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邓子通闲话之中,说起了陈子苕的一件事情。说罢,同尤心斋两个叹息了一回。可知一个人的心术,断断坏不得。并且瞧那陈子苕,这个人的心术之坏,竟坏得异乎寻常,出于意料之外哩。所以也够他吃些异乎寻常、出于意外的亏哇。循环报应,如应斯响,你想可怕呢不可怕?谈了一回,尤心斋道:“别人家的闲事,倒剪断了我们的正文了。我看杨理刑的这番举动一定有个缘故在里头,不过光景是玄奥非凡,一时猜测不来罢哩。横竖我们处处留心着就是了。”邓子通却不以为然,顿了一回道:“按理我们须得送一份见面礼物给他,终算干老子的一些体面。”心斋笑着点头道:“果然该的,做干老子原要难为些儿呢。”子通道:“将来干儿子的孝敬日子很长呢。这是以一服八的道儿,你可明白?”心斋笑道:“明白明白。”
过了一日,邓子通备了一份礼物,足值二百银子。还是邓光能耐些儿,把书信礼物一一交与邓光,送到理刑衙门去。邓光知是优差,兴冲冲地一路进城。到理刑衙门一打听,知道杨理刑彰阳道台衙门去了。还须一二日才得回衙门。邓光便住了客店等着,这须得面交的。直等到第三天,方才等到杨理刑回衙门来。这回是第一次,宅门上花了十两银子,便把书信礼物送了进去。跟手把邓光传进内宅,见了杨理刑,磕头、请安已罢。杨理刑十分谦和,叫邓光坐了,好谈谈。邓光那里肯坐呢。杨理刑道:“干爹那里来的总管哥哥,岂有不坐之理。所以敬其主及其使。当初卫大夫蘧伯玉使人到孔夫子那里去,孔夫子也请人坐了说话呢。何况总管哥哥是干爹府上的体面人呢。”
邓光听那杨理刑叫他总管哥哥,十分诧异,便道:“大老爷……”杨理刑忙遮说道:“不好叫我大老爷呢。该加上一个“少”字,叫我少老爷,其实也很不敢当。何以要叫少老爷呢?因为干爹在上,不得不加‘少’字。”邓光心上暗笑,只得叫少老爷了。这里杨理刑先把那封书信拆开来,抽出信来,便直站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看了一遍。把八件礼物也过了目,于是坐下,堆着一脸的笑道:“我正要请干爹同妹妹到这儿来玩几天,不料道台有公事,叫我去了这五天,今儿才得回来。倒是干爹爹先叫总管哥哥来瞧干儿子。又是许多好东西,真真叫我也说不来了。”
邓光搭讪了一回,又说了一套闲话。杨理刑便吩咐厨房端出酒饭来。杨理刑亲自陪了邓光喝酒,闲谈。倒弄得个邓光局促非凡。慢慢的说起,那一天在府上瞧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是谁?邓光想了一回道:“没有呀?我们只有一个小姐,要是丫头不是小姐。”杨理刑道:“不是丫头的,定是小姐。那个长容脸儿,瘦瘦的身材,比着我的妹妹瘦小些儿;穿的衣服不是这里的样儿,很是时式的。”邓光顿然想起来了,道:“不错不错,有的有的,这是尤家的仙姐儿、仙小姐。就是死过的姑爷的妹妹。”杨理刑道:“嗄,原来是尤家的,叫做甚么?”邓光道:“真真的名字叫做宝仙,然而大家不叫她宝仙小姐的,都叫她仙姐儿、仙姐儿的。”杨理刑道:“她叫仙姐儿,果然如仙子一般,好极,好极。”又闭着眼,着实模拟了一回,想道:这个仙姐儿,轻盈流利,美丽的极了。我那凤奴妹子,却端凝厚重,不多言笑。我先前在家里念书的时节,同一般的同窗朋友,议论那《石头记》上的人物。大家都说林黛玉是灵光仙子,是全书之胆。却不道,编那《石头记》的胡老名公,只许他是有希世之俊美,具盖代之华。至于德性言语,种种动止,颇多贬辞。薛宝钗,更是深恶而痛疾之。要说第一等人物,要算史湘云。所以同窗朋友,闲叙之间,大家各言其志。譬如娶妻,要娶那一个姑娘,娶妾娶那一个丫头。都要限在《石头记》上的。那一天共是十六七个朋友。大家都说娶妻自然是林黛玉最好了。难道还有第二个可以盖罩的吗?稍有别致点的说,薛宝钗果然是落落大方,有丈夫气。却不道恰恰成了一个反例。曾见批评家批王熙凤,是知足以谋天,奸足以欺世,力足以服人,批的果然恰当,然而移之于薛宝钗,没有一字落空呢。至于丫头,是有的说是鸳鸯最好了,有的说小红也好的,最多的是袭人。还有自以为读的《石头记》熟些,参的透些,见识别致些,说佳蕙是头等人物,玉钏是有义气的丫头,柳五儿是晴雯的小照。纷纷聚讼,莫衷一是。累的我好笑的很。同窗朋友瞧着我只在一旁冷笑,没有开口,都赶我诘问:“据你的意思,怎样呢?”我便说如以探春为妻,则以香菱为妾;如以湘云、宝钗等为妻,则以平儿、紫鹃为妾。同窗朋友都笑起来,道:“你直是一个儿占了三双,好贪心呢。”
我笑道:“这原是心上的幻想,嘴上的空谈。不过见得人,是否善于调停妻妾,处置闺门罢哩。有甚贪心不贪心哇。若是如今果有这大观园,这许多美人,容得你到大观园中去和大众的美人亲近,只怕那个希望,何止这三双呢!只怕十双还不止呢。歪辣王熙凤也有贾瑞其人,希图妄想,何况别个了。至于探春何以要配香菱,湘云、宝钗何以要配平儿、紫鹃,其中也有个道。三姑娘探春,精明干练,善于持家,所以要谨饬如香菱者为妾,足以的了。假如以史湘云、薛宝钗为妻,湘云一块天真,宝钗恂恂儒雅,须得练达如平儿,精细如紫鹃为妾,方足以襄助内政。诸公以为何如?”
那一般同窗朋友,没有一个不说此论为切当的。我看凤奴妹子,倒是湘云、宝钗的一流人物,表面上果然这样,然而看她做出来的事情,歪辣突过于王熙凤。可知表面上看来是看不出来的。我看那仙姐儿,凤流倜傥,比着凤奴妹子,要高出万倍了,若是不然,停一个不得法,也请我吃一顿鹤顶血的黄牛肉大饺儿,那就该死了。我早知道尤味兰有这个妹子,尤心斋有这个女儿,我何苦来低头屈膝,认起邓子通做干爹来?真真倒宠的很了。那邓光瞧着杨理刑沉沉的呆想,邓光原是猴猕似的作怪的人,已瞧透了杨理刑的主意了。却想怎样的法儿,可以巴结巴结他。然而说话又是不可以唐突,显然的同他拉皮条。模拟了一回,陪笑道:“少老爷,现在的世界不比十年前了,风气愈弄愈坏了,不论孩子、姑娘们,知识竟愈开愈早了。假如小的们,当初二十来岁的时际,委实的男女交道的一门,一些儿没知道;如今的孩子们,十三五岁就精通的要不得,见了姑娘的状态,麻烦的什么似的。然而孩子们倒还好,倒是如今的姑娘们,端的令人可怕,说说呢,那里作兴一概而论。譬如乡绅仕宦之家,闺门严肃,谁敢口齿不整齐,哼出半儿的错字,其实也靠得住的,真真千中难选其一。就是我们家的凤姑娘,如今也瞒不过老爷了。这倒不要说她,究竟年事已是分际了。即如所说的那位尤家仙姐儿仙姑娘,今年还不过十六岁,外边的三三两两,风里来、水里去的,闲言闲语;是十三岁的那一年,已经很有些儿的编派了。少老爷想呢?这不是风气的愈来愈下吗?倒不要尽责备做老子娘的糊涂,失于教育,端的是天意了。”
杨理刑听了邓光的这套言语,明知道仙姐儿是个风流人物,得风气之最先,开情窦之极早者,益发的心旌摇摇,大难把握,一缕情丝却从十里之外,纽结住了。瞧着这个邓光是个坏达于极点的一个怪物;我结识了他,端的很有帮助。我索性同他说明白这缘由,他终竟是下一等的人格,决不至于吃他责备,说我不规则的举动,被他看轻我。想罢,便替邓光斟了一杯酒,陪着笑道:“总管哥哥,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同总管哥哥,说也奇怪,不知怎的,你我虽是今儿第一遭儿相遇,然而很是投机,你我不妨把无所谓的礼教,什么尊卑名分的混帐话头,一概排除了,实行平等主义。总管哥哥,若不嫌弃时,我们拜把子,结个异姓手足。”
邓光已把杨理刑的设想,瞧透了五七分,便故意站起来道:“少老爷……”杨理刑忙也站起来,遮说道:“你还是这么的称呼,明明是见外了,那便拒绝我的一片意思了。”邓光连忙答应了几个“不敢不敢”,“既这么着,就是做兄弟的幸福了。”杨理刑道:“按着年龄,你是哥哥,我是兄弟,就这么各饮一杯儿的酒,就算了。这个样儿,比着寻常的拜把子,岂不是益发的脱略了。综而言之,我们的作为断断不要落了俗套,若是一落了俗套,就不成其为你我的志气了。”邓光连说着:“很是很是。”于是各饮一杯酒,坐了。杨理刑道:“这会子我们就可以畅谈肺腑了,彼此都不许隐藏着一点儿,那便生分了,不成为有义气的兄弟哩。”
邓光又连忙说了几个“很是很是”。杨理刑又道:“我却不瞒你说,外边不知我府里的呢,那个不羡慕我在境界上,第一有趣的人,世界上第一有福分的公子,家私门望上头,也算得上上等的了。虽是算不得我们南边头等的富家,然而终算上百万的家计了。祖上的功名,尚书宰相也不止一个,至于现在活着的老子陈臬开藩,护理了两次抚台,官阶上头,也可以了,可不是‘富贵’两字也可以哝哝的了。就是我年纪还不上三十岁,巴巴到这分位了。然而我跑出来做这个芝麻大的官儿,何尝是心里高兴呢?照我的志向,起码捐个道台来玩玩。奈何老子不许,要捐道台须等到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何以故而有这作怪的意思呢?他老人家说的也是不差,据说要捐呢,索性捐他到任;若说候补的苦楚,竟有难以言语形容呢。轻飘飘说一句,索性捐一个道台到任,银子不是十吊八吊呢?假如花了一大注的本钱做不了一年半载,我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时节,替皇上家出力办事,费尽心血,身体是老早衰乏疲惫的什么似的了。忽然白白眼,伸伸腿,不是要闹出丁忧的乱子来吗?岂不把一大票的本钱搁起来么,所以要等他老人家归天之后,才使得捐个道台玩玩。若是要紧出山,只许弄一个起马官,你想我这样人家的少爷班,高兴跑出来做磕头虫吗?何奈老婆凶的很,意思又合不来,家里头端的住不得了,只得就小点的哝哝罢……大凡一个人,不论穷富贵贱,夫妇一门子,合不来了,万百样终究乏味的了。一经说破,哪里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有趣人,第一等的有福人哇。端的是世界上的第一苦恼人哇。我们家的那一位的脾气,生得出奇的乖僻,器量又是异样的狭窄;我家里头该了这种样的一位奶奶。老实说,住不得了,只得将就些跑出来混他一阵哩。”
邓光听了笑说道:“只怕未必是令正夫人的脾气乖僻,器量狭窄;倒是你不老成,所以要多句闲话了。”杨理刑瞅了邓光一眼道:“你倒太聪明哩。可是似乎你瞧见的。然而一半呢,果然是我的荒唐,一半也是她有激而成的。不是说句不雅致的闲话,至于女子家端庄稳重,原是个美德,然而也要看分际的。该应端庄稳重的分际,自然要端庄稳重,才是大人家妇女的气派。若是夫妻俩个在房中的分际,也该风流的一点儿,并不要叫她做出粉头儿似的轻狂样儿,只要说笑都有,我已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夫妻两个的正经事干,更是提起了,心上又气又笑。”邓光听到这里,已呵呵的笑起来道:“怎样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呢?”杨理刑道:“不是我说粗话,在背后谈论奶奶的短处。其实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的一件蠢货儿。就是那件话儿,竟似一个活死人。眼都闭了,动也不动,这么着可是乏味了。问她动动儿,虽然不会,然而眼何致于要闭着呢?她倒说羞煞人的,还使得开着眼,瞧这丑态吗?”
邓光不禁拍手大笑。杨理刑道:“没有什么好笑,你真真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了。不该呀,不该呀。虽然这么乏味的事,老实说谁高兴呢?但是到了这分际,少不得要聊以解嘲了。还且要苦苦的央告,十次里只好应允两三次。真也是前世里的冤愆。遇到这位奶奶,可想我处这境里,还有生趣吗?我们家丫头仆妇又是一大堆。少说些也有二三十个,都是青年貌美的,脸蛋儿村的,年事儿过的,还不算在里头哩。若是一古脑儿算起来,一百个没有,七八十个是只多不少的。至于在我们家年事过了三十,脸蛋儿不甚妖艳,就做不到主子跟前的事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去呢,已视为美女了。不是夸句儿口,相府里头,非同小可哇。”
邓光点了几点头道:“这端的不是瞎说,不要说你这样人家,这么的势派,就是我当初在马侍郎马大人府里当差,他们三等的仆妇,比着秀才家的娘子,还齐整得多呢。据说里头有四个丫头,名儿都有个‘香’字的,因此叫做四香。竟然瞧不到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那一个不是绢人儿似的。我们在外面当差的,是何曾见过一面哇。”杨理刑道:“可不是我说谎,大人家的气派,终是差不多的,我们家头等丫头,有八个哩,名字上都有个‘仙’字的。所以就叫做八仙,有些说趣话的,说起来道这就是八洞神仙。”邓光笑道:“趣极,趣极,八洞神仙,切极切极。但不知你游过几个洞府呢?”杨理刑笑道:“不过游了一个洞儿,游出来穷祸来了,我们家的仙。四个是服侍老太太的,两个是服侍妹妹的,两个就是服侍奶奶的。妹妹身边的一个叫做雅仙,竟是八仙中的尖儿顶儿。我好容易哄的到手,坎坎的不凑巧,吃奶奶撞破了。雅仙说起来呢,不过一个丫头罢哩,然而我们家的头等丫头呀。岂比寻常哇。吃奶奶羞辱了一场,叫她那里搁得住呢?半夜里吞了个金戒指,可怜死了。”邓光道:“可怜,可怜。至于大人家的丫头做房里人,也寻常得很呀。何至于弄出这样的恶果来呢?”
杨理刑道:“原说是奶奶的不近人情呀。所以然者,我立誓不进奶奶的房了。可想我还有甚么味儿在家里过日子吗?而且老子娘又是欢喜这种蠢货儿,因此越扶越醉,管得我同随便哪一个丫头,都不许说一句哩。叫人闷也不闷,恼也不恼。于是只得捐个功名出来,跑开点,省得令人惹气。眨眨眼已经六年了,也没有回去过一趟。”邓光道:“原来有这层曲折,然而这几年里头,快心的了。姨太太有几位呢?”
杨理刑道:“姨太太没有没有。不过弄了几个湖南女子,消遣消遣罢哩。如今我的意思,并不在娶个姨太太,我索性当她没有的了。我竟在外边另做一分人家。要访一个才貌双全、风华盖世的一位姑娘,一样的大排场,按着正室的礼数。但是访来访去,访不以一位合适的姑娘,有福的小姐,所以一年一年的拖沓下来了。且住,你可知道我说这一套话儿不嫌烦琐,可有什么意思吗?”
邓光原是一目了然,如见肺腑的了。故意的说道:“这就是你我两个知己谈心呀,有甚别的意思哇。”杨理刑睁睁的眼看着邓光道:“你、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枉恐瞧去是个灵利人,其实骨里也是个糊涂虫。”邓光道:“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呢。”杨理刑愕然道:“我糊涂甚么?”邓光笑道:“你自己以为很聪明,一点子没有糊涂,我有个比方说给你听了才知道果然糊涂了。假如人家有个姑娘名声儿坏了,旁边一人想道:“她既然不是正经人,就容易了。便一厢情愿的跑去勾搭这姑娘,岂知白费劳心,到底不成功。这是甚么道理呢?别人勾搭成了,我就勾搭不成,须知其中的道理很容易见得到的。大凡不论男女的真情只有专一没有两用的。并且夫妇之间倒未必是有真情,何也呢?原来我们的立法不好,叫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婚姻的正当款式,不管他一对儿的性情脾气合得来,合不来。如天之幸,合得来的不用说了,倘然合不来,就是你夫妻两个的现象了。”杨理刑听到这一句其实合意,道:“一点儿不错,你真是洞悉人情的言论。”
邓光又道:“就不过夫妇之间,意见协商,没有闹点别的故事来,也还算如天之幸哩。若是闹点不雅致的事情出来,岂不是关系重大了吗?这不要说他,只说偷汉子的一道,内中也有两层解说。若是人尽可夫的,这是淫。淫妇儿我也没功夫去议论她,若是只偷一汉子,没有第二个的,这是情。犹如卓文君一流人物。虽难说是正式夫妻,然而也合着从一而终。君子偕老之义。再者,不是我发一个创论,至于酿成谋杀亲夫的妇女,倒并不是淫。只为她一缕真情盘结住了汉子,所以不顾前后,什么都干得来。你自己去想罢,还是我糊涂呢?你糊涂嗄。快点儿收了这心罢。”
杨理刑拍手道:“终竟还是你糊涂呢。”于是细说道:“头里的主意呢,瞒不得你了。果然在你家的凤奴姑娘身上,我只道是才貌相称的。及至见了,大失所望。瞧上去,也是木木痴痴的一个人。而且姿色上头还没有脱尽了村气,所以也就不是甚么样了。倒是尤家的仙姐儿,瞧去趣味浓的多了。我所以顿然变计了。好哥哥,说不得,兄弟要求你设法儿成全了呢。”邓光只瞧着杨理刑笑着点着头儿。杨理刑道:“好哥哥答应呢。为什么不说话了?”
邓光道:“我原在这里不懂,你是个何等样的人,现掌着一州三县的刑名,又是堂堂相府公孙。直是同我这样,蚂蚁也踏得死的一个人,拉交情,拜把子,端的难死了中国人。哪怕如今顶讲究平等的新学家,也未必能够这么着的实行嗄。我知道了,只消你的目的达了,这把兄弟也没了。综而言之,其实也何必假着把兄弟的名词,老实要我拉皮条罢哩。”杨理刑没口子的说道:“这是你好哥哥太疑心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横竖瞧着后来罢。若是兄弟有口没心时,兄弟要被众人诅死的。”邓光忙遮说道;“说句话玩罢哩。何必这么的着慌嗄。这多是闲话,不要说他,你既是当我一个人,瞧得起我时,我终须设个法儿来,报效你。”杨理刑忙站起来,作了个揖道:“全仗大力。兄弟一辈子不忘你好哥哥的大恩大德。”
邓光道:“这会子你既然改变了方针,这法儿就容易了,按着你起初的主意,那是效劳不来的。你想呢,她心中意中端的是只有一个白於玉,甚而至于天地都不知道了。听了白於玉的怂恿,这样的事都情愿干了,可想她的心哩,还有甚么法儿可以想吗?真是南山可移,北海可枯,惟有我心不可改,此志不可夺的了。但是一句话,先要说明白的,这位仙姐儿小姐,年纪虽只得十六岁,然而名声却薄薄的了,就是方才说的大有人尽可夫之概,所以若说要事情儿成功呢,想来也并不烦难,不过是可以一竹竿到底,恐怕没有的事,不是我口轻,只好当做她个玩儿票似的姑娘,玩一阵罢哩。”
杨理刑听了沉吟一回道:“索性请个媒人出来,明媒正娶她过来,她就该一心管念了。再不会起不规正的心哩。你瞧妥当吗?”邓光道:“不妥当,不妥当,我却知细她很的。她有个心上人,却是个穷酸子。专靠着这位小姐帮贴过日子,但是这位小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的。本来她老子也是个穷酸子呀。不过靠着扛帮打官事,弄钱过日子,叫她那里来的私蓄呢?因此养几个有钱的汉子,以资挹注呀。”杨理刑道:“这么说来乏味很了。”
邓光道:“人生行乐耳,管他甚么,先图个眼前快乐就是了。九九归原,外边干的勾当,算不得正经。尊夫人究竟现存府上呢。按着这个主意想来,假如万一侥幸,我们家的凤小姐吃你做到了,那么后文就难了。倒不如仙姐儿容易打发。呼之即来,揖之即去。没有后患的。你想我这议论不错吗?”杨理刑恍然道:“幸而你提醒我来,不然我还在这里糊涂呢。如此请教好哥哥,计将安出?还是单把言语去说呢?还是先要送些礼物去?”邓光道:“这岂是白说说就会来的嗄,自尊自贵,也不是十吊八吊钱的东西哩。”杨理刑连连答应道:“这个自然,要东西我尽多着。”于是引了邓光到里面的一间,开了那个十景橱道:“你来瞧呢?这里头的东西尽拣罢。”
邓光瞧是都是古董宝玩,满满的一橱。心上想到:到底是阔公子,气派与众不同的。我的女儿阿物不过没有仙姐儿的姿色,凤姑娘的才华罢哩。然而姿色上论起来,比仙姐儿自然不如,比凤姑娘倒没有村气的。至于文字上头,凤姑娘自然不好同他比了。只怕同仙姐儿比起来,谁高谁低呢?综而言之,比着我,终竟通得多了。她服侍了凤姑娘五六年了,终该识字的多了。若然侥幸,我做了他的丈人,不是还要风光吗?不吹牛皮的话,我那阿物,倒是靠得住呢。杨理刑瞧着邓光呆呆的,不知他心上盘算些甚么来?只道是这一橱的东西,都不合用。因道:“这里的不合用,里边还有呢。”
邓光忙道:“很合用,很合用,只消这个碧玉环,已足够应用的了。”杨理刑道:“这碧玉环算不得希世之宝,然而一时头里,要这么着的没一点斑驳的,一湖西水的碧玉连环,端的很不容易。”说着便取了出来,安放在那个锦盒之中。邓光道:“你还须写一封信儿,我同你拿去,捉个当儿交给她。大约三天之内,必有喜信到来呢。但是将来你可别忘了我的情。”杨理刑一迭连声的道:“你还是尽管不放心,我方才怎样的立了重誓呢?”邓光笑道:“我不过顺口说句话儿玩罢哩。我原知道你不是这等样的嚣薄人,所以我才高兴推心置腹的,同你办事嗄。”杨理刑道:“这才是哩。若说要我写封信儿,敢是写给仙姐吗?”邓光笑道:“你心上爱谁就写给谁,我心上却好笑你,枉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眼界儿怎地狭窄。”杨理刑诧异道:“你说谁眼界不广?”邓光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杨理刑道:“我吗?眼界儿敢是不广吗?倒要请教这不广的缘由哩。”邓光道:“你且把信写了再说罢。”杨理刑道:“你先说了,我写。”却不知邓光要说杨理刑的眼界,为甚不广的缘由,看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