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不可以理遣者,未尝不可以情动。在赵瑜当日悔婚之举,原是出于万不得已,无如芳心中所蕴的秘密,一时又不可举以告人,其委婉曲折之衷,业已辗转忧伤,万难自制。及至方钧坚持前约,愤不可遏,赵瑜亦遂恼羞成怒,加之阿兄不谅,亦复据理力争。无怪其以死自誓,几乎决裂。其实方钧为人亦是少年中明白透亮的人物。在广东时候,知赛姑为乔装女子,他想到赵瑜当日同他在一处耳鬓厮磨,即使没有别的私情,然而两小无猜,难保无婚姻之约。当那时候,方钧对于这件婚事,未免已有悔心;及至此番同他表姊秀珊晤谈,秀珊又将赵瑜陈说的苦衷背地里告诉他知道,他益发相信这段婚姻断无指望。纵使坚持到底,不免嘉耦翻成了怨耦,亦非将来身世之福。所以落得做个人情,慨然将赵瑜那枚戒指铿然陈诸几上,可算表示自家已经取消前约了。

湛氏刚待出房酬谢他几句,却不料他那爱女瑜儿在房里一一听得清楚,其感激方钧之心几于声泪交下。好在近来男女限制,不似当年严密,不由出于至诚,要想来安慰方钧一番言语,方才可以对得住他。在方钧却断断想不到此,忽见赵瑜搴帏而立,含悲带泪的先向方钧行了一鞠躬礼,然后哽咽说道:“这件事委实是我们有负方先生了,区区私衷,一言难尽,难得方先生体贴入微,不使我处于万难解决地步。则此后有生之日,皆出自先生所赐。诚如先生所谓,今日没有这种缘法,相报之处,永誓来生。先生若果不弃,虽不能附为婚姻,未尝不可订为兄妹。从今以后,请以家人相处,就请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说着便分花拂柳的折拜下去。转吓得方钧不知所措,慌忙回拜,两人重立起来。只喜得个湛氏打从后边走出,笑说道:“我的孩儿,知恩报德,理应如此。只是老身对于先生,又未免僭居长辈了!”方钧当初虽然也偷见过赵瑜,却不似此番清楚,又见他玲珑娇小,说出话来测测动人,真是又怜又爱,转弄得不知所措。此时秀珊已将那枚戒指替赵瑜轻轻套在指上,含笑说道:“妹妹此番举动,真是爽快不过!表弟却不可负他美意,还不快快的拜见伯母!”方钧被秀珊一句话提醒,真个含羞带笑,上前重行替湛氏行礼。湛氏大喜,忙命仆妇们出去请少爷进来,好告诉他此事。那些仆妇们当时看见这样情形,无不眉飞色舞的在暗地里欢喜。听见湛氏分付,立刻走过一个仆妇,笑嘻嘻的出了二门来请赵珏。

赵珏正坐在书房里愁眉不展,知道刘小姐秀珊将方钧请进内室相见,定然要同他提到妹子婚事,料想那个方钧如何肯径自消毁前议,少不得定有一番冲突。还不知此事将来毕竟作何结束。蓦的看见那个仆妇匆匆走得进来,向赵珏笑道:“太太请少爷赶快进去,有要话同少爷面讲呢!”赵珏没好气的答道:“你快去告诉太太,说权且当我死了,他们的事我再也没有这颜面前去过问!要你这样蝎蝎螫螫的跑来请我则甚!”说毕掉头不去理会那个仆妇。那个仆婢被他这一顿抢白,转自怔住了,也猜不出他是何用意,更不敢说甚么,忙匆匆的依然跑入后面告诉湛氏这话。湛氏笑着骂道:“这是你们少爷不知道内室里的细情,所以还在那里生气。你们这些蠢材,该多嘴的地方又不肯多嘴了!你再去跑一趟,也不必说别的,只说我告诉少爷一句,小姐同方先生已经拜了兄妹了,他自然会理会得。谁叫你没头没脑不向他说出缘故呢!”那个仆妇方才省悟这意思,果然又走至书房,将湛氏分付的话一一向赵珏说了。赵珏听了兀自纳罕,暗想方钧难道当真就将婚约取消了么?心中还不甚相信,忙立起身来,随着那仆妇一同进入内室。果然见他们花团锦簇的,大家都站在一处。先由湛氏向他招手说道:“珏儿快来,你妹妹已认方先生做了哥子了,你以后不要将你这哥子居奇罢!”这一句话将满堂的人都引得哄然大笑起来。赵瑜立在一旁,只含羞低首,一言不发。赵珏一时依旧摸不着头脑,痴痴的望着他们发怔。湛氏便将适才事迹一一详细告诉赵珏。赵珏将方钧望了望,又将他妹子望了望,然后走至方钧座侧,不觉深深作揖下去,“难得大哥竟如此爽伉,不教小弟为难。小弟此时感激之私,匪言可喻,只好永铭心版的了。”方钧又谦逊了几句,便要告辞出外。湛氏哪里肯放,说道:“如今可算都是一家人了,方少爷千万不用客气,我还要备一杯薄酒,便在内室里大家痛叙一番。”说毕便招呼仆人去准备酒宴。

少停开席,湛氏坐在上面,左首命赵珏同方钧并坐,右首便命赵瑜同秀珊小姐并坐。秀珊因为赵珏在座,迟疑不肯答应。赵瑜哪里肯放走他?湛氏又笑说道:“这又算甚么呢?承小姐盛爱,将我看待像母亲一般,珏儿同小姐便与兄妹无异,难得大家聚在一处,权当这酒席做一个团家宴有何不可?”秀珊无奈,也只得坐了。这时候却写不出他们各人心中乐处。方钧一面饮酒,一面细细评较赵瑜同秀珊颜色,觉得各有各的风致。秀珊小姐年纪稍长,矜庄态度自是不同;赵瑜则秀韵天成,眉目如画,也频频偷窥自己,蕴着无限深情。方钧想着这样美人,自己竟无福消受,转让给那个林赛姑,心中委实有些不很甘心。既而一个转念,世间珍物,当其未得之先,不乏艳羡念头,及至到手之后,也不过视若寻常。转如我今日这番做作,能使芳心里感恩怀德,不惜联为异姓骨肉,且坐在一处,容我仔细赏鉴,未始非意外之福。想到此际,也就心地涣然,有谈有笑。这一席一直饮至日落时分,方才各各散坐。

赵珏便邀同方钧到前厅去坐,方钧又向湛氏告了扰,然后才随同赵珏出外。秀珊小姐携着赵瑜的手,转入香闺,低低向赵瑜笑道:“妹妹这件事可要谢谢我替你出力,所幸不辱雅命,克奏肤功,他日同林少爷成了眷属,不知可想及我这姐姐不想?”赵瑜向他笑了笑,重行说道:“我还有句话要问姐姐呢,我哥哥为人你应该在适才时候瞧见他了,性情虽觉得激烈些,然而却是少年英俊。”秀珊不待他说毕,不觉笑道:“呸,这时候要你讲这话呢!令兄当日同我们在海船上,不是朝夕相见,你还当我同他是初见么?”赵瑜接着笑道:“这可更好了,我适才的话尚未说完,我想姐姐此来既然自己做了个‘青鸟使’,谅来对于信中那句缔婚的话一定是同意了。倘真不弃寒微,我倒想同母亲商议,不如目前诸事现成,就聘姐姐来做我的嫂嫂罢。”秀珊听了,脸上不禁通红起来,指着他笑骂说:“好呀,人家替你出了这番心力,巴巴的趁了你的心愿,不曾得你甚么酬谢,转落得你拿话来打趣我。你不用得意很了,万一恼了我,我有这本领立刻叫我那表弟进来再同你索取那枚戒指,看你可还敢这样摇唇鼓舌似的。有这时候的快乐,也不记得昨夜那种愁眉泪眼向我央告的情形了!”赵瑜笑道:“人家同你讲的全是正经话儿,何尝敢来打趣姐姐?姐姐左要我酬谢,右要我酬谢,我替姐姐做了这媒,便是酬谢姐姐了哇!”引得秀珊将赵瑜双手按在床上,挠他的痒骨,笑道:“你越说越好了,看我可肯饶你!”两人正在闹着,猛不防湛氏笑吟吟的走得入房,问他们:“怎生这样快乐,不妨告诉给我听听?”秀珊见湛氏进房,忙放下手来,站向一旁含笑。赵瑜盈盈立起,便将适才所说的话,笑着告诉他母亲。湛氏听了,兀自欢喜,沉吟了一会,说道:“可惜刘府太太住得远了,我们便是两家同意,又教谁去同那边求亲呢?”此时秀珊已移步至妆台旁边,对着一面菱花大镜,轻轻用手理那鬓脚上乱发,口里低低说道:“都是瑜妹妹引出伯母这些话来,停会子看来撕你的小嘴。”赵瑜又笑道:“母亲真个糊涂了,放着媒人在这里,只要母亲拜托他,这事包管一说便成。”湛氏方才悟过这话。

果然到了晚间,命一个仆妇到前面去请方少爷进来,我有话同他面讲。我们家少爷他若有事,就叫他在外间坐着不必同方少爷一齐见我。方钧听见这话,更猜不出是何用意,只得又别了赵珏,立即到后面见了湛氏。湛氏当时便将要求秀珊做媳妇,请他做媒的话告诉了他。方钧满口应允,说:“这事包在小侄身上,不久到了北京,定然向家姑母说知。家姑母极爱赵大哥的为人,原有相攸之意,一定允洽。”湛氏大喜,又同方钧谈了许多家常的话,随后又说到赵瑜身上,慨然向方钧说道:“不料小女不能奉侍巾栉,仔细思量起来,对着你很为抱歉。你们年纪还轻,各人婚姻也是前生注定的,不可勉强。少爷此后若是将我家赵珏儿这姻事说成功了,我总觅一个好好女孩子聘给你为妇。你不知道我虽然嫁在福建,我的母家原是浙江人氏,我还有一个内侄女儿,名字叫做湛镜仪,今年约莫也有十七八岁了,还是前几年我归宁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生得非常美丽,同我家瑜儿站在一处宛似同胞的姊妹。方少爷你放心罢,好歹我不能消受你做女婿,做了我的内侄女婿,想也是一般的。”几句话转将方钧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坐了一会依旧告辞出去。

赵珏见他出来,笑着向他问道:“家母请你进去做甚?我不料瑜妹妹认你做了哥子,我母亲同你亲热的分儿,连我都当做外人看待了。同你讲话,都不许我旁听,你替我想可不叫我气闷?”方钧笑道:“你这话又错怪伯母了,伯母同我讲话,自然有不能许你旁听的缘由。”说着便将湛氏要秀珊做媳妇的话告诉了赵珏。又笑着说道:“你还在这里说着气闷哩,不知道我心里的气闷比你要加得几百倍!我的一个妻子,好端端的被你们白赖得去了,如今已没有娶亲的指望,转巴巴叫我替你来做媒,这又是打哪里说起。”赵珏听见这话,忙放下脸色说道:“天乐,你千万不要听他们的话,我是绝对不能赞成的。你也不用叫冤,便是你替我做了这媒,我不但不感激你,将来一定还要带累你为难!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的,我的婚姻,自经这番打击,久已灰心世事,不再作‘室家之想’。你通不见现在有好些文明男女抱守‘独身主义’?你瞧着罢,我不久就要同他们入党去了。况且这刘家小姐,在先不曾到北京时候,他的父母久已有心给你为妇,是你说他年纪比你长了些,你就不愿意答应。我的妹子既不能嫁给你,要嫁给你的人如今再被我夺了过来,天理人情上也讲不过去。我还成了一个甚么人呢?母亲他们不知道其中有这曲折,所以又来闹这把戏,等我进去将这话说明白了,包管他们也要懊悔。”赵珏且说且向里走,方钧不觉笑着拖住他的袍袖说道:“你且站住,你这是甚么用意,我倒要请问你呢。你既知道当初我因为家表姊年纪比我长些,我不肯应允这婚事,如今又过了多少时候,家表姊年纪自然越发比我长了,不见得又会倒转过来。论他的年纪,却同大哥仿佛,表姊的为人,你又是亲眼看见的,配大哥还配得过,不见得辱没了你。我还记得你住在家姑母那里时候,姑母也曾提过这事,我知道你那时心心念念都在林小姐身上,也不便将这话告诉姑母,随后也就搁过一边了。难道伯母他们有这意思,不是一举两得,你还有甚么留难呢?若论目前那些文明男女,外面虽说是抱守‘独身主义’,其实他们总有不可告人的宗旨,不见得真有什么伟大思想;况且伯母只生了你一个男孩子,你不娶妇,难道便从此绝了宗嗣不成?至于承你盛情替我打算,我虽然经令妹这番打击,少不得也就灰了一半的心。然而因此就讲到终身不娶,小弟虽愚,却不敢作此欺人之语。不瞒你说,伯母已经替我计较,要将你那表妹嫁给我,我虽不曾一定承认,然而若果人物不错,小弟也就委曲将就了。”

赵珏听他这一番话,不禁笑起来说道:“家母说的哪个表妹要替你做媒?”方钧笑道:“你难道有几多表妹呢?我听见伯母告诉我,说是叫做湛镜仪的。”赵珏听了,笑得连连摇手,说道:“我母亲告诉你,我这表妹人物如何?你试说给我听听看。”方钧笑道:“伯母说这湛小姐同令妹站在一处,简直像是姊妹,可想颜色是好的了。”赵珏大笑道:“奇谈奇谈,你千万不用相信我母亲的话,这湛小姐若是同舍妹比并起来,像舍妹两个身段方才可以及得他一个。因为我那舍表妹又矮又胖,大约将他的身子劈分了,庶几可以同舍妹一样;而且前年又新出的痘花,那副花容上却添了许多圈点。你若是娶了他,一定坑死你一辈子呢!我听了也不甘服。”这一番话说得方钧心里冰冷,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既照你这样说去,也只好搁着再讲罢。”两人谈笑了一会,各自安寝。

次日方钧便要动身回京,命赵珏回上房去告诉这话。湛氏哪里肯答应,又苦苦留他们盘桓了两日,然后才放他们就道。动身前一日,秀珊小姐同赵瑜商议,一定要湛氏这边派一名女仆送他们北上。湛氏也防他们表姊弟在路间同走不大方便,遂派遣了一个老女仆伏侍秀珊小姐。方钧也因为秀珊小姐将来要嫁给赵珏,觉得这样办法很是周到,当日便买好车票。湛氏母女亲自送秀珊出门,随后又命赵珏一直将他们护送到火车上,方才转身回来。

方钧一抵北京,因为自家在北军营里有失机私逃的罪名,外间也有通缉的公事。虽说那时候像方钧这般人物政府里不大注意,耽搁下来,那通缉公事也成了一种虚文。然而却不能不有所防备,只得悄悄的先同秀珊抵了他姑母那边。他姑母方氏见他们姊弟回来,心里十分欢喜,又问:“方钧你那镛表兄此时究竟安插在哪里?他轻易也不曾寄过家信,不过凭秀儿在福建寄信来时提过他几句,我总放心不下。”方钧便将刘镛现已投了南军的话详细告诉他姑母。方氏也不曾说甚么,方钧趁势又问自己父亲近来身体可好?方氏皱眉说道:“你休再提你那父亲身体了,简直一天颓败一天,一总不曾有个硬朗起来的希望。如今同你那姨娘又过得生分了,几乎没有三五日不嚷闹一次。先前你父亲听见你在湖南失败消息,急得甚么似的,恨不得要亲自去访你一趟。后来经我苦苦拦着,又因为接到秀儿函札,说你已经在逃,你父亲方才罢休,只是日日盼你回家,不住的叫人求神问卜。毕竟父子天性,当初他虽然不合听信你那姨娘谗言,如今却是懊悔不迭了。好孩子,你也休记你父亲前事,还该前去看望看望他,好让他放心。”方钧听见这话,不禁泪如雨下,忙用手帕子拭着眼泪说道:“姑母说哪里话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况且父亲当日怜爱我的光景,却是姑母们知道的,总是我做儿子的不好,在外东飘西泊,累他老人家替我担心。就以姨娘而论,他也是个年轻女子,性情浮躁些也是有的,只要他能将我的父亲侍奉得好好的,再能替我家支持只份门户,虽有当初不好的去处我也不去计较他。侄儿打算在今日入夜时分,偷着向家里一走,姑母此时且不用声张叫外人知道。”方氏点点头说道:“要这样才好呢,足见你的孝心原是不错。你同秀儿巴巴的一路回来,不无辛苦,且休息一会,也不用急急赶得回去。”说着又笑道:“这是打哪里说起?秀儿又无故的打扰赵太太那边好多日子,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想起来不久还接着秀儿的信,说他家少爷到广东就婚,如今赵少爷可该将新媳妇带得回来了?他们小两口子想还恩爱?”

秀珊小姐这时候本坐在他母亲身旁,听着他们说话。及至听见母亲问到这一件事,不由噗哧一笑,又防着方钧提起赵珏,不免要牵涉着自己,立时避入房间里面料理自家的行箧。此处方钧笑说道:“姑母休提这事罢,告诉谁也不肯相信。赵大哥意中原是要向那林家小姐求亲的,此番在湖南得了战功,新近也授了官职,好不高兴,匆匆的赶至广东去完结此事。谁知我们才抵着广东时候,那林小姐早闹出笑话儿来了,赵大哥不但亲事没娶成,还落得一肚皮的呕气。如今发恨连营长都不去做了,依然回转他的福建。我同秀姐姐上火车的时候,不是还累他亲自送我们的。”方氏甚是愕然,忙笑说道:“敢是那林小姐做出不端的事迹,或是另嫁了别人了?”方钧连连摇首说道:“姑母猜的都不是,他哪里会嫁了人呢?他是想人家女孩子嫁他,所以闹的动刀动枪,几乎连性命不保。目下兀自躲在家里养病呢。”

方钧便将前后事迹一一告诉了方氏。方氏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来,惊问道:“难道真有这样奇事?世界上可想是天翻地覆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位小姐会变做男孩子起来?古时小说本上或者有这样事迹,我们还疑惑那些著书的编着谎哄人顽的。就如这件事,要不是我亲耳听见,又是你们亲眼看见,万一遇着那些弄笔墨的人,把他再编出一部小说出来,真真是你说的无论告诉谁也不肯相信呢。哎呀,这可也难怪赵少爷气得发昏了。”方钧重又凑近了一步,低低向方氏说道:“便因为这岔枝儿,赵老伯母十分爱我这表姊,巴巴的请我进去,托我向姑母这边求亲,要想我们表姊去做他家媳妇。小侄斗胆,在那边便替姑母一口应承了,所以特地告诉姑母一句,料想姑母不怪侄儿擅自专主。”方氏听了,非常快乐,强敛着笑容说道:“好呀,你竟不由我做主,擅自将你表姊许给人家了!这却也难怪你,我知道你现今做了他家爱婿,凡事少不得卫护着你的岳母,可是不是?说起来,我还不曾问你,这婚娶的日期可曾定了没有?”方钧不觉哭丧着脸说道:“姑母休提这件事罢,提起来委实叫人不自在。不瞒姑母说,侄儿同那边业已毁了婚约了。”方氏大惊说道:“怎的怎的,怎么你们又毁了婚了?赵少爷婚事不成,是因为林小姐变了男孩子,难道你的婚事不成,那赵小姐也变了男孩子么?我今天被你弄得一塌糊涂,倒简直摸不着头绪了!”方钧长长的叹道:“便因为那林小姐变了男孩子,侄儿婚事所以就不成了。”方氏将头一扭笑道:“林小姐又与你们甚么相干,你又扯到他身上去?俗语说的‘墙倒众人推’,你同赵少爷娶不成妻子,都把来推到林小姐身上,我听着很有些替林小姐大不服气。”方钧笑道:“姑母你不知道,赵小姐不肯嫁我的缘故,就是因为当初他原同林小姐在一处的。别人不知林小姐是男孩子,他不见得不知林小姐是男孩子,所以他此时只有嫁给林小姐,可以解释他当初的私情。我也可怜他有这委屈,方才慨然允许便毁了婚了。”方氏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不由笑着说道:“原来如此,这也算赵小姐难得抱定‘从一而终’主义,不像目前那些文明女孩儿,起先不妨嫁给这个人,过后又可以再嫁给那个人,那就更不成事体了。但是我替你想想,赵小姐既然要嫁林小姐,不肯嫁给你;你的表姊姊,你又跑出来做媒,将他嫁给赵少爷,林小姐同赵少爷都算是有了婚姻的指望,只是你呢,不倒转落空了。”方氏说到此处,也觉得底下的话有些碍口,便一笑不再往下说。

当晚少不得也备了一桌筵席,留方钧在那里吃了晚饭。方氏又将送他们回来的那个仆妇唤至面前,着实道谢了几句。方钧辞了他姑母,径自回家去看他父亲。方氏母女两人看着方钧出门,然后回到房里又絮絮叨叨谈了好多赵府上的话。方氏笑向秀珊说道:“各人的婚姻,看起来实在是有一定的,在先我本意要将你嫁给你的表弟,后来蹉跎下来,也不曾提议这事。至于赵少爷当初同我们搭船到北京时候,我又属意那个赵少爷,想他做我的女婿,不知怎生又没有成议。不料你此番向福建走一趟,转又同赵少爷那边结了亲事了。我适才不是向你表弟说的只是他的亲事,一共还没有着落,我转有些替他着急。”秀珊听见他母亲提着自己婚事,只是低着头含笑不语,后来又因为他母亲说到方钧身上,方才笑说道:“母亲不用替表弟担心罢,那边伯母已经允许替他做媒,要将自家内侄女儿嫁给他呢。”方氏笑道:“这也罢了,我说的呢,那边伯母既然托他替自己儿子出力,少不得也要有点酬谢他的地方。”秀珊又告诉方氏说哥哥在南军里办事的话。方氏笑道:“怎么你哥哥也叫人好笑?先是帮着北军去打南军,后来又帮着南军去打北军,手扯顺风旗,脚踏两面船,睡屋脊的滚来滚去,一例儿都给他做到了,这还成个甚么‘忠心报国’?”秀珊掩口笑道:“母亲又来迂执了,如今当军官的谁不是像这样?”方才算得个‘明哲保身’,又说是‘见机而作’,‘有乳的便是亲娘’,谁给点好处给我,我就帮着谁去出力。要都是像母亲这样固执鲜通,那些人也不必想升官发财、荣宗耀祖了。”方氏听了,兀自点头不迭。又笑道:“你这几日在火车上也算是辛苦够了,不如早点睡觉罢,明天有了闲功夫,我还待同你向你舅舅那边走走。”于是母女二人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且说方钧别了姑母,一直赶回家里。其时已入夜时分,星月漆黑,幸喜却没有人瞧见他,及至到了门首,那两扇大门已是闭得紧紧的。方钧使劲拍了几下,良久方才走出一个仆妇前来开门。见是少爷回来,很觉得出自意外,立即转身进去禀报。方钧随在后面,自己顺手将门关好,打从厅上经过。只见一张桌上安放了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虽有几张桌椅条凳,都是七零八落,灰尘积得有一二分深浅,心中甚是纳闷。走入后进,已听见他父亲痰喘声音,提着劲在那里询问仆妇说:“少爷回来在哪里呢?你还不快快叫他进见我!”说着又喘息了一会。方钧其时已走入他父亲住的一间房里,所有陈设也不十分整齐。那个仆妇站在床前,一手替他父亲扯着帐子,他父亲倚在床栏干上,用手揩拭双眼,含悲带恨的问道:“钧儿你今日回来了,我想你想得……想得好苦!”说着又大喘起来。方钧此时见这样情景,止不住心酸泪落,抢上几步,先用手去替他父亲敲背,一面含泪说道:“儿子多时不曾替父亲请安,不料近来父亲身体益觉衰惫了。儿子身子虽然在外,却没有一时不忆着父亲。父亲不用烦心别的事件,还该保重这身子,把多年的老病赶紧医治医治才好。姨娘呢,如何看不见他的影子?”方钧还待再往下说时,他父亲喘息略定,伸出一只干枯手腕来,扯着方钧的手,流着眼泪说道:“好了,你回来了,我只求见得你一面,早晚便是死了也落得心安意稳。你还提你姨……”说到此,又四面望了望,那个仆妇知他的意思,忙说道:“姨太太早就睡了。”方浣岳又问道:“今天那个人来也不曾?”那个仆妇又点点头,笑着说道:“还等这早晚呢,若是不曾来,姨太太此刻也不见得就去安睡。”方浣岳又流泪说道:“你还提你姨娘则甚?我如今已是懊悔不迭,当初不该闹着娶他进门,硬生生将你母亲气死了还不算,如今又临到我头上来了。我常时想起你的母亲好处,有点对不住他。如今好了,可是我不久也要同他在九泉里相会,我只好慢慢的再去同他谢罪,叫他不用记着我当初仇恨。上帝还许人悔罪呢,终不成你母亲就不看夫妻情分,我死后他还不肯饶我!”说毕又哭又喘,连那个仆妇站在旁边都听得心酸起来,用手去擦眼泪。

方钧一时摸不着内中头脑,只得劝着他父亲说道:“父亲凡事总要看开些,不要尽向这凄惶上落想。你有甚么委曲,尽管告诉儿子,有儿子替你做主。”方浣岳又摇了摇头,喘着说道:“你做甚么主呢?我也很不愿意你再去同他结着仇恨。我如今已在病中,悟出世界上一切因果,天下事都是人自家寻出来的烦恼。我当初不娶你这姨娘,造这样的因,今日又何至受他气恼,结这样的果?我如今不但不去怨他,还尽着容纳他,或者会有一天解释了我们两人的冤缠恶孽。”方钧听到此处,已不禁双眉倒剔,有些气忿忿的,又不敢拦他父亲的话,忍着再往下听。

他父亲歇了歇,又向他说道:“我自从赋闲以来,手头渐渐不丰,这也是你知道的。难得你当初在营里时候,还一百八十的寄钱给我浇裹,我心里着实宽慰。然而在这京城地方支持一份门户,委实不很容易,你那姨娘他只顾任性挥霍,我所有的一点积蓄,这些时都给他挥霍殆尽了。他嫁我的时候也有好些细软首饰,他是把守得紧紧的,一共不肯破费,这也罢了。我不合在先因为贪恋他有点钱帛,以为娶他进门可以人财两得;如今才知道这全是做男人的一番痴想。别人所有,依旧是别人的,几曾见过当妓女的将身子嫁了这人,又将他的钱财也肯交给这人?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日积月累,眼看得我这门户是支持不住了,门房里的家人说,我这穷官儿,没有发迹日子,走的走了,都去别寻主顾。目前伏侍我的只有这个老王,他还算忠心报主,见我病成这个样儿,不忍舍我而去。你姨娘身边倒有两个侍婢,终日听他使唤,也不管我死活。你在家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的装着照应我的模样;一自你到湖南,他益发没有畏惧,成日价在外边厮混。你是我的孩儿,我也不怕你笑话,他说我病成这个模样,不能遂他的私欲,他早就在外间七搭八搭,不知怎生同一个交通部里录事勾搭起来。有人告诉我那厮叫做甚么‘彭璧人’,倒是一个年富力强的汉子,约莫有二十多岁光景,两人打得十分火热。先前还瞒着我在背地里出去住宿,目下益发壮着胆子,简直不怕人指摘,没早没晚,将那个姓彭的引得来家厮守着在一处。别人还讥诮我不会去捉拿他们,你想想我已病得像鬼一般,还有这气力同他们厮拚?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他们胡干罢了。天可怜我叫你卸了职务回来,老实你一时也不必出去走动罢。等我咽了这一口气以后,你将我好好的打发下土,也不枉我只养了你这一个孩儿。至于你那姨娘,我既已死了,他也断然不肯守在我这门里,任他嫁给谁去,你也不必干预他。倒是你至今还不曾娶着妻房,是我最悬心的事。在先你不是同福建赵府上结了亲的,论理还该将这件事早早完结,方才可以叫我心里快慰些。不知你的主意如何呢?”方钧见他父亲问及此事,也不便将以上的事迹详细去告诉他,只得权且含糊答应。又见他父亲觉得话说得太多,两片颧骨上渐渐红晕起来,咳嗽得更是利害,心里又痛又急,忙拿话安慰了一番,依然伏侍他睡下,自己悄悄走出房外。

那个女仆端过一盏茶来,方钧接在手里,兀自闷闷的,似有筹画光景。怔了半晌,向那个仆妇问道:“老爷适才提着的那个姓彭的,你可曾瞧见过他没有?”女仆笑道:“有时候瞧得见他,也有时候瞧不着他。今天姨太太归房很早,那姓彭的在此住歇亦未可知。”说着他径自走了。方钧一肚皮恶气,忍无可忍,在大衣里掏了掏,却好平时带的那支手枪还插在口袋里,也不计较利害,立刻蛇行鹭伏,踅过左边他姨娘住的卧室,隔着几株芭蕉,见绿纱窗子里隐隐露着灯光。他轻着脚步走至窗下,从纱眼里向内张望,只见他姨娘一个人坐在一张大理石桌子面前,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支颐不语,像有甚么心事似的,连两个丫头影子都看不见,更没有那个姓彭的在内。自己跌了跌脚,暗念今日不巧,这厮却不曾来,不然我此时便跨得进房,用手枪结果了这厮,好替我父亲伸这口怨气。这不是白造化了他!

方钧只顾在窗外顿脚,不防那声音大了,将小赛金吃了一惊,用手将灯移了移,提着喉咙问:“谁?”方钧知不能隐藏,忙接着答应了一声:“是我”,一面说,一面早掀起门帘进来。小赛金住的这一重房屋,原与右边一带住宅隔别着,所以方钧进门之时,他一共不曾知道。如今陡然看见了方钧,出自意外,忙放下一副笑容,说道:“哎呀,大少爷是几时到京的,怎么我们连一点影见都未曾晓得?此番冒冒失失的见了大少爷,倒叫我吃了一吓。”方钧却也不同他多话,只是拿眼睛四面瞧望,像个寻觅甚么物件似的。小赛金非常灵慧,心中不由猜出他的用意,老大不很愿意他却不露声色,一叠连声的唤着丫头们过来倒茶。那两个丫头刚躲在套房里打盹,听见他姨太太呼唤,彼此都揉着眼睛忙忙的跑得过来。见了方钧大家都有些觉得奇诧,将茶倒来之后,方钧也不去吃茶,只冷冷问了一句说:“我的父亲病成那个样儿,倒不看见姨娘在那里照应着,这半年多的日子,不免累了姨娘辛苦。”小赛金忙笑道:“这是打哪里说起?你父亲的病,应该是我照应的,今天晚上,不是在那一边好一会子,适才因为有些困倦,所以才进自家房里歇一歇脚。这些情形,我面前这两个丫头他们都是知道的,你父亲病得久了,肝气很旺,他说的话,少爷却不可一味去相信他。他要冤枉人到甚么田地就到甚么田地,平时我都忍着气一句儿也不敢同他分辩,他若是能像少爷这般体贴下情,倒没有话说了。但是我听见少爷在南边同人家打仗,说是如今已辞去差使了。外面谣言却闹得利害呢,又编派着你说是逃走了的,这句话我就不大理会。少爷这次回京,还打点甚么主意呢?”

方钧先前进来时候,本挟着一团愤气,及至不曾看见那个姓彭的影子,也就有些疑惑他父亲的话,不免误听了别人谗言也是有的;加着这小赛金甜言蜜语,说得委婉可听,自己转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少不得又换了一副和悦面目,重行搭讪敷衍了小赛金几句。小赛金益发笑着说道:“少爷是几时抵京的?现在行李可到了家里不曾?如不曾到家,我立刻打发人替你取去。”方钧摇头说道:“这个正不消姨娘费心,我的行李已经全发到姑母那里去了,我停一会子尚要赶去歇宿呢,怕姑母等候我。”小赛金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少爷是家里的主子,如何转住到亲戚家去?少爷虽不计较这些,给别人听了,还要责备我的不是,今日已晚,不必谈了,明天一早,少爷务必将行李发到家里来。也还有个照应。”方钧连连点头,又说道:“横竖我在京里一时还不出去,稍停几日再将行李发到家里来也不为迟。”

方钧稍坐了一会,随即辞了小赛金,依然出了自家的门,赶到方氏那里去住。一路上思量小赛金适才情形,也暗自纳罕,想到当初曾经同他冲突过一番,此时倒不见他记着前番仇恨。毕竟是女人家面慈心软,我们这些负气少年,涉实有些度量不足。若果是父亲冤枉着他,说他举止不端,这倒要我来解劝解劝呢。好笑方钧虽然如此着想,其实那个小赛金的心事与他大不相同,他近来的举动,照方浣岳所说的话,却是一毫不错。原仗着方浣岳病势恹恹,终日没有下床的指望,他便任意妄为,有时候打扮起来向外间游荡,甚至招纳许多少年子弟偷期密约,出入无忌。内中尤以方浣岳所说的那个彭璧人同他最为密切。这一天晚上,彭璧人原约定了到小赛金这里来下榻,不料一直待至起更时分,那个彭璧人影子也不曾来,小赛金心里十分不乐,将两个丫头支使开了,独坐在银灯背面,在那里长吁短叹,静待情人。他哪里想到冒冒失失的忽然跳进一个方钧进来。方钧进房的神情,他早就瞧科九分,知道他已经见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少不得要告诉他自己的劣迹。虽然在仓卒之间用了几句话将方钧骗住,又听见方钧一时并不出京,以后有这方钧住在家里,不但自己的举动有许多不便,还怕他窥出动静。他又是个当过军官的,万一再寻根究底,被他看在眼里,我这性命保不住不十分危险。因此越想越怕,越怕越恨,看看的斗转星移,时将半夜,苦没一个商量的人。

在这个当儿,忽然外边有轻轻敲门的声音,小赛金止不住心头跳了两跳,知道是彭璧人来了,立即唤起一个丫头,命他前去开门,将彭璧人放得进来。彭璧人才跨进房,早一眼看见小赛金慵眉愁黛,楚楚可怜,猜是他埋怨自己来得迟了,不禁陪着笑脸向他安慰道:“真个晦气,不早不晚,偏在打从津浦铁路上来了一位车务总管,那个蛮子,别的不喜欢,又只喜欢几张麻雀,死命的扯着陪他打了十二圈。打完了以后,大家忙着吃酒,我是假推着身子不快,连饭都不曾好生吃得,跨上车子就赶到你这里来了。你若是因为这个抱怨我,我的委曲真个就无从辩白呢。”小赛金不由笑了笑,向他眨了一眼,说:“别人家有别人家的心事,倒不在乎你来得迟早,你早来也好,迟来也好,以后便永永的不来也好。”彭璧人笑道:“你又来了,这不是分明怪我!我以后为甚要永永不来?便是死了,我的魂灵儿也一日要来一百遍呢!”小赛金笑道:“呸!谁同你枉口赤舌的死呀活的乱说!我告诉你罢,我家大少爷叫做方钧的,他今日已打从南边回家,适才不知听了谁的报告,走到我房间里,那两个鼠眼睛儿东张西望,连甚么地方他都瞧到了。幸喜你不在这里,被那个蛮子纠缠着,若是你早来一刻,怕不有岔子闹出来。我虽然不见得怕他,但是闹出来以后,我终究还担着这虚名儿,在他家里,不见得他便不能干预我们的秘密。我听他的口气,好像一时还不见得出去,像这样终日坐在屋里,他又比不得那老不死的病在床上,万一看见你的影子,他是充当过营长的,平时杀人不眨眼睛,你这文弱的身躯如何敌得他过?我适才所以坐在这里愁闷,不料你却跑得来了。”彭璧人骤然听了这话,不由吓得脸上变了颜色,一时间没有主意,只是望着小赛金发怔。

小赛金见他这模样,不由噗哧一笑,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怎么你听了这话会不开口了?天下事除得死法要想活法,难不成白让他分开我们的情爱。你不用害怕,我问你一句,先前不是听说京里传说,因为方钧通了南军,故意打了败仗,溃散营头,他掼下来逃走了。陆军部里不是恨得他牙痒痒的,要将他活捉住问罪。如今倒好有多时不听说这话了,横竖你们在部里,像这样消息总还会打听得出来。如若陆军部里要这人时,你不会前去替他出首,保不定还要给你点好处。你瞧我这主意可使得?”彭璧人被他这句话提醒,不住的点头晃脑,似乎称许他这主意很好。当下又重想了一想,向着小赛金笑道:“你的见识,真个比我们做男人的还高得十倍,只是这条计策却未免狠毒了些。我同他平日又无仇无怨,不能因为我们二人的秘密交涉,转去伤天害理,白白将人家性命送掉了。在我看,能够有别的方法,叫他不敢干预我们的事最好,正不必跑去向陆军部里报告,便是报告了,好处还是他们陆军部里的人享受,不见得有甚么大利益,挨到我们交通部里,去同人家结下这样冤孽,似乎也不值得。”

小赛金见他不肯答应,立刻放下脸色,冷笑道:“好好,你果然是个菩萨心肠,再慈悲不过。罢罢,你既不肯下此毒手,我也犯不着去勉强你,只是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也再不用向我这里来显魂。老实说罢,同我要好的也不止你彭璧人一个,丢下了你,不见得我便寻觅不出一个知心贴意的汉子!哼哼,我倒不曾见过祸事已在临头,你还在这里谈因果,讲报应呢!如今换了中华民国了,那些迷信的话一概都已取消,你便将他告发出来,政府里枪毙了他,也是情真罪当,不见得那个方钧当真会在阴曹地府里告你一状,叫你去偿他性命。我倒不相信他们那些做总长次长的,动不动就去结果人的性命,其间也保不住没有冤枉,也不曾见他们怕有冤魂来索命。你这豆瓣子大的录事官儿,倒转蝎蝎螫螫,装着做起正经人来,可不把我牙齿要笑掉了!胆小没有高官做,我替你算定命了,你也只好一世做个录事罢咧。若想巴结做总长次长等的位分儿,怕你这颗良心不去改换改换,做梦也没有你的指望!”小赛金越说越气,倏的立起身子,向案头一个古铜香炉里添了一把芸香,高着喉咙向那两个丫头说道:“你们快点提着灯便送彭老爷出去罢,我们这些恶人住的房屋,仔细不要将彭老爷熏染坏了。”

小赛金说这话的时候,那两个丫头只嬉嬉的望着他们笑,却站在旁边不肯动身。彭璧人笑着说道:“啧啧啧,你瞧你们这位姨太太气性很大,人家不过同他商量着办事,没的倒引着他像决了口子似的滔滔不断,说了有两大车子的废话出来。”说着便嬉皮癞脸挨坐在小赛金床沿上,悄没声的向他说道:“我的意思也不是单单卫护着那个方钧,你想若是照你的那般办法,少不得弄成一个北京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是我彭璧人替他出首,大家推原其故,必定要议论到我彭璧人为甚要替他出首呢?寻根究底,不是转将你我两人的秘密,无辜的就要披露出来。你是不怕人的,我毕竟在交通部里混饭吃哩,万一名誉因此损失,再与我这职务上有点关系,被总长他们知道,实行开除起来,以后我靠哪里去谋生活?我家里的那位老母,年纪已经就迈,我至今又不曾娶过妻子,这叫做‘损人不利己’。想你最是怜爱我的,道不得便忍心望着我身败名裂。我适才坐在那里,默自想了一个好主意,包管告诉了你你也赞成。”

小赛金此时依旧气愤愤的撅着身子,冷笑道:“你说你说!”彭璧人便接着说道:“我这计,叫做‘声东击西’的计。当年诸葛亮军师便用这计惊走了曹操的,是再稳当不过。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本来同我在过一家钱铺子里,他也做伙计,我也做伙计,后来我谋就了这部里录事,他也混入北京,便在那个陆军部里充当一名侦探。平时我们会见,总算要好不过。我便在早晚去悄悄报告他,说是如此如此,他得了这个消息,自然便要赶紧率领兵士前来捕捉。若是果然被他捕捉到手,这就未免太毒了。我想便将这好人给你去做,你在背地里给他一个信,他自家性命要紧,哪里还敢在这北京城里逗留,一定是溜之大吉,我们只要打发这冤家离了眼前,也不必一定要置他死地。至于我的朋友那方面,他们捉获不到方钧,应该怪他们手段不灵,却不能怪我报告的不确。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料想你听了也该以为然的。”小赛金笑道:“你这人真是慈善不过,菩萨不保佑你别的,定要保佑你生一个肥头大脸的孩儿!”彭璧人笑道:“我又没有妻子,这肥头大脸的孩儿,少不得要累及你的大肚皮了!”小赛金望他一笑,又啐了啐,方才彼此解衣入寝。

再讲到方钧在他姑母那里住着,方氏连日便催着他写回信寄给福建,说秀儿亲事准照这样办理,一经那边择了好日子,或者请他家少爷到京入赘,或是我亲自送秀儿到福建出嫁。一言为定,永无翻悔。方钧却因为抵京之后,连日不无偷着出去会晤自己一班至好朋友,有些朋友便约他在外间吃酒,兀自忙得不得分身。又迁延了几日,方才静静的坐在屋里,将寄福建的信函写好,用着双挂号的邮票,亲自到邮局里投递。刚在出门,走不到两条街,迎面遇见前日在一处吃酒的一个朋友,蓦的见了方钧,很露出惊讶意思,慌慌张张的四面望了望,失声说道:“哎呀,天乐你怎生还不曾知道,兀自这般从容不迫的在街上行走。”方钧不知就里,笑道:“你问我知道甚么?我在这街上行走,又有甚么妨碍?”那个朋友杀鸡抹脖似的望他眨眨眼,引他到一条僻巷里行去。方钧心里也十分疑惑,进了那条僻巷,彼此站立下来,那个朋友冷笑道:“怎生你自家的关系都不吃紧?你可知道有人替你在陆军部里报告,说你潜逃入京,窥探政府举动,保不定这时候已有人去捕获你了!”方钧听了不免吃了一吓,忙按了按心神,含笑问道:“这话是打哪里说起?我自问生平,却不曾同人有这偌大的仇隙,何至诬陷我这样罪名?谁不知道我已同南军脱离干系,我做甚么又替他们出力,来窥探政府举动呢?”那个朋友急道:“如今世界上的事也说不得个公理,只要有诬陷人罪的导线,他管你有仇隙没有仇隙。好像这件事我打听得明白,便是你家那位姨娘同他的情人联合起来告发你的。我同你毕竟是至好朋友,既知道这缘故,不忍无辜的坐视你入人圈套。你自己赶快去打算罢,事机重大,我也不便同你多谈,改一天我们再会。”说毕,又两边望了望,方才一溜烟跑得无踪无影。

这一番话,转将个方钧弄得茫无所措,心中疑信参半,转一步一步走得回来,将送信一件事倒忘记了。方氏见他脸上变了颜色,手里依旧拿着那封信函,不知就里,笑着问他道:“怎么你去送信的人又巴巴跑转家里,敢是忘记甚么言语不成?”方钧摇头说道:“姑母这信正不必别劳周折,老实侄儿还向福建去走一趟罢。”方氏笑道:“你同你姐姐刚打从福建回来,还不曾住得多少时候,如何又要向福建去走一趟?委实你们少年孩子不知道往返的辛苦。在我看,你到福建也没有要事,不如还在这京城多住几时的好。”方钧将眉头皱得一皱,跌脚说道:“侄儿原想在这北京多住几时,只是外间又闹起风潮来了,硬生生的逼着侄儿无容身之地,于是便将今日在路上遇见那个朋友所说的话一一告诉了方氏。又说道:“至于他们疑惑我家那姨娘在里面通同作弊,这话却恐未必。那一天晚间在姨娘房里同他相见,觉得他待我也还十分殷勤,又叮咛我叫我将行李移置家中暂住。侄儿虽不曾竟自答应,然而未尝不感激他。彼此要没有深仇,何至便报告我,想置我于死地?”

方氏听他这番话,不由吓得索索的抖个不住,急得说道:“侄儿你倒不要这样托大,你那姨娘口蜜腹刀,奸诈百出。譬如我有时候回去问问你父亲的病,他对着我听是酣言蜜语,像是亲热似的,谁知他在背后常常挑拨你的父亲,议论我许多短处。他既有心要陷害你,有甚么干不出来呢?”方氏刚说到此处,陡然门外有敲门的声音,其声甚急,不似寻常人来往神态。方氏益发吓得要死,连连摆手叫方钧躲向他房里去。方钧此时也觉得茫无所措,真个便揭起门帘,跨得进房。适才的话,秀珊已听得清楚,正代方钧捏一把汗,见方钧进来,兀自起身迎接,自家转立向房门外面,替他掩盖着防人瞧见。方氏忙开了大门,幸喜并不是甚么捕获方钧的军队,原来是方公馆姨太太打发来的一个仆妇,口称“奉着姨太太分付,立等方少爷前去说话,不可迟误。”说毕掉头便走。方氏刚自回他说方少爷不在这里,那个仆妇也不曾听见,方氏将门关好,战战兢兢的转入内室,见方钧正同秀珊站在一处,不由含着眼泪说道:“这事委实不好,刚才是你家姨娘打发人叫你前去,你仔细想想,这不是他特地来诱你入他的陷阱?你试将主意拿定了,还是去见他不见?”秀珊忙接口说道:“娘又来糊涂了,既然知道是姨娘那边施的诡计,表弟如何还可以去得?”方氏点头说道:“秀儿所见,一点不差。照这样看起来,这北京地方你万万再逗留不得了。你适才说的要向福建去暂避一避,不如就此走罢。”方钧此时已是茫无主见,赶忙跑入自家住的那个屋里,将要紧物件打叠在一个皮包之内,随即向方氏母女告辞。捱到黄昏时分,悄悄的上了火车,简直向南边进发。后来那个彭璧人打探得方钧业已逃去,忙去告知小赛金,还笑着说便宜了这厮。及至方浣岳病急时问及方钧行迹,小赛金支吾了几句。是以他们父子自此以后遂终身不复相见。这是后事缓表。

且说赵珏住在家里,百无聊赖,终日除得闭户读书,有时候便向外间同几个知己朋友谈笑排遣。这一天正坐在自家那所书房里阅看上海报纸,见南北两方已有停战命令,各派代表在上海租界上开始和议,不觉浩然兴叹。只说了一句:“同是中国的人民,在先本不应启此兵争,今日又何消各持意见?眼见得这些代表,必然各人有各人的心理,怕这和议一时还不见得遂能成就。在我看起来,他们既分成两派,这其间若有处于第三位的人出来替他们促进和议成立,或者还有点指望,否则日日言和,还不知弄得末了作何结局呢!”想到此处,兀自恹恹不乐,扑的将那一搭报纸掼在一边,支颐不语。这个当儿,忽听得内室里有谈话声音,好像是母亲同妹子赵瑜在那里辩论甚么似的,遂不禁提起脚步,蹜蹜的向后边踱去。湛氏一眼看见赵珏进来,忙向他说道:“珏儿你来替你妹妹斟酌看,他因为林家那个少爷病着,他兀自不能放心,他同我要求,叫我放他独自向广东去走一趟。如今各地方虽然没有甚么兵事,然而以你一个伶仃弱质,又不曾行过远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在此阻拦他几句,他便哭了。”赵珏转头一看,果然见他妹子坐在靠窗口一张椅子上,愁眉泪眼,大有不胜之态。赵珏老大不甚愿意,不由冷笑着说道:“母亲说妹妹未曾经过远行,怕路途上不很方便,这话固然是不错的了,然而在我看起来,这还是第二件可虑的事,我倒要请问妹妹,即使你到了广东,走到林府上要同他家少爷相见,这相见的缘故究竟持何名义?若说是幼年同学,他如今业已改了男装,别人看着一定要横生蜚议。就依妹妹决心要同林少爷联成婚约,你们又不曾告知两家的父母,妹妹此番到了那里,非鸦非凤,叫人家怎生看待你为是?在我看不如将一条妄想划除干净,在这福建地方若遇着相当的人材,母亲从速将妹妹的终身完结了罢,省得妹妹镇日价将这件不要紧的事搁在心上。”

赵瑜原因为他母亲不顺从他的意思,坐在这里生气,不料赵珏进来,益发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格外怨愤交集,更不同他辩驳,早摔手一躲向房里,和衣倒在床上去了。湛氏见此情形,好生没法。赵珏也觉得十分无趣,冷笑了两声,依然向外间行来。时刚逾午,意思想出去寻访朋友闲话,整顿了衣履,一步一步向街上踱去。蓦的见道路上的人纷纷传说,大家嚷着有一班女学生们在公园里开会,好生热闹,我们就不相信,如今世界上的事,新鲜花样愈出愈奇了,国家打仗不打仗,是那些大人老爷们应该干预的事,与我们做百姓的有甚么相干?与他们做女学生的益发没有相干了!怎么他们也要赶在这里闹得烟舞涨气?还是我们老前辈说的话一点不错,国家拿出白花花银子开设学校,没有别的好处,只是转同那些大人老爷们去做对。不怪这学校是我们中国内不应该设立的了。赵珏一面走,一面听在耳朵里。暗想据他们的口气,这分明是我适才说的,在南北两派以外,处于第三位的人好促进和议的了。不料这样事,我赵珏虽然想到,毕竟还不曾做到。如今做到的,转在那一班英雌,真要叫我们须眉愧煞了!左右闲着没事,不如就向公园里去瞧瞧他们议论,看是怎生一个办法。于是也不去访那个朋友了,一直折转过来向公园一路行去。

其时那条路上果然纷纷拥挤,行人委实不少。及至进了公园大门,两旁绿树参天,青苔遍地。又穿过几条甬道,落后到了一座厅上,是平时游人憩息之所。早见厅旁柱上,用一张白纸高高贴在上面,写着“促进和平大会筹备处”。一条一条的长凳摆设得齐齐整整,男女宾客各有席次,丝毫不乱。到会的人大家都列坐在那里了,谈笑喧哗。从纷杂之中,都还露着静穆气象。赵珏便在男宾席上拣了一个座头端然坐下。约莫停了两刻钟光景,座中诸人不约而同的都伸着头向外边瞧看。原来那一班女学生已经排列着队伍,履声橐橐走得进来。前边有一面绣旗随风招飐,白地黑字,分明绣着“女子师范学校”字样。大约因为今日这件事不比甚么庆贺的纪念,都含着哀感的意思,却一例不曾奏着军乐,越显得非常沉静。演说台旁,本来设着他们的坐位,坐定之后,有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妇人先行登台,摇了一回铃,侃侃的报告今日开会宗旨。铃声甫作,顿时鸦雀无声的,不似先前嘈杂。随后便由诸女学生继续登台演说。

赵珏一一看去,却没有一个认识的,暗想早知道今日有此盛会,应该将妹子赵瑜约得来,他总该同一班女学生认识。正演说得热闹,外面已有好几个警士装束的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原来当地长官因恐人心浮动,最忌他们这一班躁进的人开会演说,虽不肯公然出来干预,已嘱付警察厅长派有许多警士在那里防范一切,若有激烈的举动,准许他们上前解散,万一解散不听,那可就要借着维持治安的名目实行捕获,惩一警百了。众女学生哪里得知,先前不过讥诮政府里没有议和的诚意,后来又讲到政府全不足恃,我辈若是真个希望和平,非得群策群力,由商学界里各立一个促进和平的大会,做两方议和代表的后盾。政府一日达不到议和目的,我们做百姓的理合不纳租税,不能将我们辛苦挣得来的金钱,供他们这一班野心家争权攘利的用度。

刚说到此处,那场中一片击掌之声如雷而起,竟有大家站起来喊赞成赞成的。这个当儿,那会场秩序着实有些紊乱,好些男人家都猴在凳子上,将身子站得高高的,倒像看戏的人看到特别的好处,竟不知不觉要想出个风头起来。前面站起的人挡着后面坐的人眼光,那坐着的也许要站起来了。瞧这样光景,依那些躲在外面的警士就想闯进来热闹热闹。说也奇怪,忽的从那一班女学生人丛里飞出一道宝光轻轻落在讲台上面,不独将场里的人陡然噤了一噤,便连场外的人刚要闯进来时候,早被那道宝光将他们吓转回去了。哈哈,著书的又来讲笑话了,这宝光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如何竟能具此绝大魔力?诸君诸君,这种魔力委实大得很呢!不明白说出来诸君也不得明白,原来这一道宝光闪过之后,便将一个绝标致绝玲珑的女郎色身发现。猜他年纪也不过十五六龄,至论他的姿颜,不但通福建省里寻不出第二个来,怕统中华一个全国,他也要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别人要驳我这话如何说得这样把稳,我便将适才诸位对这女郎的神态描写出来,就可以算是一个大大凭据。

起先他夹杂在众多女学生之中,别人也不曾注意。这一会忽然鹤立鸡群的翘然显露,大家的眼光有个不全行注射在他身上的么?那女郎不慌不忙,从人声鼎沸的时间,他也不摇铃,也不讲话,只轻轻的将他那两片纤掌拍了几下,好笑那些人不但不敢嘈杂,连鼻息儿老实都不肯呼吸,怕扰乱了这女郎掌声。那女郎击过手掌,方才提着那莺燕般喉咙,说了一句:“诸君且请安然坐下,听我一言。”这一句话不过才出樱口,不知为甚么,大家好像前清官僚奉了大皇帝上谕一般,登时一个个矮挫下来。只听见四下里扑通扑通的坐得屁股价响,坐定了动也不敢少动,居然凝神壹志,侧着耳朵在那里静听。那女郎仿佛眼胞里还含着汪汪清泪,慨然说道:“瞧诸君适才这一番慷慨激昂的神态,有甚么目的?照这样子还有达不到目的道理?只是我们中国人的热度,外人讥诮我们多则只有五分钟的延长。这句话,列强可以说得,我们同胞却万万承认不得!这承认不承认,也不在乎口头辩论,倒是要在最后一步上着想。诸君要晓得我们国家责任,当初付托在君主手里,今日已完全付托在我们公民手里。君主不能爱国,罪在君主一人,毕竟还是少数;公民不能爱国,罪便在中国全体。一个人不知道爱国,还可以声罪致讨;若是中国全体都不知道爱国,这又有谁来声罪致讨呢?不是简直要应了外人的讪谤,说我们中国非得亡国灭种不可了!据我个人的眼光看起来,一定要说我们便该亡国灭种,这却是没有的事。我又何以见得呢?因为我们同胞,心腹里总还蕴着一种自强独立的抱负,不过没有人提起我们,我们便就昏昏沉沉,各人仍去干各人的营私罔利,不知不觉的就把国家撇在脑后。一经有人忽然提起,我们良心上立时也就感发起来,恨不得立刻便将这国家造就到与列强平等的地位。譬如我们今天不过才对着这南北议和一事,略略发表点意思,承蒙诸君不以我们为轻举妄动,登时兴高采烈,喊着‘赞成’‘赞成’!鄙人不敢非薄诸君,鄙人所最悬心的,诸君此刻在公园里,没有个不赞成的道理;但怕一经出了这公园大门,不赞成的固然不去赞成,便是赞成的也就不赞成起来。照这等看起,转不如仍将这议和重大事件交给南北两方代表还爽快些,又何须摇旗呐喊,要我们这些没有政权的人促进他们做甚么呢?”

这女郎正在讲台上面高谈阔论,单就他那一种热心毅力而论,真是字字出自肺腑,比较社会上那一班英雌,每逢遇见演说时机,他们必须跳上去出一出风头的不同。其时在座的男女两席,虽然不曾哗噪,然而那击掌声音已经隐隐隆隆,仿佛那雷霆隐在云雾里一般,在势要乘机而起。再一看到女郎说到沉痛去处,蓦的从衣襟底下掏出一方洁白手帕,约莫有一尺来长,铺在案上,霎时拳回纤指,凑近樱口,下死劲的一咬,咬得那纤指鲜血淋漓。面不改色,低着粉颈,挥挥洒洒在那手帕上用血写出八个红字,是“赤心爱国,永永不移!”写到第二个“永”字,指血已罄,他又在那创痕上重咬了一下,方才将字写完,高高举起,给四面坐的人瞧看。这个当儿,那一片震天震地价吆喝,真是万窍齐鸣,翻江扰海,人头攒动,不约而同的都喊着“小小女郎尚且如此热心爱国,我们若再坐视不理,不去少助一臂之力,简直不是人类!”内中又有好些少年,站起来创议说,我们进行第一便上街做一番示威行动,然后大家拥至军民两署,责问这一班官吏,对于此番南北和议是否有所赞同?他们如若唯唯否否,不给我们一个满意办法,我们立刻便闹将起来,拚个以身殉国。与其将来做了亡国的奴隶,转不如此刻烈烈轰轰将性命结识了他们罢。在场的人如若有一个不表同意的,我辈就奉敬他这件东西!且说且将桌上的一个茶盏,豁琅琅的向地上一摔,从这一声之中,登时沸反盈天,秩序大乱,便有人结合了大队,势头汹汹的要向外间奔走。

赵珏见这个光景,也就雄心勃发,夹杂在里面随声附和的吆喝。这时候厅外的警士哪里还敢怠慢,立刻整齐队伍,鱼贯进来,向他们拦阻。这一班人谁也不肯服从,仗着人手众多,劈手将先前进来的那个警士一掌,众人也就一齐上前,扯的扯,打的打,一时搅得大乱。警笛乱鸣,不多片刻功夫,已有许多兵队上前捉人,个个背上都扛着锋利无比的洋枪。那些在场的人毕竟都是意气用事,见了这种势派,知道事情不妙,早就见机而作:有打从屏风后面逃走的;有来不及出门,跳着窗子向外飞越的。众多女学生也就仓皇无主,夹在人群之中躲避不迭。惟有赵珏很不放心那个演说的女郎,见他依然站在讲台上,声色不动,手里还拿着那方血书手帕,脸上转露出无限诚毅颜色,心中着实钦佩不尽。至于那些虎狼兵警,早捕了许多男女,其时又蹿上两名警士,鹰拿燕雀的想来扯那女郎下来。那女郎不慌不忙,用手推了一推,那两名警士,好像随风落叶都跌入台下去了。那女郎然后才跳下台,举起那粉也似的两条玉腕,横冲直撞,从兵警中间打开一条道路,已蹿出大厅外面。叵耐这件事已传入督军署里,督军异常震怒,又加派了许多兵队到公园里来弹压。那跌倒的两名警士已经爬起,赶在女郎背后,大声呼唤说:“这便是倡议捣乱,拒捕兵警的要犯!千万不能放他逃走!”先前进来的兵士,以及督署里续派的兵士听了这话,放着众人不去赶逐,都合拢过来围着那女郎不放。此时尚因为公园是游人众多地方,不曾开枪,否则那女郎焉能逃得性命?究竟那女郎虽是勇猛,区区弱质,如何抵御得过?

赵珏焦急万状,只远远的附合在那些胆大的游人队里大声呐喊,拦着那些兵警休得用武。那些兵警哪里去睬他们,将那女郎已逼到公园门首。天色渐渐黑暗,街市上的人已得了这种消息,早纷纷拥拥跑向公园来瞧看热闹。人声鼎沸,如临大敌一般。那女郎身手伶俐,凡是有近着他的兵士,都被他打退,只是彼众我寡,且战且却,依然出不了重围。女郎面上虽然并不畏惧,然见这种势头不好,心下毕竟也有些张皇起来。刚要出园门时候,不防脚畔有一株古树根儿,将那女郎纤足一绊,扑的跌落下来。众兵士大喜,不由分说,一窝风拥得上前,用手来捺女郎。门外门里的闲人没有一个不替他捏一把汗,以为今番这女郎必然被他们擒获了。他们都一齐围过来,伸着头,垫着脚,看那女郎如何施展?

那女郎在这跌落当儿知道要遭毒手,更顾不得青红皂白,倏然飞起右脚,将第一个上前的兵士打退了有好几尺远,意思便想就此站立起来。其余许多兵士哪里肯放松一些,齐打伙像饿虎似的都扑过来。危急之际,间不容发。不料在人丛里蓦然蹿出一个少年,打了一个鹞子翻身,将一众兵士纷纷击退。也顾不得道途漆黑,从万声喧嚷之中扯着那女郎飞奔出了公园。好在一路上闲人甚多,他们几个窜身,已经不知去向。这一班兵士见那女郎已走,却也不去追赶,但施展他们余威,又向园子里去乱行捕获。赵珏先前看见女郎倾跌,不觉顿足长叹,说:“罢了罢了!”恨不得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又防无辜的阑入这漩涡里,要被母亲他们埋怨。正自游移不决,不料居然出来了一个同志,将那女郎生生救出重围。他这一快乐,几于无可形容。还有一层奇怪,远远看见救那女郎的人,分明与方天乐模样一般无二,暗想天乐这时候尚在北京,他断然不会飞到这里,无巧不巧的来救这女郎出险。然而再一思索,那人的身段衣服简直便是天乐,真叫人无从索解。想到此际,更不迟缓,立即挤出人丛,随着二人身后一路赶去。隐隐约约越过几重街道,人烟渐渐稀少,那人同女郎的脚步也就缓得下来,赵珏赶紧跨上几步,凝神向那人一望,不是天乐更是谁呢!不由大笑说道:“天乐天乐,你怎生来得这样巧法,是几时到了省城的?你同这位女士认识没有?”方天乐此时喘息略定,也不料到在这地方会遇见赵珏,惊喜交集。那女郎不消说得,自然感激方天乐相救之惠,正待开言道谢,赵珏望了望,见路途之间不免有行人往来,大家聚拢在一处很不方便,就先向女郎说道:“敝居去此不远,女士如不见弃,可即移玉至舍间一谈,省得在此招摇别人耳目。”那女郎慨然允许,三人先后行着,一齐到了赵珏家里。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