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到兰贡后,士雄家里起了一场险恶的风波,第一,她发见了士雄在兰贡还有一个妾,这使她向士雄宣告离异的决心更坚决了。第二是阿和的报仇,他在他的父亲面前把美瑛在故乡和途中的一切秘密行动通发表出来。士雄和她终至决裂了。只把作调人的何老伯难倒了。

美瑛到兰贡满一个月又二十余天了。士雄患咯血症死了。士雄的死,把一切的纠纷解决了。等到松卿来时,她就跟他回H市来,松卿说,他在H市凑巧有生意,一年中住H市的时期多,所以要美瑛回H市去住。

他俩回到H市在凤凰台街租了一家小小的,但很精致的洋房子。他还替她买了一辆汽车。她渐渐的知道松卿的职业了。她初听见时,虽然骇了一惊,也有点替他担忧;但无可如何,只暗祝他在这几年中不遭失败,多挣几个钱后就劝他莫再冒险。

原来英国和荷兰的东洋方面的殖民地政府都是很腐败的,比我国的政府还要十二分的腐败。他们的税关上的用人和巡捕都可以用金钱去收买。有个日本的商人在H市大规模的私印南洋各地的流通钞票,松卿就替日本商人带假钞票到南洋各地去推销。他的来往的旅费全由日本商人供给,所获的红利又可分得百分之七。各殖民地税关上检货的人大部分给日本商人买通了,有了个秘密的凭证,松卿把那个凭证拿出来,大概不受检查的可以通过。松卿到印度地方去时又常把鸦片秘密输入H市来。

在凤凰台街住的大半是日本人,其余的中国人不是在日本人的银行或洋行里当买办的就是职业上和日本商业有关系的人。

松卿和美瑛搬到凤凰台街来时,快要到端阳节了。时节算是仲夏了,但海岛上的气温不比内陆炎酷。四月杪的一天,天气晴和,松卿要美瑛同到北园去游散。美瑛近来的身体不很好,下腹部时常隐隐地作痛,并且比初觉得有胎时痛得紧急,身体也常感着疲倦。但又不敢打落了松卿的高兴,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换穿衣服。

“我实在懒得走路。北园在哪一块?远不远?”她懒懒的说着在对镜梳头。她才把腰伸起就觉着下腹部和腰部刺刺作痛。

“这么远的路,怎么能够走去?我们坐汽车去。”

松卿换了一身山东黄绸的反领西装,戴顶巴拿帽子,只手提根手杖,只手拿一根纸烟在吸。等了一会,美瑛把头梳好了,翻转身来看松卿,觉得他的衣冠虽然端整,但装束的样子就不很大方,他的样子就有点像伺候红毛人的仆欧,又有点像映画戏里的戏子。她看见他的反领的西洋服就联想到广勋的那件外套来了。广勋穿的西洋服,材料虽赶不上松卿的,但他装束起来就很大方也很自然,松卿和他同是穿西洋服,但雅俗之分,在她眼中总能立即辨别出来。

她也换穿了一套潇洒的服装,碧色的绮罗上衣套铁线丝裙。只手提的是黑皮钱夹,只手撑枝日本式的小洋伞。松卿看见美瑛装束好了后就按呼铃叫妈子进来。不一刻,一个胖胖的穿黑油绸衫裤的老妈子走进来问有什么事。

“你到车房里去叫阿根把汽车准备好。驶过来。”

“是的。”老妈退出去了。

美瑛搬到凤凰台街来只四五天,今天才坐新购的汽车。

“阿根?是不是我们村里姓吕的?”她听见阿根的名,胸口突然的悸动起来。但不像性的烦闷期中的那种悸动了,现在的是多带惊恐的分子的悸动,她联想到阿根在屋后草墩上的恶作剧,脸上又微微地泛出红影来。

“我也不很清楚。是个同乡的商人荐来的,说是我们村里人。但我不认识他。你认识他么?”

“晓得是他不是他?但我们村里是有一个名叫阿根的。”

他俩走出门首来了。站在门首望得见H市的湾港,湾港里面碇泊着大小不一的无数的轮船。湾面淡淡的给一重黑烟遮盖着,望不见隔湾的K市。

他俩沿着石阶段一步一步的走下来,汽车在石砌的台下等着他俩,坐在车前头的汽车夫双手执着把手,戴着一套汽车夫常用的眼镜。她虽然留心看了看那个车夫,但只看见他的侧面的姿势,并且戴着掩了鼻额的大部分的眼镜,不十分认得清楚。车夫略一侧身,背过手来打开车门让他俩坐进去了后,再把门关上,就开始运转汽车的把手。

汽车驶出海岸上来了沿着电车路线疾驰。他俩坐在汽车里都沉默着。在性的生活中过劳了的她尤觉得索然,一启口说话都感着疲倦了。她有时偷望他的侧面,看见他的紫黑的厚唇和绯红的高鼻尖,心里就感着烦厌。尤其是他的脸上近来发了许多似面疱的红疹,更惹人讨厌。她近来觉得和他同栖的生活唯有痛苦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后,汽车停在北园门首了。车夫忙跳下来,除了眼镜,打开车门。先下来的是美瑛,松卿也跟着下来。美瑛和车夫的视线相碰着时,彼此都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的痴站了一会。松卿看见他们的态度,心里有点不快活。

“你们都认识的么?”松卿勉强的笑着说。

“小是时候就认识,他是我的邻舍呢。”她脸红红的笑着说了后向阿根点了点头。阿根也笑着向她很恭敬的鞠了鞠躬。她觉得阿根虽然瘦削了些,但比前年就英伟得多了。不过颜色黑了些,脸上的黑面疱倒消失了。

“想不到先生的新太太就是瑛姑娘!”阿根惊异的说。

“你就在这里等着。”松卿吩咐阿根后就向着美瑛,“我们进去!”用命令式的说。美瑛看透了他的心里在燃烧着嫉妒的火。

她想和松卿正了夫妇的名义后的生活比和士雄同栖时还要不自由了。她觉得自己的短短的恋爱史中还是和广勋一段最有意味,也得了相当的结果,除了这一段外,自己的生活都是悲惨的,痛苦的。

订婚是迟延不得的,误过了婚期的女子的运命最悲惨生活也最痛苦。自己在十六岁那年若没有拒绝广勋的求婚时,现在的生活是很幸福的。再退一步想,就答应了阿根的求婚,现在和他两人在村中度清贫的农民生活也是很幸福的,最后,直捷了当拒绝了表兄的求婚,和这个人正式结婚,就生活苦些也有贫苦的幸福,可以免得这回的漂泊和一年来的堕落。现在虽然和这个人成了夫妻。但是过了新正的水仙花没有什么价值了。

松卿和美瑛虽然对坐在一家茶楼上,都各有心事,没有半点乐趣,她犹悒悒寡欢的,因为她近来感着里面微微的胎动起来了。

到五点多钟他们才回到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