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一帆正在讲话,忽听外面有人接嘴,闯进一个人来,正是子玖。士谔道:“我这话恐怕你未见接得下呢。”子玖道:“我的肚子也未见输给你。你讲哪一朝掌故,且说说看。”士谔道:“我讲的是本地风光,上海掌故,你可能知道?”子玖道:“这个……我真个不能回答。还仍旧你自己讲吧。”一帆道:“云翔,关子不要卖了。”士谔笑了一笑,才慢慢道:“华国光吃过晚饭,就到一个专门做媒的宋大娘那里,卿卿哝哝,讲了好一回的话。只见宋大娘笑逐颜开,道:‘是了,停会子给你回话吧,只是谢仪……,国光就剪住道:‘这个可以放心,事情倘然成功,我必定重重酬谢你。’二人别过后,宋大娘径投厚甫宅。
“见过那妇人,先闲谈了一回,渐渐引到正事。宋大娘道:‘奶奶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能够耐这花晨月夕,倒也不是容易。像我们穷苦人家是早已嫁了,白守着年纪、相貌,有点子知觉也要哭的。’妇人道:‘倒是穷苦人家的人来得好做,要怎样就怎样。像我们是处处有关碍,处处有兜搭,一点子不能自由。’宋大娘道:‘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像奶奶现在处境,总算极像心的了——上头没有翁婆,下头没有儿女,要嫁谁就嫁谁。并且奶奶又有着大的家私,年纪又是轻,相貌又是俏,谁也不喜欢?’妇人道:‘做了个女人家,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难处,说也说不出,话也话不尽,旁边人如何会知道?只有自家肚里晓得罢了。’宋大娘道:‘难道奶奶现在还有甚不逞心不成?’妇人道:‘心哪里逞得来——你们瞧着我是很舒服、很自由、很快活,哪里晓得我比了你们还要苦呢。讲句话、走步路,暗里都有人监着。’宋大娘道:‘谁敢监奶奶?监奶奶的人是何等身分?’妇人道:‘这可不能向你说,就告诉你也没用。’宋大娘故意道:‘可惜了,哎哟……真是可惜,一段好姻缘,可惜……可惜。’妇人不禁问道:‘大娘说什么可惜,可惜,究为了何事可惜?’宋大娘道:‘我可惜的就是奶奶。现在有一段好姻缘,特来同奶奶做媒,这会子听了奶奶一番话,才晓得不成功。’妇人道:‘你过一月再来就成功了。’宋大娘道:‘怎么现在不成功,过一个月会得成功?现在怎么倒又不成功?这真是不懂了。’妇人道:‘我现在手里没有钱呢。’宋大娘道:‘奇了,奶奶开着这么气概的大铺子,一年里头生意进出,盈千累万,怎么好说没钱?奶奶说没钱时,我们日子不能过了。’妇人道:‘铺子虽然开着,要拿钱,我可没有权柄。’遂把华国光怎么经理店务;怎么干涉家务;自己要用钱怎么的不便当;这会子叫他把店怎么的盘掉,从头至尾,一字不遗说了一遍。宋大娘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他叫我做媒。’妇人道:‘你说谁?’宋大娘道:‘还有谁,就是你们铺子里的华先生呢。华先生今天到我处来,说要向你求婚,叫我做个媒人。’妇人道:‘此话可真?’宋大娘道:‘我为甚来诳奶奶。’妇人沉吟道:‘怪不的他要管我,原来是吃醋。只是我几回亲近他,为甚又假痴假呆呢?噢……是了,他这人本是古怪的很,想不结婚未必就肯胡乱亲近。’当下就欢天喜地应允了。”
子玖道:“野鸡、妓女,果然是野鸡、妓女,只是她出身,很不是寻常之辈。据她的口供:父亲是候补道,在南京病故了,家道渐渐的衰落。”一帆道:“堂堂道台千金,穷煞总也不至于做野鸡。”子玖道:“岂但是道台千金,这女子并是现在很著名的女志士呢。”士谔跳起来道:“奇了,著名女志士,竟会充当野鸡妓女么?这女志士叫什么名字?我倒很是愿闻。”子玖道:“姓胡,叫胡慧儿。在南京时光,曾与两个女志士禀准制台,创办女学校,筹集了一千两银子为开办费。后来同事的人忽地把银子卷取避匿,她一个人留在南京,没有钱,不能开办,遂趁火车到镇江,想访查同事的踪迹,耽搁在第一楼客栈里。哪知同事没有寻着,姘头倒轧着了。第一楼左近,有座客栈,名叫三和公旅馆。旅馆里有个寓客,名叫奚阿根,是常熟人。这奚阿根听说是个强盗,常熟昭文县境梅星地方桩伙劫巨案,他也是有分的。不知怎样,同胡慧儿一阵鬼混就混上了,在镇江住了几天,一同到上海来,在贵州路十一号门牌借了一间楼面。”士谔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既是女界志士,人格不为高;道台千金,身分不为大,怎会这样的犯贱!同强盗都轧起姘头来?”一帆道:“强盗不强盗且不必论,只是陌陌生生的男子,一碰着就会轧成姘头,其烂污也不问可知了。”子玖道:“且待我讲完了,你们再评论吧。阿根、慧儿住在贵州路十一号,所有房租、伙食都是慧儿供给。不到两个月,慧儿的首饰、衣裳当尽吃绝,滑脱精光,早剩了个光身子。阿根到了这水尽山穷境界,陡起不良——托二房东把慧儿押进野鸡堂子。慧儿没奈何,只好暂时容忍,苟延残喘。这便是今日公堂审判的奇案。”
子玖道:“这样说来,那女志士做野鸡,又不足为奇了。”
子玖道:“我今天起身时,云翔还没有下楼,一个儿没味,外边去吃了碗面,就在马路上闲逛。忽见印捕押着一大队人走过,长长短短,不一而足,都是两个人一联——辫子结辫子,手连手。有穿长衣的,有穿短衣的。我问旁人,才知是租界上犯事人,解到新衙门受审判的。我就跟着他们,走过了两座桥,才到新衙门。那衙门真与县府各衙门不同,不愧‘新衙门’三字。”士谔道:“那原是按照西式筑造。”一帆道:“你这样根上生,叶上起,几时才讲到本题。”子玖道:“快的很,快的很。我走进衙门,见公堂上坐着两个官:一个是本国官,一个是外国领事,知道就是会审体制。见一起一起案子,连问了三五起,就见一个巡捕,解上一个女学生来。我暗诧:怎么女学生也会犯法?便专心静气地听他申诉犯案缘由。沈、陆两兄,你们晓得她犯的什么罪?”士谔、一帆都说:“那如何猜得着。”子玖道:“巡捕诉说:‘晚上九点钟,眼见这女学生在门口硬拉客人,违背工部局章程,所以拘拿解案,请大老爷究办。’”一帆道:“违章拉客、总是野鸡、妓女摹仿女学生装束也是有的。你不很到上海,自然少见多怪了,怎么反说是奇案?”
子玖道:“弟弟又是哪个?”
子玖道:“女子为甚叫作弟弟?”
子玖道:“你们讲的什么?我只听得下半截,不甚清楚,可否请你再述一遍?”士谔道:“谁叫你不早来,你方才躲在哪里?”子玖道:“我在新衙门瞧审事呢。”一帆道:“子玖兴致倒好,新衙门可有甚奇案没有?”士谔笑道:“新衙门的案子,多不过是定货不出、纵火图赔、妇女被占、流氓抢物、电车伤人等五六件,还有什么奇案?”子玖道:“今天有桩案子,奇虽不奇,怪却很怪。”士谔道:“不信竟有怪诧的案子,快点子讲我们听。”子玖笑道:“今天我要卖一卖关子了,你要我讲,须得先把那半截故典补完了再说。”士谔道:“我已讲过了,复叙似乎没甚趣味,你要听,请一帆讲吧。”一帆没奈何,只得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子玖道:“此公真是难得。不料恶浊世界中,还有这样的奇杰,可敬,可敬。”士谔道:“论理也不为过,众人待我,报以众人;国士待我,报以国士,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子玖道:“话是不错,然而难乎论于今之士矣,现在世界能有几个豫让?”一帆道:“不要尽着海阔天空了,快讲那奇案。”
子玖道:“中西包打听都禀:奚阿根是劫案巨犯。官叫分别押着,移请昭文县查复再办。”
士谔问:“怎样断结呢?”
士谔道:“说起女学,真是好笑得很。听得浩然说,虹口有一个女学堂,什么名字,我却忘记了。这女学堂平日名誉是很好,学生也有很多。有一个女学生,只有十三四岁,人虽小,枪花却大的了不得。”
士谔道:“所以我说你武断呢。女学生的事情,与你讲的什么弟弟,是大不相同的。这女学生家里,只有个父亲,也只有三十一、二年纪,人品也很漂亮,在巴子路租屋一间作为寓庐。你道这女学生进学校是为求学么?原来替他父亲拉马呢。见女学里头生得标致点子的,不论是学生、是教习,死活邀到家里来,同父亲两个鬼混,骗上手的,不知凡几。你想奇闻不是奇闻。”
士谔道:“一帆又要武断了,我还没有讲明,就是价弟弟、妹妹乱说一会子。”
一帆道:“难道又是个弟弟么?上海女界只有个弟弟是为利害,差不多四远驰名,无人不晓。我一竟说,女界中出了弟弟,真是前无古人,后少来者了,谁料现在竟会有这么一个侣伴。”
一帆道:“这种淫贱女子,也混在女学界里头,女学前途才不堪收拾呢。”
一帆道:“说起奇闻,我倒又想着一事,那事才是奇闻,奇的了不得呢。”
一帆道:“荒唐,荒唐,怎么忽地娶起厚甫娘子来?”士谔道:“这就是他尽忠厚甫处,他的忠不是寻常人及得到的。当时国光正正经经行过聘,另外租了所房子,选了个吉日,冠冕堂皇的把那妇人行娶过来。参过天地,结过花烛,郑重其事的送入洞房。国光把店里众朋友都请到家,吃了一天的酒。众朋友见他忽地改常,背地里都窃窃议论。国光听了,一笑置之,毫不在意。结婚第一夜,国光向那妇人道:‘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了,我可有权管你了,再不能说我是外姓人了。’就叫在新房里排一只棕榻,叫厚甫的儿子睡在榻上。外房也排两榻,叫仆妇睡了,自己仍旧睡在店里。一帆你道他真要娶这妇人么?无非要借着夫妇的名义,管这妇人,使她不敢胡行乱走——一来保全她的名节,二来保她产业。结婚后十年工夫,从不与那妇人同过一夜的房,归家时,必定挟着学生意同行。家里头日用一切,都是预算定当,半文也不能浪费。厚甫的儿子少甫,延师教读,读到十五岁上,就叫在本店里学习生意,一切进出关系、生意经络,无不悉心教导。到二十岁,就替他娶了亲。
一帆道:“此事说起来,也不是一语两语可以完结。弟弟的父亲原是上海很阔一个阔商人,姓汪,名字现在却不便说出。那汪老头因大老婆男女无出,又娶了一个小老婆。小老婆妓女出身,马屁功夫是一等,称大老婆妈的。这种奇出怪样称呼,旁人听了不知道妻妾,只道是母女呢。小老婆共生一男一女,汪老头因为子女得的晚了点子,故意颠倒称呼——男孩叫妹妹,女孩叫弟弟,无非为易育起见。这弟弟却自小活灵非凡,聪明出众,八九岁上就会吊膀子、轧姘头。起初人家听了都不相信,直到后来,有人亲眼瞧见她租小房子,在永年里合一个姓吴的胖子万分恩爱,那时这弟弟也只有十二岁呢。现在云翔说这女学生人虽小,枪花大的了不得,不是与弟弟先后媲美么?”
一帆道:“是个女子的小名儿。”
“娶亲过了一个月,国光办了几席酒,推说是自己生日,把店里众朋友都请到家。众人疑惑道:从来不曾听见他说过生日,怎么忽地请起酒来?坐了席,众人都说:‘我们不知今日是华先生华诞,贺仪还没有送,倒先叨扰盛筵。’国光道:‘贺仪不敢当,水酒一杯,借此与众位叙叙罢了。’酒过三巡,国光开言道:‘今日在席众位,老同事只有一分,其余两分都是新同事。我的来历,老同事是晓得的,新同事却都没有知道。现在我要同众位分手了,不得不自行表白一番。’众人听了,正如丈六金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都怔怔的向他瞧着。只见国光道:‘众位须知,我十年前是城隍庙雪堆里一个化子呢,倘不碰着厚甫先生,我这身躯,恐怕早埋葬在义冢坟里多时了。蒙厚甫先生深恩,提拔我起来,叫在店里做一名伙计。那时众同事见我来路不甚清白,竭力的谏阻。厚甫先生一概不听,违众擢用我。自受了这番特达之知,日夜自勉,力思报效。哪知先生又把我擢升了掌柜,委我全权。众位须知,我做化子时光,百文之微也没个人信我,先生竟把万金的店铺托我管理,毫不疑心,叫人怎么不感激。后来东家得了急病,医药罔效,临命时光,又托孤于我。所以丧事一完毕,我就把少甫接了来,延师教读。哪知少甫的尊堂,忽地向我说要把铺子盘掉,扶柩回籍,我谏说再三,她终是不听。并且店是袁姓所开,要做要收外姓不能强行作主。倘我不肯依从,定要公庭涉讼。众位想吧:我强煞终是个伙计,他是东家娘娘,打起官司来,我如何会赢?我输场巴官司,原没甚要紧,须知这爿店是厚甫辛苦经营打成功的,临死时光重托了我。我现在眼巴巴瞧它消灭,瞧它换别姓来开,我于厚甫面上哪里对得住?再四思维,就不得不行那奇计——托宋大娘做媒,合少甫尊堂两个结婚。我也晓得,这件事必要受着大众的唾骂,只是我也管不得许多,为甚呢?我不结婚,便没有夫妇的名义——没有夫妇名义,我就不能管她——不能管她,这爿铺子就要保不住,厚甫一生精力所创的家业,就要不堪设想。有这许多难处,我就不能不从权一下子。结婚后,我家里头一夜也没有住过,就是日间有事回去,也必带着个学生意,为的是避嫌疑,明明心迹。现在幸得少甫年纪也长成了,本领也练就了,亲也娶了,我这副重担也可以交卸了。所以特请众位过来叙叙,我可当着众位,把历年帐目交出。从此后,店里的事情,请少甫自己经手,他有见不到地方,望众位瞧厚甫的面,着实指点指点。’说毕,起身把一大包账簿,捧至少甫面前,道:‘九年清账,都在这里,请收了。’少甫听了国光一番话,又见了这一大包账簿,心里一酸,两股热泪不由不冲眶而出,扑地跪倒道:‘国光叔,小侄受了你老人家大恩,才有今日。不待小侄感激你,就小侄父亲在阴司里,也感激你不尽。现在小侄才成亲,你老人家就要弃了我去,以后叫我怎么过日子?小侄虽然不知道好歹,记得父亲没时,只有一爿铺子,现在已经变成三爿铺子,那都是你老人家打成的。小侄情愿照父亲般奉养你老人家,有甚不是,求你尽管责着、骂着,小侄一点子都不敢违拗。果然小侄再练习了几年,国光叔瞧我可以办办事情,小侄也只敢接受一爿铺子,其余两爿都是老叔的产业,小侄丝毫不敢动呢。说句良心话:没有你老人家,就这一爿铺子,也留不到我手里。交卸的话,恳求老叔万万勿提。’说毕,叩头不止。国光忙着扶住,道:‘少甫快休如此,起来,起来。’少甫不肯,道:‘必得老叔应许我不交卸,我才敢起来。’国光道:‘话总好商量的,起来了再说。’众伙计帮着劝说,少甫爬起身,还是流涕满面。众人也都叹息。国光道:‘我十六岁到这里,办了十二年的事,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历年薪水、花红,拆息并算拢来,也积蓄了三千多金,现在想回籍去,办父母的葬事。娘舅的柩,寄在公所里也不是事,乘便带了回去。再者我已近三十岁的人了,三代一竟单传,嗣续一层也不能再缓。回到家乡,自己也要娶个亲,等到诸事办妥,再回到上海来。那时少甫如果用得着我,我仍旧可以帮忙帮忙。’少甫道:‘老叔回去尽管回去,这里的事尽管管着。’国光道:‘我十多年不回去,一回去,只少总要一年多呢。’少甫连说‘不妨’。国光义不能却,只得答应了。后来袁、华两家来来往往,像亲戚一般。那‘悦昌’,就是厚记的分铺。少甫定要把两爿分铺都给国光,国光定管不要,推来推去,推个不了,经旁人再三劝说,才受了‘悦昌’一铺,你想这桩事情,采到县志上去,有光辉没有光辉?”一帆道:“这华国光简直是个大贤,照他的行为,圣庙也入得。”
欲知一帆说出行么奇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