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吓诈信的第四天,这是一个寂寞而又烦躁的下午。那位寸半本的独裁者,出外去探望一个亲戚,家里只剩下了缪小姐。有一阵电话铃声来自隔室,直刺进这默坐发愁的缪小姐的耳朵。最近,她很怕听电话铃声,每次听到这声音,使她疑惑电线上面,已带来了什么最不好的消息。因之,一听到铃声就让她的心头会狂跳。但是这一次,她在听到铃声以后,并没有看见女佣们进来请她接电话。

停了好一会儿,她看见那扇夏季的纱门轻轻推开,有一个穿短衣的高大的影子,站在门口里面,这是那个新来的汽车夫。

这一个汽车夫,进这里郭宅门口,一共还不到半个月。缪小姐对于这个新汽车夫,颇有一点特异的印象。照规矩,一个汽车夫,总有汽车夫的惯见态度,会在无意之中自然流露;而这个人竟完全没有。他有一双聪明而带冷静的眼睛,鼻子生得很端正。他那薄薄的带点棱角的嘴唇,样子好像很会说话;可是一天到晚,却又并不听到他说什么话。从一般的印象而说,这人简直不像是汽车夫,倒有点像是一位学者。在某些地方,他还带着几分中国绅士的气度。总之,她不很喜欢这个人。她只知道这个人是原有汽车夫的替工。他在这里,仅有二十天或一个月短期的服务。他的名字,叫做阿达。

这时,阿达站在门口里面,目光灼灼地看着缪小姐,缪小姐也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无端走进来有什么事。

“少奶奶,有人打电话给你,那个家伙自称姓程,——禾旁程。”汽车夫阿达,用恭敬的语声,向她报告。她被这个讨厌的“程”字吓了一跳,就在心跳的时候她听阿达静悄悄说下去:“我已回报他说:‘少奶奶不在家。’”她心里立刻感到一宽。可是她也有点发怒,她想:一个下人,会有这么大的主张,竟敢代主人回报电话。当时,她还没有把这意思表示到脸上,——事实上是阿达不等她有表示这种意思的机会,而已经接连在说:“对不起!我把这个家伙痛骂了一顿。因为他对少奶奶的口气,非常无理。”

缪小姐脸上满露惊慌。她情知这个挨骂的东西,就是写信来的坏蛋程立本。她不知道这个汽车夫是怎样的得罪了他?尤其担心这坏蛋在受到得罪之后,不知对于自己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响?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看看这个擅作其主的汽车夫,见他满面严肃,冷静的目光,一点表情没有;尤其他的口气,显得十分自然,这不像下人和主人在说话,倒像和一个最稔熟的朋友,毫无拘束地在闲谈。

这态度引起了缪小姐的显然的惊异。

阿达在报告完了上述事件以后,他似乎在等候这女主人的发落。但是缪小姐却被阻于她的心事而依旧没有马上就发言。

在这沉吟思虑的片瞬之间,阿达想了想,忽然冷静地发问:“我猜,少奶奶一定怕见这个姓程的人,是不是?”

他这句越轨而又轻率的话,却将缪小姐的蕴藏未发的怒气,飞速地提了起来。她锐声说道:“咦!你……”她本来要说:“你敢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她在这个汽车夫的严冷得可怕的态度之下,竟把原句改变成了如下的方式:“咦!你怎么知道我怕见这个人?”

“大概如此吧!”阿达的口气,坚定得像一块铁,他并不曾为他主人的怒声而摇动。

“这并不是你所该问的事。”她的怒火添上了火舌。她疑惑这新来的汽车夫,已从电话里面,发现了她的秘事。她又疑惑这汽车夫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而来窥探她的隐情的。因之,她说话时,变着脸色,语声也增加了更重的分量。

可是,这汽车夫阿达,绝不会因主人变色而影响到他的一丝一毫的镇静,他自顾自很执拗地在说:“我知道,少奶奶非但怕这姓程的人,还知道你最近正有一件很重大的心事。”——他把对方简称作“你”,有时简直遗失了“少奶奶”三个字的称呼。

“赶快出去!”缪小姐觉得这汽车夫的口气,越来越不成话。她暴怒的声音发抖而说不成话。她用震颤的手指,指着那扇纱门。

阿达微微鞠躬,他以有礼貌的姿态,接受这个命令。他准备回身走出去。可是他握住了门上的拉手,回过脸来说:“少奶奶,我知道你的事情,非要有人帮助不可。……”他指着他自己的鼻子:“也许,我,——我能够帮助你。但是你不要。”

这汽车夫的语声,像按风琴按在同一的音键上,虽然声音毫无波动,但在冷静中却透露恳切。不管他的话是否可靠,只看他的神气,仿佛具有一种力量,就能左右对方的精神,同时也能表达心坎中的诚意。

室内暂时沉默。

阿达略略等待了一下,他在对方低头沉默之顷,悄然旋转了身躯。

缪小姐眼望着那扇纱门轻轻掩上。她听到那个沉重的脚步,在向甬道里面缓缓走去。

“阿达!”她不期而然高喊出来。

“什么事?少奶奶!”那个高大的影子,带着一张冷静而奇怪的脸,重复出现于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