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袷;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你看世上最误事的,是人身上这一腔子气。若在气头上,连天地也不怕,地也不怕,王法、官法也不怕,雯时就要取人的头颅,破人的家产。及至气过了,也只看得平常。却不知多少豪杰,都在气头上做出事业来,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间一日,少不得气也随他一日;活在世间百岁,气也随他百岁。倘断了气,就是死人。这等看来,除非做鬼,才没有气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脱这口气。试看那白昼现形,黄昏讨命的厉鬼,若没有杀气,怎么一毫不怕生人?只是气也有禀得不同。用气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禀了壮气、秀气、才气、和气,直气、道学气、义气、清气,便是天地间正气。若禀了暴气、杀气、颠狂气、淫气、悭吝气、浊气、俗气、小家气,便是天地间偏气。用得如法,正气就是善气。用得不如法,偏气就是恶气。所以老子说一个“元气”,孟夫子说一个“浩气”。元气要培,浩气要养。世人不晓得培气养气,还去动气使气,斫丧这气。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说一个’忍”字出来,叫人忍气。我尝对朋友说,那阮嗣宗是古来第一位乖巧汉子,他见路旁有攘臂揎袖,要来欧辱他,阮嗣宗便和声悦气,说出“鸡肋不足以容尊拳”这一名话来,那恶人便敛手而退。可见阮嗣宗不是会忍,分明是讨乖。看官们晓得这讨乖的法子,便终身不吃亏了。在下要讲这一回小说,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边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愤成名。

话说湖州乌程县义乡村上,有个姓穆的太公,号栖梧,年纪五十余岁,村中都称他是新坑穆家。你道为何叫做“新坑”?原来义乡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种山田的,全靠人粪去栽培。又因离城遥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只好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地残粪。这粪倒比金子还值钱。穆太公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在城中走,见道旁都有粪坑,我们村中就没得,可知道把这些宝贝汁都狼藉了。我却如今想个制度出来,倒强似做别样生意。”随即去叫瓦匠,把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诸事齐备,只欠斋匾。”因请镇上训蒙先生来题。那训蒙先生想了一会,道:“我往常出对与学生,还是抄旧人诗句。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杀人命的事体。”又见太公摆出酒肴来,像个求文的光景,训蒙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着酒杯,心里把那城内城外的堂名,周围想遍,再记不出一个字。忽然想着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学生题过匾,好吃个尽兴。”太公忙把臭墨研起来,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

训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太公道:“还有事借重哩!”袖里忙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蒙先生道:“可是要写门联么?”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有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公从置粪坑之后,到成个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俭用,有一分积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公独养一个儿子,学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馆读书。到他十八岁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题桥的女儿做媳妇。穆文光恋着被窝里恩爱,再不肯去读书。太公见儿子渐渐黄瘦,不似人形,晓得是儿子贪色,再不好明说出来。因叫媳妇在一边,悄悄分付道:“媳妇,我娶你进门,一来为照管家务,二来要生个孙子,好接后代。你却年轻后生,不知道利害,只图关上房门的快活。可晓得做公公的是独养儿子,这点骨血就是我的活宝。你看他近日恹恹缩缩,脸上血气都没得,自朝至夜,打上论千呵欠,你也该将就放松些。倘有起长短来,不是断送我儿子的命,分明是断送我的老命了。””媳妇听得这些话,连地洞也没处钻,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要走开;又怕违拗了公公,说他不听教晦,只得低了头,待公公分付完,才开口道:“公公说的话,媳妇难道是痴的、聋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妇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们在两处睡,这才方便。”穆太公见媳妇说话也还贤慧,遂不做声。

到得夜间,叫穆文光进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头也没了,睡到半夜,脚后冰凉,再不敢伸直两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辞道:“孩儿原该来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文,反要惊动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间睡不得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开那坑上的锁,若是你惊醒了我,便不得失晓了。极好的!极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儿两只脚,上床难得就热,怕冰了爹爹身体。”太公怒道:“你这不孝的逆种,难道日记故事上黄香扇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讲与你听么?”穆文光见老子发怒,只得脱去鞋袜、衣服,先钻到床上去。太公道:“你夜饭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这一口薄粥,反要吊得人肚饥,不如不吃罢。”太公道:“你这畜生,吃了现成饭,还说这作孽的话。到你做人家,连粥也没得吃哩!”太公气饱了,也省下两碗粥,就上床去睡。睡到半夜,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太公怕冻坏儿子,伸手去压被角,那知人影儿也不见了。太公疑心道:“分明与儿子同睡,怎便被里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梦?”忙坐起来,床里床外四周一摸,又揭开帐幔,怕儿子跌下床去,争奈房里又乌天黑地,看不见一些踪迹。总是太公爱惜灯油,不到黄昏,就爬上床去,不像人家浪费油火,彻底点着灯,稍稍不亮,还叫丫头起来,多添两根灯草哩!可怜太公终年在黑暗地狱里过日子。正是:

几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白发翁,

爱惜灯油坐黑夜,家中从不置灯笼。

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拌倒。及至到媳妇房门前,叫唤道:“媳妇,儿子可曾到你房里来?”那晓得儿子同媳妇,狮子也舞过一遍了。听得太公声气,穆文光着了忙,叫媳妇回说不曾回来。媳妇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为何反来寻取?”太公跌脚道:“夜静更阑,躲在那里去?冻也要冻死了。我老人家略起来片刻,还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么禁得起?”依旧扶着墙壁走回来,还暗自埋怨道:“是我这老奴才不是,由他两口

儿做一处也罢。偏要强逼他拆开做甚么?”眼也不敢闭,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纸,走出去开门,却不晓得里外的门都预先有人替他开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来道:“这门是那个开的,敢是有贼躲在家里么?”且又跑回内房,来查点箱笼,一径走到粪屋边,惟恐贼偷了粪去。睁睛一看,只见门还依旧锁着,心下才放落下千斤担子。

正要进去查问,接着那些大男、小妇,就如点卯的一般,鱼贯而入,不住穿梭走动,争来抢夺草纸。太公着急道:“你们这般人,忒没来历,斯文生意何苦动手动脚。”众人嚷道:“我们辛辛苦苦吃了自家饭,天明就来生产宝贝,老头儿还不知感激。我们难道是你家子孙,白白替你家挣家私的?将来大家敛起分子,挖他近百十个官坑,像意儿洒落,不怕你张口尽数来吃了去!”太公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笑脸赔不是,道:“诸兄何必发恼,小老儿开这一张臭口只当放屁。你们分明是我的施主,若断绝门徒,活活要饿杀我这有胡子的和尚了。”众人见他说得好笑,反解嘲道:“太公即要扳留我们这般肯撒漫的施主,也该备些素饭粉汤,款待一款待,后来便没人敢夺你的门徒。”太公道:“今日先请众位出空了,另日再奉补元气如何?”众人才一齐大笑起来。太公暗喜道:“我偶然说错一句话,险些送断了薄根,还亏蓬脚收得快,才拿稳了主舵。”正是:

要图下次主顾,须陪当下小心。

稍有一毫怠慢,大家不肯光临。

你道穆太公为不见了儿子,夜里还那样着急,睡也不敢睡,睁着眼睛等到鸡叫,怎么起来大半日,反忘记了,不去寻找,是甚么意思?这却因他开了那个方便出恭的铺子,又撞着那班鸡鸣而起抢头筹的乡人,挤进挤出,算人头帐出算不清楚。且是别样货物,还是赊帐,独有人肚子里这一桩货物,落下地来,就有十中的纹银。现来做了交易,那穆太公把爱子之念,都被爱财之念夺将去,自然是财重人轻了。况且我们最重的是养生,最经心的是饥寒。穆太公脸也不洗,口也不漱,自朝至夜,连身上冷暧,腹内饥饱都不理会。把自家一个血肉身体,当做死木槁灰,饥寒既不经心,便叫他别投个人身,他也不会受用美酒佳肴,穿着绫罗缎胥。既不养生,便是将性命看得轻。将性命既看得轻,要他将儿子看得十分郑重,这那里能够?所以,忙了一日,再不曾记挂儿子。偏那儿子又会作怪,因是暗地溜到自家床上来睡,恐怕瞒不过太公,他悄悄开出门去,披星戴月,往城里舅舅家来藏身。他这舅舅姓金,号有方,是乌程县数一数二有名头吃馄钝的无赖秀才。凡是县城中可欺的土财主,没有名头要倚靠的典当铺,他便从空捏出事故来,或是拖水人命,或是大逆谋反,或是挑唆远房兄弟、叔侄争家,或是帮助原业主找绝价,或是撮弄寡妇孤儿告吞占田土屋宇。他又包写、包告、包准。骗出银子来,也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也有平对分的。这等看起来,金有方倒成了一个财主了,那里晓得没天理的钱,原不禁用的。他从没天理得来,便有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又比他强,算计又比他毒,做成圈套,得了他的去。这叫做强盗遇着贼偷,大来小往。只是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如何样强、算计如何样毒,也要分说出来,好待看官们日后或者遇着像金有方这等绝顶没品的秀才,也好施展出这软尖刀的法子,替那些被害之家少出些气儿。你道为何?原来金有方酷性好吊纸牌,那纸牌内百奇百巧的弊病,比衙内不公不法的弊病还多,有一种惯洗牌的,叫做药牌,要八红就是八红,要四赏四二肩,就是四赏四二肩,要顺风旗,就是顺风旗。他却在洗牌的时候。做端正了色样。对面腰牌的,原是一气相识。或有五张一腰的,或有十张一腰的,两家都预先照会,临时又有暗诀,再不得错分到庄上去。

近来那三张一腰的叫做“薄切”。薄切就要罚了。纵有乖巧人看得破,争奈识破他一种弊病,他却又换一种做法,那里当得起几副色样。卷尽面前筹码,就霎时露出金漆桌面来。故此逢场吊牌,再没有不打连手做伙计的。若是做了连手,在出牌之时,定然你让一张,我让一张,还要自家灭去赏肩。好待他上色样。有心要赢那一个人,一遇着他出牌,不是你打起,就是我打起,直逼得他做了孤寡人才歇手。你想,这班打连手的还如此利害,那做药牌相识人的,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样么?金有方起初也还赢两场,得了甜滋味,只管昼夜钻紧在里面。后来没有一场不输,拼命要去翻本,本却翻不成,反尽情倒输一贴,将那平日害人得来的银钱,倾囊竭底的白送与那些相识,还要赔精神、赔气恼,做饶头哩!俗语说的好,折本才会赚钱。金有方手头虽赌空了,却被他学精了吊牌的法子。只是生意会做,没有本钱,那些相识吊客,见他形状索莫,挤不出大汤水来,也就不去算计他。反叫他在旁边拈些飞来头。一日将拈过的筹码算一算,大约有十余两银子。财多身弱,又要作起祸来,忙向头家买了筹码,同着三个人,在旁边小斗。正斗得高兴,只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道:“乡间穆小官人到了。”金有方皱着眉头,道:“他来做甚么?也罢。叫他这里来相会。”小厮便走出门去请他。我想,人家一个外甥来探望,自然千欢万喜。金有方反心中不乐,是甚么缘故?

原来穆太公丧妻之时,金有方说是饿死了妹子,因告他在官,先将穆家房奁囊橐,抢得精一无二。穆太公被这一抢,又遭着官司,家计也就淡薄起来。亏得新坑致富,重恢复了产业,还比前更增益几倍。那金有方为着此事,遂断绝往来。忽然听得外甥上门,也觉有些不好相见。正是:

昔日曾为敌国,今朝懒见亲人。

话说穆文光到得金有方家,舅母留他吃朝饭,小厮回来请:“官人在间壁刘家吊牌,不得脱身。请过去相会哩!”穆文光就走出门,小厮指着道:“就是这一家。小官人请立着,待我进去通知一声。”穆文光立在门前,见有一扇招牌,那招牌上写着:“马吊学馆”。穆文光道:“毕竟我们住在乡间,见识不广,像平时只晓得酒馆、茶馆、算命馆、教学馆、起课馆、教戏馆、招商馆,却再不知道有马吊馆。这马吊馆是甚么故事?”

正在那里思量,小厮走出来道:“小官人进来罢。”穆文光转了几个弯,见里面是一座花园,听得书房里、厅里、小阁里、轩子里,都有击格之声。听那声气又不是投壶声,又不是棋子声,又不是蹴球声,觉得忽高忽下,忽疾忽徐,另是一种响法。小厮指道:“那小阁里便是。”穆文光跨进阁门,只见内里三张桌儿,那桌儿都是斜放的,每张桌儿四面坐着秃头亵衣的人,每人手内拿着四寸长、三寸郭的厚纸骨,那厚纸骨上又画着人物、铜钱、索子,每人面前都堆着金漆筹儿,筹儿也有长的、短的,面前也有多的、少的,旁边又坐着一个人,拿了棋篓儿,内里也盛着许多筹码,倒着实好看。穆文光见了金有方,叫声:“娘舅”,深深作下揖去。金有方一面回个半礼,手中还捏着牌,口里叫道:“我还不曾捉。”慌慌张张抽出一个千僧来,对面是桩家,忙把他的千僧殿在九十子下面,众人哄然大笑。金有方看了压牌,红着脸要去抢那千僧,桩家嚷道:“牌上桌,项羽也难夺,你牌经也不曾读过么?”按着再不肯放。金有方争嚷道:“我在牌里用过十年功夫,难道不晓得压牌是红万,反拿千僧捉九十子么?方才是我见了外甥,要回他的礼,偶然抽错了。也是无心,怎便不肯还我?桩家道:“我正在这无心上赢你,你只该埋怨你外甥,不该埋怨别人。”众人道:“老金,你是赢家,便赔几副罢了。”只见桩家又出了百老,百老底下拖出二十子,成了天女散花的色样。侧坐的两家道:“我们造化,只出一副百老,虽的尽是老金包了去。”金有方数过筹码,心中不平道:“宁输斗,不输错。我受这一遭亏不打紧,只是把千僧灭的冤枉了。”正是:

推了车子过河,提了油瓶买酒。

错只错在自家,难向他人角口。

原来那纸牌是最势利的,若是一次斗出色样来,红牌次次再不离手。倘斗错了一副,他便红星儿也不上门。间或分着一两张赏肩,不是无助之赏,就是受伤之肩。撞得巧,拿了三赏,让别家一赏冲了去。夺锦标倒要赔钱。可见鸽子向旺处飞,连牌也要拣择人家,总是势利世界,纸糊的强盗,还脱不得势利二字。金有方果然被这一挫渐渐输去大半筹码。穆文光坐在旁边,又要问长问短。金有方焦躁道:“你要学吊牌,厅上现有吊师,在那里开馆,你去领教一番,自然明白,不必只管问人。”穆文光是少年人,见这样好耐子事,他怎肯放空?又听得吊牌也有吊师,心痒不过,三步做了两步,到得厅上。见厅中间一个高台,上面坐着带方巾、穿大红鞋的先生。供桌上,将那四十张牌铺满一桌。台下无数听讲的弟子,两行摆班坐着,就像讲经的法师一般。穆文光端立而听,听那先生开讲道:“我方才将那龙子犹十三篇,条分缕析,句解明白,你们想已得其大概。只是制马吊的来历,运动马吊的学问,与那后世坏马吊的流弊,我却也要指点一番。”众弟子俱点头唯唯。那先生将手指着桌上的牌说道:“这牌在古时,原叫做叶子戏,有两个斗的,有三人斗的,其中闹江、打海、上楼、斗蛤,打老虎、看豹,各色不同。惟有马吊,必用四人。所以按四方之象,四人手执八张,所以配八卦之数,以三字而攻一家,意主合从;以一家而赢三家,意主并吞。此制马吊之来历也。若夫不打过桩,不打连张,则谓之仁。逢桩必捉,有千必挂,则谓之义。发牌有序,殿版不乱,则谓之礼。留张防贺,现趣图冲,则谓之智。不可急捉,必发还张,则谓之信。此运动马吊之学问也。逮至今日,风斯下矣。昔云闭口叶子,今人喧哗叫跳,满座讥讽。上一色样,即狂言‘出卖高牌’,失一趣肩,即大骂‘尔曹无状’。更有暗传声,呼人救驾,悄灭赏,连手图赢。小则掷牌撒赖,大则推桌挥拳。此后世坏马吊之流弊也。尔等须力矫今人之弊,复见古人之风,庶不负坛坫讲究一番。”说罢就下台,众人又点头唯唯。

穆文光只道马吊是个戏局,听了这吊师的议论,才晓得马吊内有如此大道理。比做文章还精微,不觉动了一个执贽从游之意。回到小阁里,只见母舅背剪着手,看那头家结帐,自家还解说道:“今日威风少挫,致令无名小卒,反侥幸成功。其实不敢欺我的吊法。你们边岸还不曾摸着。”众人道:“吊牌的手段,只论输赢。你输了自然是手段不济。”金有方道:“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只为错捉了九十子,我心上懊恼,半日牌风不来。若说手段不济,请问那一家的色样,不是我打断。那一家的好名件,不是我挤死?你们替我把现采收好,待老将明日再来翻本。”说罢,领了穆文光回家。在下曾有《挂枝儿》,道那马吊输了的:

吊牌的人,终日把牌来吊,费精神,有甚么下梢?四十张打劫,人真强盗。头家要现来,赢家不肯饶。闷恹恹的回来,哥哥还有个妻儿吵。

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边,学好学歹,我也不暇分说。且说那穆太公,自儿子出门之后,只道是儿子躲往学堂里去。及至夜间,还不见归。便有几分着忙。叫人向学堂里问,道是好几日不曾赴馆。太公此时爱财之念稍轻,那爱子之念觉得稍重。忙向媳妇问道:“我老人家又没有亲眷,儿子料没处藏身,莫不是到崔亲家那边去么?”媳妇道:“他一向原说要去走走,或者在我父亲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许久不看见亲家,明日借着去寻儿子,好探一番。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妇,我今夜数下三百张草纸,你明日付与种菜园的穆忠,叫他在门前给散,终究我还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饭,就在门缝里看着外边,若是余下的草纸,不要被穆忠落下,还收了进来要紧。”媳妇道:“我从来不走到外厢,只怕不便。”太公道:“说也不该,你不要享福太过。试看那前乡后村,男子汉散脚散手,吃现成饭。倒是大妇小女在田里做生活。上面日色蒸晒,只好扎个破包头;下面泥水汪洋,还要精赤着两脚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岁,不知见过多多少少,有甚么不便?”媳妇见太公琐碎,遂应承了。太公当夜稳睡,到得次日,将草纸交明媳妇。媳妇道:“家中正没得盐用,公公顺便带些来。我们那半山村的盐,极是好买。”太公道:“我晓得。”遂一直走出来,开了粪屋锁,慢慢向田路上缓步去。

约略走过十余里,就是崔题桥家。到得中堂,崔亲母出来相见,问罢女儿,又问女婿。太公见他的口气,晓得儿子不曾来,反不好相问,要告别出门。崔亲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肯。辞得脱身,欢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东西,少不得崔亲家到我家来,也要回礼,常言说得好,亲家公是一世相与的,若次次款待,连家私也要吃穷半边哩!还是我有主意,今日茶水总不沾着,后日便怠慢了亲家,难道好说我不还席?”这穆太公一头走路,一头捣鬼,又记起媳妇叫他买盐,说是半山村的盐好买,他从来见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旁站里买了。又见那店里,将绝大的荷叶来包盐,未免有些动火,也多讨了一个荷叶拿在手里。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来。再走几步,越发痛得凶。

原来穆太公因昨日忍过一日饥,直到夜间,锁上粪屋门,才得放心大胆吃饱,一时多吃了几碗,饮食不调,就做下伤饥食饱的病,肚里自然要作起祸来。毕竟出脱腹中这一宗宝货,滞气疏通,才得平复。穆太公也觉得要走这一条门路,心上又舍不得遗弃路旁,道是:“别人的锦绣,还要用拜贴请他上门来,泄在聚宝盆内,怎么自家贩本钱酿成的,反被别人受用?”虽是这等算计,当不得一阵阵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妇人养娃子将到产门边,醉汉吐酒撞到喉咙里,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韩信想不到的计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急急将那一个饶头荷叶,放在近山涧的地上,自家便高耸尊臀,宏宣宝屁,像那围田倒了岸,河道决了坦,趋势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块瓦片,寒住口子,从从容容系上裙裤,将那荷叶四面一兜,安顿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扎得端正,拿着就走。可煞作怪,骑马遇不着亲家,骑牛反要遇羊,远远望见崔题桥从岸上走来。穆太公还爱惜体面,恐怕崔题桥解出这一包来,不好意思。慌忙往涧里一丢,上前同崔题桥施礼。崔题桥要拉他回家去,说是:“亲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里还学陈仲子的廉洁,已是将到半途,可肯复转去赴楚霸王的鸿门宴么?推辞一会,崔题桥又问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公回说是盐,崔题桥道:“想是亲家果然有公务,急需盐用,反依遵命,不敢虚邀。”穆太公多谢了几句,便相别回家。心中懊恼道:“我空长这许多年纪,再不思前想后,白白将一包银子丢在水里也不响。像方才亲家何待大方,问过一句便丢开手。那个当真打开荷叶来看?真正自家失时落运,不会做人家的老狗骨头。”穆太公暗自数骂一阵,早已到家了。正是:

狭路相逢,万难回避。

折本生涯,一场晦气。

且说穆太公前脚出门,媳妇便叫穆忠在门前开张铺面,崔氏奉公公之命,隐着身体在门内,应一应故事,手中依旧做些针指。忽听外面喧嚷之声,像是那个同穆忠角口。原来喧嚷的是义乡村上一个无赖,姓谷,绰号树皮,自家恃着千斤的牛力,专要放刁打诈,把那村中几个好出尖的后生,尽被谷树皮征服了。他便觉得惟我独尊,据国称王,自家先上一个徽号,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可怜那村口原是山野地方,又没得乡宦,又没得秀才,便这等一个破落户,他要横行,众人只好侧目而视。虽不带纱帽,倒赛得过诈人的乡宦;虽不挂蓝衫,反胜得多骗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见他还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惧、一分奉承哩!偏那穆忠坐在坑门前,给发草纸,他就拿出一副乔家主公的嘴脸,像巡检带了主簿印,居然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肃起主簿堂规,装起主簿模样来。那谷树皮特地领了出恭牌。走到新坑上,见穆忠还在那边整顿官体,他那一腔无明火,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捏着巴斗大的拳头,要奉承穆忠几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轻动亵尊。先发挥他一场,若是倔强不服,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来赔礼。”指着穆忠骂道:“你这瞎眼奴才,见了我谷大官人,还端然坐着不动,试问你家主公,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地来,远远便立起,口口声声叫官人,草纸还多送几张,鞠躬尽礼,非常小心。你这奴才,皮毛还长不全,反来作怪么?”穆忠回嘴道:“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若个个要立起身,个个要叫官人,连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干了。”穆忠还不曾说完,那边迎面一掌,早打了个满天星。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谷树皮揪过头发,就如饿鹰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动弹,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

崔氏看见,只得推开半扇门,口中劝道:“小人无状,饶恕他这遭罢。”谷树皮正在那里打出许多故事来,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抬头一看,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住手,忙同崔氏答话。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便堆下满脸笑容来,也还是泥塑的判官,纸画的钟馗,怎不教人唬杀?崔氏头也不回,气喘喘走回卧室内,还把房门紧紧关住。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及至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复那些剩气残恼。恰遇穆太公进门,问了缘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打上几虚掌,又向谷树皮作揖赔不是。谷树皮扯着得胜旗,打着得胜鼓,也就洋洋踱出门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古语真说得不差的,我才出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来。还喜我归家劝住,不然连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难道不知他是个活太岁,真孛星,烧纸去退送还退送不及,反招惹他进门降祸么?”又跑进内里,要埋怨媳妇。只见媳妇在灶下做饭,太公道:“我也不要饭吃,受恶气也受饱了。”崔氏低声下气问道:“公公可曾买盐回来?”太公慌了,道:“我为劝闹,放在外面柜桌上,不知可有闲人拿去?”急忙走出来,拿了盐包,递与媳妇道:“侥幸!侥幸!还在桌上,不曾动。煎豆腐就用这新盐,好待我尝一尝滋味。”崔氏才打开荷叶,只闻得臭气扑鼻,看一看道:“公公去买盐,怎倒买了稀酱来?”太公闻知,吓得脸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脚起来,恨恨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时眼花,看得不真,重复端详一次,越觉得心疼,拿着往地下一掷。早走过一只黄狗来,像一千年不曾见食面的,摇头摆巴,啧啧咂咂的肥嚼一会。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亩粪,龙王收去水晶盐。

公公纳闷看床顶,媳妇闻香到鼻尖。

为穆太公因要寻儿子回家,不料儿子寻不着,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财之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复追,那尚存着,还要着想。太公虽然思想儿子,因为二者不可得兼的念头横在胸中,反痛恨儿子不肖,说是带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晓得他令郎住在金有方家,做梦也不知道乃尊有这些把戏。

话说金有方盘问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亲打骂,悄悄进城的。要打发他独自回家,惟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别处。若要自家送他上门,因为前次郎舅恶交,没有颜面相见。正没做理会处,忽有一个莫逆赌友,叫做苗舜格,来约他去马吊。金有方见了,便留住道:“苗兄来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昔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见托,再无不效劳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两日,细问他方知是逃走出来的。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晓得敝姊丈与小弟不睦,不便亲自上门。愚意要烦尊驾走一遭,不知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场中有个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约兄弟去做帮手,赢他一场。又承见托,怎么处?”金有方道:“这人不难,你说是那个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书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虽是好的,闻得他某处输去千金,某处又被人羸去房产,近来孔是一个蹋皮儿哩!”苗舜格道:“屏风虽坏,骨格犹存。他倒底比我们穷鬼好万倍。”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马吊。你晓得我马吊神通,只有羸,没有输的。”苗舜格道:“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这等好意,也不敢推却。待小弟就领穆令甥到义乡村去罢。”金有方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还做势不肯去。金有方道:“你不要执性,迟得数日,我来接你。料你乡间没有好先生,不如在城里来读书,增长些学问,今日且回去。”穆文光只得同苗舜格出门,脚步儿虽然走着,心中只管想那马吊,道:“是世上有这一种大学问,若不学会,枉了做人一世。回家去骗了父亲贽见礼,只说到城中附馆读书。就借这名色,拜在吊师门墙下,有何不可?”算计已定,早不知不觉出了城,竟到义乡村上。

只见太公坐在新坑前,众人拥着他要草纸。苗舜格上前施礼,穆文光也来作揖。太公道:“你这小畜生,几日躲在那里?”苗舜格道:“令郎去探望母舅,不必责备他。因金有方怕宅上找寻,特命小弟送来。”穆太公听得儿子上那冤家对头的门,老大烦恼,又不好怠慢苗舜格,只得留他坐下,叫媳妇备饭出来。苗舜格想道:“他家难道没有堂屋,怎便请我坐在这里?”抬头一看,只见簇新的一个斋匾,悬在旁边门上。又见门外的众人,拿着草纸进去。门里的众人,系着裤带出来。苗舜格便走去一望,原来是东厕。早笑了一笑道:“东厕上也用不着堂名。就用着堂名,或者如混堂一样的名色也罢。怎么用得着‘齿爵堂’三个字?”暗笑了一阵,依旧坐下,当不起那馨香之味环绕不散。取出饭来吃,觉得菜里饭里尽是这气味。勉强吃几口充饥。倒底满肚皮的疑惑,一时便如数出而哇之。竟像不曾领太公这一席盛情。你道太公为何在这‘齿爵堂’前宴客?因是要照管新坑,不得分身请客到堂上,便将粪屋做了茶厅。只是穆太公与苗舜格同是一般鼻头,怎么香臭也不分?只为天下的人情,都是习惯而成自然。譬如我们行船,遇着粪船过去,少不得炉里也添些香,蓬窗也关上一会。走路遇着粪担,忙把衣袖掩着鼻孔,还要吐两口唾沫。试看粪船上的人,饮食坐卧,朝夕不离,还唱山歌儿作乐。挑粪担的,每日替人家妇女倒马桶,再不曾有半点憎嫌,只恨那马桶内少货。难道他果然香臭不分?因是自幼至老,习这务本生意,日渐月摩,始而与他相合,继而便与他相忘,鼻边反觉道一刻少他不得。就像书房内烧黄熟香,闺房里烧沉香的一般。这不是在下掉谎,曾见古诗上载着“粪渣香”三字。我常道,习得惯,连臭的自然都是香的;习不惯,连香的自然都是臭的。穆太公却习得惯,苗舜格却习不惯。又道是眼不见即为净。苗舜格吃亏在亲往新坑上一看,可怜他险些儿将五脏神都打口里搬出来。穆太公再也想不到这个缘故。慌忙送出门,居然领受那些奇香异味。正是:

鼻孔嗅将来,清风引出去。

自朝还至暮,胜坐七香台。

话说穆文光,心心念念要去从师学马吊,睁眼闭眼,四十张纸牌就摆在面前。可见少年人,志气最专,趋向最易得摇夺。进了学堂门,是一种学好的志气。出了学堂门,就有一种学不好的趋向。穆文光不知这纸牌是个吃人的老虎,多少倾家荡产的,在此道中消磨了岁月,低贱了人品,种起了祸患。我劝世上父兄,切不可向子弟面前说马吊是个雅戏。你看这穆文光,为着雅戏上,反做了半世的苦戏。我且讲穆太公,要送儿子进学堂,穆文光正正经经的说道:“父亲,不要孩儿读书成名,便在乡间,从那训蒙的略识几个字,也便罢了。若实在想后来发达,光耀祖宗,这却要在城内寻个名师良友,孩儿才习得上流。”太公欢喜道:“好儿子!你有这样大志气,也不枉父亲积德一世。我家祖宗都是白衣人,连童生也不曾出一个。日后不望中举人、中进士,但愿你中个秀才,便死也瞑目。”穆文光道:“父亲既肯成就孩儿,就封下贽见礼,孩儿好去收拾书箱行李,以便进城。”太公听说,呆了半晌,道:“凡事须从长算计。你方才说要进城。”我问你,还是来家吃饭,是在城中吃饭?”穆文光道:“自然在城中吃饭。”太公道:“除非我移家在城中住,你才有饭吃哩。难道为你一人读书,叫我丢落新坑不成?”穆文光道:“这吃饭事小,不要父亲经心。娘舅曾说,一应供给,尽在他家。”太公啐道:“你还不晓得娘舅做人么,我父亲好端端一分人家,葬送在他手里。你又去缠他做甚?”穆文光道:“孩儿吃他家的饭,读自家的书,有甚么不便?”太公见儿子说得有理,遂暗自踌躇。原来这老儿是极算小没主意的。想到儿子进城,吃现成饭,,家中便少了一口,这样便宜事怎么不做?因封就一钱重的封儿,付与儿子去做贽礼,叫穆忠挑了书箱行李入城。穆文光便重到金有方家来,再不说起读书二字。

金有方又是邪路货,每日携他在马吊场中去。穆文光便悄悄将贽礼送与吊师。那吊师姓刘。绰号赛桑门,极会装身份,定要穆文光行师生礼。赛桑门先将龙子犹十三篇教穆文光读。谁知同弟子,晓得他是新坑穆家,又为苗舜格传说他坑上都用“齿爵堂”的斋匾,众弟子各各不足教师,说是收这等粪门生,玷辱门墙,又不好当面斥逐,只好等吊师进去,大家齐口讥讽。穆文光一心读马吊经,再不去招揽。

有两个牌友,明明嘲笑他道:“小穆,你家吃的是粪,穿的是粪,你满肚子都是粪了。只该拿马吊经,在粪坑上读,不要在这里薰坏了我们。”穆文光总是不理。还喜天性聪明,不上几日,把马吊经读得透熟。赛桑门又有一本《十三经注疏》,如张阁老直解一般,逐节逐段替他讲贯明白,穆文光也得其大概。赛桑门道:“我看你有志上进,可以传授心法。只是洗牌之干净,分牌之敏捷不错,出牌之变化奇幻,打牌之斟酌有方,留牌之审时度势,须要袖手在场中旁观,然后亲身在场中历练,自然一鸣惊人,冠军无疑矣!切不可半途而废,蹈为山九仞之辙。更不可见异而迁,萌鸿鹄将至之心。子其勉旃勉旃。”穆文光当下再拜受教。赛桑门因叫出自家兄弟来,要他领穆文光去看局。他这兄弟也是烈烈轰轰的名士,绰号“飞手夜叉”。众人因为他神于拈头,遂庆贺他这一个徽号。

穆文光跟他在场上,那飞手夜叉,移一张小凳子放在侧边,叫穆文光坐着。只见四面的吊家,一个光着头,挂一串蜜蜡念珠在颈上,酒糟的面孔,年纪虽有三十多岁,却没得一根胡须,绰号叫做“吊太监”,这便是徐公子。一个凹眼睛,黑脸高鼻,连腮搭鬓,一团胡子的,绰号叫做吊判官,这人是逢百户。一个粗眉小眼,缩头缩颈,瘦削身体,挂一串金刚念珠在手上的,绰号“吊鬼”,这人是刘小四。一个赖麻子,浑身衣服龌龌龊龊的,绰号“吊花子”,这便是苗舜格。四家对垒,鏖战不已。飞手夜叉忽然叫住,道:“你们且住手,待我结一结帐,算一算筹码。”

原来吊太监大败,反是吊花子赢子。飞手夜叉道:“徐大爷输过七十千,该三十五两。这一串蜜蜡念珠只好准折。”苗舜格便要向徐公子颈上褪下来。徐公子大怒道:“你这花子奴才,我大爷抬举你同桌马吊,也就折福了。怎么轻易取我念珠?我却还要翻本,焉知输家不变做赢家么?”苗舜格见他使公子性气,只得派桩再吊。

将近黄昏,飞手夜叉又来结帐,徐公子比前更输得多。苗舜格道:“大爷此番却没得说了。”徐公子道:“另日赌帐除还,你莫妄心想我的念珠。”苗舜格晓得他有几分赖局,想个主意,向他说道:“大爷要还帐,打甚么紧?只消举一举手,动一动口,便有元宝滚进袖里来。”徐公子见说话有些蹊跷,正要动问。苗舜格拽着他衣服,从外面悄语道:“有一桩事体商议,大爷发一注大财爻,在下也发一注小财爻。这些须赌帐,包管大爷不要拿出已赀来。”徐公子听得动火,捏着苗舜格的手,问道:“甚么发财事?”苗舜格道:“坐在横头看马吊的,他是新坑穆家,现今在乡下算第一家财主。”徐公子道:我们打了连手,赢他如何?苗舜格道:“这个小官人还不曾当家,银钱是他老子掌管。”徐公子道:“这等没法儿算计他。”苗舜格道:“有法!有法!他家新坑上挂一个斋匾,却用得是大爷家牌坊上‘齿爵’两个字,这就有题目,好生发了。”徐公子道:“题目便有,请教生发之策。苗舜格道:“进一状子在县里,道是欺悖圣旨,污秽先考,他可禁得起这两个大题目么?那时我去收场,不怕他不分一半家私送上大爷的门。”徐公子道:“好计策!好计策!明日就发兵。”苗舜格道:“还要商量,大爷不可性急。穆家的令舅,就是金有方。这金有方也曾骗过穆家,我们须通知了他才好。”徐公子道:“我绝早就看见金有方来了,不知他在那里马吊?”苗舜格道:“只在此处,待我寻来。”苗舜格去不多时,拉着金有方,聚在一处商议。大家计较停当,始散。正是:

豺虎食人,其机如神。

无辜受阱,有屈何伸。

话说穆太公好端端在家里,忽见一班无赖后生蜂拥进来,说道:“太公你年纪老大,怎么人也不认得?前日谷大官人来照顾你新坑,也是好意。为何就得罪他?如今要掘官坑,抢你的生意。我们道太公做人忠厚,大家劝阻,谷大官人说道:‘若要我不抢他生意,除非叫他的媳妇陪我睡一夜才罢。’”太公叫声:“气杀我也!”早跌倒地下。众人都慌忙跑出门去。崔氏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急走出来,见公公跌倒,忙扶公公进房。太公从此着了病,一连几日下不得床。崔氏着穆忠请小官人来家。穆文光晓得父亲病重,匆匆赶到义乡村,见太公话也说不出,像中风的模样,看着儿子只是掉泪。穆文光心上就如箭攒的,好不难过。向崔氏问起病的根由,崔氏也不晓得。穆文光道:“我们该斋一斋土地。”也顾不得钱钞,开了厢子,取出几两来,买些猪头三牲果品、酒肴,整治齐备,到黄昏时候,叫穆忠送到土地堂里。穆文光正跪着祷祝,忽见一人大喊进来,道:“祭神不如祭我。”穆忠看见,叫声:“不好!小官人快回避。”穆文光如飞的跑出来,喘定了,问穆忠道:“方才这是那一个?”穆忠道:“这个人凶多哩!他叫做谷树皮,小人几被他一顿打死。前日他要同我家做对头,如今现掘起一个丈余的深坑,抢我家生意。”穆文光道:“他不过是个恶人,难道是吃人的老虎?何必回避他?快转去。”穆忠道:“小官人去罢,我曾被他打怕了,死也是不去的。”穆文光道:“你这没用的奴才,待我独自去见他,可有本事打我?”说罢,便从旧路上望土地堂来。听是里面声气雄壮,也便有三分胆怯,立在黑地里窥望。他只见谷树皮将一桌祭物嚼得琅琅有声,又把一壶酒,揭开壶,一气尽灌下去。手里还提着那些吃不完的熟菜,大踏步走出土堂来。

穆文光悄悄从后跟着,行了数十步,见谷树皮走进一个小屋里去。迟得半会,听得谷树皮叫喊。穆文光大着胆,也进这小屋来一看,还喜不敢深入,原来这屋里就是谷树皮掘的官坑。不知他怎生跌在里面,东爬西爬,再也不起来。穆文光得意道:“你这个恶人,神道也不怕,把祭物吃得燥脾,这粪味也叫你尝得饱满。”谷树皮钻起头来,哀求道:“神道爷爷,饶我残生罢。”穆文光道:“你还求活么?待我且替地方上除一个大害。”搬起一块石头,觑得端正,照着谷树皮头上扑通的打去。可怜谷树皮头脑迸裂,死于粪坑之内。穆文光见坑里不见动静,满意快活,跑回家来。在太公面前,拍掌说道:“孩儿今日结果了一个恶人,闻得他叫谷树皮,将孩子斋土地的祭品,抢来吃在肚里。想是触犯神道,自家竟跌在粪坑内。被孩儿一块石头送他做鬼了。”太公听说,呵呵大笑,爬下床来,扯着穆文光道:“好孝顺的儿子!你小小人儿,倒会替父亲报复大仇。我的病原为谷树皮而起,今日既出了这口气,病也退了。”自此合家欢喜不尽。那知穆太公的心病虽然医好,那破财的病儿却从头害起。

一日,太公正步到门前来,不觉叹息道:“自谷树皮掘了官坑,我家生意便这样淡薄。命运不好,一至于此。”正盼望下顾新坑的,那知反盼望着两个穿青衣的公差。这公差一进门,便去摘下齿爵堂的斋匾。太公才要争论,早被一条铁索挂在颈项里,带着就走。太公道:“我犯着何罪?也待说出犯由来,小老儿好知道情节。兄们不须造次。”有一个公差道:“你要看牌么?犯的罪名好大哩!”太公又不识字,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看见铁索套在父亲颈上,没做理会,读那牌上,才明白是为僭用齿爵堂,徐公子是原告。公差又要拉太公出去。穆文光道:“诸兄从城中来,腹内也饿了,请在舍下便饭,好从容商议。”公差道:“这小官倒会说话,我们且吃了饭。”着摆出饭来,又没大肴大酒,太公又舍不得打发差钱。公差痛骂一场,把太公鹰拿燕捉的,出门去了。

穆文光哭哭啼啼,又不放心,随后跟进城来。向娘舅家去借救兵。只见金有方陪苗舜格坐着,穆文光说出父亲被告的原因,便哭个不了。金有方道:“外甥你且莫哭,我想个计较救你父亲,则个……”因对苗舜格道:“吾兄与老徐相厚,烦出来分解一番,只认推看薄面。”苗舜格道:“老徐性极惫懒,最难讲话,如今且去通一通线索,再做主意。苗舜格假意转一转身,就来回复道:“小弟会着老徐,再三劝解一通。他的题目拿得正大。这件事,我想只有两个门路:不是拚着屁股同他打官司,就是拿出银子向他挽回。”金有方道:“敝姊丈未必舍得银子,只好拚着屁股去捱官司罢了。”穆文光道:“娘舅说那里话?银子是挣得来的,父母遗体可好损伤得?”苗舜格道:“既要如此,也须通知你令尊。”

穆文光正牵挂父亲不知作何下落,遂同了金有方、苗舜格到县前来。寻到差人家里,见穆太公锁在门柱上,两眼流着泪。穆文光抱头大哭。

原来差人都是预先讲通,故意难为乡下财主的。金有方假怒道:“谁不晓得我老金的亲眷,这等放肆无礼!”走出一个差人来,连连赔礼,把铁索解下。穆太公此时就像脱离了地狱,升到天堂的模样,异常感激金有方。金有方道:“你不要谢我,且去央求苗兄要紧。这兄与徐公子相厚,方才我已曾着他去讨口气,你问他便知道了。”苗舜格道:“老丈这斋匾,是那个胡乱题的?徐公子道是齿爵堂牌坊原是圣旨赐造,如今僭用圣旨,就该问个罪名。况又污秽他先考,这情罪非同小可。”金有方道:“苗兄,你莫利害话,只是想个解救法儿出来。”苗舜格道:“要解救法儿,除非送他轮千银子。”金有方道:“你将银子看得这等容易?”苗舜格道:“这场官司他告得有理。且是徐公子年家故旧又多,官官相护,令姊丈少不得破家吃苦。”穆太公恐怕决撒了,忙叮嘱道:“老舅调停一个主意,我竭力去完局罢了。”金有方道:“这事弄到后边,千金还费不出。依我预先处分,也得五百金送徐公子,一百金送县里销状,太少了也成不得。”穆太公道:“把我拘锁在此,也没处措置。必须自家回去,卖田卖产,才好设法。”金有方道:“这个容易。”随即分付了差人。

太公同着儿子回家,只得将零星熬苦熬淡,积分积厘的银子拿出来。自家为前次锁怕了,不敢进城,便交付与儿子,叫他托金大舅把官司收拾干净,一总酬谢。

穆文光领着父命,一面私自筹画道:“银子分付送五百两与徐家,难道是少欠他的,定要五百足数?我且私下取百金,做马吊本钱,好赢那徐公子的过来,也替父亲争口气。”遂将销状的一封银子藏在腰里。见了金有方道:“我家爹爹致意娘舅,说是拮据,只凑得五百金,千万借重娘舅布置。”金有方道:“那一百金销状的,是断断少不提。”穆文光道:“徐公子处,送他四百金,便可挪移出一百来。”金有方道:“待我央苗舜格送去,受与不受,再做区处。”金有方拿了银子出门,会同苗舜格,到徐公子家每人分一百金。徐公子得了三百,拿个贴子去销状。金有方回家说道:“事体虽然妥当,费我一片心面,你父亲也未必晓得。”穆文光道:“爹爹原说要来酬谢的。”金有方道:“至亲骨肉,要甚酬谢?”穆文光见官司结局,欢喜不尽,摇摆到马吊馆来,向飞手夜叉说道:“我要向场中马吊一回,若是赢了,好孝顺师叔的。”飞手夜叉道:“你才初入门,只好小吊吧”。穆文光道:“大输大赢,还有些趣味。小吊便赢了,也没多光景。”飞手夜叉道:“你有多少来历,就想大吊。”穆文光在腰间取出那百两一封来。飞手夜叉看见了,道:“徐公子正寻人大吊,为少脚数,你凑一脚,是极好的。只输后不要懊悔。”穆文光道:“那懊悔的人,也不算一个汉子。”飞手夜叉便引他在着内里楼上,只见徐公子、苗舜格、冯百户先在上面。飞手夜叉道:“我送一脚补救了。”徐公子晓得是穆小官,也不言语,大家派定坐位,拈桩洗牌。

穆文光第一次上场,红张倒不脱手,一连起了无数色样,偏是斗得聪明,把三字筹码卷得干干净净。飞手夜叉,在旁边称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家兄教出来的门生,自然不同。”众人道:“暴学三年赢,他后来有得输哩!”飞手夜叉见穆光赢得多了,忙在桌下踢上几脚,叫他歇场。穆文光乖觉。到他做桩,便住手道:“小弟初学马吊,今日要得个采头,且结了帐再吊何如?”飞手夜叉又道:“说得有理。”众人还不肯放牌,见头家做主,遂静听结帐。

原来穆文光是大赢家,徐公子输去一百五十两。苗舜格所得的百金,手也不曾热,依旧送怀穆文光。穆文光对飞手夜叉道:“这两字的现物我都收下,那冯爷欠的送与师叔罢。”说罢拿着银子跑下楼去。徐公子与苗舜格面面相觑,只好肚里叫苦。正是:

闻道岂争前后,当场还较输赢,

攫金不持寸铁,但将纸骨为兵。

话说金有方听得外甥赢了二百多金到手,意思要骗来入己,假作老成,说道:“我少年人,切不可入赌场。今日偶然得胜,只算侥幸。若贪恋在马吊上,不独赢来的要送还人,连本钱也不可保。你将财折放在我身边,为你生些利息。我晓得你令尊一文钱舍不得与你的。你难道房屋里不要动用么?闲时在我处零碎支取,后来依旧交还你本钱如何?”穆文光正暗自打算,只见穆忠来讨信,穆文光道:“你来得极好。”便将自家落下与赢来的凑成三百两,打做一包,其余还放在腰里,向穆忠说道:“这银子须交明太公,官司俱已清洁,不必忧虑。”穆忠答应一声往外就走。金有方黑眼睛见了白银子,恨不得从空夺去。又见穆文光不上他的钓竿,又羞又恼。早是苗舜格撞进来,说是徐公子要复帐,一直拖着穆文光到马吊馆来。

穆文光道:“明日也好马吊,何苦今磨油磨烛,费精费神么?”徐公子怒道:“你这龟臭小畜生,不知高低,我作成你这许多银子,便再吊三日三夜也不要紧,便这等拿班作势,恼动我性子,教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吃点苦头!”穆文光道:“你这个性子,便是你的儿子、孙子也不依着你,我又不是你奴才,犯不着打巴掌。”徐公子道:“你这才出世的小牛精也挺触老夫了。你还不晓得囗,这囗处日牵了你家老牛精来,一齐敲个臭死,才知我手段哩!”穆文光见伤了父亲,不觉大怒道:“谁是牛精?你这不知人事的才真是牛精!”徐公子隔着桌子,伸手打来,穆文光披头散发,走了出去。苗舜格道:“这一二天原不该同他认真顶撞着。”金有方进来的工夫,飞手夜叉道:“你们现有四人,何不吊牌?”众人叫声有理,各各按定坛场,果然吊得有兴,正是:

此标夺锦,彼庆散花,没名分公孙对坐,有情义夫妇圆栾。旁家才贺顺风旗。谁人又斗香炉脚。说不尽平分天地,羡得杀小大比肩,莫言雅戏不参禅,试看人心争浑素。

话说徐公子正斗出一个色样来,忙把底牌捏在手里,高声喊道:“且算完色样,再看冲。”忽然哎哟一声,蹲在地下。众人不知道为甚缘故。争来扶他,只见衣衫染的一片尽是鲜血,个个惊喊起来,旁边一个人叫道:“杀死这奴才,我去偿命,你们不要着急。”众人看时,原来是穆文光。齐声喝道:“不要走了凶身。”疾忙上前拿住,又搜出一把小解手刀来,刀口上都是血。金有方道:“他与你有甚冤仇,悄地拿刀害他性命?”穆文光道:“说起冤仇来,我与他不共戴天哩!”金有方道:“他又不曾杀你父亲,甚么叫做不共戴天?”穆文光道:“他设计骗我父亲,比杀人的心肠还狠。”金有方道:“你却是为马吊角口起,讲不得这句话。”穆文光又要去夺刀,气忿忿的道:“我倒干净结果了这奴才罢。”还不曾说完,早赶进一伙人来,把穆文光锁了出去。

金有方跟在后面,才晓得是徐衙里亲戚、仆从击了县门上鼓,差人来捉的。那知县听得人命重情,忙坐堂审事。差人跪上去禀道:“凶身捉到了。”知县问道:“你黑夜持刀杀人,难道不惧王法么?”穆文光道:“童生读书识字,怎么不惧王法?只为报仇念重,不得不然。”知县骂道:“亏你读书识字的童生,轻易便想杀人。”忙抽签要打。穆文光道:“宗师老爷,不必责罚童生,若是徐公子果然身死,童生情愿偿命。”知县问徐家抱告,道:“你主人可曾杀死?”抱告道:“主人将死,如今又救活了。”知县道:“既经救活,还定不得他罪名,且收监伺候。”遂退了堂。金有方见外甥不曾受累,才放下心。那些公人赶着金有方要钱,金有方只得应承了。

次日清晨,到穆太公家报信。可怜那太公,闻知儿子下监,哭天哭地,几乎哭死过去。金有方道:“凡事要拿出主意来,一味蛮哭,儿子可是哭得出监的?”太公才止了哭声,里面媳妇又重新接腔换调哭起来。金有方道:“老姊丈分付媳妇莫哭,你快取百十两银子,同我进城,先要买好禁子,使你令郎在监便不吃亏。”穆太公取了银两,同金有方入城。

到得县门前来,寻着禁子,送了一分见面礼,便引着太公到监中来。父子抱头大哭。只见堂上来提穆文光重审,太公随后跟着。将到仪门边,内里一个差人喊道:“犯人穆文光依旧收监。”禁子只得又带转来。穆太公问道:“怎么今日不审?”差人道:“新官到了要交盘哩!没工夫审事。”金有方附耳对太公道:“这是你儿子好机会,我们且回家去罢。”太公遂住在金有方家,每日往监中看儿子。后来打听得新官行香之后,便坐堂放告,太公央金有方写了一张状子,当堂叫喊。知县看完状子,就抽签要徐某验伤,一面监里提出穆文光来审。知县见了穆文光年纪尚小,人材也生得倜傥,便有一分怜悯之心,因盘问道:“你为何误伤徐某?”穆光跪上去道:“童生是为父报仇,不是误伤。”知县指着穆太公道:“既不是误伤,你这老儿便不该来告谎状。”穆太公唬得上下牙齿捉对儿打交,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知县见这个光景,晓得他是良善人,遂不去苛求。又见穆文光挺身肯认为父报仇,分明是个有血性的汉子,遂开一条生路,道:“穆文光,你既称童生,毕竟会做文字,本县这边出一个题目,若是做得好,便宽宥你的罪名。做得不好,先革退你的童生,然后重处。”穆文光忻然道:“请宗师老爷命题。”知县道:“题目就是‘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又叫门子取纸、墨、笔、砚与他。穆文光推开纸,濡墨吮毫,全不构思,霎时就完篇。

太公初见知县要儿子做文章,只道是难事,出了一身冷汗,暗地喊灵感观世音,助他的文思。忽然见儿子做完,便道:“祖宗有幸,虚空神灵保佑。”两只眼的溜溜望着那文章送到知县公案上,又望着知县不住点头。

原来这知县姓孔,原是甲科出身,初离书本,便历仕途。他那一种酸腔还不曾脱尽,生性只喜欢八股。看到穆文光文章中间有一联道:’子产刑书,岂为无辜而设。汤王法网,还因减罪而开。”拍案称赞道“奇才!奇才!”正叹赏间,忽然差人来禀道:“徐某被伤肋下,因贴上膏药冒不得风,不曾拿到,带得家属在此。”知县道:“既不曾死,也不便叫穆文光偿命。”遂叫去了刑具。徐家抱告禀道:“穆某持刀杀家主,现有凶器。若纵放他,便要逃走。还求老爷收监。”知县骂道:“谁教你这奴才开口?若是你主子果然被伤而死,我少不得他来抵偿。”又问穆文光:“你因何事报仇?可据实讲上来。”穆文光道:“童生的父亲原不识字,误用徐某牌坊上‘齿爵’二字做堂名,徐某告了父亲,吓诈银五百两。童生气不愤,所以持刀去杀他。”知县道:“你在何处杀他的?”穆文光道:“是在赌钱场上。”知县大怒道:“本县正要捉赌贩,你可报上名字来。”穆文光恐怕累了师叔与娘舅,只报出苗舜格来。知县忙出朱签,叫捉苗舜格。不一时,捉到了,迎风就打四十板。又取一面大枷,分付轮流枷在四门以儆示通衢。又对穆文光说道:“本县怜你是读书人,从宽免责。但看你文章,自然是功名中人,今府县已录过童生,你可回家读书,俟宗师按临,本县亲自送你去应试。”穆文光父子磕头拜谢而去。

过了月余,值宗师按临湖州,知县果然送他去考,发案之时,高高第一名进学。报到义乡村,太公如在云雾中的一般,看得秀才不知是多大前程。将那进学的报单,直挂在大门上。自家居然是老封君,脱去酱汁白布衫,买了一件月白袖直裰,替身体增光辉。除去瓜棱矮综帽,做了一项华阳巾儿,替头皮改门面,乔模乔样,送儿子去谢考。正到宗师衙门前,听得众人说:“宗师递革行劣生员。”都拥挤着来看,只见里面走出三个秃头**的前任生员来,内里恰有金有方。穆太公不知甚么叫做递革,上前一把扯住道:“老舅,你衣冠也没有,成甚体统?亏你还在这大衙门出入。”金有方受这穆太公不明白道理的羞辱,掩面飞跑了去。穆文光道:“娘舅革去秀才,父亲不去安慰他,反去嘲笑他,日后自然怀恨。”太公道:“我实在不晓得,又不犯着他行止,怎便怀恨?”说罢,穆文光同着一班新进,谢了宗师。又独自走去拜谢孔知县提拔之恩。孔知县也道自家有眼力,遂认做师生往来。

以后穆文光养的儿子,也读书进学,倒成了一个书乡之家。至今还称做新坑穆家。可见穆太公亏着新坑致富,穆文光亏着报仇成名,父子倒算得两个白屋发迹的豪杰。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