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袁瑛乃是乃宽第二个儿子,性情与乃翁完全反对,平日喜看报纸,略有些知识。见他父亲天天拥护着老袁,鬼鬼祟祟的恢复帝制,心中很不以为然,因此自号不同,表明此身虽则姓袁,宗旨却大不相同之意。看着这龌龊富贵,如同无物,人都说他有神经病。近来他看见老袁违反民意,谋叛民国,将登大宝,便抱定铁血主意,誓为天下除一大害,从此也可扬名后世。所以一面写信给张作霖,叫他带领全部人马杀进北京,自己愿作内应;一面做了些炸弹,装入各种动用物件之内,送近府内,好等药机一发,将新华宫炸为平地。岂知老袁尚命不该绝,见了那封信,晓得必有埋伏,立命男女侍官,分头详加搜检,弄得两事都完全失败了,他却也不以为意,仍在家中逍遥自在。
这天见乃翁气愤愤的从外面回来,一叠连声,喊着他的名字,袁瑛已知事有不妙,挺身走向前去,乃宽一把将他衣襟抓住,喝道:“你干的好事,我这条老命都送在你手里了,你可知道大逆不道是要灭族的么?”说时已气得浑身抖颤,喝令左右快与我绑起来,旁边已有两名家人将袁瑛挟住,袁瑛乃从容不迫的说道:“此事我已明白,儿子既有胆量做此事,决无逃避之理,一身做事一身当,杀剐枪毙,有我去顶,民国法律,已将连坐这条删除,想民国一天未亡,这法律当然有效的。”
乃宽气得将红木桌子拍得山响,骂道:“你这畜生还舍不得民国吗?”外面闹得利害,早惊动了夫人周氏,扶了小婢走出来,乃宽更加愤怒道:“你教得好儿子,现在闯出大祸来了。”周氏冷笑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官究办呢?”乃宽道:“钦案要犯,还有何送官不送官?”说时拉了袁瑛朝外便走,周氏这才慌了,哭着追赶上去,袁瑛含笑回顾道:“我死了名扬千古,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母亲不必悲伤。”周氏听了,更加恸哭起来,这边乃宽父子早已车声隆隆去了。乃宽惟恐失却自己地位,在车内想就一番乞怜的话,预备对答,岂知到了新华宫,由奏事处传话出来,不许进见。乃宽倒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退回去,只得吩咐车夫,迳到步军统领衙门去见江朝宗,满望他看在新皇帝面上,援引议亲议贵之典,马上赦了回来。
岂知江朝宗问明案由,以为大可借此邀功,竟老实不客气,将袁瑛下在死囚牢里。
等乃宽去后,他便坐了大堂,提袁瑛审问,想多株连几个人,借此好兴起大狱,以为邀功的地步。袁瑛早看出他的主意,连笑带骂的说道:“主使的人虽有几个,但怕你胆小不敢办,还是不供的好。”江朝宗听了,正中下怀,和颜悦色的说道:“只要你从实招出,头脑越大,你的罪名越可减轻。我与你父亲乃是同僚至好,没有不替你设法开脱的,快快说来。”一面案旁书吏,备好纸笔,随供随说,一名不许遗漏。袁瑛道:“头一个主谋的,乃是大公子袁克定,其余如某某等几个人,不过附从罢了。”
江朝宗听得袁克定三字,早吓得呆了,以下几个名姓完全没有入耳,便喝道:“你不可信口糊诌,岂有儿子谋害老子之理?”袁瑛道:“什么儿子老子,我全不晓得,你如果不相信,算我没有说就是了。”江朝宗却也无可奈何他,只得仍命带下收押。退入办公室内,又将供单细看了一遍,见他所供的除袁克定外,都是重要人物,有的乃是宠妾内侍,有的现任部局总次长,还有勾克明的名字也在其内。除了勾克明一人,前天袁总统因他办公不慎,已另案收押候办外,其余一个都不能下手,这才慌了。过了几一,又把勾克明提出讯问,更是东拉西扯,荒诞不经,老江如同坠入五里雾中,这才将邀功念头打断,但不能就此了结。忽然心生一计,何不将案犯送到军政执法处去,岂不推得干净么?当命打叠文卷咨送过去。
这时执法处长乃属雷震春,本是久历官场,善于趋避的人。
对于这起案情,早就深明底蕴,又听说老袁当袁乃宽演那出绑子上殿时,闭门不纳,原是为的家丑不愿外扬,作此虚下,免得深究。倘若老袁果真要重办,像此等无权无势的人,有几百个也送入九泉了,还等到今日么?后来听说江朝宗设法诱供,办得津津有味,正在一旁暗笑,现在弄得能发不能收拾,才闹到自己头上来,试问他如何肯上这圈套?当把文卷原封退了回去,江朝宗重又送来,推却了几次,老江还不见机,又亲自押送过来。雷震春推说外出,先令家人挡驾,老江竟自走入客厅坐等,守候不去。雷震春霹雳性发,从里面跳了出来,喊道:“你办了这宗大案,还不快去报功,却来我处何事?”江朝宗道:“这是钦命重案,你不收讯,便是逆旨,还敢和我狡辩,莫非也是通同一气么?”一句话未了,腮颊上早着了雷公的两个巴掌,顷刻红肿起来,只听雷震春口中骂道:“你认得我是什么人,敢来撒野?照你信口诬栽,平日不知害了多少人!既然说我逆旨,为何不奏参呢?”江朝宗被打,老羞成怒,用头撞了过来,想要拼命。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见朱启钤梁士诒二人走了进来,不问情由,一人拖一人,把雷江劝开。
见朝宗半边面目红肿,已知他吃了亏,只好先安慰他一番了,叫他无论如何,且把案犯带了回去,我们总叫雷朝彦三日内到门服礼。老江只好借此下场。
原来勾克明自从被拘之后,面子上虽说为了别事,内里哪个不晓得为着秘密文件的缘故。秋菱深恐丈夫性命不保,几次走去向江振声吵闹,说这事我丈夫本来不肯答应,全是你一力担当,说是法国公使愿竭力保护,无论如何,绝不使我们身家性命,稍受损失。我丈夫一时上当,现在弄到早晚就要枪毙,你却袖手旁观,难道八万银子,连性命都卖给你吗?限你三日内,还我一个好好的丈夫,不然我就要请律师起诉了。振声道:“照理这事当时本是大家情愿,生死存亡各无后悔,你本找不到我。不过据我看来,还不至于碍着性命,袁皇帝权势虽大,有外国人在内,谅他也有些碍手,只要我略施小技,管保释放他还来不及呢。”秋菱还不放心,又跑进府里来求于夫人,说这事克明实在冤枉,他如果有这胆量,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早已发财了。他自幼吃府上的饭长大,提起来睡梦里都是感激的,平日谨慎小心,一个钱外快不敢要,合家大小全靠他当一天差事混一天。自从他进了牢监,一家男女,哭哭啼啼,就要眼看挨饿。就是婢子伺候夫人们一场,也望有个结果,倘若克明死了,叫婢子靠谁呢?所以叩求夫人慈悲,向万岁爷面前说句好话,赦出他一个人来,譬如救了婢子全家,比吃斋念佛功德还大,今世不能报答,来世变狗变马也是要报恩的。”说着泪流满面,磕了几个响头。
于夫人见她说得可怜,心里也觉凄惨,忙伸手扶起道:“我早料着克明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实在是老爷子近来因为内外的事情不顺手,满肚子不高兴,东拉西扯,不晓得怪哪一个好。算起来终是我们几个旧人倒霉,你看新来的这些狐狸精们闹得还像吗?个个都自己封了皇妃,终日打扮得妖妖娆娆,听说有的跟着女侍官进戏馆子去听戏,有的房里藏着私汉子,新近又运进炸弹来,闹得翻天覆地,外边都传遍了,只有老爷子一个人装聋卖哑,还拿着他们当宝贝,连大气也不舍得哈一声,将来糟糕的日子在后头呢!横竖我总看得见,不知怎样结局呢!就为了克明这事,我几次想叫他开恩,岂知等半个月也不见着面,我总替你留意就是了。”秋菱听夫人发了一阵牢骚,晓得有些靠不住,深悔自己走错了路,改向七姨处运动去了。
岂知老袁因为这两案虽说不相干涉,却有连带关系,且都碍着宫闱,本不愿深究。近来又由江振声从法使馆放出谣言,说是如果办了勾克明,必定大起交涉。老袁明知万无此理,乐得卖个人情,特派朱启钤、梁士诒向江朝宗宣布意旨。两人走到军政执法处,见此形状,晓得江朝宗果然误会,雷震春既已明白,当然不消再说。复又赶到步军统领衙门,老江还要诉原委,朱启钤道:“朝彦轻易动手,固然是他的卤莽,但阁下既然晓得此案棘手,嫁祸与人,这乱子都也惹得不小。”朝宗道:“此案虽说难办,事在人为,又何至于惹乱子呢?”梁士诒道:“阁下不不晓得么?现在主上特命我等前来,正为此事。”当把老袁不愿张扬的缘因,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请他从此不必再行提起,朝宗才觉得自己闹得没趣,怔了半晌,朱启铃道:“我看朝彦还算直爽的,倘若真个将案收下,彻底根追,一面却奏上一本,说是你逼迫他办的,那时你才吃不了兜着走呢。”
说得老江毛骨悚然,两人见他气已渐平,告辞而去。到底武人性情直率,从此老江非但不怪雷震春的巴掌,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便无形消减了。
阅者可晓得于夫人向秋菱说,宫中因为选了女官,连同一班候补妃嫔闹了许多笑话,果有这事么?原来老袁自从下令招选女官之后,一时报名的风起云涌,当即拣那有些姿色的选定六十名。但人数既多,必须有个首领,方能统率,又想起安静生曾有发起女子请愿团的功劳,便派她充了女官长。这安静生别字慈红,乃是山东峄县人氏,自幼也曾进过两年学堂,粗通文字。相貌虽不算美丽,也还有几分可取。到了十几岁上,出落得越是可人,性格又潇洒风流,雅善交际。见世界文化进步,醉心解放,尤乐与一班文人才士往来。当时北京女界中最著名的如朱三小姐,陈七奶奶,福三奶奶等,拿安静生比起来也不多让。因为与筹安会中薛大可有不解之缘,所以当那公民请愿的时候,得信最早,这一宗现成功劳,便便宜了她做个发起人。
安静生得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先去找寻她的同志萧志雄、邵安华两人,预备开会演说,好多邀几个团员,人数自然是越多越好。邵安华听了忙摇手道:“你不要又上了他们男子们的当,须知现在人心最是狡猾,咱们女子无论怎样聪明干练,总闹不过他们。你不看沈佩贞,在女界要算有些本领的了,中国二十二省,被她跑了一大半,上自大总统,下至都督省长,哪个不尊崇敬礼,现在到底还吃了男子的亏,弄得名利两伤的,我因此办事很为灰心。不要我们辛辛苦苦忙了一场,等到事成,却叫他们去邀功,那才犯不着哩 !”安静安道:“姊姊仅管放心,谅不至此,这是我一个最亲密的朋友教我的,将来还要靠他的势力,很可有些希望。现在第一步办事,不过每人担认多招集几个姊妹,你想谁没有亲戚朋友以及左邻右舍?只要请她们签上一个名字,到了开会演说时,先要把这事的利益说明,妇女爱幕虚荣的多,自然没有不踊跃从事的。只要有了一二百人,我们这事就算成功,实在没人,也不妨捏造几个,哪个还来逐个查考呢?”萧邵二人方才答应。
果然不上一星期,各人都写了几十个妇女名字,贫富良贱各界都有,安静生便借了个地方开会,亲自登台演说,一时百几十对纤掌拍得异常清脆,这事便算达了目的。又由安静生去请薛大可捉刀,做了一篇请愿书,送了进去,从此安静生的大名,便简在帝心。所以这女官长的要缺,除了她还有别人么?
安静生自从入宫受职之后,那希旨承颜本是她的惯技,又大施其联络结合手段,不上一个月,已和宫中上下内外混得烂熟,头一个主子万岁,大有离了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之意。这班候补贵妃,心中虽然妒忌,面子上却不敢发作。
内中有个周姨,出身花柳场中,原名忆秦楼,在外面本是放荡惯的,进府之后,如同飞鸟入笼,时常郁郁不乐。老袁虽然十分怜爱,但自顾正在妙龄,对此白发老叟,终不免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感。况分宠的人又多,雨露均沾,每月也轮不到一宵,如何能够满足她的欲望?再加上体弱多病,几年以来从未生育,因此更加寂寞。近来听说老袁将登大宝,以为将来可以有贵妃御嫔的希望,借此稍解愁烦。谁知几次向袁皇帝面前撒娇撒痴的请封,老袁终是含糊答应,后来才打听得老袁的意思,将来后宫的阶级,以有子无子为断。凡属未经养过儿子的,最高不过封个才人。从此更加怨恨,终日坐在房里长吁短叹,只有安静生早看透她的心思,常来闲谈,讲些外事与她解闷,不久就弄出一桩笑柄来。正是:楚国秦楼原本色,紫宸青琐怨黄昏。
要知有何笑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