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林赛姑也是老天生材,偏偏将他的眉目安置妥贴了些,又不幸遇着那个糊涂昏聩的祖母;又因为迷信上面,叫他改作女装,他于是不知上进,便想藉他这副面孔,处处思量去偎香倚玉。一个赵瑜还不足,又加上一个兰芬,由是胆子愈粗,心志愈大,以为世间凡有些美丽女子总该为己所有。不料那个芷芬年纪虽轻,性情却与寻常女子不同,任你百般向他缠障,他简直是个不闻不见,弄得赛姑没法。无奈他淫心不死,可巧那一天兰芬又拿着话来审问他,他一时高兴,便吞吞吐吐的故意说成个已经同芷芬有了暧昧。其实他也不过要在兰芬面前卖弄卖弄,哪里会想得到今天兰芬转和盘托出,用着他审问赛姑手段又来审问芷芬呢?依人间的法律,与上帝的裁判,那一柄九狮宝刀便该照着赛姑脑袋,伶伶俐俐的劈做两半,方才大快人意。

无如那时候芷芬的刀刚刚举起来往下直劈,兰芬见这模样,顿时把酒都吓醒了,三脚两步蹿至芷芬身旁,也顾不得甚么,嘴里只喊了一声说:“妹妹这个可使不得!”那一双手便紧紧夺住芷芬臂膀。然则照这样看起来,赛姑简直是没有性命之忧了,若使果然如此,岂不是更长了那一班轻薄少年的气焰,以后格外要无缘无故去污蔑人家了!

谁知那个当儿,兰芬拦得快,芷芬的刀下去得也快,赛姑可巧还跪在地板上,要逃也逃不及。算是他人急智生,忙举起双手来抱着头,意思想用他这副皓腕去同那刀锋放个对儿,看是谁长得结实些。说时迟,刀锋离他的额角只差得一二寸远;那时快,赛姑猛将头偏得一偏,只听得噗哧一声,那面刀锋已砍入赛姑的右臂,穿的衣裳又薄,这时候就全亏着兰芬夺住他妹妹臂膀的功效了。芷芬下手虽猛,终究被兰芬牵掣着,不曾将赛姑的右臂砍断。只见血雨横飞,罗衫尽赤,楼内楼外大家一声吆喝,顿时闹得沸反盈天起来。赛姑哪里还顾得疼痛,知道祸事已成,不敢怠慢,忙忙的立起身子,趁他们姊妹忙乱之中,一溜烟蹿得下楼。那个小婢蘋儿也不知他们为甚缘故,忽然的会动刀动枪,不由一路喊得下楼。其时缪老夫妇尚未入寝,兰芬的母亲房里还有几位女眷坐在那边闲话。听见这样消息,大家吓得索索的抖,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连外间的仆妇们都一齐拥到楼上探问缘故。

第一个便是缪老太爷大踏步跨入房门。只见他女儿芷芬脸上气得铁青,手里还执着那一柄明晃晃的宝刀,左顾右盼,像是寻觅人的光景。要走又走不脱,因为他姐姐兰芬匍匐在地,使劲抱着他的左腿,连哭带劝。话又听不明白,连忙吆喝着问道:“好好的你们闹的甚么?自家姊妹,有甚么话不可以好生讲得,要这样持刀弄杖则甚?芷儿难不成是疯颠了!”芷芬眼见他父亲进房,又看见众多内眷都拥挤在一处,赛姑的影子又不知去向,方才将刀搁在桌上,指着他姐姐,向众人说道:“这都是我这好姐姐作成我的,他不知打哪里弄来一个乔装的男子混入我的卧室罢了,他又编派我好多污秽的话。我原打算将这男子砍了,然后再同姐姐讲理,他又护着他,不让我结果那厮性命,那不是要将我硬生生的气死了!”说着也就潸然泪下。

这时候兰芬见有许多人进来,心里又羞又急,已经放开芷芬,站在一旁,只是呜呜咽咽的痛哭。众人虽然听见芷芬这样说法,一时间总摸不着头脑,只管呆呆的互相厮望。缪老太爷急道:“这话打哪里说起?你说的这男子究竟是谁?此时藏在哪里呢?”芷芬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还有谁呢?便是今天接来的那个林家小姐!谁知他竟不是女子,是装着这模样出来骗人的。”缪老太爷听见这话,不由怒发上冲,虎吼了一声,兀的向桌上夺过那柄宝刀,从人丛里去寻觅赛姑。大家慌忙让开来,四下里寻觅了一番,哪里有赛姑的影子?缪老太爷嚷着寻着,趁着月光一径赶至楼下。众多仆婢也就随着下来,早有一个仆妇寻至后面那个小院里,见后门业已洞开,地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喊着说道:“走了走了,你们看他不是打从这一路逃出去的!”缪老爷仔细向院中一望,见人已逃走,没处追赶,忍着气重行折转身躯,大踏步上楼,将刀掼在一边,双脚乱跳,喊道:“反了反了,目前世界,竟有这等妖人,做出这样怪事!”又望着芷芬说道:“好儿子,横竖你也不曾受了他的玷污,我们也不怕这厮跑上天去。他的老子现在督署里做事,这是我知道的,我也放不了他!今夜且饶他再活一夜,明天我去寻他老子讲话,他不将这无耻的儿子交给我办,我也不得干休。”缪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气得喘吁吁的,直摩着肚皮嚷痛。

芷芬也不开口,转是芷芬的母亲梅氏冷冷的说道:“我家芷儿呢,总算是有志气的女孩子,他一经知道这样事,他就使刀弄杖的闹起来了。但是我就不解了,我家大小姐自从在那镇市上将这‘林小姐’救得上船之后,难道到了今日,还不知道这‘林小姐’是男子不成?”梅氏说这话时候,只管拿眼溜着范氏。不防这一句话,转提醒了缪老太爷,跳起来嚷道:“不错了,不错了,兰儿你既然知道他是男子改装,怎么也帮着他欺骗别人,不叫你妹妹知道呢?我不知道你是安的甚么心儿!总而言之,你是打从我家嫁出门的,别的尴尬事体料想干不出来,但你不预先替他说明,你也算不得是个清白无私了。我且问你,他这乔装,你几时才瞧破他形迹的呢?”缪老太爷接连问了两句,兰芬只不敢开口,只有抽噎哭的分儿。这时候论大家心理都还明白,也不敢替他说破。座中惟有他母亲范氏格外气得难受,回想今天早间兰芬在房告诉自己的话,说芷芬已经同人家男子有了暧昧的事,这不是分明指的赛姑!我一时糊涂,就不曾想到这里,还百般的去告诉别人。如今弄出这般交涉,不想芷芬还是清白之躬,我这女儿兰芬却就不得而知了。梅氏太太他那话儿,分明讥刺着我们母女,幸喜老爷还不曾听得明白,万一再被老爷悟会出来,重行申饬几句,我这面子如何得下?范氏越想越恨,忙忙的走至兰芬面前,将他扯了一把,说道:“你在这里哭甚么呢?你也是出于无奈,不见得早就知道这林小姐是男子改装来的。你让妹妹息一息气,你还是到我房里去安歇罢。早知道如此,我该不让你们一齐上楼,倒也罢了。”

兰芬也知道他母亲的用意,只得含羞带泪,跟着范氏一齐下楼走去。此处那些亲友内眷想起日间范氏所说的话,大家暗暗议论,觉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分明他是妒忌芷芬,不惜拿话去诬蔑他,此时转弄到自家女儿身上去了。大家又早知道赛姑在陶公馆里住了有好多日子,都同兰芬宿在一处,其中情形不言而喻。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人肯说出来,不免又劝慰了芷芬一番,然后将缪老太爷夫妇扯得下楼。缪老太爷口口声声只要去同林耀华拚命,这且缓表。

且说那个林赛姑当时猛被芷芬一刀砍下来,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右臂上像水一般不知流出些甚么。性命要紧,还怕芷芬刀锋再下,人急计生,趁兰芬拦着他妹子时候,一溜烟径向楼底下逃走。本待向外间奔走,又听得远远喧哗声音,知道已有人报了消息到内室去了,万一瞧见他们,还怕被他们捕获。蓦然一个转念,想到前次初上这楼,曾经看见后院里有一道小门通着外间街道,此时也顾不得吉凶,穿花拂柳,一气跑入后院。月光底下,看见那道后门虽然关着,却不曾落锁,忙走近前,拔开门栓,“呀”的一声,赛姑便蹿身而出。其时已有二更时分,所幸街上行人却不甚多,纵有些人瞧见他这样打扮,觉得一个孤身女子,又没人在后跟随,心慌意乱的匆匆直往前走,也就不免窃窃私议。赛姑也不理会,转弯抹角出了大街方才认出路径。此地原离自己住宅不甚过远,随又一口气跑到门首。

门房里坐着两个爷们,忽然看见赛姑单身回家,大大吃了一吓,忙赶着上前慰问。早见赛姑面色雪白,那一件淡青秋罗夹衫上,右边已染着像猩红一般。内中一个年纪老些的仆人忙惊问道:“哎呀,小姐怎么样了?这不是被人砍下臂膀来了?”这句话不打紧,才提醒了赛姑,忽觉得右臂上疼痛非常,顿时嘤咛了一声,不由直跌下去,再也扶不起来。吓得两个仆人索索的抖个不住,连珠价叫起苦来。那个林福正躺在门房里吸那乌烟,听见外间嚷闹,忙走近前探问。见这模样,也嚷着说道:“这个如何是好?分明小姐在路上遇见强盗了!这伤痕委实不轻,先前我们这里,早已打发轿夫去接,如何不见他们回来,转是小姐独自归家?其中情事,真个叫人测摸不出。”正在互相惊疑,蓦的看见门外四个轿夫,抬着轿子一步一颠的直望里走。先前跟随赛姑出去的那个小婢也是垂头丧气,跨门而入,一眼见赛姑躺在地上,只才掉转头向那些轿夫埋怨道:“我的话如何?依你们还想在那边老等,即使等到此刻,哪里去寻觅小姐呢?”林福见那个小婢还在这里闲话,不由急着问道:“你们难道全是死的?怎么有轿子不请小姐去坐,转让小姐孤身在街上行走,以至出了这件岔事?你们还款款的押着这轿子开心,如今小姐已经弄成这个样儿。这种干系却不与我们相干,停会子看老太太可肯饶你。”

那个小婢先前还不知道他家小姐已受重伤,林福在那里讲话时候,他也不曾留心,及至走近赛姑身旁一瞧,见他血染衣襟,闭目无语,方才吓得哭出声来,说:“我哪里知道呢?晚饭之后,我只见我们小姐同他家小姐坐在一处,后来便又同着陶府大少奶奶一齐上楼去了。我刚在那几位管家奶奶房里坐着,不到半点钟功夫,忽然听见后楼上大闹起来,说是他家小姐同我们小姐闹反了脸,我们小姐气得打从后门走了。这个当儿,他家老太爷同老太太们又都闹得上楼,便有人告诉我,叫我不必在这里等候小姐,不如押着轿子回公馆罢。这几个轿夫不肯相信,还抱怨我说没有的事,是我硬逼着他们回来。我以为小姐回了公馆罢咧,这膀臂上如何会有这样伤痕呢?”

林福听那小婢的话,不由想了想,只管点头暗暗说道:“我知道了,原来这伤痕并不是遇着强盗的,他家小姐反脸的缘故,照这样看起来,大约可以不言而喻了。如今且不讲别的,烦诸位弟兄们贵手,先行抬过一张睡椅来,将小姐轻轻扶得上去。大家抬着送入上房里,好让老太太同少奶奶他们商量诊治,这是迟误不得的。”众仆人笑道:“林二爷又来取笑了,小姐是位千金,平时我们都远着他,不敢同他亲近。这一会子不顾嫌疑,又叫我们动手动脚去抬小姐起来,万一被老太太知道,怕不要将我们骂个臭死!这位姐姐在这里呢,叫他去扶小姐罢。”林福笑着向他们啐了一口,说道:“你们休得取笑罢,甚么‘千金’呢,停一会子怕就要改成‘万金’了!我同你们拍一个巴掌,若不是小姐装这‘千金’样儿,今夜也不会闹出这大乱子。你们又明知小姐的根底,亏大家还忍心拿这样话去奚落他!你看这位姐姐只有索索抖的分儿,他哪里还有这力量去抱小姐?说不得大家辛苦辛苦,将来在老爷面前,我自然会替你们说话就是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于是果然在门房里抬出一张睡椅,大家七手八脚将赛姑扶上椅子,一路吆喝着送进去了。那个小婢也淌眼抹泪的在后面跟着。

且说林府有一种规矩,每逢林氏老太太将要就寝之前,几个媳妇们必须到房里走一趟,名目上是特请晚安,顺便陪婆太太讲几句闲话,必定等到林氏上床,分付他们各散,他们方才敢回寝室。今天晚上,林氏因为赛姑未曾回家,放心不下,便多坐了一会。先是舜华偕着玉青进房,林氏开口便问:“可曾打发轿子去接赛儿没有?”舜华笑回道:“轿夫早就去了,至今还不曾回来,想在那边等候赛儿耽搁了。”林氏听了,不由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依我的主意,便不打发轿夫去接也罢,他们小姊妹们定然合得来,方才如此亲密,管许他们那里留着不放。我们巴巴的硬叫人去接,倒像别有用意似的。一者赛儿不大愿意,二者缪二小姐也不欢喜。这话却也难说,儿子是你们养的,我再出些主意大约总不及你们主意的好。”林氏说完这话,便就懒懒的躺在床上,免不得唉声叹气。舜华刚待再拿话去解释,不防书云小姐已盈盈的走入房里,见舜华同玉青坐在一边,便笑着说道:“毕竟你们可曾打发轿子去接赛儿不曾?论时候也该回来了,怎生还没有一点消息?一样你们不曾分付轿夫,单拿这话来哄我,亦未可知。”书云小姐还待再往下说,舜华同玉青只管望他挤眉弄眼,又连连的摆手。书云小姐悟出他们意思,连忙截住了,不再说甚么。大家互相厮望,又默默的坐了好半晌。

其时夜色沉沉,万籁寂静,壁上挂的那面大钟早“铛铛”的鼓了十一下子。书云小姐见林氏又不肯睡,只躺在床上不大理会他们,知道林氏心里不大快乐,便搭讪着站起身子,亲自向茶桶里倒了一锺酽茶,捧至床侧,低声说道:“婆婆请吃一杯茶,依媳妇们意思,还该早早休息了罢,没的失了眠倒值多了。赛儿早迟总该一定回来的,他是不肯回来,轿夫他们总不能陪着他在人家等候一夜。”话未说完,林氏早撅起身子,愤愤的坐在床沿上,指着书云小姐说道:“没的把你腻烦死了,赛儿他回来怎么样,不回来又怎么样?便是人家留着他在那边过一宿儿,道不得个便有甚么意外变故发生出来,像你们这样不放心似的,将来最好他锁在卧房里,不许他出门行走一步,那时候真个将他当做‘千金小姐’看待起来,才算称了你们的心愿。我总不信他就同缪府二小姐……”

林福当时命人抬了赛姑,自己也顾不得甚么内外,连忙的三脚两步跨入上房,掀起林氏房门帘,便在林氏说到缪二小姐那句话的当儿,猛的失声说了一句:“老太太,我们小姐回来了!”林氏笑道:“才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刚在这里提到他呢,你们就让他进来罢了,又何必累及你林二爷巴巴的来告诉我们。”林福又道:“小姐不是好好回来的,身上的伤痕很重,适才跌倒在门房外面,小的分付他们用椅子抬进来了。”林福刚说到这里,已听见外间吆喝声音,那个小婢吓得抖战战的,直向房门里边走入。林氏同书云小姐他们骤然听见林福这句话,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直吓得各各站起身来向外边瞧看。林氏连哎吆两个字都叫不出来,连爬带跌直跳下床。玉青忙上前一把将他搀着。这时候赛姑已抬至房内,幸喜他还省得人事,虽然睡在椅子上,拿眼将他祖母瞧了瞧,不禁流下满脸泪痕,想将身子坐起来,哪里能够动弹?只有哼的分儿。林福早移过一张电灯来,向赛姑身上照看。林氏一干人只见他右臂上染得通红,那血迹淋漓,还一阵一阵的向外间浸沁。书云小姐同舜华早放声痛哭,林氏本来病体虚弱,受了这一重恐吓,哭也哭不出,一时气堵住了,两眼反插上去,即刻平空栽倒。玉青支持不住,听见扑通一声,大家格外惊慌,哭着闹着又来搀扶林氏。

其时内外人等都得了这个消息,大家都拥得进房,走上几个女仆,从百忙里将林氏抬得上床,捶的捶,捻的捻,好容易才将林氏唤醒。一面命人去灌姜汤。舜华尽抱着赛姑,一声儿一声肉的痛哭。书云小姐忙忍住了眼泪,向林福说道:“此时没有别的法儿,你就快到督署里去将他父亲请得回来,并告诉他父亲,赶紧向医院里延聘一位西医过来诊视,万万不可迟误!至于小姐今夜出的这事,究竟还不知为的甚么缘故?”一面又唤跟随赛姑出去的那个小婢,问他小姐好好在缪府上吃酒,怎生闹出这样事故?那个小婢只是哭哭啼啼的,依然将他在门房里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书云小姐。书云小姐一时虽不完全明白,心里却已猜到十分七八,只叹了一口气,也说不出甚么。

林福刚待出去,重又说道:“大少奶奶也不必着急,小姐原是一个人逃回来的,我们先前还疑惑小姐在路上遇了强盗,后来经这大姐告诉我,说小姐原是在缪府上闹出来的,小的这会子先到督署里请老爷去,然后再拢一拢缪府上,其中情节,或者可以探听的一二,回来时候再禀覆老太太同大少奶奶罢。”书云小姐点了点头,林福然后飞步出外去了。房里的内眷,春莺同一干仆婢们围着赛姑椅子,像个大栲栳圈儿,互相咂嘴咂舌,私地议论。玉青走过来俯着身子,轻轻向赛姑询问,问他这刀伤是被谁砍了的?赛姑尽着流泪,一句也不答应。书云小姐发恨说道:“玉姑娘你尽管向他絮聒则甚,他这伤痕,自然是他自家寻出来的,你叫他能说甚么呢。唉,早依我一句话,何至弄到这步田地!”说着就用手去脱他那衫子。才一近身,赛姑不住的嚷痛,书云小姐忙缩回手,望着春莺发话说:“你尽在这里白瞧又有甚么益处,还不快替我取一柄剪子来,如今只好将这衫子剪开了罢!”春莺答应,忙转身取了剪子,递入书云小姐手里。书云小姐咬着牙齿,轻轻将那衫子剪开,只见他右臂上面有一二寸的创口,不住的还流血出来。舜华同玉青在旁边望着,只吓得满眼垂泪。书云小姐恨道:“亏这人狠心,下这样毒手!”又抬头向舜华问道:“我记得大前年他父亲在外间带回一包金疮药,是交在你手里的,你快向房里去寻一寻,将这创伤裹护起来方好,不然,若是透了风进去,那可就了不得了。”舜华听见这话,含悲带泪,飞也似的跑向自家房里去寻那药。

谁知寻了半会,心里越急,越是想不起搁在哪里,依旧空手跑得转来,告诉书云小姐这话。书云小姐急道:“罢罢,不必耽搁了,你们有炉里的香灰,先撮一包来使用罢。”众人忙分头去取香灰。不多一刻,倒捧了好些香灰进来。大家又忙着寻布条子,正鸦飞雀乱的闹着,猛听见外间嚷着老爷进来了。书云小姐早看见耀华跑得满头的汗,慌慌张张的只问:“怎么样了?”身后又跟着一位黄头发的洋人。耀华向众人摆摆手,说:“医生到了,你们权且让一让。”说着便请那洋人进房。那位西医原是法国人,在城里同仁医院里开诊。耀华听见林福的禀报,自家连轿子都等不及,随即出了督署,亲自向同仁医院去将这位西医请来。西医走得近前,低下头去,用手将赛姑的伤口按了按,又命人端过一盆冷水,轻轻用布将血迹揩拭干净,兀的站起身子,用他那不成文法的中国话向耀华笑说道:“没有事,没有事,这伤口虽深,并不曾损及里膜,敷上我的药去,包管两个星期可望痊愈。你们大家不必着慌。”医士说完这话,众人听了方才有点笑容。这时候那医士将手续一切做完,又拿眼不住的向赛姑胸口瞧看。只见赛姑上身脱得精赤,只轻轻束了一幅粉红肚兜儿,肌理莹洁,粉白无瑕。耀华刚待请那医士向外去坐,那医士却不肯走,转向耀华笑问道:“小姐今年青春多少?”耀华答道:“小女今年十六岁了。”那医士将眉头皱得一皱,说:“小姐的创伤原没有大事,但是小姐目下已届成人之期,如何这两个小ru头儿依然含苞未吐?他这身体发育上很是危险,不知小姐按月的‘月信’可曾来了不曾?”医士说这一句话不打紧,早将房里的仆婢引得一个个的掩口大笑。

耀华也忍不住笑,刚待拿话来掩饰,忽见林福已匆匆的走得进房,仓皇失措的向耀华说道:“回老爷一声,小姐今晚闹的这件祸事很大了!”耀华吃了一吓,书云小姐同舜华一干人也就怔怔的听着他说。林福又接着说道:“原来小姐的乔装已被缪家二小姐瞧破,我们小姐不知道轻重,兀自去调戏他。缪二小姐性情又烈,武艺又很了得,登时拔出刀来,几乎将小姐砍死了,幸亏陶府大少奶奶拦得飞快,才仅仅的伤了我们小姐右臂。听说这时候缪老大人非常忿怒,总在明天要来同老爷讲理,还待向军政署里去告老爷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呢!”林福刚说到这里,书云小姐早望着舜华他们,将双脚一顿,冷笑说道:“我的话何如?如今可是闹出来了。”这时候林福说话又急,喉咙又提的高,林氏刚才醒转,正自放心赛姑不下,只恨自己一时瘫软,坐不起身来。耳边忽然听见林福这一番言语,懊悔不迭,心里仿佛万箭攒刺的一般难受,只得闭着眼装做不曾听见。不防备这时候耀华双脚齐顿,急得嚷道:“坏了坏了,我早就叮嘱你们,赛儿年纪一天长似一天,他又生得聪明,甚么事儿他不理会得?恐防一旦同别人家女孩儿闹起交涉,我这脸面还是要不要?你们一味的拿话敷衍我,通没有个正当办法。这小畜生竟不顾利害,忽然做出这样不尴不尬的事体。他这一会子若是死了,是他自作自受,也抱怨不到别人。只是我呢,明天那个缪老太爷当真来同我办这交涉,我还拿甚么面目去见人呢!委实是家门不幸,偏生这奇奇怪怪事迹,都出在我们这里,那些婆婆妈妈的话如何可以信得?为甚么好好的要装做女孩子,就易长易大的了?照这样闹法,便是绝了后代也好,还不至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房里一干人见耀华十分着急,都鸦雀无声的,不敢上前勉慰。

谁知林氏已经听得明白,觉得耀华的话分明句句是埋怨自己,思前想后,也悔不该老远任着赛姑乔装。千不合万不合,昨天为这件事,还同大媳妇闹了一场意见,可想大媳妇他们的见解毕竟比我高得许多;又知道缪老太爷明天要来同耀华评理,这事果然闹出去,与耀华的声名很有干碍。论起罪魁来,都是我做祖母的过于溺爱了孙子不好。于是又羞又急,又不能再帮着赛儿去堵塞别人的嘴,总恨赛儿不能替自己挣气,公然人大心大,竟做出这样事来。在这个当儿,蓦然喊了一声:“赛儿你好……”底下的话再说不出,已是舌干口涩,脸庞上一阵红光,双眼反插上去,那喉咙里的痰声仿佛是拽锯子一般,呼拉呼拉的响个不住,筋骨抽搐,手足厥冷,业已去死不远。无如当时众人都注视在他们父子身上,并不曾理会林氏。还是春莺无意中掉头望了望,瞧出这样神情,不禁大惊小怪的叫起来,说:“少奶奶们,快来瞧瞧老太太罢,怕老太太要不好了!”众人听见这话,仿佛兜头震了一个焦雷一般,忙乱着拥到林氏床前。舜华上前哭喊了几句,林氏已是不能答应,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书云小姐急忙招呼林福,说:“趁着外国医士在这里,快请过来替老太太诊一诊脉,看有救没有?”林福随即告诉了那个医士,那个医士分开众人,走近床侧,命人点了一枝蜡烛,向林氏脸上一照,然后伸手摸着胸口,兀的退了几步,悄没声的说道:“不济事了,没有救的法子,替他预备预备后事罢。”说完迈开大步直向房外行去。林福赶着送出来。此处众人听了医士的话,一齐放声大哭。仆妇们早跳上床,替林氏将一顶纱帐子打脱了,将林氏身子好好扶正睡下,只听得一口气不来,早就呜呼哀哉了。

林耀华眼睁睁的站在房里望着,见母亲已经咽气,只跌脚说了一句:“这不是要我的命了!”说毕也就放声大哭。书云小姐同着舜华玉青都跪在地下痛哭不止。耀华拭了拭眼泪,急着向舜华他们说道:“你们尽在这里哭有个甚么益处呢?赛儿睡在这椅子上也不是个办法,还不快些叫人抬着向他自己房里去休息,没的闹死了这一个,再闹死那一个了!”一句话提醒了书云小姐,连忙在地上站起来,分付众多仆妇抬起睡椅,将赛姑送至他自家卧室。赛姑此时也有些明白,只是伤痕痛楚,一顿又昏迷了过去,耳边虽然听见他们哭声,依旧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为甚缘故。书云小姐看见他这个样儿,心里又怜又恨,免不得陪着他进房,替他将衾褥铺叠好了,扶他上床睡着。又命春莺过来陪伴赛姑,恐防他要茶要水,然后自己又走入林氏房里。早见众人七手八脚的在房里掳掇什物,挑卸字画,由上房一直到外间,点得灯光灿烂,家人穿梭也似的预备一切,一直忙到次日午后,各事方才齐整。遵照民国体例,成了丧服,耀华一面命爷们到督署里去请了丁忧的假,一面寝苦枕块,在公馆里哭泣守制。

书云小姐同舜华不时的到赛姑房里去照看。依旧逐日请了那位外国医士替他诊治,日渐起色。有时清楚时候,他们便将林氏病殁的话详细告诉了他,赛姑想到祖母在日,爱惜他的那个分儿,也不免坐在床上痛痛哭了一场。书云小姐在背地里也曾问他那一天在缪公馆里的事迹,他只是低头不敢答应,被人问得急了,重行假装着臂痛,转又呻吟起来。书云小姐不住的向他点头,叹气说道:“好儿子,从今以后,你可以一切改悔了罢,都为你这个孽障不肯学好,如今已将一个祖母气得死了,此后若再不改你的脾气,我做母亲的白白领带你一世了,叫我将来倚靠着谁呢?”说着不由掉下泪来。

著书到此,只好权且将赛姑这边事暂行搁起,重行用我这支秃笔去叙一叙缪公馆里那一夜光景。不然,诸君要诘问我在那时候缪老太爷本是雷厉风行,要赶在第二天向林耀华兴问罪之师,如何耀华打从他母亲死后,在家守制,已非一日,怎生不曾见有缪老太爷影子到来,岂非大大脱节?虽然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若不重行叙转,诸君怎能够知道其中详细呢?

且说缪老太爷提着刀下楼追逐赛姑,后来见着后门洞开,猜准他已经畏罪潜逃。论缪老太爷火拉拉的性子,便恨不得立刻赶至林家去同赛姑拚命。无奈这时候众多亲眷以及梅氏太太都赶下楼来,大家做好做歹,都拿话劝着缪老太爷,说是那个林赛姑虽然举动轻浮,擅自闯入人家闺闼,然而毕竟是年轻孩子,又是他家里本来命他女装的,与有意改头换面调戏人家闺女的不同;况且今日又是这一边,特地命人将他延接到来,尊为上客,没有个酒阑人散,反同人家翻过脸来寻衅的道理。好老他的诡秘举动,登时已被二小姐瞧破,并不曾受了他的玷污,此刻如若惊天动地的闹得起来,外间议论不一,一般的会疑惑到别的事迹上去,那时候有口难分,反要累了二小姐清白名誉。在我们大家意见,今夜由他逃去,便是明日去责问他的父亲,也须秘密些,不可声张出来,叫别人听了笑话。以后这种人不如径自断绝他的往来,他任是安着一百二十分邪心,也叫他没有希望的去处。老爷须得息一息气,至于二小姐那里,我们还待前去安慰他,他是一个女孩儿家,不要因此再酿出别的变故来要紧。

缪老太爷听他们说的话也很近情理,不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扑的将一柄九狮宝刀跌落在地,匆匆的径自回转他那上房去了。此处自有仆妇们将刀拾起,梅氏太太同那些女眷复行转身上楼,已不见兰芬踪迹。惟有芷芬还气忿忿的坐在床沿上,一见了母亲,方才立起身来。众人问着兰芬,芷芬冷笑道:“姐姐在此哭了一会,已经被我们姨娘将他搀得去了。诸位看着今天这件事,可委实的出人意外,照这样情形瞧起来,可想我那姐姐他通明白,分明同那姓林的串通一气,要来哄骗我么!唉,他不想他是位千金小姐,如今嫁到人家,也要替他丈夫挣一口气,为何明知这人是乔装骗人,转没早没晚同他混在一处?今番闹出来,他的颜面何在!父亲的颜面何如!”梅氏太太也怒着说道:“我久知道我家这大丫头为人轻薄,举止没有一点大家规矩。不是我说句刻薄话儿,归根到底,总算是小老婆生的,与寻常小姐不同。这也是他父亲要娶小老婆的好处,没的打了嘴,现世现报。好孩子,你也不必为此气苦,好在这男孩子也不曾沾着你的身体,清者自清,浑者自浑,外人总该有个分辨。”那些女眷也笑起来,说道:“哎呀,谁说没有天理呢?眼前报应真是飞快,再没有像这样活灵活现的。”说着也就将范氏今天早间向他们污蔑芷芬的那番话一一告诉了他们母女。又道:“如今闹出这个笑话儿来,不知你们那位姨太太心里作甚么感想呢!”

梅氏太太同芷芬听到这里,不由互相咬牙切齿价发恨。那个蘋儿这时候已将那柄宝刀重行插入鞘里,轻轻的将那丝绦理得齐整,替他小姐依然悬挂在帐钩子上面。一面低低笑说道:“我们小姐委实利害,那刀锋一下子下来,将那个林小姐臂膀上砍得血淋淋的。我想那林小姐就使逃得回去,这一只臂膀不知还能够保全得住呢?要是我就不忍心下这样毒手。”芷芬笑向蘋儿啐了一口说道:“谁还同他客气哩!依我性子,本想砍落他的那颗脑袋,硬生生的被大小姐攀着我的右手,叫我不能容易施展。这一会子要你替他耽心吗?”蘋儿伸了伸舌头笑道:“砍落林小姐的脑袋不打紧,他一定是死了,将来他那魂灵儿老远留滞在这楼板上,以后黑夜早晚,小姐休得再逼着我替你寻取物件,撞着这没脑袋的恶鬼,没的将我魂灵吓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众女眷又说:“时候已是不早了,二小姐还该早早收拾安息罢,我们也不在这里打扰你了。”说毕随着梅氏太太一齐下了楼梯。芷芬免不得送至楼口,说了几句道谢的话。另有仆妇们打着灯亮,分花拂柳的在前面照着,一干人穿出花园,走至前进。

众女眷又笑道:“姨太太那里我们还待去慰问一番,老太太看是怎样,高兴何妨一路去走走?恐防将你家大小姐哭坏了呢。”梅氏太太正安着一肚皮气,哪里肯陪他们同去?勉强笑说道:“他的父亲一人在上房里坐着,此时不知他可曾安寝没有,我还待有话同他父亲商议,来不及陪众位太太们走动了。”众女眷知他的意思,也不相强,便行告了别,又叮嘱梅氏太太道:“明天老爷去同林家评理,怎生个结局,还求太太给个消息儿给我们,好让我们放心。”梅氏太太点点头,径自转回上房去了。

此处众女眷又一窝风的向范氏房间里走来,刚刚揭起门帘,一眼早看见范氏同兰芬坐在一边喃喃私语,蓦见众人进来,忙止着不谈了,慌忙起身迎接。众人见兰芬泪光融滑,粉颈晶莹,真像一朵带雨梨花一般,见了人兀自含羞,低头无语。范氏向众人拍了拍手掌,气忿忿的说道:“这事从哪里说起?有得没得的还牵涉到我家小姐身上!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冤没处去诉。他在这里恨得要死,是我方才苦苦劝他,你是一朵鲜花儿刚刚开放,如何禁得住这样狂风暴雨?只好竖一只耳朵,闭一只耳朵,由他们去诬栽你罢了,没的自己气坏了身体,他们是窝里鸡似的,有谁来怜惜你呢!诸位太太都是生儿育女,明白事理的,瞧我这话可错不错?”众女眷笑着说道:“罢了罢了,你们府上这位二小姐才有多大点年纪,估量他那身段,还没有豆瓣子大,怎生性情这样暴躁,动不动就弄刀弄枪起来。林小姐知道他真个是男孩子不是?你也不曾拿着他真赃实据,凭你那气头上,就要将人家脑袋砍下来,世界上难道没有法律了?可知杀了人没有个不偿命的道理。我们就替你抱不平,女孩子不知道轻重罢咧,怎么老两口子也跟在里面闹得烟舞涨气。这帮着他抢过那牢什子刀来没命的追下楼去,万一林小姐不急溜些儿走得快,一刀将他两死了,无论林小姐究竟是男是女,看他这场大祸怎样收拾。我们的为人,是你太太晓得的,委实是心直口快。不瞒你说,是我们适才多着嘴儿,向他们老两口子动说的,若果然爱厚人家呢,就多往来些;若不愿意人家呢,随后就一刀两断,不同人家走动也不妨事。没的今天巴巴将人家请到这里,忽又同人家闹起意见来,言语上面伤了人还不算,还要使刀弄杖,去取人家性命,这又成个甚么体统!我们不怕你太太多心的话,论起你们老爷,不过当初在前清时候做了一任两任武官罢咧,若放他在今日民国里,做个现在的甚么上将中将,还不要一排头的将没罪的人都砍死了,才算称了他们的心呢!哼哼,他们还不曾死了心呢,适才听他们的口气,明天还要寻觅那个林小姐的父亲,跑去同人家厮闹。我们不保佑别的,只保佑跑去被人家一顿抢白,好好的碰一鼻子的灰回来,那才要将我们牙齿笑掉了呢。好太太,你还是劝劝你们大小姐,不要同你那小妹妹一般见识,搁开手就算了罢。我们还有一说,譬如那个林小姐,无论他是男是女,叫你们大小姐如何会得知道?据二丫头嘴里讲起来,好像大小姐明知故昧似的,有意引着男人上他的楼去调戏他一般,这不是要将大小姐冤枉死了?”

兰芬趁着他们口气,不禁又哭着说道:“真个来了,我何曾知道这林小姐是男是女呢?他一定要栽害我,有甚么话儿讲不出来?我这一颗心,惟有天知道罢了,以后像这样闹去,我还有这颜面在世上生活么?左右不过要逼取我的性命罢咧,我一死不打紧,只是将我这母亲孤鬼儿似的落在他们手里,我在九泉底下也不放心呀!我母亲的秉性,素来又极其懦弱,动不动被人家几句话儿就挟制住了,虽然在这门里吃一碗闲饭,也没有他多开口的地步。目前不过因为我嫁的这份人家还不十分落寞,姑爷又在外边做着官,所以他们才不敢一定按捺下他的头来。我只要一倒了头,哼哼,你看他们看待你甚么光景?怕我一死,我母亲也就去死不远了!诸位太太们,若是看我平日情分,常常的来安慰我母亲几句,我的灵魂总知道感激,一定保佑你们多福多寿。”

兰芬说到这里,益发哽咽得不能出声。范氏也就跟着哭起来,含悲带泪的说道:“阿弥陀佛,日头也有照到屋里的时候呢,众位太太们不是青天,说的话儿句句打到我心坎儿上,好像我要说的都给你们说去了。我的心肝,你好歹千万不可怀着这样短见,你一朵花儿才开到一半光景,怎生就想到那条路上去了?任他们血口诬栽你,‘信者有,不信者自无’,你不听见众位太太们说的好,林小姐是男是女也没有给你晓得的道理。你果然有个三长两短,不但你的母亲是再不能活着了,单就姑爷而论,他平时同你的恩爱是个甚么分际儿?他这时候在湖南替国家出力,拚生拚死的巴结上进,你不替他撑持这分门户,抛弃着他走了那条路,你叫他听见这样信息,哭就要哭死了。在世上做个人,只好自家快活,别的闲话休去听他。前清太后,还有人背地议论他的暧昧,也不曾见他赶着别人去辨白。可想莫说你没有这样事,就使有这样事,各吃各的饭,谁也管不着谁。我说句笑话儿,难道你这一个营长的夫人,还比前清太后的身分高着些么?”这几句说得众人哄然大笑,便连兰芬也就犀齿微露,粉靥乍开,掩口笑起来。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才各各辞别散去。这一夜兰芬且宿在他母亲范氏房里,第二天一共不敢回去。

且再说缪老太爷回了房里,长吁短叹,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清晨起身忙着唤进一个家人,分付他先向督军署里去探听林耀华踪迹,如若这林老爷还在署里,务必请他等一等,不要远出,我立刻就去见他,有要事同他面讲。那个人连连答应,登时便出门去了。不曾停了一歇,早又见他女儿芷芬慵眉弱黛,扶着小婢蘋儿盈盈的走入他母亲房里来。请了早安,开口便问他父亲如何还不出去晤会那姓林的,同他起着重要交涉?他母亲梅氏见他兀自不曾梳洗,又怜又爱,忙用话去安慰他,叫他不用生气。又说:“你父亲已经打发人到督军署里去询问,他立刻便出门会他去了。”芷芬冷笑道:“若论女儿真个气恼,昨夜早就寻了死路了。只是如今世界,奸诈机械,无所不至,第一尤以男子薄视女儿,简直把来当做是他们的玩物。即以昨日的事迹而论,在那姓林的心理,都以为做女孩儿的,总应该不顾廉耻,只要遇见一个清俊些的子弟,就不惜上了他们圈套,所以才敢明目张胆,装做这模样擅自入人闺闼。女儿若是稍不自爱,万一竟同他鬼鬼祟祟,干出那些不顾羞耻的笑话,岂但玷污了自家身分,便连父母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外人!我几次同父亲商议,说我们做女孩儿的,总须能够自立,将来的终身,才不至全倚靠着一嫁了事。父亲总阻搁我,不但不许我远行,单就在本省学校里去读一读书都说是违背了母训。如今已是闹出这种暧昧的事来了,在父母们固然知道做女儿的清白无私,不曾损失我家名誉;然而外人不实不尽,免不得还要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甚至编派出许多邪说。你们老人家替女儿想想,叫女儿如何气愤得过?便是随着父亲的意思,将来要替女儿择一良配,怕都未必能如心愿了。今天父亲任是去同那姓林的严加责问,那姓林的也不过唯唯认罪罢了,不见得就可以替女儿洗刷得干净,女儿还不是依旧坐老深闺,别无树立。女儿想天地间既然生了一个人,同此形骸,同此灵性,本来没有甚么男女分别,父亲膝下又没有第二个儿子,姓林家的男儿还巴巴的乔装做女子,我替父亲想,何妨将我这缪家的女子权且当做男儿。……”芷芬说到这里,正待再往下说,那个缪老太爷早已大不悦意,脸上顿时露出不然的颜色来。可巧在这个当儿,先前向督军署里去探听林耀华的那个家人业已回转公馆,匆匆进来禀覆。

缪老太爷此时且不暇诘责芷芬,忙掉转头向那家人问道:“林老爷可在署里不在?你想将我的意思全行达到他耳朵里去了?你瞧他那颜色,可否知道他家那个孽障在外闯下祸事不曾?”那个家人忙垂手禀道:“回老爷的话,林老爷此时已不在署,昨夜已经匆匆回了他自家公馆。”缪老太爷笑向他夫人梅氏说道:“如何,可想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怕他一时还不敢公然到署里来同我见面呢。”说毕又向那个家人呵斥道:“你既然得着这样信息,若是会干事的,便该一径赶到他的公馆才是,终不成就让他逃掉了。老实说,他逃得掉和尚也逃不掉寺呀。”那个家人又说道:“诚如老爷的分付,家人在署里打了一个转身,立即赶至林老爷公馆,谁知他这公馆里面闹得沸反盈天,里里外外门通开着。他的那些管家们一例忙着搭丧棚,糊白门,家人还隐隐的听见里边哭声振耳,已有好些老爷们去向那里叩奠,门外车马络绎不绝。”梅氏太太听到这里,不觉惊讶说道:“哎唷,照这样讲,那个林小姐竟被我家芷儿砍坏了!唉,虽是他孽由自作,然而我家芷儿毕竟下手得利害。我早知道你父亲那一柄宝刀是斫过长毛的,碰着他的刀锋儿,你们想想还有活命的道理吗?”芷芬小姐也不由吃了一吓,顿时双娥紧蹙,呆呆的只管竖着两个粉耳朵往下静听。

那个家人又说道:“当时小的也这般想,疑惑是他家小姐死了,谁知却又不然。后来经小的向他们管家们打听,才知道他们老太太因为他家小姐在我们公馆里闯下这祸,心里又急又痛,懊悔使他家小姐装着这模样儿,本来身体多病,经此巨变,登时一口气不来,便在夜里归了天了。据闻那个林小姐伤势也十分危险,他们延聘医院里外国医士替他诊治,还不知性命有无妨碍。昨夜足足闹了一夜,今天林老爷已向督军署请了丁忧的假,大约暂时尚不能见客。小的所以忙着回来禀知老爷,悉听老爷斟酌办理。”家人说完之后,见缪老太爷没有别的分付,随即退后两步,如飞的依然走出去了。

这时候转将缪老太爷说得怔了好半晌,只把眼来望着梅氏,一句开不得口。梅氏太太忙笑着说道:“罢咧,人家因为这件事已经闹出这样重大变故,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他虽然不好,跑来逗引你的女儿,毕竟你的女儿替我们争气,又不曾中了他道儿,转落得抱头鼠窜,带着重创回去。可知家人们说得不错,还不知他将来性命有是没有。你这一会子再巴巴的跑去同人家厮闹,也觉得不近情理。在我看,不如权且将这事搁在一边罢,料想那个‘林小姐’以后再不会像这样女装,一定要改换男子的服式。他们年纪还轻,留着他的脸面,好让他重行在社会上做一个好人,也算是你我积了阴骘。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没的逼着人家走投无路。我的主意却是如此,老爷自家再去斟酌罢。”一番话说得缪老太爷连连点头。此时梳洗已毕,仆妇们早送上点心来。缪老太爷一面吃,一面愤愤的望着芷芬,冷笑道:“你且过来,我还有话问你,人家男孩子改了女装,做出不端的事来,可知已经将他的祖母气死了;你这女孩子,适才说的又要改做男装,这的定然没有别的说了,不过也想将你父亲气死了,就算趁了你的心愿,可是不是?”芷芬笑吟吟的答道:“父亲又来了,女儿方且骂别人乔装的不是,难道自家转去蹈人覆辙,当真装扮男子去欺人不成?女儿适才的用意,不过因为父亲年老,膝下又不曾生过兄弟,将来将我同姐姐都嫁了出去,那时女儿便算不得是父亲的孩子了。女儿打定主见,这自己图一个自立方法,不一定要去嫁人,受这些男人家肮脏恶气。倘能自立,就仿佛同男子一样,做一个生利的人,不去做一个分利的人,一般可以在父母膝前甘旨承欢,一直等待父母百年之后,永远不违颜色,岂不比较这样深深藏在闺中的好?”

缪老太爷听到此处,不禁沉下一副严正面孔,冷笑说道:“这些话我都听得厌烦了,不但你这妮子这样说,外间那些不守本分的女孩子没一个不是这样说。说的时候委实有理,委实好听,只是到了那自立分际儿,他便父母也忘了,名誉也不顾了,遇着端正些的男人,他就想起他终身大事,乔张乔智的公然去行正式婚礼,一概‘礼义廉耻’都顾不及,只播弄些‘自由平权’的话头来搪塞别人。我虽然不肯便将这一班不长进的女孩子来比譬你,但是你要孝顺我,也不在乎一定终身不嫁。不过这嫁人的权限,都要出自我们做父母的,你若竟沾染外间文明风气,思量要去做一个‘平权’‘自由’的女子,那是万万不行。我此时且不扰你,你倒是将你的主意说出来我听听,等我同你母亲替你斟酌。”芷芬见他父亲讲话时候声色俱厉,他也毫不畏惧,也不羞惭,转笑吟吟的说道:“孩儿也没有别的主意,父亲不是知道的,我们住在福建的那位姨母,他膝前不是有一个姨姊姊,记得他的年纪约莫也有二十多岁的人了。去年姨母还有信来,说这位姨姊已在省城女子师范里做了学监,外间仰慕他学问的人很多。孩儿想这女子师范里需用人才定然不少,若是女儿说到他校里求学去哩,父亲必然不依。好在凭孩儿在家里研究的学术,不见得便不如那一班女学生的程度。虽然教员资格不敢希望,或者同我们那位姨姊商酌商酌,派一点庶务会计的职务给女儿去充当充当,也还不至偾事。父亲若是允许孩儿,孩儿就想暂离这广东地方,跑向福建去碰一碰机会也好。”

缪老太爷不待他的话说完,连忙摇头晃脑拦着说道:“好孩子,我老实告诉你罢,除得学校,别的还可以依你;你若提起‘学校’两个字,我简直同这些学校里的朋友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别人不是我生下来的,我也没有法子去管束他;你再伶俐些,总算是我的嫡亲女儿,我断不能眼睁睁的望着你向着火坑里去跳!你提起的甚么‘姨姊姊’‘姨妹妹’,我一句也听不入耳朵里。我左右不过两个女孩子,大女孩子兰芬呢,我昨夜揆情度理,他同林家那个小畜生定然免不得做那些丑事,好在他如今已是做了陶家媳妇,败坏的是陶家门风,与我毫无干涉,我也没有这肚皮装他们的闲气。目前只算剩了你这一个妮子了,你若是果然主意已定,不愿听从我做父亲的话,这也不难,你有的是那一柄九狮宝刀,先前砍那林家小厮,不曾取得他性命,老实你就再拿来,将你父亲惩死了,我那时候算是不闻不见,什么事不好由你胡乱去做。你万一没有胆量,你父亲活在世上一日,你一日休想趁了你的心愿。”缪老太爷越说越气,渐渐的须发怒张,筋骸红涨。芷芬见这光景,不由俯首下去,一句儿再不敢开口,顿时扑簌簌的珠泪滚落下来。梅氏太太恐怕他们父女相持不下,忙笑劝道:“芷儿不过说了一句顽话,你答应他呢,是他的造化,任是你不肯答应,他也没有法儿,何苦急得这个样儿?未免转有些小题大做了。”又向芷芬说道:“好儿子,你凡事也不必忙在一时,等你父亲息一息气,有甚么意见不好同他商议?在我看,你也回你楼上去读读书罢了,没的在这里受了委屈。”一面说,一面又将蘋儿唤得近前,分付他伏侍小姐回转卧室。芷芬也便趁势告了别,同着蘋儿一路上楼去了。梅氏太太毕竟放心不下,深恐芷芬心中不快,或者弄出别的岔枝儿来,暗暗告诉缪老太爷,当晚便同芷芬宿在一处,百般的拿话去安慰他。芷芬这时候却已打定了一个主意,外面并不露出形迹,至于他打的是个甚么主意,既然芷芬小姐并未发表出来,作者也只好替他权且厮瞒着,留待下文再叙。

且说兰芬自从在母家出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也知道别人一定疑惑他同赛姑另有暧昧,哪里还敢回去?终日只愁眉泪眼的藏在他母亲范氏房里,自己不敢去见缪老太爷。缪老太爷也嗔怪他行止不端,损坏名誉,也不愿意见他。

林赛姑这一出新奇戏幕,忽的在缪公馆里揭露出来,当时你传我,我传你,登时哄遍了全城,都说林赛姑乔装女子,私地里通奸了陶少奶奶兰芬,因为得了便宜,又去通奸他妹子芷芬,不知怎生同那妹子芷芬反了脸了,在卧楼上动刀动枪,几乎性命不保。这句话第二天就传入陶公馆里,那时内里的仆婢一个个张皇失措,举止与平时大不相同,不是你同我交头接耳,就是我同他议短论长,虽然不敢径去禀明陶老太太,然而这一番张皇神态,简直是要给陶老太太知道的意思。任是陶老太太再龙锺些,到这时候,没有个不去追问的道理。众人见老太太动问这事,好生高兴,少不得原原本本,从头至尾将外间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出来。陶老太太哪里便肯相信,将头一扭说道:“这话打哪里说起?没的叫他们编掉了下颏罢。林小姐好端端眩一个女孩子怎生会变出男人来了?我还记得当初将他救得上船以后,他也还在我床上睡过好几夜,可怜那林小姐不是老老成成的,裹着衾被儿睡觉,动也不敢一动。后来我留心瞧他举止动静,哪里会有男人家形状?”陶老太太只管在里说,仆婢们只管在一边笑。彼此议论着,低低说道:“瞧我们这位老太太可是背晦了,一点理解儿也不明白,林小姐才得十几龄的人物儿,他同你老人家睡在一处,自然是老老成成的,你叫他不老成,想干甚么呢?至于同我们那位少奶奶亲近起来,彼此年纪又不相上下,又一般生得花枝儿似的,任林小姐再老成些,到了这个当儿,一定会不老成起来了。大家虽然在背地偷着私议,然而以我们这个后进共和国而论,那时家庭专制毕竟还严,上下阶级毕竟隔别,谁也不敢将这意思去同老太太辩驳。

陶老太太想了半会,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赶紧将兰芬接回公馆,好向他问个明白。登时问出话去,命家人们打发轿子去接少奶奶。家人们不敢怠慢,真个带着轿子去接兰芬。走了不多一刻,家人们将空轿子押回,重行上去禀明老太太,说少奶奶被他们姨太太留住了,过一天才让他回家。至于林小姐的事情,家人们已经打听得清楚,实系昨夜在缪公馆里闹出变故,缪府家人们还说他们老太爷已经命人到督署里去探听林老爷的踪迹,他们老太爷要同林老爷大开谈判,责问他将男作女的罪名呢。陶老太太听到此处,方才相信那个林赛姑果然不是真正女子,仆婢们适才所讲的话确有徵验。别的还不打紧,至于他的那位媳妇,成日成夜同他厮混在一处,这是他老人家亲眼看见的,一经回想起来,才知道他们那种亲爱分际儿,并不全系姑嫂感情,简直是一对野鸳鸯双飞双宿。我家儿子官衔小则小,也算是个统兵的长官,不料我这媳妇早在家里重重的替他加了一道“绿头巾”,安然戴在头顶上了。只气得他老人家浑身抖战,牙齿儿也就捉对厮打起来,猜是兰芬没有这副颜面回公馆来见我,然而你终不能躲在你那母家一世。于是天天打发人去接他。

兰芬不得已才回家走了一趟,偏生那位陶老夫人却不问青红皂白,见了兰芬便劈头劈脸的骂了一顿。兰芬虽然做错了事,却不肯认错,竟同婆太太勃谿起来。因此不曾隔了一日,又赌气跑回母家去了,陶老夫人却也没法。可巧那个赵营长赵珏,正兴兴头头的在湖南请了归娶的假期,偏生又挟着陶如飞回来替他做媒。一位媒人还嫌不够,重又带上一个方天乐,三个人晓行夜宿,安抵粤垣。

前回书中不是说到陶如飞约同方赵两人一齐转回住宅,陶老夫人正怀着满肚皮闷气,却好对着他们一老一实将前后事迹,当面告诉他们得清清楚楚。他们三人更没有一句话可说,大家一步一步的重行退出到厅上,彼此长吁短叹,你也不能劝慰我,我也不能劝慰你。还是陶如飞因为地主之谊,当晚少不得备了一席盛宴,款待他们二位。席间转由陶如飞向赵珏询问道:“以前的事迹再也不必谈了,料想林府那边正忙着丧事,吾兄万无再去会晤林先生之理。好在湘中和议尚未定夺,旅长大人又甚是倚重吾兄,不如在舍间耽搁两日,我同着你依然到湖南去罢。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以吾兄年纪尚轻,此后再为物色人材,重谋家室,也不为迟。”说着,又对方钧道:“方兄以小弟这话为然否?”方钧点了点头,勉强答道:“事已如此,也只得退一步想,只当世界上没有这林赛姑罢了。最好赵兄此次转回湖南,也不必将这奇异事迹去详细告诉别人,便说这位林小姐已经身故,所有婚约,彼此均已取消,别人也没有笑话你的道理。”赵珏此时手里正捧着酒杯子,一杯一杯的尽往嘴里去灌。听见他们二人所说的话,便将酒杯放在席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世界上竟会闹出这样怪事,便是做梦也梦不到这般幻境!不瞒二位大哥说,自从在家乡初晤那‘林小姐’以后,兄弟久已魂颠梦倒,甚么事件都没有心肠去干,以为一生幸福总关系着此人身上。目下方才可以就绪,希冀这番抵粤,遂我平生之愿。适才老伯母一番雷轰电掣的话,简直一声头的丧失我的魂魄,哪里听得出其中情节?谁知我竟被此人哄骗了几个年头,依旧是镜花水月。我如今细想起来,些小婚姻之事,尚且十分颠蹶,此后功名事业更复何望?承旅长垂爱,提携我做了一个营长,也不是我的本领,毕竟还是方天乐造就成的。那边营里英杰甚多,少了我一人,不过像是‘太仓稊米,沧海浮沤’。陶大哥若是重返湘中,务请替我婉达旅长,我赵珏自今以往,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再不想出肩艰巨了。倘能侍奉老母天年,再将妹子姻事结束,那就算我一生结局。我此刻已是打定主意,明日径自束装就道,遄返故乡。我所不能放心的有二人,一个便是刘镛,一个便是郝龙,当初虽由天乐提携他们出来,天乐去后,他们同我感情也还很好,陶大哥若是俯念我们近来共事之情,在营里另眼看待他们两人,我同天乐自然知道感激。”

赵珏越说越觉得怆然,不由一滴一滴的眼泪都滚入酒杯里面,又恐被那些伺候的家人瞧见,忙用手帕子拭了拭,重又搭讪着向方钧问道:“天乐,你呢,行止何如?据我替你打算,不如径自同我向福建一走。我的事虽然中途变故,然而你的事,我曾经允许过你,不免要设法替你们撮合,终不成又有别的变故么。”方钧轻轻从鼻中哼了一声,满腔心事,因为碍着陶如飞在座,不便明说,只说了一句:“这事权且搁在一边,此时且缓提起,停一会子,等同大哥宿歇时候再斟酌行止罢。”陶如飞接着说道:“赵兄这话讲错了,旅长非常器重赵兄,常常的在背后同兄弟讲起,都称赞赵兄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忽然的飘然远引,将营里一切事务抛掉下来,旅长不说赵兄是恬淡成性,转要怪着兄弟同赵兄一齐回来,如何不同赵兄一齐转去呢?况且南边政府竭力搜罗英杰之士,像赵兄这样人物一旦走了,他们一定还怕你投入北政府的旋涡,少不得要责备兄弟,误了政府大事。”这一番话,赵珏未及答应,方钧转笑起来,说道:“陶大哥这话未免说得过于高远了。论中国目前形势,局面愈坏,生活程度愈高,有几个人肯安贫乐道,不汲汲的巴结上进?南政府既然高高揭着‘护法’的旗帜,定然有一班躁进之士转相汲引,一经号召,可以立时罗致数十百人。赵兄他既无志功名,便依陶大哥勉强他重行赴湘,他也未必高兴再谋展布。陶大哥,我老实说了罢,赵兄不出,陶旅长夹袋中未必不另有英才,你还愁你营长一席虚悬无人么?”说罢不禁烈烈狂笑起来。陶如飞这时候也叫做没法,彼此闷闷对坐了一会,想这番吃酒,远不如在营中替赵珏送行的快乐了。杯盘草草,不一时遂终了宴席。陶如飞命家人们在书房里替他们预备了卧榻,亲自送他们过去,然后才告辞走入里面。

陶老太太少不得还另有一番絮聒的话同他谈论,又将平时兰芬同赛姑亲密的样儿形容出来给他看。说也奇怪,陶如飞任是他母亲怎样数说,他却不曾动一毫气愤,除得自家长长叹了两声,却也不提及兰芬的不是。孤灯漏永,枕冷衾寒,转回自己房里宿歇去了。

再说方钧此时同赵珏睡在一处,彼此哪里能够酣然入梦。在床上翻覆了一会,重行坐起来,案上残灯依然明朗朗的。方钧含笑向赵珏说道:“大哥适才说是不再到湖南,这话可确不确?”赵珏急道:“这个有甚么不确呢?你想我的姻事,忽然经此一番打击,世界上竟有的奇事,都发现在我赵璧如身上,我还有这副面目再转回去给他们嘲笑?便是他们不忍嘲笑我,我也觉得灰心了。”方钧点点头,又说道:“在席上时候,承你盛爱,嘱我同大哥一路到福建走一趟,好完却我同令妹的姻事。然而据我看起来,怕是又成画饼了。前次我在府上同令堂太太接洽,提议这事,伯母像有十分委曲似的,不肯擅自答应。当时我还猜不出伯母究竟是何用意。如今出了这一场笑话,前后事迹,倒可以瞭然明白。可想悔婚一事,还不一定出自令堂太太主张,在其中作梗的定然还是令妹。我虽然不敢武断令妹,同那林赛姑有无别的情谊,单以他们自幼儿在一处同学而论,其亲密去处已经与常人不同;后来又知道他们常常会面,令妹纵是孤芳自赏,免不得姓林的挑以琴心。不然,一个阿兄主持的婚姻,如何不肯承认起来,竟会那般决绝的回我,其中情节可想而知。依我的愚见,最好此次也不必再劳我的跋涉,一老一实,大哥回去,竟将林赛姑的踪迹明白宣布出来?好同伯母商酌商酌,不如竟将令妹许嫁给他为妻罢了。天下多美妇人,我方钧又何苦‘不为鸡口,转为牛后’呢?”

方钧这一番若嘲若讽的话,说的时候又含着讥诮赵珏意思,不由将个赵珏引得震怒起来,拍着桌子说道:“方天乐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了!你安见得舍妹就同那姓林的有何暧昧,忽然出此反覆之论?我赵珏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如何替自家妹子订的婚约,竟能由他们做女儿的不肯承认起来?况且那姓林的白白骗了我一场,累得我给万人腾笑,我还去俯就他,转将妹子嫁给他为妻,再没志气的人也还做不到此!我妹子悔婚,自然有我去责问他;若是再由你悔婚起来,你莫要倚仗你深通韬略,那可我们就拚一拚,看是谁胜谁负!”说着,那头筋已根根的暴涨,双手拍得那桌子价响。

方钧知他真是急了,重又笑道:“我们左右不过在此闲论,你果真不以为然,不妨再从长计较。照这样看起来,我倒少不得要陪你走一趟了。”赵珏急道:“你不陪我走一趟,这婚事上面,将来我打哪里去寻觅你?你又是行踪无定,万一我妹子肯了,你不在此,更向谁去接洽?”方钧连连答应,说:“我便依你,明日你可动身不动身呢?”赵珏道:“不动身在此作甚?你瞧陶大哥也十分不高兴似的,何必在此白打扰他。我此时转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返了家园,从今以后闭门谢客方才趁我心愿。”两人又谈了片刻方才觉得困倦,不由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身之后,便向陶如飞告别。陶如飞勉强留了他们几句,赵珏一定不肯,当日真个就打叠行李,出了城径赴火车站,一直向福建进发。陶如飞亲自送出方赵两人之后遂打发人去接兰芬。兰芬得了这个消息,知道陶如飞回家,必然听见婆太太告诉他那一番事迹,他既经识透这其中详细,如何肯与自己干休?不由心里七上八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他母亲连说带劝,叫他回家,“看姑爷看待你若何光景?万一他竟欺负了你,你的母家不是没有人了,也容不得他无理取闹。你爹爹同你那嫡母,他们若是不管,我会拚着这条老命去结识他。好孩子你不用害怕,尽管大大方方的去同他厮见,看他怎样?”兰芬此时思前想后,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得硬着头皮,别了他母亲范氏,坐了轿子径自回家去见陶如飞。

陶如飞这时候正闷坐在自家卧室里,外面有人通报着少太太回来了,如飞一共也不起身。兰芬掀起帘子,趑趄着向房内走进,心下好生惭愧,不由脸上红红的,勉强笑着问道:“你几时回来的?在这前头并不曾接着你要回来的信。”陶如飞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要回来就回来了,不能由着你的意思,恨不得我老远死在外边才好。”兰芬此时听见他这几句赌气的话,益发心里吃虚,禁不住眼眶里便溶溶的流下泪来,暗念自同如飞结缡以后,夫妻何等恩爱?从不曾反目过一次。如今偏生因为赛姑这一件事,闹出这样笑话。平心而论,实在是我负了他,后悔也来不及了。想到此际,格外哽咽。陶如飞见他这娇羞神态,知道他心里十分难受,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哭甚么呢?当日早点拿定主意,既经瞧出他的破绽,便该来告诉我明白,我少不得还要感激你;谁知你一时糊涂,不但白白受了人家欺骗,还累得名声不好,没有面目出去见别人。你仔细想想,可还对得住我对不住我呢。”说着,便走近兰芬身旁去握他纤手。兰芬满意此次同陶如飞相见,必然有大大一番气受,不料事出意外,如飞不但不曾责备自己,转有意无意的用话来安慰。由感生愧,由愧生恨,只哭得抬不起头来,也就紧紧握着如飞的手,表示自己感激的意思。如飞还待再往下说,不料他母亲已打发一个侍婢来,去喊他到自己房里说话,陶如飞只得舍了兰芬,径自来见他母亲。

陶老夫人向他问道:“我适才听见他们告诉我说,媳妇已经回来了,但是这件事你怎生发落他?依我主意,便不将他休了回去,也该重重责罚他一顿,方才可以稍泄我心头恶气。不知你适才同他会面怎样对付他的?他的那些巧语花言,万万不可相信。你大小总还是一个营官,总不能任凭妻子做出这般丑事来,还装着憨儿,说是不曾知道。”陶如飞笑道:“我也曾诘问着他,他已知道自己做错了,坐在房里只是尽哭。”陶老夫人急道:“哎哟哎哟,难不成一哭就罢休了!你通共不曾打一下在他身上,这还了得?将来他胆子越大,做的丑事来越多,到那时候你便砍了他也来不及了!我不相信你做了几年营官,连一点火性儿都没有了!若是被人听见,不是要将牙齿笑掉!”陶如飞见他母亲非常震怒,连忙带笑劝说道:“母亲也不必为他生气,但是这件事,儿子也曾细细想过,虽然是媳妇不顾廉耻,做出这不端的事迹出来,推其原因,总还是儿子不肖,平空在路途上将这姓林的‘小姐’弄得上船。母亲当时一味责备儿子,硬生生的将这姓林的交给媳妇去结伴,他们年纪既是相仿,性情又投合得来,少不得自然在暗中通同苟且;若是做儿子的当时不安着歹心,也不至获此显报。上苍主宰,赏罚分明,我想要略骗人家,不曾得手,转倒赔贴了一个妻子,这就是神明处分我的办法。所以我在这个当儿,也不再去埋怨媳妇,只要他以后知道改悔,已往的事一概都不必谈罢。”陶老夫人冷笑了两声,又因为他说的话也还在理,也没有话可以拿去驳他,转笑着说道:“好好,你既然肯饶恕他,我做母亲的又何必苦苦去同他作对?俗语说得好:‘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我且权当作痴聋罢了。”

自是以后,这一天祸事竟消灭得无形无影。兰芬也因为感激他的丈夫,彼此相处得较往时尤加亲密。不过公馆里上下人等,都不知道陶如飞是何用意,还一味的在背后谈笑,都说他家这位少爷没有志气。这且按下不表。

且表那赵珏的母亲湛氏,当赵珏未曾往赴广东之先,曾经寄回一封家信,上面说是已经向旅长请了完娶的假,不日便到广东谒见岳翁林耀华,好娶他小姐回来。娶亲之后,少不得也要将妻子先送回家,然后再到湖南的话。湛氏接信之后,非常欢喜,便将这话告诉了赵瑜。这时候那个刘小姐秀珊也还住在家里,一闻得这样消息,他心中不无暗暗吃了一吓,因为自己姻事曾由母亲说合,要将自己嫁给赵珏,便是连日瞧看湛氏的意思,也很想要自己做他媳妇。此次赵珏既已向林家那边去就婚,自己料想是无望的了。虽然说不出口,然而很有些怏怏不乐的形态。赵瑜是个聪明女子,早猜到秀珊心事,不免有意无意的笑向他母亲说道:“哥哥这一番跋涉,在女儿看来,怕是徒劳往返了。林家小姐的姻事,何尝出自人家的主意?都是哥哥一相情愿,也不等待人家是否承认,早兴致匆匆的去向广东就婚起来,岂非可笑?母亲权当我这话讲了玩的,管不到几天,哥哥一定要恼得出来。”湛氏笑道:“你又来在这里瞎打算了。你哥哥若是没有把握,他如何肯去冒昧就婚?保不定他在广东时候已向人家接洽好了,他才请了完娶的假。任是再快些,这几天里总不见得就同着你嫂嫂回家。”赵瑜见他母亲不肯相信他说的话,也只得付之一笑,就不再往下辩驳了。

果然隔不了几天功夫,湛氏正闲着没事,坐在屋里同秀珊他们闲话,忽的外间家人们进来禀报,说家里少爷同那个方少爷一齐回来了,湛氏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少爷可曾携着家眷没有?”家人又回道:“少爷只是薄薄的一肩行李,不像带着家眷模样。”湛氏望着赵瑜说道:“奇呀,他向广东去就婚的人,如何回来恁快?怕是要应了你前日的话了。”赵瑜此时听见哥子回家,倒也不甚觉得意外,只是家人们又说那个方少爷一齐遄返,心中老大不很愿意。只微微向他母亲笑了笑,一把将秀珊扯得进房。湛氏刚待起身,一眼早看见赵珏匆匆进了堂屋,先谒见了母亲。湛氏笑问道:“你前次写信给我,不是说到你岳家去就婚的,如何这一会子又赶得回来?”赵珏飞红了脸,摇着手说道:“母亲再休提起这其中缘故,不是一言可以说得完的,随后缓缓再告母亲知道。此番方大哥已同孩儿一路抵舍,现今坐在厅上,母亲还见他不见?”湛氏想了想,因为上次方钧不辞而别,心中不大欢喜,只说了句:“方少爷既然有你陪着,他便在这里多住几时不妨,此时也不必急于同他相见了。”赵珏点点头,命家人们将所有行李一一都交入屋里,自家依然出来偕着方钧闲话。还有些当年同学朋友分居城内,少不得偕着方钧重行上街,各处会晤了一番。

湛氏又忙着分付厨房里预备了酒席,当晚替他们两人接风洗尘。席散之后,赵珏将方钧安置在书房里宿歇,自己方才走进内室,重行同母亲妹子相见。赵瑜又引着秀珊出来拜见赵珏。赵珏又问起秀珊到这福建缘故,湛氏遂替他告诉赵珏,说:“刘小姐原奉着母命,一路到此寻觅他表兄方钧踪迹,谁知他刚到了这里,第二天那个方少爷早又走了。我便留着他在家里多盘桓几日,不曾让他回北边去。好在他们表姊弟们明日便可以在此见一见了。”说着又嗔怪他们行踪无定,转累家中父母为你们悬多少心。譬如你,好好在湖南罢咧,又写信告诉我,说是到广东就婚。既是去就婚,便该在那边耽搁住了,怎么又冒冒失失的跑回家里来?这不是叫人一点摸不着头脑?上次接到你的家信以后,你妹子瑜儿就笑着告诉我,说你的这件姻事是一相情愿,人家未必就肯答应你。我还呵斥他,说他是孩子们的话,一共不肯相信。今日你不是分明真个不曾婚娶,又转回来了,可想我们年纪老迈的人还不如你妹子的见识。你且将这其中情节告诉我一番,看看究竟是个甚么缘故。赵珏听见他母亲这一番议论,不由先向他妹子赵瑜望了望,似乎惊讶我这妹子他如何会猜我这婚事的变故?难道那个林赛姑,他早经知他是男子不成?赵瑜也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低着头含羞不语。

赵珏在这个当儿,少不得将在广东听见林赛姑是乔装的语告诉了湛氏。湛氏顿时吃了一惊,失声说道:“哎呀,林小姐那个袅袅婷婷的样子,叫人怎生看得出他是个男子?这事也就奇怪极了!”说到此处,不禁又想着当初赛姑曾经同瑜儿宿在一处的事,心里转有些突突的跳个不住。然而还指望或者瑜儿也不曾瞧出他的破绽,若是瑜儿已经知道他是乔装,这件事委实有些不大尴尬了。当着赵珏同秀珊在此,又不便向女儿询问,只辘轳的在心里盘算。赵珏见他母亲半晌不语,又说道:“孩儿便因为这件婚事,如今已是灰了心了,立志不再往赴战地,情愿回家侍奉母亲。孩儿想一个人立在社会上,遇着甚么事业皆可以替国民出一番力,享受盛名也不在乎一定投入政界旋涡。况且今日南北战争本出无名,以同胞戕杀同胞,南方便胜了北方,也算不得武功;北方便胜了南方,也算不得伟烈。没的转将孩儿陷在里面,便是博得一官半职,也落得千秋唾骂。方大哥的主意同孩儿也差不多,所以他既不肯做北政府里的爪牙,孩儿也就不肯做南政府里的鹰大。孩儿一生幸福,经此蹉跌,已再不作他想,但是妹妹年已长成,也该提议着他的婚事。当初孩儿觉得方钧为人很是不错,擅自做了主张,曾经将妹子一枚戒指换给方钧,替他们将婚事订了成约,尚不及告禀母亲。后来听见方钧告诉我,说前次他特地到我们这里,求母亲允给他的婚期,母亲因为不知道此事,不肯答应,他所以又赶到湖南同孩儿斟酌。孩儿想妹子终身的事,固然该是母亲做主,然而父亲去世得早,便是我做哥子的替他多了这件事,也不能就怪我违法。孩儿在营里的时候已同他说定,准一路转回家中,一者禀明母亲,二者就想替他们完结这桩大事,不知母亲意思以为何如?”

湛氏听了半晌,又想了想,方才摇头说道:“这事很费周章呢!前次方家少爷到此,依我的意思,觉得既是你做哥子的替他们说定此事,不妨就将你妹子给他放聘。谁知瑜儿听了这话,坚执着不以为然,立意同我反对。据他口气,似乎怪着你擅自做主,悄悄的将他戒指换给别人,因此生气。其实内里曲情还不一定便为这个缘故。”湛氏说到此处,又悄悄的告诉赵珏说道:“他又要悔婚,叫人家退还他的戒指,他在去年又冒冒失失的将人家那枚戒指弄坏了,便是人家退还你的戒指,你又拿甚么物件退还人家呢?我少不得也就要帮着他一味同那方少爷支吾着了。论理,做儿女的这样大事,原不该容着瑜儿牛性儿独断独行,但是婚姻这一层,关系他们一生幸福,就使勉强将瑜儿嫁了给他,他自家心里不愿意,可想将来的结果也不会好的。我当时所以但说等你回家来再议,你今日已经回家了,你也须细着心替他们揆度揆度,不要弄出别的意外事来叫我担心,我也就不去理会你们了。”赵珏这时候不听这话犹可,听见这话,忽的双脚齐跳,暴躁如雷,急得说道:“母亲你太忠厚了!这个如何使得?他安的甚么心,我也不去管他,但是我做哥哥的既已同人家订了婚约,他有这面目同人家反悔,我做哥哥的却没有这面目跟随着他去同人家反悔!老实说,瑜妹若是死了,这事便罢;他若活在世上一日,我断不能容他不嫁姓方的去嫁别人,别人却也没有这大胆子,想来娶他去做妻子!”赵珏越说越气,急得脸上红筋虬结,怒发上冲,湛氏见他这种模样,又气又恨,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呆呆的望着他发怔。

先前赵瑜在房里已听见母亲同他哥子议论这事,自家已是发恼,几次要想走出来当面同赵珏讲论,转是秀珊拦着,叫他不用着忙,且待他们母子怎生议出一个办法。后来又听见赵珏震怒起来,说的话越发强横,赵瑜更忍耐不得,掼脱了秀珊的手,径自走出房外。一手理着鬓脚,一手指着赵珏冷笑道:“哥哥何用如此着急?妹子的事很小,若是因此将哥哥身子气坏,倒值多了!我且请问哥哥装出这个样儿,可想并不是替妹子做主,简直安心要同妹子赌气!妹子区区一身原不足惜,然而累及哥哥因此伤了手足情分,这并不是安慰父母的心,转来叫父母替我们悬心了。而且……”赵珏不等他的话说完,跳起来指着赵瑜脸上问道:“你不用同我冷讥热讽的,我只不理会别的,我只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终身的事,不要哥哥做主,倒要让你自家做主不成?我知你是个大文学家,说出话来自然会咬文嚼字,我不知道甚么叫做‘而且’‘而且’,你且说出这‘而且’道理来我听!”说毕将两手叉着腰胯,挺胸叠肚的听他讲话。赵瑜心中好生气苦,只得勉强忍着又说道:“而且就使父亲在日,当今日平权时代,像这种婚姻的举动,也该问一问我可同意不同意,没的冒冒失失,人不知鬼不觉的便将我戒指骗出去给了人家,算是定了我的终身大事。妹子在房里听见哥哥口气,似乎妹子除非死了可以罢休,不然就不能不顺从哥哥的主意。然则做哥哥的不过逼妹子一死,算是哥哥的目的已达。先前我还佩服哥哥在外边历练了一番,见识毕竟与常人不同,说出话来委实好听,甚么‘同胞杀同胞,既算不得武功,又算不得伟烈’,妹子及哥哥可算是同胞,难不成必要将我这同胞置于死地,然后方才称心满意吗?这又算甚么‘武功伟烈’呢?好哥哥,我也告诉你一句老实话罢,妹子死了倒还没有甚么打紧,若是凭着你的鬼祟手段,一定强着我嫁给不愿意的人,除非海水东流,太阳西出,或者还可以有这希望。”说毕,赌气一转身早又回房去了。此处只将那赵珏弄得不知道怎生才好,只睁圆了两个眼睛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湛氏看见他们兄妹俩相持不下,好生着急,只得悄悄的将赵珏扯过一旁,低言密语的向他说道:“好儿子,这事我劝你不用同那丫头死命去辩驳罢,先前我还不很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经你告诉我,说那个林小姐是乔装着女子出来哄骗人的,我将前后的事迹想了想,你这妹子定然有他的主义,断断不能再去嫁方少爷了。我何以说这话呢?他当初同林小姐既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后来又形影不离,互相厮爱,别人不知道林小姐是男子,赵瑜儿不见得就不知道他是男子;万一他们在背地里订了婚约,我们做母亲的不能体贴他这意思,转一味的去逼他另嫁,可想而知,定然是要决裂的了。好儿子,你也不用生气,你能同方少爷商议,叫他将你妹子的戒指交还出来,我少不得要感激他,不然,弄出别的岔枝儿来,彼此总不好看。”赵珏宁了一会神,也就恍然大悟,重行急着说道:“他有这脸面去索还人家戒指,我却没有这脸面去索还人家戒指。我是堂堂一个男子汉,说出话来,到今日忽然反悔,我这颗头可以杀掉,我这句话总不能说出口。罢罢罢,算我做事糊涂,从今以后,我也再不管了,你们有本领,你们去同方少爷办这交涉罢,他只当没有我这哥子。他也是要嫁人家,我只不帮着方天乐同你们厮闹罢了。他若是肯答应,我又何必苦苦的在这里为难呢?瑜妹他不用做梦,那林家小厮已经被缪二小姐砍得不死不活,这一条性命还不知道将来怎样?便是他重行医治好了,他经过这番羞辱,还有面目出门来见人?瑜妹任是想嫁给他,怕未必遂能如愿。我就拿着眼睛瞧罢。”说毕就想走了出去。湛氏慌忙一把将他扯着,又急又笑说道:“哎呀,当初系铃也是你,今日解铃一定还要借重你,你如何可以置身事外呢?好儿子,你素来是最孝顺母亲的,你忍心瞧着做母亲的为难,不来帮个忙,转说出这样话来,叫我一个妇人家怎生去同方少爷办这样的交涉呢?”赵珏此时愤气填膺,也顾不得冲撞老母,急得跳了跳脚说:“你们权当我在湖南被敌人炮弹子打死了呢,难道将这件事也来倚赖我?他既不以我的说话为然,又要逼着我讨人家没趣做甚?一千件事都可依得母亲,这一件事宁可担个大逆不孝的罪名,我总没有这副颜面去同人家启齿!”一面说,一面早夺手跑得出去。

湛氏见扯他不住,早急得泪流满面,眼睁睁的盯着他开口不得。还是秀珊小姐在房里看见这种情形,又知道赵珏业已负气走了,三脚两步,早走至湛氏身边,说:“伯母也不用着急,他们少年男子,总有些不肯折气,伯母尽管逼着他,越逼他越不愿答应。好在侄女明天都是要同表弟会面的,这事权且交在侄女身上,让侄女缓缓同他斟酌。他也是一个明白事体的人,道不得个便不依我。”湛氏方才止了眼泪,向秀珊小姐称谢不迭,便托他明天会见方少爷时候将这苦衷向他剖白,能叫方少爷答应了,便是大家造化。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人家巴巴的要养儿女做甚么呢?我膝下不过仅这两个冤家,你看他们你生姜我皂荚的早闹个不了,做母亲的不曾得着他们一点好处,转预备肚腹来装他们的闲气。几时我一口气不来,眼闭脚直,让这两个冤家闹去,我那时候转清净了。”说着又哽哽咽咽哭起来。秀珊少不得又拿话安慰了好一会子,这一天大家都是没精打采。

再说赵珏赌气走到前面,见方钧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在那里阅看。一见赵珏出来,忙忙起身迎接,虽然不便去问赵珏,免不得拿眼去瞧他的气色。只见赵珏怒容满面,扑通坐下来,也不说甚么,只是长吁短叹。方钧心里已瞧科九分,知道婚事依然不妙,也只相对坐着一句儿也不开口。停了一歇,赵珏觉得很是没趣,只得搭讪说道:“上次令表姊赶到舍间打听你的消息,只因迟了一日,你已经离了福建。我在湖南时候接到家信,不是曾经将这话告诉过你的?谁知我们这番回来,令表姊还不曾回京,适才我们也见了一见,他和家母他们倒还异常亲密。”方钧惊问道:“表姊在府上耽搁时候已是不少了,怎生还不曾回去?姑母一干人住在京里,亏他倒还放心得下。”说着又想了想道:“好在兄弟不久也须还家省亲,大约可以同他一路北上。少停大哥会见表姊时候,可以将我这意思代为转达。”赵珏笑道:“他知道你在舍间,还愁他不出来同你相见?我适才同家母他们已经争竞了好一会,谁还肯跑进去同他们周旋?我不如陪着你,在这书房坐谈一夜罢。”方钧勉强笑了笑,也不肯问他为着何事争竞。赵珏又不便告诉他长短,转弄成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了。

赵瑜也知道这件事,非秀珊小姐竭力向方钧磋商不足以就绪,当晚少不得又将自己心事委委曲曲告诉了秀珊。秀珊含笑不语。次日遂在内室里命人将方钧请进来相见。赵瑜避匿在房,湛氏遂陪他们坐了一会,假托有事,也就走入自家房间去了。此处秀珊先将母亲上次不放心哥子同表弟的意思向方钧说了一番,又问方钧此后踪迹安往?方钧大略告诉了一遍,说是自家无意功名,在福建也有没多时耽搁,大约仍然转回北京,省视父亲同姑母他们一番,然后再斟酌行止。秀珊笑道:“表弟如返北京,愚姊可以同你一路就道。家母叠次有信来催促,不过这边伯母坚意留着,婉如妹妹又看待得十分殷勤,一时不好决然舍去。”方钧见秀珊提到“婉如”两个字,不由失声长叹,很露着失望颜色。秀珊便趁势告诉他,这边不能附为婚姻的缘故。方钧先前还不肯答应,后来秀珊小姐又坐近一步,低低的向方钧说了一番话,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些甚么。但见方钧当这时候,倏的站起身来,向秀珊慨然说道:“既是赵小姐有这样苦衷,小弟将来便勉强娶了他,可想琴瑟之间一定不能从容静好。况且小弟近来也新灌输了几多文明智识,难道为着这事,向人家施用野蛮手段?不过上次小弟来求亲时候,伯母对着我,又不曾将这道理说明,一味的同我支吾,叫我听着如何不气?罢罢,‘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赵小姐意有所属,今生算我们没有姻缘之分,只好等待……”方钧说到此,也就有些哽咽声音,不肯再往下说。那一枚戒指早轻轻向手上退下,端端正正的送至秀珊面前,说:“这就是赵小姐的珍饰,小弟不便当面交还,便请姐姐替我致意罢了。”方钧这一番慷慨的神情及爽快的言论,不独秀珊小姐觉得出自意外,便连湛氏在房中也感激不尽。正待走出来向方钧陪话,不防赵瑜忽然袅袅婷婷的从自家卧室里走出,上前与方钧相见。方钧不由吃了一惊,正不知赵瑜出来相见更有何用意?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