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性情的缓急,往往因着年龄而转移。我的年龄虽然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但下急的性情,却至今没有改变。我好容易耐了两天,到第三天仍然消息渺然。我因想起了那个笨伯邱奎,我曾和他约定三天时间的期限,必须查明那人的下落。我明知他不会有什么乘机,但也打了一个电话到第四分署里去。据那署长张宝全说,邱奎日日夜夜在外面奔波,却还没有查明;故而请我再宽限三天,我听了这话起先固觉得邱奎可恶可恨,现在却又只觉得他可怜。
这样又挨过了三天。到了第六天的晚上,我正在家中进膳,霍桑的电话来了,请我换一身衣裳,赶紧到卡洛顿西艾馆去。我心中暗暗怀疑,霍桑平日不甚喜欢西莱,怎么今夜里约我到这样高价的西人菜馆里去?但我一接电话,也没有功夫仔细推索他的用意。我和佩芹说明了一句,放了饭碗,换上一件黑毛葛夹袍,紧紧赶去。
这卡洛顿菜馆在静安路西段,地点比较冷静,食客们以西人和菲律宾人居多。我国的顾客不过十之一二。并且我国人到这里来的,目的不在示阔,却只是抱着特别目的的少年男女。
我一进门口,除了帽子,便踏进一间广大的餐室。餐室中布置得非常富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走路时绝无声响。淡蓝色的油壁,罩着幽淡的灯光。餐桌上白绸的台布,银质的刀叉,每桌上都供列着异色的鲜花。食客虽已有了六七成光景,谈说时却都放低语声,绝无我们旧式餐馆的喧闹喧嚣,却有一种幽静的趣味。
我站住了向四面一瞧,见这广室的右边的里角,霍桑正靠着一只圆桌,举着怀子正在饮水。他也换了衣服,穿一身藏青白细线条的哔叽西装。我走到他的面前,他只和我点一点头,我便坐了下来。这时那侍者正端了两盆牛尾场上来,霍桑仍默默无言的开始次汤,我虽抱着满腹的疑团。一时也不敢开口。等到饮完了汤,第二道菜刚才上来,霍桑忽把头前倾了些,低声向我说话。
他道:“你先瞧瞧我的背后。可认识他?”
我移转目光,停睛瞧一瞧,也是一个中国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身材非常高大。这人偶然回过脸来,我才认识他就是那个可恨而又可怜的邱奎。我正要发出那句“他怎么也在这里”的问句,霍桑忽又低低地说。
“你且别问,现在你试再运用你的目光,瞧瞧这广室左边的外角,可也有认识的人?”
我果真依着他的指示,远远地瞧去,见那左面向外的角上,也有两个本国的食客。那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件浅黄色的颀袍,衣角上还绣着黑色的蝴蝶,满头鬈发,蓬松得异乎寻常。这样的装束,在那时候原是上海最流行的。伊的面貌也很漂亮,这时正低着头。和伊对面的男子说笑。那男的穿着栗壳色的西装。光亮的头发。向后梳得非常齐整,斜侧着脸,凑着那女子一脸上含着一种媚笑。我再好好一瞧,他的鼻子是钩形的,眼睛是棱角的,不由的不使我震了一震。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就是车时杰?”
霍桑向我眨了眨眼,答道:“你何必叫名唤姓!”
我一时怒气攻心,不期然而然地把我的座椅移开了些,准备起立。
霍桑又说:“你打算怎么样?可是要动手?我劝你镇静些儿,再想想你自己的地位。”
我虽然被霍桑的话止住了,我的愤怒仍不能遏制,恨不得立时奔上前去。在这恶汉的脸上痛快的掴他几下。
霍桑又低低的向我道:“你且平一平气,再瞧瞧他们。”
我横过脸去,又瞧见一种特异的举动,那险谋的少年正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紫罗兰色的绒匣,嬉皮笑脸地递给他对面的女伴。那女的把绒匣开了,仔细瞧了一瞧。脸上又露出一种含着诱惑的巧笑。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大概是一枚指环,连那绒匣计算,总也值两三块钱。”
我明知我们先前的料想已经证实,这恶少果真在利用了伪饰欺骗那女子哩。我还没有接嘴,忽见那隔座的邱奎,旋过头来向霍桑问话,他道:“你叫我来,到底干什么事?”
霍桑也侧了些身子,答道:“据你自己说,那晚上的奸徒,你并不和他串同。那末,你如果瞧见了他。你又怎样对付他?”
他忽作切齿声道:“唉!这可杀的,害得我好苦!如果被我瞧见。找必拚了性命打他一个半死。”
霍桑微笑着答道。“半死,太重了罢,打一个对折,也就够了。……现在你且瞧瞧,那个西装的男子,你可认识?”
邱奎依了霍桑所指的方向仔细瞧了一瞧,忽摇头答道:“不认识啊,这个人难道就是……”
霍桑止住他道:“好,你等一等再说。”
我暗忖这人明明是那个恶少,邱奎怎说不识?莫非他果真是同党?
这时那侍者陆续的把菜端上来,我一边吃着,一边偷偷地瞧着对角的一男一女。所以无论烟鱼作肉,送到嘴里,实在地辨不出什么滋味。我又悄悄的问霍桑道:“现在我门怎么办?若使今天再白白地放他过去,我却再忍不住了。”
霍桑低声答道:“你打算怎样?”
“我现在实在顾不到法律问题,我准备先出一出气,打伤了他,受刑事处分,我也愿意的。”
“你的理智到那里了去了?这举动可也值得?你请安心罢,他既然用了转弯的方法作弄我们,我们也尽可抄袭一下,如法泡制。你姑且再耐一耐。”
我明知霍桑所说的同样用转弯方法对付,一定是要利用那邱奎。不过邱奎既已不承认认识这人,我们的计划又何从实施?
正在这时,我见霍桑的目光一闪,急忙从衣袋中摸出了他的钱夹,准备付胀的样子。他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我回头一瞧,立即查明了那紧张的来由,原来那对角桌上的一对少年男女,都离座起立。那男子的先将一件黑绒的斗篷给那女的披上,接着有一个待者也给这男的穿上了大衣。那大衣正是灰色青呢,还有方格的条纹,一顶铜盆呢帽,也是深棕色的,和那晚上我所见的完全相同。这二人穿好了衣服。女的在前,男的后随,便从那玻璃门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