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少瑟听了庄长寿的话,笑道:“橡皮股票我也不知他为甚缘故,忽地飞涨起来,看来股票这东西也是有运道的。运气来了就涨,运气退了就跌,涨涨跌跌是没有什么一定道理的。”庄长寿便不十分相信,转问荣伯。荣伯道:“这种没要紧事情研究他做什么,我们只要买他几十股,等他飞涨了,发一票是了。横竖这种公司创办的都是外国人,外国人总不见会骗我们的。”胡少瑟道:“是啊!合富银行牌子何等的硬挺,现在橡皮股票挂号是合富银行经理的,还怕什么。”诗舲道:“橡皮股票涨得有点子奇怪。橡皮的用场又不大,只有铅笔上、马车轮、汽油车轮、东洋车轮上用一点子,此外并没什么用处了。”胡少瑟道:“皮球、救生圈不都是橡皮做的么?并且现在外国路政是改良了,一切马路上同人家屋里头铺地的都是橡皮呢!用场怎么不大。”诗舲道:“真有其事么?”胡少瑟道:“怎么不真,有人新从英国回来亲眼瞧见的呢!”
庄长寿道:“橡皮公司都开在英国不是。”荣伯道:“那个兄弟倒知道的,橡皮都出在南洋一带。”诗舲道:“不知南洋离英国有多少远?”荣伯道:“大约总不过四、五十里路,再远了怎么会做他的属地。”诗舲道:“这样说来,英国与我们是很近的,我们上海也是南洋呢!南京制台不是叫‘南洋大臣’么!”菊吟道:“这句话恐怕有点子不对,英国是在西洋呢!念书人称到外国总是泰西、泰西。”荣伯道:“西洋另有西洋国,上海不是有大西洋领事么!英国一定不在西洋。”胡少瑟道:“说英国在西洋呢果然错了,说在南洋呢也不很对,大约总在西、南二洋之间。”荣伯道:“英国在西洋也罢、南洋也罢、西、南二洋也罢,我们只要买他的股票能够赚钱就是了,其余都不干我们的事。”
霎时间,菜是点了,请客票是开了,藕花小榭也回来了。莘二公因为心上有事,没工夫同藕花小榭亲热,只略略谈了几句应酬话。外场回报:“请客都说就来。”不到半个钟头,果然陆陆续续来了五位客。一位是西帮票号老大王壬轩,一位姓张、名春帆,一位姓石、名振玉,都是广帮著名阔商;还有两个是上海富户赵锦才、王达人。这几个人与二公都是新交。当下相见,世故了几句客套,二公就叫把台面摆起来,起手巾入座,执壶敬客。
酒过三巡,二公就谈起上海市面渐渐不如从前,各项生意都不很容易做,只有钱庄利钱还厚,账面放得靠的住,每年闭了眼可以多钱。兄弟久有意思打两爿庄,只因一个人力量里究竟有点子来不得,一竟缓了下来。只是这里头亏却受的不少,不要说别的,一年中进洋、空洋的飞头,被他们割去了多少!所以这会子请大家过来商议一下子。兄弟要组织两、三爿钱铺子,活络活络金融机关,众位如果肯赞成,这事就容易办了。
这里众人用过稀饭,也都散去不提。且说莘二公出了林月仙院子,并不回什么公馆,径到自己相好藕花小榭处来。走进院里,恰值藕花小榭出局未回,娘姨大阿姐应酬得十分周到。莘二公道:“快拿笔砚来,我要点菜请几个朋友。”房间里人听得莘二公要请客,知道又有下脚到手,一个个眉花眼笑。大阿姐一面拿笔、砚过来,一面吩咐外场去喊藕花小榭。
这日,莘二公正在“斜亨”庄上同老大高化士谈论橡皮,忽报庄长寿来了。二公慌忙出迎,迎入账房后一小间里。庄长寿道:“二翁这两天为甚不出来?橡皮市面消息晓得么,昨天合富银行索性叫警察来管门弹压,买股票的人依旧人山人海,拥挤异常。”莘二公道:“沈菊吟已经多了四万银子,方诗舲也赚了三万光景,你我的托勒司还没有动手,恐怕只好看人家发财了。”
这夜庄长寿就住在胡镜花院里,次日九点钟就起身回店。伙计告说股票掮客胡三昨晚连来了三四回。长寿道:“我当面去碰外国人头,用不着他。他再来,回头他就是了。”再问了几句别的话,就坐着汽油车飞一般向合富银行来。到银行门前,见买股票的人盈千累万、挨挨挤挤、闹闹嚷嚷,像海潮般涌上涌落,竟其无路可入。
莘二公钱庄事情部署停当,庄长寿橡皮股票托勒司也恰好组织成就。这时候橡皮市面活泼非常,一天里头差不多有五六个行情。朝晨五六两一股的,一吃过饭就变成十多两了,到傍晚已经变成几十两了。合上海的人,不论是做生意的、不做生意的、有钱的、没钱的,人人心里头只有橡皮股票四个字。逢着人讲起来,总是橡皮橡皮,好像一买着橡皮股票就能够发财一般。只要是橡皮股票,就拼命拿出钱来抢买,也不管股票上外国字怎样一个写法,公司开在什么地方。这时候倘有人拿出一张有外国字样的废纸来,告诉人是橡皮股票,我晓得也会有人上当,拿出钱来买的。
莘二公道:“闲话且慢讲,你现在宗旨定了没有?”庄长寿道:“宗旨不定怎么可以做事情。现在总管看事情、做事情,近期好做做近期,近期不好做就做远期。兄弟在胡镜花那里备个晚饭,停会子邀了少瑟,大家从长计较好不好?”莘二公道:“很好,兄弟准到是了。”
莘二公道:“要动手,动手得了,再缓下去市情要变呢。”庄长寿道:“变总不至于,就是现在动手,也只好做远期,近期是没处买了。”莘二公道:“最好做近期,快速一点子。”庄长寿道:“我岂不晓得做近期财发的快,无奈买不到手。你不信到黄浦滩去一趟,要买五百股‘司卖脱’、五百股‘雪纳王’,买的到手买不到手?再者一时间要端正几百万现银子也不是容易事情。”莘二公道:“怕什么,我们都开着钱铺子,只要出几张本票到银行去贴换是了。”庄长寿道:“本票虽然可以贴换,到了期不是一般要预备银子的么。”莘二公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的饭桶!本票到期不是还有好多天么,这些天里头,股票早有人买去了,收下来的银子解给银行也没甚来不及,岂不稳稳赚下一注钱么!不瞒你说,近期股票我买下已不下近万股了,赚下的钱除掉本钱、利息外,尽多了三万多银子呢!”庄长寿道:“瞧不出老莘竟有这样的手段,佩服佩服!”
莘二公大喜,就在藕花小榭院子里索了纸笔,拟出几条议单草稿来。大家斟酌一会子,言定明晚仍在原处签字成交。
胡少瑟道:“荣翁,今天达昌又涨起了十七两,昨日二十六两,今日四十三两了。”荣伯道:“竟涨起了十七两么?哎哟!我真错掉了。我有三十股达昌,昨天才卖掉,放到今朝岂不甚好!五百十两银子白白造化了人家,可惜!可惜!”胡少瑟道:“你又不等钱用,为甚要紧卖掉?”荣伯道:“我见涨了五两,恐怕日子久了要跌下去,所以早早的出脱了。”莘二公道:“达昌股票涨的竟这样快速么?”少瑟道:“岂止是达昌,现在橡皮公司哪一家不涨一倍、两倍,今日行情同昨日行情比起来,总是不对的。人家抢着买都买不到手,你想怎么不要涨,怎么不要飞涨!着下去将来还要飞飞涨呢。”
胡少瑟因别处有应酬,起身告辞而去。莘二公道:“我们几个人真背时极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竟一点子都没有知道。”庄长寿道:“我想明天到黄浦滩去瞧一瞧,如果有点子想头,索性大大的做他一做。”诗舲道:“怎样一个办法?”庄长寿道:“我想大家拼出几个钱来,把所有橡皮股票一齐收买下来,做一个橡皮股票托勒司。人家要买橡皮股票,不能不到我们手里来讨生活,那岂不稳稳的赚一票钱么。”莘二公道:“庄长翁究竟做过大市面的人,想出来法子总与别人不同,好极好极!我第一个赞成。”诗舲道:“好虽是好,只是哪里来这许多现银子。橡皮股票既是这样飞涨,通通收买下来,怕不要好几百万现银子么。”莘二公道:“只要能够赚钱,我们几个人几百万银子交易难道不好想法么。”诗舲道:“这事我们再谈吧。”莘二公听毕,肚里转了个念头,忽地起身告辞。众人问他何事。莘二公道:“有朋友约在舍间讲一句要紧话,现在是时候了。”又向庄长寿道:“橡皮事情定局后关照兄弟一声儿,兄弟总没有不赞成。”说着与众人点头作别,忽忽下楼去了。
胡少瑟回头道:“莘二翁,我合庄老的话错了没有?”莘二公听得心里正热剌剌地,忙答:“哪里会错,我也巴望着托二位的福,马上就发财呢!”庄长寿道:“这种客套话讲他怎的,合伙儿做事,好了大家好。你我回去各把本庄上银子算一算,不够再做点子押款,先把近期悉数买了下来,同外国人搏上一搏,看哪个是输、哪个是赢。”莘二公道:“好极!外国人一竟瞧不起中国人,说中国人不会做生意,没有见识、没有胆量。我们这回的举动可也压倒他们了,也与中国人争一口气。”庄长寿狂笑道:“兄弟发了财,第一破掉几万银子捐一个道,再请一个二品封典替父母荣耀荣耀,也不枉生了我一场;第二把谢絮才娶了家来,看佐卿还能够同我吃醋。”
此时林月仙在荣伯背后听了少瑟的话,问荣伯道:“刘老,胡大少的话可真?”荣伯道:“那是一定的。”林月仙道:“橡皮股票不知要几多钱一股?”荣伯道:“那也不等,一二十两一股也有,四五十两、六七十两一股也有。你问他怎的?”林月仙道:“我想拿副钏臂去杨庆和兑掉了,也买他几股发发小财。”胡少瑟道:“月仙先生也想发财么?”月仙道:“胡大少,财哪个不愿发。我想赚了钱兑一只钻戒来戴戴。”回问荣伯道:“刘老,我的算计通么?”荣伯道:“钻戒我不是已经兑给过一只你么?”月仙道:“我想再兑一只,配成功对儿,最好总要像你手指上那只才逞心。”荣伯道:“这也不值什么,你既然爱我这一只,我就给了你是了。”月仙喜道:“谢谢你!送了我许多东西,又要送戒子与我,只是叫我怎地过意得去。”胡少瑟道:“不必客气,倘然真的过意不去,停会子睡到床上去,竭力报效是了。”月仙斜溜了少瑟一眼道:“狗嘴里总不会吐出象牙来。”荣伯已把钻戒退下来套在月仙手指上,月仙趁势倒在荣伯怀里,两手抱住了荣伯的又粗又黑头颈,问道:“你橡皮股票可肯替我买么?”荣伯道:“你拿钱来,我就替你去买。”月仙道:“钱我现在不凑手,你就替我填一填吧。”荣伯道:“你又要买股票,又不肯拿出钱来,我可没这许多钱来替人家填补用。”月仙撤娇道:“我可不依,你答应我不答应?”荣伯被她缠不过,只得答应道:“是了,我替你买上十股吧。”月仙道:“你几时拿得来?”荣伯答应了“明朝好吧”。
开张这天,同业都来庆贺。上海各商铺晓得“斜亨”等三庄的大股东就是暴发七千几百万洋财的莘二公,哪个敢不相信,都与他做点子往来。那有钱的人也拼命把钱存放进来,所以“斜亨”等虽是新开,信用已经十分彰著。就是胡少瑟、庄长寿等一班老钱猢狲,见了莘二公这样的手面,也都低头拜服。
庄长寿道:“算了算了!我们谈正事吧。橡皮事情可要立一个议单。”胡少瑟道:“莘二公心里怎样,我看这事又不是开铺子,议单一层大可以不必。我们几个人还信不过么!说话就是凭据。”胡少瑟说毕,目顾二公。莘二公道:“少翁的话真与兄弟一般意思。”庄长寿道:“既是二位同意,我的话只好取消了。”莘二公道:“我们入席吧!”于是大家依次入席,飞条叫局,猜举行令,尽欢而散。
庄长寿道:“我已算过了,光是你我两人,这件事不好做。方诗舲、沈菊翁又都是滑头,肩膀上不肯掮重担,同他说过两回,都推托得干干净。胡少瑟倒很起劲,不知你意思里怎样?”莘二公道:“我总无有不赞成。”庄长寿道:“你赞成就好了。”
庄长寿正在指手划脚的自鸣得意,不提防胡镜花从后房出来,一把抓住了衣襟道:“你个人倒有良心,我几曾待错过你,不发财就在我们这蹩脚地方来走走,一发财就要去娶谢絮才了。”长寿发急道:“我没有说过不娶你呢!你是我自己人,早晚就要接你家去,还发什么老极。”胡镜花批嘴道:“唷唷!多谢你,我可没这么福气,你还是去娶谢絮才吧,我哪里比得上谢絮才。”胡少瑟道:“阿长是不好,怪不的镜花要发怒,我听了也气不过,还不跪下去叩一个头,赔一个不是!”莘二公道:“庄长翁是只肯跪他夫人,不肯跪相好的。”胡少瑟道:“他跪夫人,你怎么又会知道?”莘二公道:“他前天亲自告诉我的,你不信只要问镜花,当时镜花也听见的呢。”胡少瑟果然问镜花。胡镜花才松了手,把前晚事情告诉了少瑟。少瑟听罢大笑。莘二公道:“镜花请放心,庄长翁发了财,我叫他先娶你回去是了。”
庄长寿又谈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起身告别,忽忽的坐着汽油车去了。庄长寿这几天的忙直同军机大臣差不多,赶东到西,拜这个,望那个。呜呜呜,那部汽油车像穿梭般在马路上不住的横冲直撞。倘不是工部局路政处修的快,恐怕马路也被他行坏了呢!
只见少瑟道:“我们这公司发起的已经晚了。我今朝碰着个洋人麦斯脱,他一个人独做,三天里头已经赚了二百多万银子呢!”长寿道:“我们急起直追也还不晚。今朝定了议,明天一早就去挂号。休说二百万,到了下个月今朝,恐怕二千万、二万万都不止呢!我们几个人不都成了中国富户中的首领么!休说湖广的刘庞、张顾,就是外国的什么铁路大王、火油大王,恐也没有我们这样的海外。”长寿道:“我们橡皮里头发了财,我晓得几个报馆主笔合做小说的,又要称我们做‘橡皮大王’了。”说毕狂笑不已。
到了次日,莘二公把议单叫人誊写了个清楚,送与众人签过字。于是上海顷刻发现出三爿很大的钱铺子来,商标叫什么“斜亨”、“预大”、“海宏”。
到了晚上七点钟,莘二公接着长寿请客票,忙忙穿上件马褂,坐着马车飞一般赶到胡镜花院中。见庄长寿正同胡少瑟站在中间大谈阔论,讲论点子什么;还有三四个客坐在旁边,都侧着耳朵听。莘二公与长寿、少瑟点头儿见礼,随便坐下。
众人道:“做钱铺子很好,我们也有此心,怎奈没有人发起。现在上海钱帮里人实是靠不住,纠合股子时先说得花好稻好,开销怎样的节省、账面怎样的谨慎,等到一开手,却就泼得了不得,七十万、八十万,甚至一百万随心滥放。问问他,他就把告退两个字来要挟你。倘是任他告退,放出的账面又都是他经的手,别人怎的接得下,只好眼开眼闭任他弄下去。到那时做又不好,不做又不能,真是干手捏了湿滋胶——弄得没奈何呢!所以我们虽是想做却又不敢做。现在你二公先生肯发起,那是好极了。你二公先生的名望哪个不知道,哪个不仰慕!资产、才干没一样可批评,我们有甚不放心。只要你吩咐出来,总没有不遵命的。”
亏得长寿与银行买办是向来知己的,找到买办那里,说明来意,托其设法。买办道:“橡皮股票不过外洋公司托行里挂一个号,并不是行里事情,我本不便管的。既是你老哥请过来,可就说不得了。我们平日怎样的交情,难道这点子差好不替你当么!我就替你去转问一声吧。”庄长寿连忙拱手道:“仰仗仰仗!费神费神!”不知买办见了外国人后答应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