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张文祥是个热烈的汉子,一时怎能将报仇的念头完全放下?夜深还是偷进巡抚部院。无奈有赵承规时刻不离的保护着,张文祥一到马心仪睡觉的房屋上,赵承规就在暗中抛砖掷瓦警告下面巡守的兵士,总弄得张文祥没有下手的机会。张文祥虽是忿恨赵承规比恨马心仪还厉害,但自己的本领不是赵承规的对手,简直没有泄忿的方法,一连几夜都是空劳往返。这夜,在黑暗中忽听得赵承规的声音说道:“张文祥,你也太不识好了。我若不看在你师傅无垢和尚与你师叔慧海的情面上,谁耐烦三番五次的和你纠缠?你如果明日再不离开山东,就休怪我姓赵的不讲情。”张文祥耳里听得分明,眼前却不见有人影。仔细思量:慧海叮嘱的话,不能不听。只好暂让这淫贼多活几时,等他恶贯满盈了,再来取他性命。遂忍气吞声的离了山东,悄悄的回红莲寺来。
他到红莲寺不多时,无垢和尚就死了。此时的知圆和尚虽则还年轻,然一则因他是无垢最得意的徒弟,二则因满寺的和尚当中,只有他是文武兼全的,众僧人都愿意推戴他做当家。张文祥回到红莲寺的时候,无垢曾几番劝他从此削发,他执意不从道:“我既削了发,披上了僧衣,便应该遵守戒律,不能再干杀人报仇的事。我只要大仇报了,立刻出家不问世事,”无垢见他这么说,只得摇头叹道:“孽障,孽障!要等到报了仇再出家,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啊。”张文祥也不理会,闷闷的在红莲寺住了两年。打听得马心仪已由山东巡抚升两江总督了,心想:这是我报仇的机会的,不相信赵承规直到今日,还在那淫贼跟前保护,遂即决定前去南京报仇。动身的时分,才对知圆和尚说道:“我此去南京,若不能将仇报了,誓不回来。前年在山东的时候,承慧海师叔送给我一把缅甸刀,他老人家原是送给我报仇时用的。但是这刀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在刀锋犀利无比,无论接连杀多少人,不至有卷口斫不断的毛病。坏处却在只能挥斫,不能戳刺。并且我习练了若干时候,还觉得用不惯。万一因这东西靠不住,误了我的大事,后悔不及了。我原有一把八寸长的匕首,已随身用过多年了,能刺透十层厚牛皮,不闻得响声。我还是带它去的妥当。这缅甸刀也非易得之物,就转送给老弟做个纪念罢。”边说边从腰间解下那缅甸刀来,交给知圆和尚。知圆料知是不能劝他不去报仇的,只得叮咛他小心谨慎。那把缅甸刀,从此就留在红莲寺了。后来陆小青遇着的,正是这把缅刀。
且说张文祥身边藏了匕首,从红莲寺动身独自到南京来。此时赵承规虽早已不在马心仪跟前保护了,然马心仪自从在山东闹过那几夜刺客之后,知道张文祥不死,必存心替郑时报仇,因此防范得极严。尤其是夜间,每夜必更换几次睡处。到天明,连上房里的丫头老妈子,都不知道马心仪的睡处。张文祥夜深偷进总督衙门探了好几次,简直探不出马心仪睡在那里,不由得非常纳闷。马心仪在白天又不出来。张文祥从二月间就到了南京,直等到八月里,竟不曾一次见着马心仪的面。好容易等到中秋这日,才得着了八月二十日马心仪亲到校场坪看操的消息。张文祥这一喜就非同小可了,心想:这淫贼既亲自出来看操,便不愁刺他不着了。不过他是一个贵极人臣的大官,一般人都说,大富大贵的人,身边常有百神呵护。这话虽荒唐不足信,然我既要报仇,何妨且去城隍庙,拜求城隍菩萨,怜我一片苦心,在暗中助我成功。张文祥平时原不信神鬼的,这时却买了香烛,走进城隍庙,痛哭流涕的跪在神前默祷了一番。捧卦在手,祝道:“弟子这仇恨若这回能报的了,求连赐三回胜卦。这回报不了,就求连赐三回阴卦。”祝毕,将卦掷下,得了一回胜卦,心中欣喜。又掷又是胜卦,第三回还是胜卦。于是又祝道:“若就在八月二十日能报这仇,仍求菩萨连赐三回胜卦,不能就是阴卦。”想不到掷下去,乃是阴卦;再掷再是阴卦,掷三回还阴卦。张文祥不由得着急道:“菩萨既许弟子的仇能报,八月二十日是那淫贼看操之期。这日不能报,过后又如何有机会给我去报呢?说不得麻烦了菩萨,弟子只得细细的叩求明白:既是八月二十日不能报,若二十一日能报,仍求赐三卦回胜卦。”掷下去还是三个阴卦。又问二十二,也是三个阴卦。又问二十三,倒连掷了三个胜卦。张文祥心中疑惑道:“这就奇了。二十日淫贼出衙门看操,我倒不能报仇,错过了这个机会,那里再有给我下手的时候呢?城隍是阴间的官,总督是阳间的官。常言官官相卫,只怕是城隍爷有意庇护这淫贼,存心是这般作弄我。我忍气吞声的等到了今日,也只听天由命,顾不得城隍爷赐的卦象。二十日便是报不了,也得下手。”
出了城隍庙,就思量要如何才能近马心仪的身,忽然暗喜道:“有了!从总督衙门到校场,没有多远的道路。总督出来,照例文武僚属,均得站班伺候。我何不办一副纱帽袍套,假装一个候补小老爷,混站在佐杂班子里面。南京几百名候补的小老爷,有谁能个个认识呢?等到淫贼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才动手,还怕他逃得了?”主意已定,即买办纱帽袍套。只等到了二十日,就穿戴起来去站班。谁知度日如年的等八月十九夜,不做美的天,忽下起雨来。平常七八月的雨,多是下一阵便停止不下了。偏是这回的雨,下了整夜,二十日天明还不止。只下得校场里水深数寸,早饭后还沥沥淅淅的下着。马心仪只得临时悬出牌来,改期迟三天再操。张文祥到这时才信服城隍真灵验。
到了二十三日,张文样起来穿戴整齐之后,当天摆了香案,跪地默祝他郑大哥在天之灵,暗中帮助他报仇成功。但是他毕竟不是做官的人,不知道官场的习惯。又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当差的去打听消息。想不到马心仪下校场的时候早,等张文祥赶去时,马心仪已到校场好一会了。校场上拥护马心仪的人太多,候补小老爷没原有近前的资格,恐怕被马心仪看出破旋,反为愤事。逆料看完了操回衙的时候,文武僚属还是免不了要站班伺候的,只得混在校场中等候。好在南京没有认识张文祥的人,而头上戴了纱帽,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认不出来。任凭马心仪如何机警,如何防范,无如在山东时结下的仇怨,事已相隔三数年了,路也相隔数千里了,又正在官运亨通,志得意满的时候,有谁平白无故的想起几年前的仇人来呢?说到这里,又似乎是马心仪的恶贯已盈,合该死在张文祥手里。这日他下校场看操的时候,原是乘坐大轿,两旁有八个壮健戈什围护着去的。若下午回衙的时候,还是这般围护着,张文祥的本领虽高,匕首虽利,也不见得便能将马心仪刺死。偏巧马心仪看操看的得意,因回衙门没有几步路,一时高兴起来,要步行回衙。他是做制台的人,他既要步行不肯坐轿,谁敢免强要他坐轿?在他以下的大官,当然都逢迎他的意思,陪着他一同行走。一般小官,都齐齐整整的分立两旁,排成一条甬道,从校场直排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口。马心仪在四川做知府的时候,身体本来肥大,此时居移气,养移体,益发胖得掩着肚子如五石之瓢了。那时做官的人,最讲究穿着袍褂踱方步,以为威严。平日闲行几步,尚且要摆出一个样范来。此时满城僚属,都排班在两旁伺候,自然更用得着起双摆了。一面挺起肚皮大摇大摆的走着,一面微微的向两旁的官员点头。那知道已走近自己衙门了,猛然从身旁跳出一个袍褂整齐的官儿来,迎面打了一个跪,口称给大人请安。安字还不曾说出口,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刺进马心仪的大肚皮里面去了,马心仪当下惊得哎呀一声,来不及倒地,张文祥已把匕首在肚皮里只一绞,将肚皮绞成一个大窟窿,肠子登时从窟窿里迸了出来。马心仪认明了张文祥,还喊了一声:“拿刺客!”才往后倒。可怜那些陪马心仪同走和站班的官儿,突然遇了这种大变故,没一个不吓得屁滚尿流,有谁真个敢上前拿刺客。只几个武弁的胆量略大,然也慌了手脚,只知道大家口里一片声跟着大喊:拿刺客!究竟也没人敢冒死上前。张文祥从容拔出匕首来,扬着臂膊,在人丛中喊道:“刺客在这里,决不逃跑,用不着你们动手捉拿。”众人见张文祥没有反抗拒捕之意,方敢围过来动手,将张文祥捉住,马心仪左右的人,已将马心仪抬进了衙门。马心仪双手抓住自己肚皮上的窟窿,向左右心腹人道:“赶快进上房去,将七姨太八姨太用绳索勒死,装在两口箱里,趁今夜沉到江心里去。施星标夫妇,也得即时处死,不可给外人知道。”吩咐了这番话才咽气。他左右的人,自然遵照他的遣嘱行事,柳无非姊妹和施星标夫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是这般结局。马心仪其所以遗嘱将四人处死。因他在四川与郑时等拜把,及诱奸柳氏姊妹的事,若揭穿出来,自己的罪恶也很重,清廷必议他死有余辜,倒被张文祥得了一个义士的好名声。以为自己罪恶,当时除却张文祥,只有这四人知道,留着活口作证,总不稳便,不如赶紧一股脑儿杀却。事后由张文祥一个人供出来,事无佐证,同僚的官员,便好上下其手了。真亏他的心思有这般灵敏,身受重伤,命在呼吸的时候,尚有这种怕人的手段使出来。这桩惊天动地的大案,毕竟就因他使了这种手段,曾国藩才敢抹煞一切事实,凭空捏造出一段寻常匹夫报仇的情由,奏报清廷,险些儿把这个顶天立地的张文祥埋没了。
当时张文祥束手就擒之后,有职责的官员,便提出他来审讯。他爽爽直直的说道:“你们毋须审问我为什么杀马心仪。杀人抵命,马心仪是我杀的,快将我杀了抵命便了。”这些问官,遇了这样重大的案件,岂敢就这们糊里糊涂的定案,不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无论如何诘问,张文祥只咬定牙根,一字也不肯吐出报仇的原由。当时南京的官府和人民,虽都能猜度这案子里面,必含有奸情,然因无从知道张文祥的来历,猜不透这奸情从何而起。马心仪是曾国藩提拔的人,一旦出了这变故,他恐怕办理不得法,连累自己,就奏请派他审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那时清廷也要办个水落石出,便准专钦命曾国藩专办这案。旁的官员审问张文祥的时候,张文祥不过不肯供出报仇一事由来。曾国藩来审问他,倒惹发了他的性子,横眉怒目的指着曾国藩大骂道:“你配来审问我吗?象马心仪这般人面兽心的东西,你瞎了眼,一力将他提拔,倒今日你还有脸来问我么?我没有话对你说。我杀了人自愿偿命,还有什么话说?”曾国藩究竟是一个学养兼到的大人物,被张文祥这们指手画脚的大骂,并不生气,反象很爱惜张文祥的,含笑点头,说道:“看你这般气概,倒是一个好汉。你做事,既是光明磊落,何不照实说出来,使大家知道?何苦担着一个凶手的声名,死得不明不白呢?”张文祥听了,冷笑一声说道:“你休想用这些甜言蜜语来骗我的供。我只知道你不配问我的话,我就有千言万语,宁死也决不对你说一个字。”曾国藩见他这们说,只得问道:“我不配问你的活,谁配问你的话呢?你的千言万语,必对谁才说呢?”张文祥道:“要问我的供,除了当今天子,就只有刑部尚书郑青天才配。此外随便什么人来,我只拼着一死,没有第二句话说。”曾国藩心想:刑部尚书郑青天,就是长沙的郑敦谨,果然是一个清廉正直的人。这厮既说非郑敦谨来不肯吐实,只好奏明圣上,求派郑敦谨来审。不知清廷准与否?张文祥又如何的吐供?且待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