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甲戌侧批: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甲戌眉批: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旧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戌侧批: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甲戌侧批: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甲戌侧批: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甲戌侧批: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拔,似新出一人耳。甲戌眉批: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甲戌侧批: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甲戌侧批: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戌侧批:此一句是今古才人通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甲戌侧批: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甲戌侧批: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甲戌侧批: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甲戌侧批: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甲戌眉批: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甲戌侧批:“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甲戌侧批:“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甲戌侧批: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甲戌侧批:随笔带出,妙!字意可思。]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甲戌侧批: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甲戌侧批:借贾母心中定评。]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甲戌侧批:又夹写出秦氏来。]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甲戌眉批:如此画联,焉能入梦?]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甲戌双行夹批: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甲戌眉批:伏下秦钟,妙!]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甲戌侧批: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甲戌侧批:侯门少年纨绔活跳下来。]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甲戌侧批:此香名“引梦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甲戌侧批: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甲戌侧批: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甲夹批:艳极,淫极!]

芳气笼人是酒香。[甲夹批: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甲戌侧批: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甲戌侧批: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甲戌侧批:一个再见。]媚人、[甲戌侧批:二新出。]晴雯、[甲戌侧批: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甲戌侧批: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甲戌眉批: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甲戌侧批: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甲戌侧批: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甲戌侧批: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甲戌侧批: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甲戌双行夹批:开口拿“春”字,最紧要!]

飞花逐水流。[甲夹批: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

何必觅闲愁。[甲夹批:将通部人一喝。]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甲戌侧批: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戌眉批: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甲戌侧批: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戌侧批: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甲戌侧批:四字可畏。]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甲戌侧批: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甲戌侧批: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甲戌侧批: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甲戌双行夹批: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甲戌眉批: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甲戌侧批:奇极妙文。]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甲戌侧批:虚陪六个。]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甲戌侧批:正文。]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甲戌侧批:“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甲戌侧批:正文题。]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甲戌侧批:“常听”二字,神理极妙。]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甲戌侧批: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甲戌双行夹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堪叹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甲戌双行夹批: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甲戌双行夹批:却是咏菱妙句。]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甲夹批:拆字法。]

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甲戌夹批:此句薛。]

堪叹咏絮才,[甲戌夹批: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

金簪雪里埋。[甲戌双行夹批: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甲戌眉批: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众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甲夹批:显极。]

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运偏消。[甲戌双行夹批: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

千里东风一梦遥。[甲夹批:好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

得志便猖狂。[甲夹批:好句!]

金闺花柳质,

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

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旁。[甲夹批: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

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甲夹批:拆字法。]

苦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

家亡莫论亲。[甲戌双行夹批: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

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

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甲戌双行夹批:真心实语。]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戌眉批: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甲戌侧批: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甲戌侧批:为前文“葫芦庙”一点。]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甲戌侧批: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甲戌侧批: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甲戌侧批: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甲戌眉批: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甲戌侧批: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甲戌侧批: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甲戌侧批: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甲戌侧批: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甲戌侧批: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甲戌侧批:好香!]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甲戌侧批:隐“哭”字。]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甲戌双行夹批:女儿之心,女儿之境。]

无可奈何天。[甲戌双行夹批: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浆满泛玻璃盏,玉 号 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甲戌侧批: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甲夹批: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甲戌侧批: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甲戌眉批: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耳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甲戌眉批: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甲戌侧批: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甲戌侧批:“愚”字自谦得妙!]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戌双行夹批: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副末等套,累赘太甚。甲戌眉批:“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甲戌眉批: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戌侧批: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戌眉批: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甲夹批:悲险之至!]  。鄯 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甲戌侧批: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甲戌眉批: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甲戌侧批:妙卿实当得起。]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甲戌侧批: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甲夹批:至语。]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甲戌双行夹批: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甲夹批:末句、开句、收句。]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戌侧批: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甲戌眉批: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甲夹批:见得到。]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甲夹?: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甲戌侧批:六朝妙句。]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甲戌侧批: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甲戌双行夹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收尾·飞鸟各投林][甲戌双行夹批:收尾愈觉悲惨可畏。]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甲戌侧批:二句先总宁荣。]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甲戌侧批: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甲夹批: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要歌副曲。[甲戌侧批: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戌侧批: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甲戌侧批: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甲戌侧批:”好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甲戌侧批: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甲戌眉批: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甲戌侧批:说得恳切恰当之至!]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甲戌侧批: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甲戌侧批: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甲戌侧批: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 i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甲戌侧批: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甲戌侧批:机锋。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甲戌侧批: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