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拿了那包银子并杨理刑的情书和表记,一脚奔至里边。凤奴小姐瞧着阿物的神情是很有兴头的样子。仙姐儿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凤奴小姐还没开口,她先抢出来道:“这光景很有些道理了。”阿物笑道:“正经的倒没些指望,睡梦里也预料不到的,却情书、表记都送来了。”瞧着仙姐儿道:“恭喜你,招着个好姑夫。”凤奴小姐道:“我们谈正经事儿,你终是由着她胡闹,到底怎样,你家老子可有什么话说来呀?”阿物笑道:“姑娘这会子并不是和仙姐儿混闹呀,事情儿真正诧异。”说着把那信儿取出来,笑着:“仙姐儿,你许我多少银子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凤奴小姐瞧着阿物不提防的当儿,顺手把那封信儿一抢,抢到手来。仙姐儿忙过来瞧时,只见信封上写着的却是:妥呈尤仙娘敬收,名内具。仙姐儿瞧了道:“咦,谁呀?给我的这封信。”凤奴小姐道:“这几个字写得滥俗可厌,光景是做生意人写的,要是念书人写的,凭你写得不好,究竟不会这么俗的可厌,一点清秀之气终有的。”仙姐儿笑道:“如今倒不是这等的说了,这种样的字,端端是国文程度极高的,留学生千中选一,可以算得上这几笔书法呢。”凤奴小姐笑道:“啊!原来你竟维新了,光景同当今的一般儿中国主人翁交接,瞧你不到,倒是个未来中国的主人婆哩!失敬,失敬。”
阿物道:“二位姑娘,不要尽说着玩话哩,这事体其实很有点子关系,我们到里头套间去密谈吧。”凤奴小姐和仙姐儿瞧着阿物说得郑重,心上都弄得忐忑不定,忙一块儿来到里头套间,三个儿一起坐在一张金漆青凳上。于是,阿物把老子邓光的一番言语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凤奴小姐一路听着,一路把头慢慢的低下了,及至阿物说完,还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仙姐儿攒着眉道:“呀!这事体委实希奇,并且三不知就写起信来,送来东西,也不管人家脸上搁得注搁不住的吗。这种人,好不冒失,世界上委实少有出见的。须知我又不是射影的,乃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说着瞧了瞧凤奴小姐,又道:“姊姊,你说是吗?他竟不知道当我什么人哩,真是混帐,好不叫人惹气吗。”凤奴小姐心上正盘算着,因此答应了一声道:“可不是呢,原是这句话呀。”阿物道:“且别计较,先拿这信拆来瞧了,不知他怎样的措辞。”
仙姐儿也以为然,随手把封皮拆开,抽出那一幅花笺,只见写着:前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参议军国重事,赐谥毅和。杨讳可达之长孙,前本省布政使司布政使,两次护理巡抚部院杨德麟之长子,钦加蓝顶花翎,本省抚台特赏人员,候补知县,曾委地方公堂裁判员,调委此地理刑厅杨表字鑫甫诚慌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于我尤氏仙娘妹妹之前曰……仙姐儿看了这开首的一长篇,拍手大笑,直滚到凤奴小姐的身上来,笑得话也说不成哩,但叫着:“姊姊、姊姊,快看这是什么样的信札,从没见过来。”
凤奴小姐正在没趣的当儿,瞧着仙姐儿这个样儿,少不得接来瞧瞧,也禁不住放声大笑。阿物瞧了也笑得打滚。凤奴小姐道:“凭你怎样的灵通,也决不至于谬到这种地位。”阿物道:“这人一定是道士先生出身,你瞧这‘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这几句调调儿,可不是道教里头‘上天表’的话头吗?”仙姐儿道:“这个钦加蓝顶花翎是什么官衔,几品的前程呀?还不知明蓝呢?暗蓝呢?就是特赏人员也算履历吗?”
凤奴小姐道:“光景底下笑话,谬谈着实不少呢!倒快瞧吧!”于是三个儿凑在一处,笑着瞧着,写的是:“敝宪。”只看了这“敝宪”两字,三个儿不约而同的哄然大笑道:“出色,出色!可称绝无仅有的大文章了,倒不好看轻他滥俗文字呢!”笑了一阵,又瞧是:敝宪行年二十又七,一介书生,素负大志,区区一官,本不情愿,想敝宪乃宰相长孙,中丞嫡子,报捐观察恰是合宜,所以就此下位之故。我仙娘妹妹可审问邓光,该邓光相应申覆为曾经将此情形传论,该邓光之故也焉哉。凤奴小姐笑道:“‘也焉哉’算用着虚字眼,用得奇怪不通,也达于极点了,甚么还有一勾哩。这倒是八股名家,既然晓得八股的是端的要算极通的文理了,益发的不可小觑了此公哩。”说着又惊奇道:“看呀,看呀,底下又换了一个腔调了。”
仙姐儿竟又笑着高声朗诵道:盖闻美人者,才子见者必爱者乎;才子者,美人见之岂有不动其情者乎。余也不才,民人许余为才子。我妹其真真美人焉,是故余胆如斗,敢吊膀子矣。然而吊膀子非我辈才子、佳人所宜吊也。前日,余排齐道子,开锣喝道,四个夫役抬一肩大轿。夫轿子之中端坐着,谁耶?呜呼阔哉!做官之才子杨某鑫甫是也,并无闲人干涉其中,此朝廷之法律如是。我美人见之亦当高兴,倘不嫌我貌丑,结下露水姻缘,我之轿子即你之轿子也。夫荣妻贵,其斯之谓,何况不光是区区一轿子之荣而已哉。所有碧玉连环一盒,此是家中镇宝之物,以送妹妹笑纳之下。大局定矣,专候玉体前来办理公务。要紧要紧,愈速愈妙。至于黄道吉日,我是维新公子,不必不必。跪请金安伏唯,朗照不一。杨夫君鑫甫叩首。再有批者:“此信是脱手写成,并无草稿亦无差字,以明文不加点,非才子不能也。此缴。”
凤奴小姐同仙姐儿并阿物,三个一起看罢,笑得打跌。仙姐儿道:“真真全是放屁了。那里说起,现世界上有这种样荒谬绝伦的人呢!我曾听说上海地方有种叫什么‘洋场才子’、‘租界诗人’最是爱弄笔头,自命为一代文宗,词坛健将。然而肚子里头一点儿墨水都没有。放出来的东西比着狗屁还要香的利害些。其实比起这位杨鑫甫大老爷,果然直可以算得才子哩,诗人哩。这么着却便宜了一般儿的‘洋场才子’、‘租界诗人’,由得他耀武场威了。何也呢?今而后,可以免得被一般真名士嘲笑了。现世界上还有不如我们好多倍的纱帽头名士,向雅负盛名的邓凤奴女士那里班门弄斧哩。”
凤奴小姐道:“咦,这封信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干我甚事?倒说在我这里班门弄斧呢?”仙姐儿笑道:“其中有个缘故,你还不知吗?”凤奴小姐思索了一回,道:“什么缘故,我倒一时间想不到,你且说说看。”仙姐儿没曾说出,已笑得“格格”起来。阿物道:“未说先笑,不是好调。我倒明白了。但这会子也不是玩的时候,商量个什么计较来对付他,才是正经。”凤奴小姐笑道:“有什么商量,立刻请这位天仙女似的美人去才子那里,启建无遮大会,参一个欢喜禅,偈谛谛波罗偈蒂麻里摩……”凤奴小姐底下的还没说出,仙姐儿笑着滚到凤奴小姐的怀里,一手握住了凤奴小姐的嘴道:“好啊,好啊,你这么的编派我,欺负我是何道理,我原是名声儿不完全的,女子家的规则错了的。然而你自己去想吧,我今年还只得十六岁,那一年第一遭失错的勾当是谁作成我的,啊,这会子你倒是软的唇儿,硬的齿儿,这样的刀也似的尖利刻毒的话儿,不管人脸上搁的住,搁不住,尽把我奚落着,你安心何忍呢!若是我翻过来呢,还你一句,把柄在我手里,端的可以一句话儿说得你没脸做人。”说着,不禁流下泪来,道:“我那苦命的哥哥啊!冤沉海底一万年也没处伸的了。”
凤奴小姐不由得直跳起来向着仙姐儿连连陪罪,认错道:“阿呀,阿呀,好妹妹,好妹妹。这是我的不是了,委实的不是有意欺负好妹妹,安心刻毒好妹妹,我定规一辈子没有好日子,今生今世没有家公,做一辈子的孤鹰只凤,死于水火里头。”仙姐儿听到这里,益发的一阵心酸,噗簌簌的眼泪直流下来,又连忙掩住了凤仙小姐的嘴道:“好姊姊,快别这样说,并不是我说话真器量小,吃不住玩,好姊姊的话虽是令人难受,然而我也知道哪里是有心说的呢?”
阿物忙解劝道:“二位姑娘都是玩惯的,彼此没有什么意见的。如今打算事体要紧呢!不要说二位姑娘相倚相依的,就是奴才也打伙儿过日子呢。”凤奴小姐道:“可不是吗。”仙姐儿也说:“原是呀,如今一笑丢了开吧!大家不许说道这种没干系的闲话了。”阿物便把那碧玉连环的盒打开来道:“我们且把这东西瞧瞧,这是宰相家的镇家之宝哩,不问可知是件了得的东西了,倒要开开眼界哩。”说时已把古香色绫子的小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字宋锦的盒儿。揭开了盖,只见萍也似绿的一串三个连环,原是一块上雕的。那花式中间的却是九条龙,头尾相接,盘成一圈。上面琢的五只凤盘旋成的圈儿,下面的琢的六只鹤也是盘成的圈儿。果然是神工鬼斧,细巧非凡。仙姐儿没口儿的叫道:“好东西,好东西,端的是稀世之宝了。”岂知凤奴小姐定睛看了一回,忽然怪异起来。要知是何怪异,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