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业秀才的女学生徐小姐,小名儿唤做天然。却生得秀资替月,润脸羞花,六寸圆肤,一双素足,真所谓:“大踏步出,增窈窕姿。”这八个字,自足以写出天然小姐的俏影哩。且说业秀才开馆之后,匆匆光阴,已是一月有余。头里几天,天然小姐却同着兄弟祥哥儿,天天到馆,以后便懒得到馆。不过三天、五天,来应个景儿。业秀才心里很是没趣。那一天问那祥哥儿道:“你的姊姊怎地不来念书呢?”祥哥儿还只是六岁,顶好要他的姊姊一搭儿到书房来,觉得安心些。恰好先生问了,便道:“我去叫来,我去叫来……”
业秀才欢喜祥哥儿,这小孩子很是可意。便点了点头,含着笑瞧那祥哥儿跑得“咯咚、咯咚……”里面去了。一会儿,只见天然小姐身边的一个丫头,叫做引儿的,同着祥哥儿来回业秀才道:“回师老爷话,我们姑娘身上有点儿不舒服,请十天假。”业秀才听了也不作声,只点了一点头。引儿自去不提。这里祥哥儿笑嘻嘻的跑到业秀才的面前道:“先生,姊姊是躲学呀!好好的在里头玩呢。倒推说身上不快。只要放她十天的学,我心里好不舒服呢。”业秀才笑道:“你怎地心上不舒服?”
祥哥儿道:“前天姊姊说不上学,那末我也想玩一天,妈妈却允许了,倒是姊姊不许,要打、要骂,立逼着出来。这会子,索性十天哩!可不舒服吗?先生也放我三天假好吗?”业秀才听了祥哥儿的一泡孩子话,禁不住好笑起来,道:“横竖你在这儿也尽着玩呢,岂不是放学同不放学一个样儿呢?方才你说,你娘亲已答应你不上一天的学,你姊姊倒不许吧?难道你娘亲的话,不作准吗?”祥哥儿道:“姊姊的话,爷娘都要依他。爷娘的话,姊姊就不肯听哩。”业秀才方知天然小姐恃宠而骄的。但是女孩子家惯不得这样的性度,将来做媳妇的时代就算乏味了。于是又过了几天。那一天,刚好引儿在书房的外间不知做什么?业秀才便假意儿踱出去看时,只见引儿拿着一个很精致的香袋儿。业秀才含着笑,凑上去瞧着,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引儿道:“这是香袋儿。我们姑娘做的。师老爷瞧呢,做的好吗?”业秀才便顺手儿接过来,假意瞧了香袋儿。嘴里便搭讪道:“你们姑娘身上可大安了吗?你家老爷也好几天不出来谈谈哩。”引儿道:“我们老爷在姨太太那边病着呢。”业秀才道:“嗬!你家老爷在姨太太那里病着,什么病呢?”引儿道:“是痢疾。一天二十三次呢!我们太太说老爷是抽大烟的,不作兴有这痢疾的,假如再不止时,可不是玩的。” 业秀才道:“原是呀!有几口烟的人,却顶忌这个痢疾。怎地不请老爷回公馆来?到底伏侍的贴切好多呢。听说那位姨太太是缫丝厂里的女工,这里上海叫什么湖丝阿姐。是不是哇?”
引儿笑着点点头,又悄悄的道:“师老爷,我同你说了,你可别作声。我们老爷真真太糊涂了。这种湖丝阿姐最是滥污不过的,虽是跟了我们老爷,其实还养着汉子呢,而且也不是一个、两个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新近又搭上了那一家戏园子里唱花旦的,叫什么白牡丹。有天我们老爷齐巧撞着了,倒说那白牡丹还不肯逃走,尽管坐着姨太太房里,喝酒、唱曲儿,胡闹着。我们老爷倒不敢进房里去,只得坐在外间,坐他们闹够了去了,才敢进房去。抽大烟可怜瘾发了好一会儿,鼻涕眼泪装了一脸。可想,这会子在那里病着,倒不要讨姨太太的厌吗?至于‘伏伺’的两个字,可不用说哩!我们太太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嘴里虽天天在那里说要接老爷回来,终不打发轿儿去接。也不使我们去瞧瞧病的怎样?就是我们姑娘吵着要瞧瞧老爷去,也不放我们姑娘去。而且我们姑娘平日间不肯听太太的话的,要怎样便怎样哩。这会子忽然要请太太的示哩。说不要去,竟不去了。我们家的事,真真叫人找不到头绪的。”
业秀才听引儿说的伶牙俐齿,而且颇有风情。却不接上文的话儿来说,涎着脸道:“你今年几岁了?”引儿把业秀才瞟了一瞟道:“十八岁。坎坎说的话,外边去说不得的。老爷知道了查究出来,我可吃不祝业秀才轻轻的把引儿的肩上拍了一拍,说道:“你须依得我,我便不说开去,你不依我时,我索性对你老爷说,是你说的姨太太同唱戏的……”引儿一扭身道:“你这个人不好。不和你说了。姨太太同唱戏的怎样?我可没说。倒是你在这儿乱说呢。”说着又装出一个把势来,轻轻的道:“姨太太的浑名叫做‘滥污阿金’。湖丝阿姐里头算个尖儿,索性对你说了吧。”
业秀才原非笨伯。并且在尤尔山家里做账房先生,曾经得过甜头。何况这个花面丫头先是有了意了,还肯放松一步吗?正在了得的当儿,齐巧天然小姐在里头偏找不着引儿,于是顺脚儿一路找到外边来。假如天然小姐是缠脚儿的,那便走起来一定有“咭咯、咭咯”的声浪,远远的已听得哩。天然小姐原是天足,又是穿像木底的鞋儿,慢慢的走来,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刚转出花来,恰见业秀才拍引儿的肩,那脸上的气象,说他不来,不知是个什么的调调儿,既不是笑,又不是哭。接着又捏着引儿的手,那脸上的气象越发的奇怪了。禁不装哧”的一笑,业秀才同引儿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只在眼角上一影仿佛是天然小姐,人却不见了。业秀才却顿然的面皮黄了。引儿只说了一声:“若是姑娘,不要紧的。”说完一溜烟进去了。
业秀才心头鹿鹿的跳个不住,回到房里横躺着床上出神。手里捏着的那个香袋儿也忘了,随手一放,丢在地上。须臾,值书房的小么儿点了灯,开进夜饭来。业秀才说:“放着吧,这会子还吃不下。”那小么儿也摸不着业秀才的头路,打了一个旋,瞧着地上花簇簇的一个什么?便弯腰去捡起来,道:“这是香袋,精致很呢。”业秀才顿然想着,直跳起来,夹手一抢道:“我的,是我的!别弄糟了。你到外边去玩吧,我睡觉哩。不唤你,不许进来。”那小公儿只得答应了几个“是”,乐得去玩了。业秀才闭着眼,想引儿说“若是姑娘,却不要紧”
这句话说得有些古怪,难道天然小姐早有什么话靶儿留在引儿手里,所以有恃无恐,都干得出来。不似我们北方风俗淳厚,不论男女的知识开得迟。然而天然小姐这么的年纪,也该知些人事了,不然又要说他是献徒了。这么一想,又兴了得陇望蜀之计,掌不住心神恍惚起来。朦朦胧胧,似睡非睡的当儿,只觉身边有人推他,忙睁眼瞧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引儿抿着嘴儿笑。业秀才一手拉过来,先要紧问道“若是姑娘,倒不要紧”这句话儿怎生讲?引儿笑道:“过天告诉你吧。”往下的事,做书的没工夫写他了,因为先要把徐太守的可怜历史叙一叙。
却说徐太守兜了痢疾病,倒在姨太太湖丝阿姐“滥污阿金”那里,一天重似一天,头里不过每天二三十次。一礼拜后,增至五六十次,差不多成日的在马子上了。“呵呀、呵呀!……”叫喊肚子疼。闹得姨太太百般不舒服。尽骂着:“恶作鬼,为甚不回公馆去?倒死扎挣着这儿,折磨我呢。”于是尽他怎样叫喊,颠倒走过些,不理他。或者仍是装点得花朵儿似的去跑马车、吃大菜、听戏、游园,这般高乐,总要到深夜才回来。徐太守看看站不住了,便要回公馆去。姨太太道:“情理早该回去了,但是你病到这个样儿去了,不知要多早晚才得再来,我这里的浇用可以落空的吗?你须趸给我几年的浇用,才好放你回去。”
徐太守道:“我这病原不要紧,也不至于就要死呢。只消抽得大烟,总有法儿医得好。你又不肯好好儿的伏伺我,我自然想回去了。”姨太太道:“咦!话儿说得好不诧异!谁叫你不要回去?只消拿了钱来,立刻你就去,就是了。我也巴不得要你去了,才得安心呢。你瞧,好好的房儿吃你弄得臭气腾天,岂不把我薰坏了?”徐太守叹道:“无情,薄义,一致于此!这儿原是我的所在,我偏不回去。你怕薰坏了,那便请你的便吧。”
姨太太听了徐太守的这几句话,便哭叫沸腾,定要一万银子买他断绝。徐太守只不作声,凭他怎样,只做不见不闻。又过了三五天,徐太守大烟却不想抽了。痢又痢得更凶了,心里不由不急,只得给了姨太太三千两银子。方才把徐太守装在马车里送回公馆来。公馆里上下三等的人都吓了一跳,只道是平常的兜了些痢罢哩,如今直弄到这个地步,于是没一个不怨太太把持,不许到姨太太那里去请老爷的安。其实太太也并不是有甚别的主意按住家人,不许往姨太太那边去瞧瞧老爷。就不过使着妇人家的普通性质,一个“醋”字,却尽在其中了。只认是老爷稍微兜了一点儿的痢,不过三天两天就好了。却不料直到这个样儿,懊悔的要不得。大凡有瘾的人,这痢却是绝对的险症,一经大烟抽不进了,那是没法儿救得转的,这便是叫做“烟漏”的名儿。这种病可谓一百个人要死五十双哩。徐太守既然真的烟漏,可不是金刚身子呢,不过五七天,呜呼哀哉了。太太只为一个“醋”字,因做错了事,老爷的一条性命不是被她耽误的吗?若是头里就设法儿止了痢,那会出这叉子?还且老爷年常,有两三天的痢的,所以不放在心上。如今酿成这件事儿,那里对得住老爷呢?于是太太激起烈性来,等到老爷成殓之后,便鸦吞了一盏片烟,自尽了。及至毒发起来忙着施救,已来不及哩。倒可怜了天然小姐、一个祥哥儿还是小孩子家,既没近支亲族,更且又是客边,多亏了业秀才同他料理。索性把珠宝铺子收了,已被伙计们吃没了着实不少。结算出来,也有限的很。不过数十颗珠子还值得论万银子。现存的钱,和欠人家的,差不多打个“销”字。这时节,却是引儿从中穿针引线,天然小姐同业秀才打得火似般的热了,俨然如夫妇的一般。不知不觉已过一年,业秀才想道:“前儿尤家的一件好事,只为自己忒托大了,不曾发他一票大财。这会子可别做献汉了。但是天然小姐同尤家的比起来天差地远了,天然小姐手里也没有甚么不了的钱。不过那票珠子还值几个。便想法儿哄他出来。决定主意,便对天然小姐道:“我们这么着坐吃山空,决非道理。而又没多大的家产,不消三年五载,就要显出底子来了。”
天然小姐道:“那末弄个甚么买卖来做?你那一门的买卖在行些?”业秀才道:“我是念书的秀才,岂可以自轻自贱去做买卖吗?”天然小姐笑道:“罢呀,罢呀!你这种念书的秀才,别现世了。头里只道你是秀才,终有本事的,所以拜你先生。岂知你的文理还不如我哩。”业秀才道:“原来……怎地……,所以尽管请假哇!”天然小姐道:“可不是吗?还该你拜我先生哩。我不请假,天天跑到书房里来做甚?”业秀才笑道:“做先生的本事短了,如今做丈夫的能为还不丑呢。”
调笑一会儿,业秀才又道:“如今赚得钱的道儿,只有做官是顶好的买卖。”天然小姐道:“只怕未必吧。你想,我父亲不是个知府吗?他情愿不做官,还是仍旧做买卖。敢情是到底做买卖容易赚钱呢。”业秀才道:“不是的。你的父亲原是做买卖的人,自然做买卖的本事高了。所以把官看得轻了。然而也晓得做官,不是做不得的事,因此也指个功名在身上。一面候补,一面做买卖,看光景做事情,若是不死呢到底要注重到做官的一方面去弄两个呢。不然,白白的花了这一票本钱,岂是献的吗?我如今别的事也不会做,念书人只有做官的本领。我也不想做知府,只消捐一个通判就够了。你就是官太太了,岂不风光吗?”
天然小姐沉吟一会儿道:“通判是多大的官职?捐他要多少钱呢?”业秀才道:“我捐官便宜了,不似你父亲须要先捐了监生做底子,我是秀才底子,这笔钱就省了。并且秀才也值钱的,可以扣回来呢。而且通判也可以了,却是正六品的官级。将来一保同知,再保知府,过道班,那便陈臬开藩,督抚就在眼前了。”天然小姐听了着实高兴,道:“从通判上起,到督抚的分位,也不过这几个转弯就到了。也不见得烦难呀!不知要多少钱呢?”业秀才道:“有限的。你那包珠子拿去换个通判,想也差不多了。”天然小姐道:“那几颗珠子能值多少呢?”
业秀才料得天然小姐不晓得价值的。便道:“多不了一千来往的银子罢哩。况且这种东西也没有正经的价值,假如齐巧有人觅起来呢,多要两个,也是作兴的。若是兜搅上去,只好少两个哩,大约一千,银子出脱不来;一千洋钱,该是值的。我这会子同你商量呢,却有绝好的机会在这儿。何也呢?如今山东赈捐驻沪劝捐委员华淡泉华司马,新娶了一位姨太太,就是六马路宝树胡同谢家的二宝呀。二宝的昆曲是超等的。今番华司马花到五千洋钱的身价呢。因此,华司马要办几颗新光圆整的珠子,东西要好,价钱却多两个倒不在乎呢。我曾经同华司马谈过了,大约可以换一个通判,七项常捐都在里头,拿算起来,却要一千六百七十两有另的库平银,合洋钱要两吊开外呢。岂不便宜着好多哩!差不多卖了加倍的好价钱呢。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倘使错过了,其实可惜。”
天然小姐道:“真的有这么便宜吗?”业秀才笑道:“你又来了,我们既然做了夫妻,那曾见丈夫哄了妻子的吗?况且我又是很精明的人,吃亏的事情,老实干不来。”天然小姐很是高兴。连忙开了小铁箱,把那包珠子取出来,一颗滚圆的滴珠,重一分三厘。除外六十三颗大约在五、七厘之间。一样的紧皮新光,光华闪闪,仿佛雪团儿似的一堆。秀才看了,心里发火,连忙接来包了,藏在衣袋里。天然小姐又取出两对赤金的三绞丝手镯来,道:“这两副手镯共是十八两重。如今我是穿孝,用不着。索性拿去换了银子,捐一支翎支戴吧,那就体面了。我看人家戴了颜色顶珠,没条翎支拖着,光秃秃的很不好看。况且父亲的那条翎支,说是二百银子呢。前儿父亲说:上海道的一条翎支,没有人好似他的了。那知父亲的这条翎支就赛过了他了。披肩既大,翎线又爽,扎手也好。上海道情愿送五百银子与父亲,要把这条翎支让给他。我父亲原是四海不过的,那里要他银子!并且还想配一个全翠的翎管,打了金托子送给他。岂知还没配得全齐,上海道已革职了。那末没有送去,所以还留在这里。如今我送给你吧。”
业秀才笑着作揖道:“谢夫人的赏。下官停儿床上去报效一点儿‘汗马之劳’。”天然小姐羞得红了脸,啐道:“人家好好的同你说,你总是油腔滑调。既是要做官了,也得放些官的样儿出来。别的都是闲话,将来做官得意了,不要没良心丢的我脑后去……”业秀才不等天然小姐说完这话,“扑”的跪在地下,眼望着天,立誓道:“若是我业某将来负于我的夫人徐天然小姐,一辈子没得发达。决要死在天然小姐的肚皮上。”天然小姐大笑道:“这样的立誓,敢是维新吗?大凡立誓的通套,终是死于刀箭之下,你偏说死在我的肚皮上。你若负心了,只怕轮不到你死在这个区处了。”业秀才笑道:“你既是不许我到这个区处时,我就不死了。”
列位想呢,这句话岂不明明是负心的招状儿?大凡女子在热的当儿,那怕绝顶聪明、一等能干,到这儿,心便蒙了。凭你怎样的作弄,终觉察不来,所以天然小姐却不曾细细的味一味这话儿。然而业秀才自己也不曾觉察这话说错了,这是欢极了,无心的流露。虽是无心,其实倒发自肺腑,所以,凡百事情,旁人冷眼里看的真,所谓“当局者迷”就是这个道理。且说业秀才得了这六十四颗珠子,两对手镯,只把这两副手镯拿到“裘天宝银楼”去,换了九百十数元洋钱。捐了个候选通判,也要不了五百洋钱。却哄那天然小姐道:“捐了个大八成的通判,加了运同衔,一支花翎便是蓝顶花翎,十分体面了。”说着又拿出红纸包的十三元洋钱来,双手递于天然小姐。天然小姐道:“这个算什么?敢是人家送的贺礼吗?”
业秀才道:“我虽是捐了官了,还没曾发帖儿开贺,那有人家送礼来呢?这是我秀才底子上扣回来的八两库平银。齐巧合着十三块的数目。这十三块虽是微细,也是我十年窗下刻苦出来的,非同容易,那一块没有我的心血在上面呢?至于我如今做了皇上家的官,其实都是承蒙贤妻的栽培。唯有这十三块,总算是我的心血钱。请贤妻收着,没事的当儿,可以拿出消遣消遣。足见是我的真本事换来的,好教贤妻欢喜欢喜。”
天然小姐笑得眼缝都没了,忙站起来双手接来,细细的玩了一会儿,商量把这十三块安放在那里,才觉合式?夫妻两个商酌了好一会儿,没做道理处。倒亏得引儿想出一个绝妙的去处来,道:“这十三块安放着家堂厨里最是合式,才算得尊重,又觉得大方。除了这个所在,就没有得体的所在哩。”天然小姐拍手道:“总竟让还你有主见。”即便恭恭敬敬的捧了这十三块,放在家堂中间,供得齐整了,又点了一对香烛,化些纸钱,夫妻两个拜了四拜。天然小姐又道:“如今既是官了,便该娶妾。我们得成夫妇,原是引儿的介绍,其功匪细,知恩报德,引儿却该正位副室。就趁这对香烛行了大礼吧。”不由分说,拉过引儿,三个儿一起拜了。便改换称呼,天然小姐叫引儿“妹妹”;引儿叫天然小姐“姊姊”。又吩咐丫头、仆妇等叫引儿姨太太;叫业秀才姑老爷,不许再叫师老爷了;叫自己姑太太,不许再叫小姐哩、姑娘哩。又拉过祥哥儿见了姊夫,叫引儿阿姨。吩咐已罢,又交代厨子立刻办起酒来,喝酒庆贺。直闹了一整夜,总算小小的一段结束。于是过了几天,业秀才想道:如今不好因循过去了,须得脱离了这个所在,那便可以做点事业。倘使尽恋着天然小姐同引儿这一对儿,久久不是道理。万一把捐的不是实官弄穿绷了,倒很有关系。不如骗他们引见的道儿,京里去碰碰看,倒是个好计较。主意已定便对天然小姐道:“如今须要进京引见出来才得补缺呢。只是你留在家中,没人照应,如何是好?”
天然小姐道:“你尽放心。指望得个好缺,升官发财,一路风光,那便有兴呢。”业秀才道:“这便自然。老实说做官的秘诀也考窍得精通哩。第一条终南捷径,若能巴结上了外国人,那便比着巴结王爷中堂还得便宜多哩。”天然小姐道:“这怕弄错了,做官须要巴结上司才是正经。外国人有甚相干?巴结他做甚?升官补缺、委差事,外国人又不能做主。这都是上宪的权柄呀!”业秀才笑道:“你真是不出闺房的女子了。那知如今世界上的局面哇!这当中仔细缘由,一时间也同你说不清楚。横竖你慢慢的看着我的手段吧。”
天然小姐半信半疑,也没工夫去考究。忙着替业秀才整顿行李铺盖,盘缠路菜,调排的十分稳贴。常言道:人心肉做。业秀才虽是安心骗了天然小姐的一包珠子,一走便了。看他这样贴切,就是正式夫妻,也不过如此了!倒觉得心里有些不忍。并且天然小姐所有值钱的首饰等项,一古脑儿叫业秀才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那一天动身时,天然小姐同引儿、祥哥儿送到新铭轮船上,再三叮咛,珍重而别。不多几日,业秀才已到京都,就在安东会馆住下。先把那一颗一分三厘重的滴珠卖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拜客请饭,拉拢交情。京城里只消有几个闲钱应酬应酬,开通大人先生的门路,是最便当的。而且是有这些拉皮条的哥儿闻风而来,凭你自己拣择,要运动那一条路子。大凡到过京里的,大都知细这个情形哩,用不着做书的细细说他。这里业秀才却是立定主意,谋一个出洋的事情,来混他三年五载。好使得天然小姐叫乎不答应,让她的心死了。最好等她重又嫁了人,那便就有好题目同她断绝,还且可以同她说句话儿,诈她一诈。自己赞着自己心地玲珑,设计高妙。也是业秀才的气运大来,恰好龙侍读放了那一国的钦差。业秀才便把那些金珠首饰竭力运动,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居然弄到一个随员差使。这是任满回国,坐定保升。并且便宜在,归入特旨班的分儿,十拿九稳。多亏龙钦差同他打算道:“你是候选通判,其实吃亏了。将来就不过保实:你索性加了候选道,将来也是个保实。岂不便宜着好多呢?”
业秀才筹算筹算,资本绰然有余。于是听了龙钦差的指教,立刻上兑,也不过花了一串银子光景。等到龙钦差请到出京,路过上海,业秀才只躲在行辕里面,不敢出来。恐怕被人见了。传到天然小姐的耳根子里去,便要摆起道台夫人的架子来哩。其实对不住她,何苦来弄成她空欢喜一场呢。这里且不说业秀才跟了龙钦差放洋到任。且说天然小姐,自从业秀才进京之后,巴巴望望业秀才寄到平安家信回来。那知一天一天的望去,只没有一点儿信息。天然小姐和引儿两个疑疑惑惑,胡思乱想,不是他身子有病?还是轮船或者出了叉子?打探得新铭轮船已转过了两三班哩,那便决计是病了。愈加慌乱起来。引儿道:“即使病了,也不该信都没有呢!”
天然小姐却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们天天买一张新闻纸来瞧瞧,或者从报纸上讨出一个消息来,也未可知。”引儿道:“也是一法。”于是找一个卖新闻纸的,日逐送一张新闻纸来。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光景,新闻纸上也讨不出信息来。天然小姐竟恹恹的病了,引儿也弄得搔首不知痒处。正乱糟的当口,恰好那一天的新闻纸上载着出洋钦差、随员名单,里头却有候选道“业某”的名字。天然小姐和引儿俩个不觉笑逐颜开,互相庆贺。顿然间,神清气爽,病都赶掉了。连忙同着引儿坐了马车,到出使行辕,只见行辕上寂然。打听时,原来龙钦差只住了一日,已放洋去了。天然小姐直听得呆了脸,一句话儿说不出来。引儿也着实诧异,扫兴而回。天然小姐忽然想起来道:“只怕不是他呢?他是通判,不是道台呀!”
引儿道:“官衔上果然差了几级。但是名姓却一点不差。况且这个姓字,其实少有。前儿听老爷说:在汉口的时节,有个堂班叫做‘业家班’,大概都当他是姓‘叶’的,不是姓‘业’的。就是他的堂牌明明写着‘润德堂业’,眼角上一瞟,‘叶’字同‘业’字的形体,又差不多儿,所以‘叶家班’大家知道。说起‘业家班’倒说那有姓业的人家呢?当时金大老爷荐他来的时候,老爷听说是姓业,就想起这个姓字来,只有个堂班姓着这么冷僻的姓,只该做鸟居。那知安东倒有在庠朋友,也姓着这个怪姓。岂不好笑!我想来姓业的,不是大族,不比姓王、姓张、姓李、姓赵,同名同姓的人多。而且他的名字也是怪怪气气的两个字,拿这两个字来做名字的,着实少有。至于官衔上差了,不好捐升的吗?若是这名单上,不是道台,倒是县丞、巡检,反而比通判小了。那末或者别一个了,不是他了。如今通判变了道台,不过花几个钱,马上大起来了,最容易的事。倒是官衔缩小的烦难。据我料想起来,一定是他弄到了这个出洋差使,加捐了道台,倒是一桩喜事。将来的好处,不可限量呢!”
天然小姐道:“你真真昏蛋了,巴不得别一个业道台吧。若然就是他这个人,一定是个没良心的人,把我们丢了。”引儿顿然冷了一半截。又不好托了人去打听打听究竟怎样的道理。从此以后,昏昏闷闷又过了半年,业秀才的信息仍是杳然,而且支持门户,很觉拮据起来。值钱的东西一古脑儿给了业秀才,现存的几个又使的差不多了。于是慌急起来,同引儿两个商量善后之策。引儿道:“姑娘不想到这里,我也不敢说;既然想以这里了,我是担心好多时了。如今手里一无所有哩。后来的日子,正长呢,若是死守在这个人身上,论年了,信都没一封,只怕靠不住事情呢。原是我害了姑娘,当初原是我把姑娘拉下浑水去的,如今再不想个万全之计出来报效姑娘,那便天理也不容我了!”
天然小姐道:“前儿的事,提他做什么?究竟自己不好,若然没有靶柄落在你手里,你敢把我拉下浑水吗?如今现存的,不过百十两银子了,除了这些些儿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叫我怎样支持过去呢?”引儿道:“不是又是我把不正经的道儿来引诱你,你这样的年轻貌美,怕没有好日子过吗?况且这儿上海地方糟不过的去处,什么事做不得?姑娘何不装点装点,坐了马车到张园去喝喝茶;戏园子里去听听戏。包你不消两三回就交运了。而且如今你手里也没有了,再不会吃人家哄了去。”天然小姐躇踌了好几天,除了这一条路子,竟然无法可施。只得如法炮制起来。于是装扮得齐齐整整,一到饭后三点钟,便坐了马车,来到张园安垲第大洋房。金刚石上泡了一碗茶,同引儿两个说说笑笑,做出轻狂的样子。何奈一般阔少年顽固野蛮,非常了得,总是从脚儿上品评起的。一看一双天足,头也不回,洋洋的走开去了。只急得天然小姐火性直迸起来,道:“接连三日,倒花了十多块洋钱,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引儿笑道:“我有点儿明白了,只因你是一双天足,装点得既不像小姐,又不像大姐。假如索性像堂子里的骚大姐,倒有人爱的。如今你有点儿三不像,所以那般儿色鬼,到底摸不到你是个什么种族,便不敢请教了。”说得天然小姐倒好笑起来。引儿又道:“我又想个计较在心上了,这里有两种装点:一种是旗装;一种是女学生,这两种就合上了这双天足了。”天然小姐道:“若是改换旗装,须要定做衣服,又是花本钱。倘然仍是扑个空,这便是倒穷命了。不如且充个女学生吧。今儿恰好是礼拜日,只怕有些意思了。”引儿便替天然小姐梳了一条辫子,穿了一身无色的衣服,裙儿系的低低的,倒别有一般风韵。手里拎了一个小小皮包,坐了马车,如飞的望张园去。要知天然小姐此番改装而去,可能觅个知音?及业秀才如何又中起举人来?希奇作怪的历史尽在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