语说:金屑虽贵,着之眼中,何殊砂土。意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