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了警署,不料又有一个小小的顿挫,那署长竟不在署中,一时没人负责。这误会分明还不容易剖白。
我因厉声向那探伙道:“你快去把署长找来,我没有功夫等候。今夜的事,你干得很好,你准备着得功罢!”
我这一种的语声和态度,竟使那个蛮不讲理的探伙露出些儿讶异的神色。因为寻常犯罪的人,踏进了警署,总不免有些儿惶恐畏惧的表示。我的声浪态度,却恰正成一个反比例。那委买不能不使他惊疑起来。他果真向一个值夜的周番接洽了几句,便派了一个人出去找寻署长。
我也老实不客气地走到周番室的电话箱前,先打电话到霍桑寓里,问问他曾否回寓。事又不巧,据他旧仆施桂说,他曾回寓过一次,但转了一转,又匆匆出去了。我打电话的时候,那探伙和那值夜的周番都在旁边。那周番似乎比较的灵敏些,因着我和施桂的谈话,似已猜想到我是谁。我见他向那探伙窃窃的私语了几句,那探伙的脸色似已逐渐的变易起来。
我仍绝不理会,正要打第二次电话,忽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那人穿一身深青呢的中山装,上唇有些短须,还戴着一副托力克眼镜。这人就是第四分署的署长,面貌却很熟识,分明曾在那里见过,不过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姓名。那署长一走进来,那个探伙便恭恭敬敬地走前一步,要想报告的样子。署长却挥一挥手,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脱了呢帽。伸出手来和我交握,嘴里又发出一种很亲热的欢呼。
“包先生,久违了。难得你光临。”
我倒又害促起来。我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不知怎样称呼。
他却十二分机警,又自己通报道:“兄弟是张宝金。三年前我在杭州的时候,息游别墅那件案子,不是靠着先生们的助力,才得解决吗?”
他说着便拉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去,又很殷勤地请我坐下。我才记得那时候他曾为着那别墅中的神秘的凶案,他曾亲目赶到上海;我和霍桑确曾帮过他的忙,不过我因着交接的人多,竟记不得他的姓名。
我一壁坐下,一壁道歉道:“唉,张先生,我真荒谬得很,阔别几年,一时竟记不起来。张先生。你几时调到上海来的?”
张宝全道:“才两个月。我还没有登门拜访过,抱歉得很。但包先生在这样的深夜光临,也出我的意外。莫非有什么使唤吗?”
他忙取出烟匣,敬了我一支纸烟。我一壁接烟,一壁把我的眼光向那站在门口外面的探伙瞥了一下。他的面容已大大的改变了,不但已不见了那副刚狠蛮横之色,却又目定口呆仿佛正伯有什么大祸临头。
我带着笑容说道:“张先生,言重了。今夜我是来做罪犯的,你怎么反把我当做上宾看待?”
张宝全怔了一怔,他的眼光也跟着我的视线,瞧到那办公室门口的探伙身上。那探伙垂直了两手。哭丧了脸,兀自在咬自己的嘴唇。
张宝全问道:“邱奎,你走进来。这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了这位包先生?”
那叫做邱奎的探伙,勉强移动两足,一寸一步地跨进了办公室的门口。
他吞吐着道:“我奉命派在高家门外,暗暗地监护。约在半小时前,我瞧见这位先生从高家出来。他举步时非常匆促,又不见高姓的主人送出门来。我本来不认识他,便不能不有些怀疑。接着又有第二个人悄悄出走,态度上有同样可疑。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向青海路进行,并且都是步行,并不乘车。因此越引动我的疑心,我就尾随在那第二人的后面。我走进了青海路后,瞧见那第二人忽走近这位先生的身边,把一种东西悄悄的递交过去。因这一着,我才料定这里面必有诡秘的勾当,同时我又误认这包先生是那人的同党。当时我奔到这位先生的面前,又从他身上取出了这个东西,但我实在想不到这先生是署长的朋友。这一着要请署长原谅才好。”他说着便把那项圈小包,双手送到署长的书桌上面。
张宝金呆了一呆,他将白巾打开,瞧一瞧项圈。又回头来瞧我。
他仰面问道:“包先生,他的话可实在?这件事究竟怎样?”
我答道:“他的话果真不虚。不过他的头脑太简单了。当时我曾竭力解释,叫他不要误会。他却坚执着不听,硬生生把那匪徒放掉。如果我说得不客气些,他真象是串同了那个匪徒,故意放走他的。”
于是我就把刚才经过的情形,向张宝全说了一遍。末后我又补充说:“这件事原很明了,这个匪徒当时混在高家的贵客里面,用了什么方法,窃得了这条项圈,便悄悄出来。他走了几步,发觉贵探伙正尾随在他后面。他自己心虚起来,便想把赃物移渡,以便脱身。不幸贵探伙中了他的计,使厮缠着我,眼睁睁地让他逃走。”
张宝全作惊讶声道:“唉!原来如此!”他又旋过头去,瞧着邱奎申斥道:“你这没用的笨伯;竟会干出这种事来。你总算是当了一名探伙,虽然不认识这包先生,总也应得听得过他的名声,怎么包先生说明了他的姓名,你竟还执迷不语?你真混帐!”那邱奎低倒了头。连眼光都不敢抬起,那种卑顺惶恐的状态,见了又觉可笑。
他期期然答道。“我真该死。我听错了。请包先生宽恕我这一遭罢。”他忽旋转身来。连连的向着我作揖打拱。
我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这班没智说的人。前倨后恭,原不算稀罕。我如果也坚持着当场报复,反觉得我的器量有些不广。
我因作调解声道:“张先生,他当初对于我的蛮横凌辱,虽也有失侦探态度,但事既出于误会,我还可以原谅。不过这一件案子分明也很严重。当时他因着无可理喻,才使那奸徙脱身远去。所以别的都不成问题,那匪徒的踪迹,应怎样查明,这位邱先生应当负责。”
张宝全又顿足向邱奎道:“可恶!可恶!这案子明明被你弄坏!你要保存你的饭碗。当然不能不负责把那人追寻回来。”
那邱奎又把腰背弯得象弓儿模样,连连应道:“我认得出这个坏蛋,一定照办,一定照办。”他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敢有别的话,便又深深鞠了一个躬,低着头走出办公室去。
我默念得志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失意便馅媚屈服,无所不为,这原是小人们的惯技,想来也真可笑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