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潼川六虚散人胥元一注

胜欲复命章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瞽者,目不见色,其心专於耳,故听聪;聋者耳不闻声,其心专於目,故视明。利者,耳目之用,人之所欲者,亦利也。师,兵也。十倍者,万倍之一十也。夫聋瞽亡耳目之利,而得善听善视之能者,心专志一也。譬学道者若彼聋瞽,专心至志,固塞聪明之利,断绝私欲之源,使耳目虚闲,心室空静,日渐天理胜而人欲亡,功比用师克胜获其十倍者,乃养神之初阶,入道之渐门也。学者不可止是为足,更须勉力进步,图造其极矣。

三反昼夜,用师万倍。

三即三要也。反复也。昼夜,谓连续无间也。夫听则逐声,视则徇色,言则夸辩,此世俗之所尚,终年不知反者,悲夫。《经》曰:三反昼夜者,谓反耳之听於无声,反目之视於无色,反口之辩於无言。三者既反,一性独存,兢谨自持,昼夜无间,人欲不得入,邪气莫能干。涵养日深,天理纯熟,还元返本,复命归根。以比用师克胜,功极万倍。诚养神之至妙,造道之至极也。《参同契》曰:耳、目、口三宝固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此之谓也。

心生於物,死於物,机在目。

目者,一身之户牖,三要之最先,其官司视。心灵寓之则能见,见则爱,爱则欲得。私欲一萌,流而不反,故心丧於物也。古之至人,目岂不视物耶?盖其视物也,直过而已矣,何心死於物之有哉?《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非不视也,但不见有可欲者耳。张真人曰:见物便见心,无物心不见。此语极妙,何哉?夫见物便见心,见心则不见物也。人能於见物处见得自心。端的尽天地间皆是自心显见处,更无覆藏也,何者为物耶?

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

万物芸芸,皆禀于天,而天未常有所与。天之无恩也,不责报於万物,万物自感戴於天,天之大恩生也。然则天固不有其恩,时或变作,迅雷烈风,震动万物,天之妙用,莫不显然。阴符之教,以观天之道为旨,此言天之无恩者,盖欲王者观之,爱养万民而不以为仁,民自耕而食,织而衣,安其居,乐其俗;而天下治学者观之,刍狗形骸,枇糠利禄,外身以养生,忘知而守德,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不亦大恩生乎?至如日用常行,视听喜怒,性之妙用,发见无隐,又何以异乎迅雷烈风之变欤?尝试言之,雷风,天地之神气,阴阳之妙用。其未发,鬼神莫知所藏;其发之,迅疾猛烈,万物无不震动。喻人之神气於晦藏蒙养,一念不动,虽离朱师旷莫测其音容於视听;喜怒之作,昭然而不可掩。人能於一念未动,具正信心,开智慧眼,照了无疑,即许尔知得雷风所藏,更能於视听喜怒之作肯自领解尔之迅雷烈风。大机大用,莫不蠢然到,此诚《阴符学》中真丈夫也。

至乐性余,至静则廉。

至乐者非荣华适意,乃复性之乐也。夫荣华之乐,傥来者也。乐未已,衰又继之,岂为至乎?复性之乐淡然,常若其乐有余,故曰:至乐性余。有如鄙人弃乡土,离六亲,流于他国,久之不归,一旦反身到家,得见父母兄弟妻子,团乐言笑,其乐不可胜言,而况复性之乐久迷尘俗,沉沦苦海,豁然省悟,形累顿释,反真元始,忘生忘死忘古忘今,其乐又何可胜言?《庄子》曰:至乐无乐。此之谓也。夫廉者莫善乎至静。至静者,心无所欲也,无所欲则诚廉耳。如未达乎至静,虽汲汲洁己为廉此有欲廉之心;岂至廉乎?《庄子》曰:使廉士守藏,不如闭户而全封,以其无欲故也。

天之至私,用之至公。禽之制在气。

天道默默,至私也;四时行焉,至公也。喻天命之性湛寂常存,为人之至私者也。动则形诸眼耳鼻口身意,为见闻齅言觉触思虑之用,若四时之行,无有偏爱,乃性本之至公也。推夫性本之公,施诸家国天下,孰有不公者欤?虽然,此既其文未既其宝也,未若反已於中,豁然自得。人莫得而知之者,此又吾至私之至也,得至则无我矣。我尚且无,又安有人情偏爱之私哉?若然者,诚性存,存应待平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於掌上,奚俟推性之公欤?若夫未明天性之私,又不能推性公之用,心所存者,人欲而已。其於徇私纵欲,使气刚强,能不如是者寡矣。圣人爱人,常善救人,故於用之至公,次之曰:禽之制在气,以勉未悟,俾知纵欲使气为性之害,当孳孳用力禽制,令私欲之心不动,刚强之气不作,反之於虚,复以湛然正性,岂不善乎?若一念之欲不已,一忿之气不息,丧性伤和,殃身及亲,反为气之所制,谁之过欤?孟子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老子》曰;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

生者人之所悦,死者人之所恶。心务悦生,过为荣养,以养伤生,故悦生者乃致死之根也。故曰:生者,死之根。百念灰死,寂淡无为,全性保真,不亏其身,故心死者为保生之本也。故曰:死者,生之根。昔广成子住崆峒山,修身千二百岁,其形未尝衰,即此道也。谓黄帝曰:至道之精,杳杳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身乃长生,此保生之要也。至论则不然,性无生死,出则为生,入则为死。夫何故且生於此者必死於彼,然后有生於此若无死於彼,焉得有生於此哉?是故此生以彼死为根,此死复为彼生之根也。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出机入机,如环无端。孰能於死生出入究其与生死同出同入,未尝生未尝死者?明之则根绝矣,独立而不改矣。《庄子》曰: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於不死不生。今焉得朝彻之人,共其语此哉?

恩生於害,害生於恩。

盈嗜欲,长好恶,世谓之有益於生也。孰知欲胜则天性亡矣,害莫大焉。故曰:恩生於害。黜嗜欲,屏好恶,世谓之无益於生也。孰知欲去而天性全矣,恩莫大焉。故曰:害生於恩。由是观之,君臣父子之间,兄弟朋友之聚,恩害之理,胡可定也?如阴阳然,晴晦然,未有绝而不杂,常而不变者,惟道为然。体道者淡漠虚静,反身未生,坦坦然乐之无极矣,恩害何干於我哉?学未及此,恰须於得宠思辱,居安虑危,庶几恩不失而害不及。至於养生君子,衽席之上,饮食之间,恩害相生之理,尤切於是,可不谨耶?《庄子》曰: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尿,适有蚊盲,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爱有所亡,此之谓也。

愚人以天地文理圣,

愚人者,谓其无真知也。夫无真知之者,惟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博穷经史,深究阴阳,谓尽圣人之道,孰知天地文理?经书子史,圣人之绪余,鱼兔之筌蹄也。观流而亡源,执末而弃本,穷年不反,不亦愚乎?故曰:愚人以天地文理圣。孔子五十有一而未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聃曰:子恶乎求之哉?孔子曰:吾求之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聃曰:子又恶乎求之哉?孔子曰:吾求之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聃曰:然以是观之,天地文理,阴阳度数,皆可学可致者。不传之妙得之於心,圣人之道也。桓公读书於堂上。轮扁斲轮於堂下,释椎鉴而上问曰:敢问公这所读何言耶?公曰:圣人之言也。轮扁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公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也。夫嗜糟粕而自谓之真味者,何足与言心之微妙哉?

我以时物文理哲。

道在近而求诸远则不得,反求之近於己则日用常行。事事物物,道无不在。彼不知此,而以天地文理为圣而求之,虽得,则天地文理也,己何与焉?是以圣人推己所达而欲达诸后学,故曰:我以时物文理哲。夫时物者,言时间所睹之物也。文理者,言时间所感之事也。哲,智也。物有巨细,事有轻重,此时物文理也。感而应之於巨细轻重之别,是非文理之断,非吾本性真知与之发见,孰能与於此哉?圣人以此垂教,发明后世,俾玩味者觉悟本性真知,返本还元,至於目击道存活泼泼处。噫,此岂特黄帝而已哉?百姓日用悉皆如此,但知之者鲜矣。人能於应事感物悟得,是本性真智发见,了无疑贰,可与黄帝并驾登天游雾也。或曰:应事感物而谓黄帝之道,不亦陋乎?子默默然,其叩之不已,子不得已而语之,曰:人之妍丑,鉴而后知,不鉴则不知也。心之微妙,感物而见,无物则心不见也。圣人明乎心之妙於日用,不可须臾离。故於切近者言之,示人入处,使人於日用目击,易於晓悟,犹登高者必自下,行远者必自迩。子何疑焉?东郭子问庄子曰:道何在?庄子曰:道无不在。东郭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东郭子曰:何其下耶?庄子曰:在稊稗。东郭子曰:何其愈下耶?庄子曰:在瓦砾。东郭子曰:何其愈甚耶?庄子曰:在屎尿。夫东郭子问道之所在,庄子如是答之,非时物文理乎?《中庸》曰: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且鸢与鱼非时物乎?戾天跃渊,非鸢鱼之文理乎?上下察者,非其人本性真智发见於俯仰之间者乎?於此而能察之者,其惟子思子乎?又禅家自初祖达磨西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继后得其传者出世接人,指示参学,或喝,或棒;或竖指,或拈佛;或云庭前栢树,或云露柱灯笼;或曰:明明百草头,明明祖师意;或曰: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乃至神通妙用,运水搬柴,以此等发扬宗旨,岂不是时物文理乎?自古迄今,其徒领解者不可枚数,但近学者知时物文理之论,而莫悟其言时物文理者。噫,言有宗,事有君,时物文理,圣人假借以示心法之妙,学者当自得其宗与君,不可拟议为时物文理之辩,始契黄帝之心于自心耳。否则,黄帝已乘龙去也,痴人徒尔侯攀辕。

人以虞愚,我以不虞。

虞,度也。夫真智示明,执滞文理,臆度圣人之道,迷背自真,愚痴之至也。故曰人以虞愚,我以不虞者,帝谓我日用应机,皆自本性真智,依理发见,不假他学,何臆度之有?诚直指之至言也。

圣人以期其圣,我以不期其圣。故曰: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圣,博通也。期,会也。人谓圣人博通,刻意於经书文理,多知博识,会其圣人之道。故曰:圣人以期其圣。夫道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识,识其可多知博识,而会乎其忘物遗人豁然自得者为然乎?我以不期其圣者,帝谓我非心博通以会其道祈为圣人。圣也者,人与之名也。我尚非有,况其道乎?道且强名,而况圣人乎?若以有心博通而要其圣,乃徇名而弃实,逐末而丧本,犹沉水入火,恶得不丧其生?故曰:况水入火,自取灭亡。夫水火本利於人,其所以害人者,人自投之非道,岂水火之罪欤?经书,圣人留传以觉未觉,奈何后学好其文者昧其质?识其粗者亡其精?穷聪明,竭知虑,夜以继日,讲习不倦,惟资谈说譊譊,意在过人以干名禄,矫情伪行,绝灭真理,非自取灭亡之类乎?苟能学以为己,於经书穷理尽性,圣人於我何加焉?若然者,经书子史,何弃之有?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胜。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

自然静者,道之所本也。动则生天地,分阴阳,相推相荡,生克五行,变化万物,无有穷尽。孰主张是耶?自然之道也。西升《经》曰:自然生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圣人言乎此者,其有无谓乎?盖人之生性,亦若是矣。尝试言之;《关尹子》曰:性者,心之未生也。心之未生,静也,与自然之道冥一。心之一动,万法齐彰。大而天地,小而微尘,方圆曲直,随变仕化,罔有终极。此须是自信得及,则穷理尽性,圣学之能事毕也;信稍不及,则有不信,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矣?

是故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至静之道,律历所不能契。

律者,律吕阴阳也。历乃算数之术也。圣人何以大过人?知天地有自然之道,人有自然之性,物有自然之用,皆不可离。是故设教制礼立法,垂之万世,使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不失其序,万物不失其用,各正性命,保合太和,非故为之,皆因其自然而然也。至静之道,即自然之道也。无声无臭,视之不得见,听之不得闻,惟诚明默识者解乎此,岂律历之所能契哉?

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

奇器者,自然之别称,太极之易名,人心之异号,庄子谓之独化也。夫万象、八卦、甲子,尽从奇器流出,故曰: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圣人於此更名垂教者,以祈后世之学御末而知本,反流而复元。人能於此目击万象、八卦、甲子,不作他见,领解自底,奇器则至矣。否则,於万象八卦甲未兆究之得,则为幸贺也。神机鬼藏,言奇器之妙用也。且神者阴阳不测,鬼者视听莫得,矧其机与藏者乎?盖推美奇器之用,窅眇幽深,难测难见之如此。阴阳,则动静之谓也。相胜之术,即相推也,相推则胜负见耳。考阴胜阳则偏乎静,阳胜阴则偏乎动,适中则为和。如动得其中,无往不利;动失其中,无往不凶。动也者,祸福系乎此,生杀在其中。是理也,虽窅眇幽深,难测难见,其动若日之升,天下之象无不显着者。故曰:昭昭乎进乎象矣。进,升也。圣人终此告人以慎动。人能於将动之先明白奇器,发之事业,如镜之照形,月之印水,非特人理无过失之患,亦乃见吾本性。真智皎然无昧於动,始不负圣人之教也。虽然,与君话尽青城好,不自登临未必真。

黄帝阴符经心法卷下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