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帆合士谔坐上了马车,风驰电卷,霎时间早到了虹口,望见“邦人讲舍”的门口。门外种着疏疏几株杨柳,士谔道:“到了。”随命马夫停车,二人下车。仰望门上那块黑漆白字大横额,写着“邦人讲舍”四个大字,笔势很是苍劲。双门紧闭,门上装着电铃枢纽,士谔举手连按四、五下,不见有人开门。

一帆道:“敢是没有人在里头么?”

霎时已到张园,见清冷的同平日差不多,安垲第里头泡茶的人,不过六、七桌。士谔道:“时光还早么?怎么人还这样的少。”一帆摸出表来瞧时,长针在一点,短针在四点,四点钟已经敲过了,遂把表给士谔瞧,道:“怎么还早,四点钟都敲过了。”

那英文教习见有人来劝解,趁势站起身,一手依旧抓住浩然辫子,申诉道:“你们两位替我评评这段理。”

英文教员向士谔道:“先生请吧。”二人进了学堂会客所,浩然已先在那里恭候。士谔开言道:“浩然先生,今天这桩事情,幸亏碰着了兄弟,倘果然扭到了巡捕房,报纸上必定要登载出来,你们两位的脸面不要说,新学界上闹出这种话巴戏(沪谚‘话巴戏’,笑柄也),叫兄弟也难见人。事情的谁是谁非,谁曲谁直,且都不必讲,不怕你们恼我,既然喜欢风流放荡,也大可不必冤屈在学界上,学界是苦恼地方呢。”两人听了这话,一起愧悔交集,齐向士谔认过,情愿自新。士谔方才欢喜,谈了几句,辞着出来。

英文教习道:“那是我的表妹,在堂子里做大姐的,因见我在这里,常来逛逛。姑表兄妹要好,也是很寻常的事。哪知浩然一副像煞有介事面孔,常向我说:‘教育重地,妇女不能任意出入。’又说什么名誉要紧,名誉是第二生命。先生,他果然规矩也还罢了,哪里晓得,鬼鬼祟祟,暗地里早和我表妹勾搭上了,只把我瞒得鼓一般紧。今日也是合当有事,我齐巧有事走过他房间,听得男女讲话之声,那女子声气,很有点子像我那表妹,不禁狐疑起来,推一推房门,又是闩上的,越发放心不下。可巧,那板壁上有一个小小窟穴,我就凑上去一瞧,见榻床上帐子也不放下,一目了然,横着两人,搂成一块,一个男一个女,女的分明是我表妹,男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竟假充规矩人的柳浩然!先生,凭你是谁,自己相好被人剪了边去,哪有不怒之理?我就大喊一声,把那扇房门三拳两脚一阵打,打掉了,跳进去问他。谁料,他倒向我不依起来,说我惊唬了他,所以我要拖他巡捕房里去,索性坍坍他的台。”

英文教习道:“我和你巡捕房去讲。你剪了我的边,还要同我争风,天下可有这个道理?你是讲道学的呢!”

英文教习道:“怎么不是上月。我见他居然自认为校长,气的话都说不出,遂到何君房间里,告诉了何君。何君道:‘这还了得,我去质问他。’何君问他为甚反背原议。他道:‘原议有甚凭据?就算当时有过这么一句话,不曾写立议单,只当讲玩话罢了,这是一端。再者,学堂里台桌几椅,一切生财,都是我办来的,你们两位并没有费过一个大钱。’何君道:“生财是人家捐助进来的,怎么好算你办的?’浩然回说:‘捐是我去劝的,东西的主人,就是我伯岳,他不看我份上,肯贸然捐进来么?’我见他无理已甚,就劝何君不必同他争论了。算我们自己倒运,上了这回当,这是自己没有见识的缘故,叫他送出薪水来,我们拿着走是了。他定管不肯,说:‘满了一学期,自会送上,现在不便。’我们因见正月已经过去,学堂都已开学,教习都已定当,走出去,也不定管是有生意。且在这里帮帮他也好,就此敷衍下来。从此以后,他便常常摆出校长面孔来对待我们。”

看官,世界上势力最大不过就是女子,女子所以有这样势力,大半就靠这流星般一对秋波,凭你怎样大不了事情,只要心上人一顾、一盼、一笑、一颦,那股盛气就有一半自然而然消归乌有乡了。再说上几句软话,灌上一泡迷汤,有甚不了的事?所以我向人家说,辩士的舌锋、文士的笔锋、武士的剑锋虽是利害,比起女子的眼锋来还差着多呢。有了女士眼锋,其余三锋就无足为用了。不信时,只要瞧这英文教员,一团盛气,大有势不俱存的气派,竟被大姐双眼一溜,就溜得骨软筋酥,面孔上顷刻露出嘻皮鞑脸神气,向大姐道:“好好,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我愿你永远不要来,要会面时,我自会到你地方来。”大姐听着一笑,一扭一扭去了。

浩然此时像逢着郊天大赦,不及客气,早一溜烟进去了。那大姐向英文教习道:“哥哥,你须不能怪我,我有点子事情先走一步了,有话停会子再说吧,我在小房子里等你。”说着斜溜了一眼,溜得英文教习魂消魄醉,不由你不答应。

浩然一眼瞧见士谔,羞得置身无地。想要逃时,无奈辫子被英文教习拖住看,没处奔逃,急得他央告道:“谢谢你,放了手,我可不敢同你争了。我有朋友在,求你顾全我一点面子,有话缓天儿再说。”

忽见双门洞开,墨黑一团东西冲将出来。一帆、士谔齐巧当门而立,刚刚冲个正着,站脚不住,一齐跌倒。忙着爬起身瞧时,齐吃一惊。只见两个男一个女,扭成一团。内中一个正是柳浩然;还有一个,认得就是学堂里的英文教习。那个女子却不认识,估量去总是堂子里的大姐。弄得士谔、一帆都不懂起来。那一帆不认识浩然,倒还不十分惊异;士谔平日见惯他的规行矩步,现在目睹这怪异行状,真是出于意外,早惊得目定口呆。

士谔道:“究为怎么一回事?尊驾和浩然是老同学呢。”一帆才晓得那瘦子就是柳浩然,面上顷刻露出不高兴样子。只听英文教习道:“不是老同学也还罢了,正为老同学,才不该呢。这个学堂,原是英国丽女士开办的,浩然是本学里的学生。读了四、五年书,英文虽不见怎样高明,土白《圣经》却是烂熟不过的。那时光,学堂里齐巧缺一个道学教习。那道学教习,每日对着学生演讲点子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等,土白《圣经》、唱唱赞美诗、祷告祷告,功课虽不重,却没人肯充当。我就竭力的荐他。丽女士见他人还像方正,就派他在本校里担任道学,月给薪水洋五元。这五块一月的生意,不是我,谁肯照应他?

士谔道:“我再不料,柳浩然这样方正一个人,会演出这般的怪状来,奇极,奇极。”

士谔道:“往常年间,逢着跑马,张园里马车、汽油车停的结结实实,安垲第弹子房,俊男艳女穿来穿去,像蝴蝶一般,衣香粉气荡人心目。那马车进园时光,马夫必定扬鞭急驰,越快越占面子。不是直走安垲第,必由东偏小径,到光华楼前停住。那几个坐汽油车的阔少,更是举头天外,傲然自喜,斜睨着那些马车,很露出不屑的样子。坐马车的朋友瞧着汽油车,张口瞪目,那副艳羡的神情,直是描画不像。就去年秋赛的一回,也热闹的了不得,曾几何时,竟变成了这个衰败样儿。”

士谔道:“他没事不大出门的,就是浩然出了门,学堂里别的教员总也在。”

士谔道:“他品行虽坏,在我跟前却没有坏过,朋友终是朋友,现在在急难之中,我安以可坐视不救?”

士谔道:“今天为甚扭架?那位女子又是谁人?”

士谔皱眉道:“惭愧惭愧,惶恐惶恐。”说不得,只好上前去解劝。

士谔听罢,不觉骇然,暗想:柳浩然这样一个人,满口的深仁厚泽,满脸的恺悌慈祥,谁料居心竟这样的险诈,行为竟这样的卑鄙,知人真是不易。瞧浩然时,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露出十分羞愧的样子。一帆拖士谔衣袖道:“我们不必进去了,回去吧。”

士谔听到这里,恍然道:“怪不得前月浩然告诉我,教习同自己过不去,想把他们送进巡捕房去,又恐坍了学界的台,只得认个晦气,多给他们几个钱。想来就为这件事了。”遂问:“尊驾同他起交涉,可是上月的事?”

士谔向英文教员道:“有话请里边去讲,在这里扯扯拖拖,很不雅观。二位都是清高人物,新学界名誉要紧得很,恳求二位,瞧新学界三字上,将就一点子吧。”这英文教员虽是冥顽不灵,被陆士谔轻轻几句话,竟说得诺诺连声,一点子不敢违拗,放开柳浩然,向士谔道:“先生的话不错,就请一同进去吧。”

一帆道:“这是你自己两眼不识人之故。”当下便命马夫驱车到张园。一路上,车马络绎,只是车中坐的都是碧眼紫髯之辈,本国士女很是稀少。

一帆道:“好了,有人在开门了。”

一帆道:“也好,我在前边闲逛,你了过事就来。”士谔答应,一帆高瞻远眺,踱向前边去了。

一帆已候的不耐烦了,跳上马车,马夫挥鞭疾驰,风驰电卷,两旁房屋飞一般向后倒退。一帆道:“学堂可以为阳台,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谁料他心怀不良,兼了收支一职,就把学生交进来的学费,一古脑拿回家里去。问问他、他倒翻转面皮说:‘此事你们不必干预、你们做教习的,管清了教科一门,就没你们事了。’我气极了,问他:‘说点子什么话,学堂是哪个开的?我们也是学堂老板呢!’他竟敢说:‘你们做老板,拿出过几多钱来?’我问他:‘当时三个人合办,不是你说的么?’他竟回我说:‘没有说过,你说我说时,可有什么凭据?合开店,总也有议单合同,现在议单合同在哪里?请拿出来瞧!’我们问他:‘你算什么呢?’他回说:‘我自然是校长了。’”

“浩然得着消息,唬得魂不附体,赶到我房间里,跪在地上,别朴别朴,连磕了八、九个响头,口口声声叫我救救。我倒被他唬了一跳,问他何事。只见他两泪交流的道:‘你老夫子一走,这学堂就开不成了。你和何先生有着本领,外边去,不怕没有饭吃。我一无所长,是瞒不了你老人家。除了这学堂,还到哪里去拿五块钱一月?不生生的饿死么?可怜我还有五十多岁老娘,靠着我养活呢。求求你行一个好事,帮我一年半载。’说着,碰头不止。我瞧他那副惨苦情状,比了新死爷娘还要利害,不觉可怜起来,遂向他道:‘是了,我不出去,准定帮你几时是了。只是你总要多担任点子事务才好。’他就答应了收支、庶务两职。

“后来,丽女士有事回国,学堂没人办理,势将解散。浩然同我商量,何不接了下来,我们几个人合办下去?我就问他怎样一个办法。浩然道:‘你老哥担任英文、算学、国文教习,何君担任国文、历史、地理,我担任小班英文,小班国文由我们三个合开。大家不取薪水,收下来学费,除去房钱、伙食,尽多几许尽着派,三一三十一,一个人不许便宜,一个人不许吃亏。’我就问他:‘这样办法,我们太吃亏,你太便宜了。你通只赚得五块钱一个月,何君一月有到二十块钱,我一月有到四十块钱,现在我们合你公折,不是太便宜你了么?’那时浩然向我作揖央告,再三的恳求。我说:‘总要和何君商量,何君答应了,我总没有异议。’先生,我这几句话,无非是推托之辞。哪晓得他本领非凡,不知怎样一阵甜言蜜语,把何君骗的答应了,同着何君再来见我。先生,我生平最是重情,何况话已出了口,自然不能再翻悔了,当下只得答应了,然而心里终有点子不服。暗地托人寻生意,想寻着一头生意,这里的事不高兴干了。

一帆道:“云翔,你可晓得为甚这样的衰败?”士谔想了一想,就说出一番道理来。欲知何语,且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