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盛生

盛生,秀水人,忘其名字。性仁厚,生平未尝忤物。有族兄作令于粤,盛依其署,以代笔墨之劳。与邑丞某公善。

一日,丞置酒邀盛饮。隶进馔上肴,忽失手堕碗, 羹污盛衣。丞怒,呼阍入,以铁索系隶项,谕拴之大堂,俟筵毕而后杖之。盛愉然无怨色,且从容进曰:“失出无心,法为可贷。衣虽染污,濯亦无损。且公今日为某开筵, 而彼受责, 是某贻之祸也,某心何安? 幸勿怒,请恕之。”丞犹不听。盛反复排解,丞怒稍息。盛立促唤隶至,掣项索,释其罪而后已。

后逾年,盛从族兄载装移莅他郡。行至三日, 忽山路崎岖,行人稀少,日暮停骖逆旅。视传舍湫隘,邻居无几,心颇疑虑。无何,有数人汹汹然来,望门窥探而去。夜静,众皆熟睡,盛犹秉烛未寝。复有推帘入者,见盛熟视。盛方惊问,即反身出告同侣,咄咄不知何语,但闻应声诺诺, 哄然散去。盛不敢睡,守至天晓,相与登程。有一人立道旁,伺盛至, 尾行久之。

盛诘其故,曰:“君不忆翻羹碗污君衣者耶?”盖丞之隶,已去役而为盗矣,盛尚未知即夜所来者。复询其何为,其人曰:“ 此处多盗,惯劫行客;逆旅主人,皆其党也。昨夜先有数人,见宦客休止,邀约同伙十余人,谋劫行装。某视客中有君也,因叱退。

某在户外护守至晓。今宵投宿之区,尚有暴客,送君再过一程,方可无虞。君亦不可说与他人知也。”须臾不见。次日早行,其人又至,曰:“ 前途无恙,吾去矣。”盛欲持银酬之,其人即辞而去。盛告诸同人,咸叹盗中之有义,而敬盛之有厚德也。

盛又常收田租,非惟不加以刻,且见有难者,则免之。盛将往山东,夜舣舟江口,有盗?? 火破扉入舱。盛方寝, 自衾中闻声,探首出视。盗识为盛,即摇手止众勿入,曰:“ 不知君在此,是以冒犯。某虽不仁,不敢惊扰长者。”掉头而去。盛急问曰:“ 子何人斯而认我也?”其人在舱外应曰:“收租如君,贫农可无虑饥矣。”盖盗之中有佃田者,一舟数客,赖之以安。

由是而知天之生人也,具有天良; 而人之在世也, 当行厚道。莆田林亨大先生,临终训子孙曰:“但愿汝曹时时学一吃亏尔。”味其言, 鉴盛生事, 真圣贤见到语。彼夫以苛刻为能者,当猛省焉而痛悛可也。

刘 妪

刘妪者,所出姓氏及其夫名, 皆不得知,但相传籍隶无极云。

初,妪对门黄姓,家资丰厚, 有女幼字保定柳芳华之子和为妻。柳亦素封。迨芳华死,家遂贫, 和不能具婚资, 且难度日。徒步诣黄,冀其念翁婿之情,而周恤之。谁知黄闻柳贫,早有悔心;见和往投,嘱阍者拒不纳。

保定至无极,相距数百里。和之来,未裹三日粮, 衣履敝穿,彳亍门外,冷风刺骨,饥火烧心,进退无路, 惟欲觅死。妪见之,问其所来,和告之故。妪怜而留于家,具食焉。又诣黄所,谓黄曰:“贫富,命也。富者有时而贫,岂贫者遂不复富哉?

柳郎既为君家婿,不能因其贫而改婚于女。今迢迢远来,理宜收恤。若以贫而弃之,则为不义,且难逃乡邻物议。予观柳郎,境况虽苦,而相貌清秀。厄运退,自有佳趣也。君即不订婚期,亦宜赠资以遣之。”反复开导,黄终不听。

妪归,检箧中所获钱三百, 授和令归。黄女知父有悔婚意,恒涕泣不食,誓不他适。后黄遭盗劫,室中席卷一空;不逾年,又涉大讼,家遂萧条。谋质女于西贾,议聘五十金,已交纳矣。女闻之夜遁,垢面乞食,而赴保定,诣夫家,与和合卺焉。

黄觅女无耗,资财已散用过半。西贾疑其匿女吞金,欲扭黄赴官。黄有口难辩,只得券宅作偿而后已。

和自女合婚后,家忽暴富,且登贤书,车马盈门,较昔年父在犹??赫也。念妪旧德, 爰命驾诣无极, 报以百金。衣装华丽,仆马美都,阗溢街巷。黄夫服闻之,懊悔自伤。恐其来订婚期,女已无存,从何答应,闭户不敢出窥。妪初不知女之已归和也,亦防其倩妪传情,订期迎娶。遂杀鸡为黍,沽酒话旧,细述黄氏家贫,质女于贾,女遁无踪,深为欷??。和但侧目而听,亦不实告;促妪治装,载以俱归。入门见女大骇,女缅陈其详。妪曰:“ 有此美志,应有此善报也。”女又为妪制新衣,上下华好。留数日,遣仆马送之归。

妪诣黄报女耗,黄私喜女有下落, 而无颜见婿,且难入女之门也。因令妻伪为卖花者,偕妪诣和家。母女相见,而不敢使和知。一日, 黄妻方与女坐,和入, 不及走避。和怒叱詈。妪急进曰:“ 此老身瓜葛卖花者。”和始霁颜令坐。妪急同黄妻回家,其妻怨夫之不应质女于贾也,致女不敢认母,终日嘈嚷。

妪念黄妻之无他也,过和,再三劝导。始命妪引黄夫服偕至保定,而认翁婿焉。

吁! 未来之事,难定也。若以目前之境,而定终身,则失之远矣。故史载朱翁子苏秦二传,专叙其贫苦轻视之状,后叙富贵谄迎之况,以醒当世之昏迷。和之事,盖近之矣,故记之。

夏 夫 人

夫人姓夏,东昌人,适同邑虞小思。虞以贸易,衣食粗可温饱;后以子贵,封夫人。

邑有王心斋,宦裔也。有女纫针, 自襁褓中, 论婚于同邑傅孝廉之子阿卯为妻。后孝廉移居,官于闽,音耗久沦。王贫无以为生,贷金于邻居富室黄氏,作小负贩,途中遇寇,资尽掠去。黄积算子母,约三十金。黄艳王女纫针,谓王曰:“ 贷已久矣,当速还。能偿即偿之,不能,以女纫针质作妾。”王妻范氏闻之,即携女赴母家,求救于两弟,两弟置不理。范氏偕女大哭于途。过虞氏之门,值夏自外来,悯其哀而问之。范呜咽以陈。夏款邀至室,知母子尚未朝食,便为具餐,且许代谋偿金,订以三日。范母子感泣而归。

越二日,夏典质兼至,方满其数,未敢告诸其夫。至夜,裹金置枕上,以待次日范来相付。谁知盗入,他无所亡, 惟劫金去。夏思既无以应范之急,若令夫知,必遭辱詈,冤难申诉,即自经死。

其夫骇妻之经由何异,思平日伉俪之情颇笃,并无龃龉之事,宁与邻居饶舌? 正在查问间,适范至惊泣,虞询知其详,方知有措金之事。

纫针闻夏之死也,昼夜不食不寝,哭不绝声。夏既殡,纫针出而哭诸墓,一恸遂绝。

忽然天雨,大雷击破夏棺, 夏苏,纫针亦苏。而北村有马大者,被雷击毙,背有字云:“ 偷夏氏金贼。”村人鸣于官,官赴验殓毕,搜其家,得二十金;又械其妻,追足三十金,给虞领归。

夏仍如数付范,偿黄贷讫。纫针留居夏室,事夏, 恩爱过于所生。

无何,阿卯入闽籍,领乡荐,回里。成婚后,通籍为贵官,迎养夏氏,且教其子读书,成进士。

人以为天道之昭昭也,而吾为不然。夏一服人,而能闽难必解,见危必救;一言之下,虽千筹万计,必欲践其诺而后已,是真丈夫所为;岂以一雷击恶人,遂足以报其德哉? 盖天不示以劫寇,则赃不破;赃不破,则纫针之结终不得解矣。迨后夏子成进士,为显官,封夫人,此乃报夏之德也。于此乃见天道之昭昭也。

鞠 烈 服

烈服吕姓,掖县人,邑之士人女也。年十九, 归同邑鞠良栋为室。良栋父名标, 为武孝廉。家本不丰,当服入门时,孝廉父母在堂,服事祖翁姑,一如事翁姑。中馈之事,先于妯娌,味必适欢。暇则勤针黹,以佐两代甘旨。相夫子以成家,克尽服道, 甚得祖翁姑、翁姑欢心;妯娌亲戚, 咸相敬爱, 无间言。

迨后祖翁姑、翁姑相继逝世,哀痛毁瘠,过于诸服。未几分家,良栋业儒未成,去而服贾,常贸迁百里外。服代夫经理家事,无纤毫废失。

己未春,良栋得伯牛之疾,委顿床褥,刀圭无灵, 年余大溃。服侍汤药,濯垢污,顾寒暑昼夜不少懈。恒吁无默祷,愿以身代。谓良栋曰:“ 妾从君十年,未能为君育子嗣,此不祥之服也。君如不善,妾必相从地下,不作未亡人也。”良栋疮创脓溃,痛楚难忍,每欲自尽,以服伺侍严,而未得其间。

一夕,服偶倦,良栋即带悬梁上矣。服惊起解救, 而已无及。服引带自经。家人排闼入,见夫服俱殒。正欲移寝,而良栋忽苏,具道服之生前誓死相从,及己投环解救状,语毕而仍逝。时嘉庆庚申五月二十五日,服年二十有九。

此事非异,而记之何也? 余闻之友人,而未知其应得旌典否焉,记之以发潜光,即得旌之而知在一邑,记之播传天下,且可以励为服焉。

嫁祸自害

嘉兴某典肆中,一日,有青衣辈数人,袍服整洁,侍从皆小艾。入肆,问有朱提几何,答曰:“ 若有物质,不拘多寡, 具质之,奚必问资数也?”其人去。

移时,舁一箧至。延之入,启视之,皆黄金所制重器,灿烂耀目,约值不啻万金。对肆人而言曰:“此乃某府之物,缘主人有要需,欲质银三千。”肆人知若府之有是物也,允其质,而如数书券,平金交讫。既去,细视之,乃银胎而金衣也,然已无及矣。

肆中定议,凡质伪物而亏其本,摊偿于肆中执事人。此物亏金过多,而执事修工无几,即终岁停支,非十余年不能清此赔项。而依肆度活者,家口赖何养赡? 咸皆瞪目呆痴。肆主出,见众执事之形,问之,具以情告。肆主亦以赔金数多,不能令其枵腹从事。因念彼以伪物诳金,必不来赎,乃生一计,令各执事不许声张,命另书伪券,密弃诸途,俾行路者拾之,必将利其中之所赢,而具资以赎焉,则嫁祸于人矣。

早起,有某生赴市,拾焉。视券中之质本甚大,意必贵介所遗,若赎而鬻之,获利必厚。无如家仅口,并无余资,遂欣欣然谋诸亲友。咸皆念某生平日之清正谦和,乐与凑银以赎,使之得利,以丰其家,均皆允诺。生邀亲友同至肆中, 持券向问,请开箧以视。肆中人曰:“当仅两日,即来看物,足下宁能买此券乎?”曰:“ 然。”肆中人即发箧陈示,且炫称物之贵重,以歆动之。归即凑三千金与生,生加子金,依券赎回。载而鬻诸五都之市,历视数家,俱曰伪金,竟无售主。砍而验之,乃白金为胎,外裹黄金许厚,计所值不过数百金。某生计鬻以肥家,今倾家不足以偿贷,号哭而回。

次早,徘徊河干,赴水觅死。忽有过而问者曰:“ 子非赎伪金者乎?”曰:“ 子何以知之?”曰:“ 吾见子之形而知之也。子即回家,携所赎伪金,随我而往,必获偿子之资,毋戚也。我在此候汝,然勿令人从而来。”生思鬻伪金,死也; 不鬻,亦死也,不如即并其伪而弃之,因从其言,回家携伪金而从,听其所为。

携生同登小舟,行一昼夜, 其人先登岸。入门有顷,数人出,向舟揖生登舟,引进其门。见堂高数仞,廊庑华丽,盖即向当质金之家也。舁进质物, 验视无讹, 谓生曰:“子之累不少矣。”设宴款待,留数日,计偿质及子金外,又赠资斧,遣之归。

生于是得无苦。

不数日,前青衣者,忽挟资持券,至某肆中,取所质物。肆中大惊,肆主无策可解,愿受罚赔,丧资数万,乃完其事。肆中资本一空。肆主曰:“ 吾怜众执事之不能受此重赔,而设此计也,谁知自拆其肆,此亦数也。”付之一叹而已。

后逾年,金陵某典肆, 亦有质伪金器, 一如禾中故事。肆主曰:“ 禾中肆欲脱己害而陷人,其心尚可问乎? 不如隐忍焉,其失也犹小。”既而密金匠,仿其物而为之,轻重大小,一如所质,无少差异。越月始成。因号于众曰:“某质伪金,丧本已多,是物恰可以伪乱真,然难逃识者之目。与其见是物而欷??,不如毁此物而免害。”约某日携赴报恩寺,邀郡中各肆商,同往观之。众商阅毕,即炽火于鼎而冶熔之。众商不知其计也,郡中喧传其事。质金者闻物已毁, 心起讹诈, 具资持券来购。肆中人装若慌张,执券故为迟迟,质金者逼其平银而纳诸柜。须臾,举箧舁之,质者再四熟认,丧气而去。

吁! 同此一辙之事也,同设计以沽其害,一以丧肆,一得安全,盖视其心之正不正耳。天下欲嫁祸于人者,不至害人性命,或可幸而免尔;若欺人以贪,而设陷阱,彼堕术者,几至身家不保,冥冥中岂无照鉴在兹乎? 况禾商之计,只顾目前,未曾虑及事后,此下愚之智,祸之旋踵,已早见之,何足为诈也?

若金陵之商,可谓谲而不失其正,是真诈也已矣。

巧 脱

有服人与村中某甲通,无何,甲父亦与有私,夫皆不知也。

一日,甲侦夫他出,诣焉。方狎昵间,甲父至。甲自棂隙窥见,急匿床下,服出迎入。甫展叙,又遥见其夫自门外来, 服急以门旁木杖,授令向持,立于门中,作怒形,服举手作揽势,嘱勿声。夫人,见而问之,服即逆而告曰:“ 伊云子窃其银,入赌局,又负博进,索扰至家,欲绝其命。子惧而逃。云是奔匿我家,横来搜寻。我家非收藏捕亡者,宜劝令去。”夫闻之, 好言劝导。甲父听服言,而伪作不肯已之状。夫又婉转力解,释杖而去。服回首向床下呼曰:“ 小畜生,汝父去矣。赌乃败家,原不应为。子畏死,扰人闺闼,几惊怖煞人! 非我夫服,何以解此围也?”甲出,向夫服展谢而去。此事不便记其姓名,故虚之。

吁,是淫服之巧,可为极矣。惜乎不用于光明正大之区,而用于暗昧不明之地。吾恐此巧一行, 则胆愈大;胆愈大,则祸即至,况其为色欲乎? 彼其夫虽愚, 必有以愚而破其巧者矣。

鬼 贼

适有李丽亭来,谈及乾隆年间,广东电白县, 乡村民开小肆,晚则并钱计数,纳诸椟,防以管。次早启视,则缺。初疑家人服子私使也。咸曰:“ 钥掌汝身,睡则同睡,起则同起,谁来私使?”肆者以言近情,不加深究。

越日,又复如是,而刻刻防范。谁知防之紧, 而缺之者日日不断,或少一二百数,或少七八十数。肆者曰:“ 家人之窃,吾防之深矣,委无其事。若他人之窃, 宁不尽掠以去, 何取之廉也? 此乃鬼与怪也。”于是坐卧椟上以守。至三更, 见一披发赤足,隐约而来。大喝一声,影散无踪。因思日者所说小耗星,入其家则财渐失,以礼遣之则去。随宰牲荐肴以祭之,焚香??烛以祷之。失仍如前。

一夕,其妻入房,鬼竟狎昵,惊喊而散。由是举家不敢安寝。有髫龄子熟卧于床,鬼拉之起;子哭, 鬼即拳击。其母亟喊而抱之,子已毙。殓而埋诸野。肆乃控之城隍,不验。不得已,控之于官。官以捕风捉影事, 从何申理, 收其词搁诸案。

适有道士来,踵门而告之,曰:“ 子家有鬼, 吾能捉之。然必酬二百金,获后乃携。”肆者曰:“吾尽肆资而与,不上二十数。君抱道以安闾阎,毋存私以起利欲。”观者如堵,邻居曰:“ 果能捉邪,彼不能如命以酬,某等当集成百金以赠。”道士诺曰:“ 必须四十九日,并邀百人,夜必填满室中,乃得也。”

道士遂进肆,约夜静作法。至夜, 邻人悉至, 而道士既无法衣,又无法器,惟灯烛辉煌,对众诵经而已。诵至半月,忽见村中大烂葸站杂于中,道士即起而捉之曰:“子为患久矣,当受法。”烂葸倔强不服,道士曰:“子学掩身法也。掩身之法,有隙可掩,无隙即不能掩。故吾以百人填房,使子无可掩处,则真形露矣。子第知掩身法,而不知破掩法也。”若人俯首无辞。

径送之官,一一供认。究其殴死幼子,曰:“ 其子并未死,现在潮州某家,可往提之。”官曰:“ 子何以知其在潮也?”即严刑穷求,烂葸始吐实情,曰:“ 吾摄其子而鬻之。”官乃移关,果解来。传其父母至堂,子即欢笑而认父母。其父母心反游疑,向官禀曰:“ 吾子明明遭鬼打死,埋葬其尸,何复有子也?”又诘烂葸,曰:“此乃迷眼法也。吾以毙狗易其子矣。”官不信,带肆夫服往埋之所,掘而视之,果一毙狗。官曰:“地方出此大患,将来播传蔓延,害实无穷。吾当尽法治之。”立即带至众居稠密之处,杖殛完案。道士得酬之后,不知何往。

吁,妖法之为害不浅矣。彼以一身而仅学二法, 迷害一家,几至不可救解。若非此道,则肆者身家不保。然是道亦非正道也。鲁仲连曰:“ 所贵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一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士固如是, 道岂有货殖之道哉!

许 姓

昔有贾人许姓, 贸易于杭, 侨居望仙桥下。其妻面黄消瘦,初以为负疚也,药之勿瘳, 日轻夜重。倩妪命婢, 坐以伴病。未几,皆仆首斜身而倦。病者不宁,惊醒其夫。急呼妪婢不应,起而喊之,则醒。曰:“ 尔等何爱睡若斯也? 总之事不切己耳!”

次晚,自与妪婢同守。三更,阴风拂面,口即欠伸,急起而视,妪婢又睡眼朦胧矣。命嘘炉烹茶, 见幔帐风动,而其妻咿哑吮咂,即呼口干。婢进以茶,乃宁。夫疑有怪,乃邀友作伴,假棋守夜。急听瓦上急卷横来,声如桔槔,声止而房中阴风起矣。一友持剑起舞,觉阴风从门而出。许乃延道作法,更甚于前。控之城隍,亦复如是。日夕思何制治。

许与城都阃最善。闻其妻病,过谒以问。许细陈之,都阃曰:“ 是不难。”晚拨兵八名,持枪守视屋上。果见一怪物,身长四五尺,毛似狐而无足,由瓦上飞滚而来。齐向放枪, 只听得大喊一声,回滚而去。次早遍找踪迹, 在土墙垛上,得回铅弹七丸。尚少一丸。当晚,复如前夜守之。忽见瓦上滚来者,有十余怪,形恰短小子前。急齐放枪,回滚而散,后遂安静。

望仙侨与盐院公廨,相距不远。越日传说, 院内有怪吵扰,延道醮遣。又越数日,院之花园岩中,有一死怪,头尖而无眼耳口鼻,且无尾无足,身圆长四尺许,毛如狐貉, 腰伤一枪。

好事者剥皮分脔,烹而食之,味无他,酸而滑。夜间呜呜之声不绝,盖即许姓所击之怪也。其次晚成群而来者,乃怪之子孙也。院中吵扰者,乃怪受枪而养其伤, 众怪失惊, 而不安于穴也。剥烹分羹,夜间呜呜,盖伤类也。然此怪有头无尾,有身无足,不知何兽,余故载之,以俟博物君子。

水 莲 洞

粤西多洞府,水莲洞尊第一焉。洞在泗郡。郡无城墉,峭壁层蒙,悬崖沓翳,非无猛兽也,而无天栈可通;非无力樵也,而无云梯可驾。听潺之活活, 睹沙碛之鳞鳞,倚浅壁而疏衢,傍险溪而筑户。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其山之高也,朝见日来,午鸡已鸣;昼至暮观,月上危峰,恍若云升。其首邑为凌云者,盖即其状而名之也。

洞在城幅之西,舁舆而行,膏壤平砥,尽成榛旷荒芜;沃野腴坟,均作蔓墟牢落。俄闻湟汩汩, ??决, 舆人曰:“ 洞将近矣。”凹湾崎,鸟道百折,又闻,电击雷,舆人曰:”至矣。”

下车而拾级以升,渡板桥,凭竹栏,源泉滚滚, 不舍昼夜。

巨鳞泼剌,赤尾鼓腮,兴来者逆流而上,兴尽者顺溃而下。余也昭察其间,已洗尽胸中磅礴矣。缓步徐行,天然石壁,充塞洞门。不知谁施大手,而劈成崇垣也。

进洞而觑,玉磊高砌,绿茵平铺,千膝可容。一声大喝,响震岩谷,应彻洞虚。私喜今日之声,何其雄也;觉气犹未衰,尚可遨游天下矣。左有窄溪,下参巨石,其状如龙,迅增浇,涌湍垒跃,逆卷而登石巅,倒洒而成瀑布。幼时曾见神龙吸水布雨,亦犹是也。左侧坦漫十亩,玉柱贯顶,天若惧洞之崩,而故撑之柱之。东西倒垂千层白莲两朵,花大如缸。余命舆人覆水坳堂,影照如生; 虽巧匠雕琢, 亦不能有如是之精且都也。

韩文公曰:“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 今可不必诣太华峰而玩之矣。

舆人曰:“子可于花而击之,听其音而知其妙。”余乃持梃向左击,仿佛鼓音,向右而扣,俨然钟声。因与友人尽力叠击,何异丛林之勤功课乎? 天地生物之奇,于今始见之矣。

舆人曰:“ 循壁而前, 旁有小洞, 更有奇焉。”余因奇以求奇,不避艰险攀援,逆足而登。至洞而窥之,见丈大飞鹅,白羽翩翩,奋翼而倒栖于顶,令人爱慕无已。惜乎右军远矣,若使尚在,耳听播传,必携砚而来,接流洗墨,对鹅作书,亦不肯复作山阴人也。

舆人呼曰:“ 洞虽黑,可进之,百步有光,内胜桃源。行七日,可通南滇矣。”余曰:“情兴未除,其如足疲神倦何? 留待后时之游可也。”呜呼! 乾坤绝大,一望而知;石室之微,变幻不测。庄子所云“千里鹏,寸许芥舟,拟作逍遥之游”,不过幻想天开,何尝实有其事。今也龙盘于水,鹅挂于岩,莲垂于地,目之所见,胜于耳之所闻,余何幸而得此快游也! 然天之过于韬晦也,僻壤穷陬,谁来赏鉴;茅屋荒居,谁来点缀;鬼面蒙头,谁知吟咏,信可惜也! 友曰:“ 此乃天之所以全其佳也。鉴赏之中,未免残蚀;点缀之中,多近村俗;吟咏之中,恒起牢骚。与其逐世浮华,不如长守真璞。”余曰:“善。”载之以记游事,且征子论之高也。

三 戒

粤西河上,多三戒庙,最灵异。庙多蛇,大如指,碧色鲜润可爱,从不害人。或绕于梁,或踞于树,喜食鸡鸭之卵。民人进庙行香者,呼蛇为青龙,多以卵敲一小洞,悬之于树,蛇自食之。其神姓冯,浔州贵县人。冯之子孙,世出一活三戒。何以知之? 幼时已具不苟笑、不苟訾之形; 及成人, 忽而睡, 忽而醒。睡则不可呼,呼多厥逆;醒则面红如醉,酒气喷人。过庙视之,必有献牲酬神者,问其休咎,笑而不答。惜其寿皆不满三十。死之后,复有冯之子孙,睡而受享、醒而如醉者,至今不绝。询诸粤人,并客居于此者,啧称实有其事;且云蛇上于船,逆化为顺,客无不利,屡试屡验。奇哉! 死而为神、转世为人者有之,胡为不转于他族,而必世转于冯姓者,盖欲其子孙忘本耳。

顾 友

未可园先生至,见余假传奇消闲, 谈及苏友朱楚翘,在天井鹾使幕中,时有内务府荐来顾姓一友,延居记室,诙谐调笑,恬雅熙宁。

一日,有馈鹾使翡翠带钩,碧透于身,鲜浮于面,令人珍爱不已。邀友共鉴赏之。咸为希世之珍,不敢轻动,惟顾友视若淡然,执而玩之,失手下地,跌成三段。众皆失色,鹾使似有怒意。顾友曰:“ 不必惊惶。吾见公等甚美之而故玩之也。”即仆身捡起合之,口吹气而还原物, 一无伤痕。群讶其异,顾曰:

“此迷眼法也,何足为异。”越日,又以茶杯撒为磁片,命??僮检于几上,亦如前法完之。

然其饮食之量,减人大半。众曰:“先生之术精矣,何量之俭也?”顾曰:“ 食中无饱腹之味。与其食而不饱, 不若不食之为愈也。”众友曰:“ 先生能食百馒否?”曰:“ 能。”众曰:“ 能则陈洛滨戏治洞庭春以请;不能,则戏与席皆先生也。”顾曰:“ 诺。”

于是作百大馒头以进,对众一啖而尽。群骇而退, 密议之曰:

“视其身仅三尺,腹不容升,奚能藏此斗许之食乎? 此仍迷眼法也,不知移庋何处,某等当就狐半仙问之,可也。”

狐半仙者,善风角占,能知过去未来,名噪维扬。向占之,曰:“ 物尚在,不便径说。”众恳之, 半仙曰:“ 某日某时, 能使其不动一物,不行一事,可破其术。”众曰:“ 一时几何,欲其寂静,何难之有!”半仙曰:“ 馒在畜牲处阁上。”急还往视,果然。持向顾友曰:“ 馒未食,子以迷眼法,而加搬运法也。”顾哂曰:“ 我输矣。”携银倩众招戏修肴,以了前约。众曰:“ 即定于半仙所云之日,扮戏聚饮,某等可观其动静,且彼亦无暇行事矣。”

谁知正在观戏间,顾退进房。众即随视, 见其手持水烟袋,引火纸出。众以为喷烟无事,任之而已。谁知忽将纸煤扯分两条,先烧一条,顷刻黑云队起,大风席卷;又烧次条,雷电交作,霹雳一声,空坠一鼠,其大如狗。席众惊喧。回视顾友不见,进内细查无踪。众思发雷之后, 正半仙所云莫动之时也。遂即往观半仙,物在房空,不知往于何处。询之房家,曰:

“雷响时,见一物飞出。”众云大鼠即狐半仙也。鹾使翰至内务府问下落,复顾友无入京。此乾隆五十七年事也。

此事过近诳诞,奚可载入。然访朱楚翘,啧称诚实人也,素不行子虚之事,不谈无影之言。且自扬而来者,余尝过而问之,竟实有其事。可见天地之大,无所不有矣。

元 宝 飞

王丽明,行十五,粤东右翼镇总兵王浩江之孙,籍隶杭州,恂恂然长厚人也。承粤中煤商,历有年矣。携眷居佛山镇上。

嘉庆四年初夏,晴空无云,忽有元宝数百对,凭空飞舞,响声叮当不绝。市侩贾竖,舆子肩夫,引领群喧。须臾, 飞至王十五屋上, 似欲下去。众皆争趋其家,填街塞巷,击碎大门。

十五见势汹涌,恐残民命,急燃烛焚香,叩头跪告曰:“ 天佑寒家,骤赐金来;煌煌众目,攫取难禁;况在繁镇,居密民稠;庭院拥挤,蹂躏可危;若宝下地,命也有殃;乞神照鉴,收宝归藏。”

祷毕,宝渐渐高飞,往东南而去。

迄今二十年来,而十五安业如故,家不见丰。此乃藏宝之家,悖逆妄行,运转困否,宝尽飞出。天鉴十五之古道夙敦则助之,然于夜静宵寂之际,飞到其家,无人知觉;乃于通昼达旦之时,见宝飞来,有不攘夺乎? 一经致命,是助之而反以害之;故十五跪祷,宝即飞去也。吾闻十五之照人以诚, 博施济众,其后必尔昌尔炽矣。

金 二

金二,浙东山阴紫红山人,年半老,耳微聋,司灵山县咸埠事。与鄞友钱宝海,同室而居,分东西而睡,金栖东房,钱栖西房。

乾隆四十二年,时维夏五, 蚊蝇成市, 夕阳将颓。驱床上之蚊,而紧闭其帐。一夕,金如厕回,见帐悬钩上,疑为钱友娱玩,趋责之曰:“余耳虽聋,不闻虫音,然一蚊在床, 即不能睡。

子之玩未免过矣!”钱高声应曰:“闲则图玩,玩以取乐。余自晚辍箸以后,作书应人,未曾停笔,无暇行玩事。且启子之帐,无以取吾之乐焉,肯抉人忌而动人恼乎?”金犹疑,钱乃誓,始各就房而寝。

次早金醒,启目见床前竖一宝塔, 皆磁玻器皿堆成,约高七尺有余。毛骨悚然,急起开门,呼众友齐视。其架搭之精细,堆砌之玲珑, 虽非神工, 恰是鬼工, 莫不骇其异而讶其奇也。钱乃作诗以戏之曰:“ 邑号灵山佛国名,磁堆宝塔令人惊;从今虽把狐疑解,聋子中宵难合睛。”

此事不能辨其是鬼是邪,书之以待来者。

杏 树

浙江钱局前,有古杏二株, 大可三围。嘉庆三年, 五月五日,巳时,忽见烟从左杏树中出,初以为奇也,人皆望之。继而烟光渐大,火星直出,急扛水龙四座,吸水喷去,水愈涌而火愈炽,竟不能救。至未时而杏成灰炭矣。

夫杏性具火,故古人于夏时,取火于杏。今杏有三围,火性自旺;火由心发,水龙只可治其外,而不能息其心中之火,故烧尽耳。

虎口余生

浙宁镇海县姚墅山, 有一人, 遇大虎,爪抓其面, 走投洼下,虎含柴掩之而去。移时,若人死而复苏,虽负疼胆落,犹冀躲避逃生。抉柴撑起,急升大树上,蹲踞密叶中。见虎同一豹至,视柴开人无,虎与豹若失所望。豹即动身欲走,虎咬其尾而留之。虎乃东西四望,纵身上山,凡有凹曲之区,寻觅无踪。

虎回,豹怒目张牙, 向虎颔一口, 血流满地而死。豹即跑去。

盖虎以得人邀豹同啮,豹不见人,怨恨肆怒,故啮虎焉。若人见虎毙豹远,心宁下树,尽力负虎而归,剥皮献庙, 以作神褥;刳肉分邻,以尝野鲜。疗伤月余乃愈,然伤虽愈而颜面五疤犹存,咸呼为虎口余生。

夫虎,兽之至烈者;人,虎之最爱者也。今已入其穴,犹得其生,是若人之必有善可录,故使虎邀豹, 得脱其灾。是虎必啖人不少,故遣豹残命耳。后闻之土人,咸称姚墅山人,贫而至孝,穷不改正,死而复生,即此报也。

某 巡 检

直隶有邑令某某者,谳狱未周,宪鞫平反, 挽情求全。上司不屑获过而致冤, 如案达部邑。令亟入京都,与曹椽吏商救。吏细阅原案,曰:“官可保,酬必重。”邑令力薄,不如所索,竟至镌级罢退。后请捐复,选至贵州黔西县。

逾年,吏亦役满议叙,选贵州巡检。束装来任,谒见堂翁,状貌似熟,而姓氏各忘。及呈履历,县阅而问曰:“ 子即昔年以某案而索重酬之某吏乎? 子之才大,可佐我而治成尽善也。”

吏面有忸怩,心起战栗。然事到其间, 只可低心小意, 倍加恭敬,以尽属僚之礼。

吏又于同寅中,问知巡检驻扎之所,衙房坍塌,烟户疏稀,前选此任者,俱馆邑城,听县差遣, 以供口腹。吏亦如前。至三朝后,堂翁正声厉色曰:“ 国家画野分区,设官定职,不能因地劣而虚之也。子其速行。吾惟秉公执政,稍迟即直揭之,毋殆后悔!”吏不敢违拗, 一骑一从,勉强至彼。非无衙署,且无胥役,遣仆税居,一无隙室,亦无庙观寺院,惟有魁星阁一座。

于是官居阁上,仆居阁下。风雨堪蔽, 腥鲜无思, 只图冬去春来,假病回籍。

忽连日大雨,夜以继朝。寂寞凄凉,辗转反侧,揽衣而起,挑剔银,凭窗俯视,见檐溜滴处,白光闪闪。黎明,用竹签挑之,得金豆数十颗。乃于滴溜处, 挨次挑去, 合得金豆一筐。

心思命危境困,焉能发此巨财? 恐金不真。因裹二三十颗,命仆进城,就当质银,在肆易钱,购售用物。仆领命入城,如当向质。当主曰:“ 子欲当银若干?”答曰:“ 一金十银。”曰:“ 此生金也,必煅炼八折而成,当折减六折可也。”仆如其言而当之,易银购物而回。吏见仆去后,又自遍掘,竟得五六筐,积于阁上,曰:“ 果真金也。吾只知苦无可解,今喜出意外。”遂假病乞旋,安享在籍。

此事失其姓氏,以初事而论,亦不便载其姓氏。从知人各有命,失马得马,何足为意焉。

陈 秋 岩

陈锡光,字载之,号秋岩,浙宁镇海人也,乾隆辛巳进士。

其兄石麒故后,秋岩思慕不已,悲哀时切。一夕梦兄曰:“ 修短有数,过戚伤情,某弟兄尚有相见时也。”醒思幽明永隔,不及黄泉,从何相见? 是殆思之切而形于梦也。

后秋岩拣发岭南,路过英德, 探知执是县之政者, 乃辛巳同年刘某,遂登舟往拜。将近城隍庙,雷雨大作,入避焉。见神貌恰似兄形,回忆昔年,梦中兄言相见, 乃在此也。泪如雨下。须臾晴霁,进署,谒刘某,曰:“杏榜同年,岭南偕仕;初膺民社,政治茫然,型式当前,抑何幸也! 适问避雨邑庙,觇神貌恍似先兄,抑何奇也。”秋岩将旧梦一一告知, 并乞假金以祭之。刘为之洁修牲,同往奠。秋岩大加痛哭。刘慰解而回,曰:“吾与尔同年,尔兄即吾兄也。今得同莅一方, 将来遇疑案难决之时,可叨冥冥指示。”留秋岩小住一宿,亦备牲醴祭奠而散。后闻刘得贤声,赖城隍默诱之焉。

扬州王姓

明末时,扬州富室王姓,兵燹逃难,举家离散。至国朝定鼎,虽渐次回籍,而不得全归。后王之幼子长成,读书入庠,家徒四壁,眷口日繁,顾活不暇,功名无及。

康熙戊午科,友人邀赴乡试,王辞之。友曰:“学也,禄在其中。若得名登秋榜,则家自可养矣。”王曰:“安家非易,试费亦难。”友曰:“ 吾嘱吾家以应尔家,子随吾行,以供试用。晋省后温故收心,采风试笔,何如?”王乃同至江宁。

喧传相士其术如神, 友与偕往。相士曰:“公等功名尚早。”指王而言曰:“先生乃石崇再世。”王曰:“吾与黔娄相若,求一日之饱而不得,咿唔人何来巨富也?”相士又仔细观曰:

“子之运,应在八月三日起。当速回,过此即无佳机矣。”王乃附舟而归。

至八月三日,浙闽制军官眷过扬, 挽舟访觅王某, 乡人指引至家。见王曰:“ 老夫人相请。”王始骇之,继念相士之言,宁应在此,姑从之登舟。须臾揭帘请入,王叩见。老夫人曰:“ 兄弟暌违,已三十余年。家居何地,家景若何?”王一一述之。老夫人退取白镪五十镒,曰:“携去安家,尔即随我至署。”王归,告于家曰:“ 事亦奇哉。我何曾有姊,亦何曾有此显戚。今既呼我为弟,姑随至幕府,或转否为泰,亦未可知。”遂同至督署。

制军相见,竟行甥礼, 王益疑之,然不敢问其由。住居三月余,不过酒肉薰蒸,并无令掌执事。王思徒善口腹, 难沾滋膏,相士之言,未必尽验。惟有作渭阳之行,可冀琼瑰之赠,乃告辞。姊曰:“ 弟亦应归矣。”即令制军馈赆二百镒,明日备舟送行。

王又思区区二数,奚可致富,相士之言,不过虚誉耳。当晚,老夫人密邀王进,就耳低言曰:“ 吾乃子家丫鬟也。贼乱逃散,投托旗府,收以为??。制军乃吾亲子也。时念主恩,无从通信。今天假我缘,由扬经过,邀尔同来,认尔为弟者,欲避嫌耳。今赠二百金,焉足济汝之家。幸旧宅未改,昔年逃难时,先人在某某处,埋有银三十万,起之,可享安闲福也。尔时尚在襁褓,未知其隐。吾故密以告汝。”

王归,悉如其指而掘之,果成巨富。

夫人能终不忘始、贵不忘贱者,天下鲜矣,而况于服人乎?

今是服居至贵之位,而犹念极贱之地,使旧藏仍归故主,不惧识破出身之微者,其心地之厚,无过于此,宜其受一品之荣也。

人有善愿,天必从之。设王处极困之境,而旧宅鬻人, 则银归他姓;是服虽有善心,亦不能使王仍复旧璧。盖王之富贵,由天之成,夫人之善心而致之也。

海 马

嘉庆二年二月,广东南海县所辖九江,有海马浮潮而至。

长可九丈有奇,高可丈许。鳞甲蔽身,甲缝生毛,毛若青丝。

头与臁肋疏毛鲜甲,蹄大如斗,耳下有腮,尾与穿山甲相埒,色黑。古人谓马为钱连钱,或即是也。九江河不甚浅,而是马立于河中,全形俱见。居民喧异呼奇,胆大者掷石,拂其怒,乃翻身滚去,而傍岸百家尽没河化为湖。马即登岸啮禾数顷,不驱则仅伤禾,驱之则又翻身滚去,田成大池,结绳而测浅深,沉索至十二丈,方得至底。九江主簿李敬思上告抚军。朱石君先生,作文祭遣,安逸岁余。次年复起新宁,残蚀田禾,化田为池者,不下百顷。邑宰李安吉,四面设炮,轰击乃毙。剖肉分献上台,肉似牺牛,味亦相同,气腥,此鱼所化也, 并非海马。若海马气禀灵渊,受精皎月,追风逐电,越影超光,何至残虐为害哉?

鬼 书

刘秉政,湖南人, 学刑家言, 度支法, 就广西迁江李明府幕。未几,李公病逝。接任者乃李公刎颈至好,咸谓交代易易,谁知格外,期满而犹未清。李公子幼无知,刘受故托,不能违之而去。

一夕,初漏已起, 忽闻扣门, 司阍者启扃, 见头戴残红敝帽,腰系黄袱,乃迁江故差某某也。心惊目呆。差曰:“ 吾奉官命,特来投书,别无他事,请放心。”解袱检书,交与阍人。执而就灯视之,真主人亲笔,面开送刘师爷启。阍人益呆。差又催曰:“ 求带进书房,尚有主命,应须面回。”阍人战战兢兢,带至书房。刘尚未睡。将书呈上,刘亦惊曰:“奇哉! 幽明永隔,书从何来?”阍人曰:“ 专差送来, 候在门外求见。”刘揭帘命入。

差叩而起曰:“ 吾奉主命,求驾完结各事,夫然可归。并求赐复书。”刘曰:“ 官住何处?”曰:“ 仍在署内东斋。”差出,刘拆阅之。其书大略云“接任某,前有难时,吾曾竭力周全,曾假金应结,立有约券。今忘恩抹借,苛刻纠缠,明欺我子幼小,服女无知。

现存约券,在于书簏,烦检以理算,则交代自然明白。并恳将某大女许与某为媳, 两世交情, 亦必允从。将来贱眷归与不归,尚有依傍”云云。刘作书以复,给差赍回, 令阍人告知主母,检查书簏,果有此券。次日,刘持书券,细述观察并太守,群责接任之非,接任者亦胆落抵算。交代后,又赠银送李眷至省。刘又执柯, 将其大女许嫁而归。此乾隆五十四年事也。

现在鬼书尚在刘手。

夫无形为之鬼,今非特有形, 且有其书,是盖接任者欺死瞒生,令人难受,非书无以破其奸、压其诈矣。此乃二气之良能,造化之功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