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时候南方一带,很有好几处省分因为不满意政府举动,时时想和北方反对。内中便有许多伟大人物,树着“护法靖国”的旗帜宣告独立起来。北方政府少不得便一力主战,派遣军队纷纷南下。其时方钧本隶属一个团长部下,团长随即将几位营长传至面前,将政府不得已主战的苦衷明白宣布,并叮嘱那几位营长从速回去,将所有军用器械查点齐备,一经有了行军日期,当即乘坐津浦火车,同时出发。那几位营长唯唯答应,更没有别话可说。惟有方钧惊的抢近了一步,慨然说道:“营官愚昧,久已有一件事想禀陈团长,须得大加整顿。因为营长莅差的当儿,便将本营兵士数目查点了一番,觉得其中虚数甚多。其时营官便想招人补充满额,又因不曾与团长申明,不敢擅自做主。如今是出发在即,国家养兵的粮饷,开支一份,理宜得一份实用。似此迁延下去,名虽一营,实只半营,万一同人家打起仗来,如何可以杀敌致果?营官的功名性命原不足惜,倘若因此贻误了政府军机,谁尸其咎。据营官的愚见,可否趁这时候尚未到出发日期,便赶紧回营,招一二百人补足额数,庶几于公于私,两有裨益,还乞团长示下,以便遵行。”

方钧说完这话,不打紧早将那几位营长引得在旁吃吃发笑,便是那团长也被他吃了一吓。暗想这个姓方的,如何怎样糊涂?他竟公然会提议到这些上面。至于他的话,却又是侃侃正论,又不能拿话去驳回他,只得正色说道:“贵营长所论极是,但是我们这营里所有军士的额数从来不曾缺陷,便是偶然因有他故,缺少几名,也断不至如贵营长所说之多。贵营长既然有见及此,想亦断非捏造,此必是前充营长的所为非法,如今也不必计较了。贵营长回营之后,理宜招人补足该额,重行编造花名,缴存敝处。”说着又转头向那几个营长问道:“尔等营里可否有这样弊端,不妨认真去查访查访,像方营长我就喜欢他实心任事,诸君都要引以为鉴。”那几个营长一例回道:“方营长是新近接事,团长明见,难保前充营长的不在这里面舞弊。至于营官们却是实支实销,人数足额。团长不信,不妨明查暗访,如有半个字虚谎,甘罪无辞。”团长哈哈大笑道:“可又来,不瞒诸位说,兄弟当初在大清国充当军官时候就认真办事,不敢欺君。如今是改为中华民国了,兄弟还是认真办事,不敢欺民。在别的带兵官儿或者有那不肖的,不把军士名额补足,以便在这中间尅扣粮饷,为中饱之计。兄弟却是一清如水,不但军士额数不肯去舞弊,便是那战马的口粮也从不曾有丝毫侵蚀。咳,全国军队若都能像我兄弟同贵营长诸君这样秉公办理,莫说区区南军不难一鼓荡平,即使挞欧美而跨东瀛,亦何难攻必胜而战必克。”说罢又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向方钧他们拱一拱手,各自分散。

方钧蒙团长这一番奖励话,心里非常高兴。返入自己营里,真个发出一道榜文,招人充当军士。风声传布,京畿一带地方很有些游手好闲的百姓,都纷纷来营报名,听候考验。有一天,方钧坐在帐下,暗暗好笑,自念本意想要出洋参预欧战,稍尽我这国民义务。不料这种目的并未达到,转是自家同胞同自家同胞杀起来。万一被赵璧如知道又该要讥诮我是“同室操戈”,胜亦不足为武了。但是当军人的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的位分又小,像这样偌大举动,又没有我置喙的地步,只好等到南边再察看形势。如果有人再出来向两边调和,彼此稍稍让步,或者一样不劳对垒,便可罢兵,算是国家洪福。倘若必不得已,竟至交绥,那就也顾不得许多了。

方钧刚在里边沉吟不语,帐下早走上两名队长,手里捧着两本名册,口称这几日所招军士已近三百多名,便请营长升帐察看,该留的留,不该留的便放他们走罢,省得在此耽搁。方钧略点了点头,更不怠慢,旋即踱出外间。那两名队长向营外招呼了一声,只见纷纷拥拥走进许多人来。方钧命他们一齐站立在右首,亲自按着名册一个一个的喊至面前,合用的看一遍,便招呼他们向左首站着,不合用的随时命军士们押着出营遣散。约莫点了有一百多名,忽然点到一个名字,正是“郝龙”。方钧仔细一望,暗喜这人竟肯来当兵,真能资我臂助。因为郝龙的身段雄壮,虽是一个蠢人,心地却还异常忠实,定然可以任怨任劳。方钧忙笑着问了声:“郝龙,你如何也想到我这营里?”郝龙忙垂手答应说:“小人在工厂里虽然有点出息,将来终没有个出头日子。近来听见营长在这里招人,所以特赶着过来伺候的。”方钧笑说:“这样很好。”说完这话,郝龙也就站向左边去了。方钧随即又按着名字检阅了好几十人。兀的从这个当儿,猛然看见一个名字是“刘长胜”,才喊了一声,那人已如飞跑至座前,向方钧拱了拱手。方钧不看则已,一经看在眼里,不由吃了一吓。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他表兄刘镛。暗想,这厮如何会跑到这里来同我厮缠?他这呆头呆脑的也不是当军士的材料。想到此处,便将他的名字上用笔打了一个角儿,这是方钧点名的暗号,凡遇着不能收录的,这人名字上都用朱笔打上一角,旁边军士便上前催着刘镛出去。刘镛见方钧不肯收他当兵,不由勃然大怒,直喊起来,说:“方钧,你如今不过当了一个小小营长,便连自家亲戚都不认识了,若是叫你做到督军,岂非连祖宗……”军士们本不知道他是个甚么人物,见他出言无状,公然喊着营长名字,大家都不服气,一拥上前,也不容他将话说完,连推带搡将刘镛踉踉跄跄的赶出营外。刘镛咬牙切齿,一路上骂声不绝,气得转回公馆。方钧当时也只好装着不曾听见,置之不理,依然将名册点完。约莫已是一营人数,分派了两名连长,八名队长,将他们带得下去赶紧操演,一俟军衣购齐,再行发给他们,好编入队伍。

方钧当晚忙换了便服,也不曾带人,独行踽踽,径向他姑母公馆里走来,意思想询问刘镛当兵的缘故。走近大门,仆人见是方钧,忙起身招呼,又因为他是常常来惯的,便让他独自进去。方钧匆匆的跨入大厅,其时天甫昏黑,厅上尚不曾点着灯火,蓦觉得左厢里飞出一条大汉影子,飕的就向方钧脑后一拳。方钧知道不妙,更不避让,转跳向前去有好几尺远。那人方才打了个落空,趁势又飞起右腿,从方钧下三部直扫过来。方钧大声喝道:“镛哥有话好说,不可动手动脚!”一面说,一面又闪避过去。便在这一声吆喝,里面已惊动门房里的家人,慌忙提着灯赶进来。

方氏正同秀珊小姐坐在内室闲话,也听见外间厮打,母女两人吓得战兢兢的携手而出,有两个女仆也一齐跟出来。家人们已将刘镛死命抱住,刘镛哪里肯依,他自幼时也曾跟随着他父亲习学过武艺,加着他浑身蛮力,寻常人也轻易近他不得。幸喜方钧身段积伶,不曾吃他老大的亏,算是造化。刘镛还想将家人们打开,要同方钧拚命。方氏不知就里,一眼看见刘镛闹到这步田地,忙放下脸色,上前去要打刘镛,口里骂道:“你这畜生,莫不是又发疯了,好端端的为甚同表弟打起来。”刘镛见是母亲,方才不敢开口,只鼓着腮颊站在旁边生气。方钧略略定了喘息,指着刘镛笑道:“大哥,不是兄弟敢说,你这人真是糊涂。你心里便是想做一件事也该预先同我斟酌斟酌,怎么冒冒失失便跑向营里去应募起来。况且姑夫在日,当初也是个武职大员,论大哥这身分也须得从学校里操练一番,博一个好好的出身。这兵士也不是你去干得的。你叫我将你收录下来,随后究竟如何看待你?你不是使我为难!当着众人面前,我又不好同你明讲这话,此刻特地跑得来向姑母处赔罪。不料你又给我一个冷不防,拳脚交下,不是兄弟避让得快,这性命岂不要送在你的手里。”方氏听着方钧说出这一番话,方才明白这其中情节,不由又气又笑,说道:“原来镛儿今天已向营里去走过一趟了,这畜生简直瞒得我一个文风不透。俗语说得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看这畜生越发要走入下流,这军营里有甚么顽意儿,你巴巴的跑去胡闹。你表弟不肯收留你,我很感激他。你转要同他去殴打,这是甚么道理!”刘镛撅着嘴说道:“有甚么道理呢,我不过因为往常听见别人讲起打仗来,非常热闹,只可惜我不曾亲眼看见过,魂儿梦里都放不下这打仗的热闹。我新近打听得方钧不日就要往南边去开战,我的意思想瞒着母亲同妹妹,溜到打仗的地方耍耍去。叵耐方钧他不肯携带我,又分付人将我赶得出营。他既不认我这表哥哥,他此时又跑来做甚,我不打他打谁?”

方氏笑道:“好呀,幸亏你不曾真个在营里当兵,万一当起兵来,这殴打营长的罪名,看你怎生逃脱得过?”秀珊小姐也笑道:“我知道哥哥的用意,他深恐表弟不知道他的本领,所以同表弟厮打起来,试验试验他有这当兵的本领没有。只是太卤莽了些,不该冷不防的给苦给营长吃。”方钧笑道:“就是你想同我一齐到南边去走走也不妨事,等我替你想个法子,好在我营里尚须寻觅一名书记,大哥便充当了这一席,总比兵士们位置好看些。但是还须得请姑母的示下,可否放心大哥同我一路走。兵凶战危,这也不是当耍的事。”方氏道:“镛儿同你一路走,我还有甚么不能放心。况且这畜生终日坐在家里,兀自寻着事同人淘气,我倒愿意放他出门去阅历阅历,等候侄儿打了胜仗,奏凯而回,倘能在请奖名册子上替你表兄填一个名儿,大小博取一点功名,也不枉他父亲生他一场,九泉之下,听着想还欢喜。”

方钧望着刘镛笑道:“姑母适才的话你可曾听得明白,你若是便肯俯就书记这一席,我明天便差军士们过来奉请。”刘镛此时听见方钧肯带他同走,他心里方才欢喜,只是嘻嘻的笑。见方钧问他这话,他想了半会,重行摇头说道:“不行不行,我生平不会写字,你也不用笑我,你是知道的。我两膀的力气只懂得拿枪,却不懂得拿笔。”方钧笑道:“你又来固执了。目前的时势,谁还当真有这本领才可以做这件事吗?只要有情面,尽管去拿钱吃饭。我给这‘书记’名目给你,断然不用你去拿笔写字,我那里写字的尽有别人。”刘镛笑道:“这还可以使得,你在先若是早早告诉我,省得我适才同你拚命。”说罢,众人都笑了。方氏当晚便留方钧吃了晚膳,然后回营。过了一天,方钧果然将刘镛请入营里,又因为郝龙前此曾在蛇尾港共过患难的,登时派他做了队长。部署已毕,然后将全营名册缴至团长面前。团长也自笑了一笑,背地里却还骂着方钧“少不更事”!这且按下缓表。

且说赵珏打从京城里回去,心里十分快乐,真是归心似箭,巴不得立刻到家,好设着法儿同赛姑会面。这一天,船刚抵着闽江江岸,好在自己无多行李,只雇了一个脚夫挑着,自己抢了皮包飞也似的赶得进城。谁知离着城门还有一箭多路,沿着路旁的军队却密麻的相似排列着,凡是出入的人,那些军队都要细细收检。一见了赵珏这样文明装束,格外留意,将行李一一打开,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会。又问他皮包里藏着甚么,赵珏赌气将皮包向地下一掼,那些军队见没有违禁物件,才放赵珏过去。赵珏在京里的时候,本已听见福建督军黎又齐因为防御粤军来攻省城,各处非常戒严,又常常有急电到政府里请兵救援。当时还疑惑是别人传闻失实,今日见此情形,方才知道本省兵事十分危急。及至进城之后,是凡有交通利便的地方,都有军士们荷枪鹄立,只吓得那些居民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像是大祸近在眉睫一般。所有热闹街市的店铺,都是零零落落的,半掩着铺门,尽有因为货物无多,全行关闭的。

赵珏瞧这气象非常惨淡,心中也觉得老大吃惊。替自己挑行李的那个脚夫嘴里咕噜着说道:“你少爷还不曾看见那些大街小巷呢,有钱的人家,有一大半纷纷迁避到别处了。从九月里就闹着要同南军开仗,统共闹到今日,也不曾见有一个南边军队影子,白白的累着百姓们害怕。这又何苦来呢!说也好笑,只许做官的像这样大惊小怪。目下因为搬家的太多,督军又发出告示,一概不准人家箱笼出城了。不瞒少爷说,在这一月前,我们倒还捞得好些钱文,如今连这指望都是没有,将来还不晓得弄到甚么地步呢。”赵珏也不再同他讲话,急急奔入家门。见门房里仆役只剩一人上前伺候,问其缘故,皆因外间兵信不佳,是在人家充当厮役的多半请假回去。赵珏分付将脚夫开发走了,匆匆向内室走去。早有一个侍婢看见赵珏,忙喊起来说:“太太休得烦恼,大少爷如今是回家了!”只听见他母亲湛氏在房里有气无力的答道:“你们休得又来哄我,年残岁底,他还赶回来做甚。”赵珏听见母亲声音,觉得心里有些酸痛,忙跨入房门,喊了一声“母亲”,说:“儿子真个回来了!母亲在家,这一向身体想还康好?”

湛氏果然见是赵珏,不由悲喜交集,一把扯着他的手,含泪说道:“上次接得你的家信,你并不曾说明回来的日期,如今转出我意料之外。哎呀,你这一次出门,将我心胆都吓碎了。起初是听见你们在海面上遇险,几乎将性命送掉,目下又闹得兵乱荒荒,我想我们这省城里尚且如此交通断绝,怕北京到这里路途遥远,一定不便行走。不料你居然能转回来,大家相见一面,真是神佛庇佑。你一路上不曾遇见战事么?”赵珏笑道:“母亲放心,外间并不曾有甚么战事,只不过本省转闹得利害些。只是儿子此番白白辛苦一趟,不能博取得功名到手,叫母亲欢喜,心下甚是惭愧。”湛氏连连摇手道:“这种世界,甚么‘功名’不‘功名’,我一概都不把来放在心上。况且你们是陆军学生,他就是给你功名,还一定要你们出去替他打仗。那还了得!我早知道南边同北边闹出这种意见,不能让我们享一享太平之福,我死也不放你去学陆军。我方在家里后悔,后来得着你不曾取列名字的信,才将一颗心儿放下,你还惭愧甚么呢?我又看见你信上说是方家那位少爷是取上了,不知他可还出来打仗?”赵珏笑道:“既然入了营里,没有个不打仗的道理。方钧他是不怕,他还想出洋去同外国参战呢。”湛氏惊道:“一个文弱的书生,怎么想要同外国打起仗来,怕不是同自己性命做对。好儿子,你不知道,我们这福建省里也是要大劫临头了。最可恨的,这福建本在南方,偏生遇着这黎督军,又是北派,他成日成夜的预备同南边的军队开战。他们开战是小事,任是谁胜谁负,总丢不了他们的功名富贵,只是苦了我们这一班百姓了哇!米粮是因此陡贵,经济是因此恐慌,大家镇日愁眉泪眼,不知道怎生避这乱子才好。果然真个开起战来倒也罢了,光是老远像这样风声鹤唳,弄得人惊惊惶惶的,其实一共也不曾听见他们放过一个炮火。像这样迁延下去,万一闹个一年半载,我们这些人还想有命吗?你这会既然到家,倒是打点主意,究竟怎生个办法?你此番进城时候,难道不看见大家小户都搬得七零八落的么?”

赵珏耳边虽然听着他母亲絮絮叨叨的讲话,却不曾过于理会,转拿眼四面望了望,说道:“瑜妹妹呢?我回家有好半会了,如何不曾见他影子,想是在学校里未曾下课?”湛氏冷笑道:“你还提甚么学校不学校呢。自从兵信紧急之后,所有地方上一切财政都被督军署里搜括殆尽,通通拿去供应兵祖宗兵太爷,便是各行政衙署,也都停止办公,减发薪水。至于学校里的经费,更是丝毫无着。别的学校我还不甚清楚,若讲到你那妹妹的含芳学校,虽说是欧阳校长自家出资创办,毕竟按月总还倚赖官中资助。你想如今既然闹到这步田地,那校长如何支持得住。却好本来离放年假不远,他便提早几星期,草草考验了他们一次,便行解散。照这样光景,便是过了新年,还不知道有开校指望没有呢。”赵珏听到此处,不由笑起来,说道:“妹妹既然不曾上课,我猜准他这一会子定然又是同林家小姐不知跑向哪里去戏耍去了。他们非常要好,既已放假,焉有不互相聚在一处的道理?”湛氏将眉头皱了皱,说道:“你还提林家小姐呢!他家在这半月头里,因为外间风声不好,早已全家到广东去。”赵珏蓦然的听见这句刺耳的话,顿时惊得呆了,不由的咬牙切齿,暗想这全是这可恨的黎督军闹出这样乱子,硬生生的将我这意中美人逼得向远方避难。依赵珏此时心理,便恨不得和黎督军拚命,方才消释得心中无穷怨愤。

湛氏却猜不出他心里思索甚么,重行接着叹道:“人家因乱出去避兵,这也出于不得而已,我就不知道你那妹妹同林家这小姐,前生前世,究竟怎生结下这种相亲相爱的缘法?他们两人,自从听见有了离别日期,会着面都是哀哀切切的悲哭,真个将旁人看得都心酸泪落。我有时劝慰他们也不肯相信,如今你那妹子是病在床上呢。咳,外间是乱成那样,家里是病成这样,委实弄得我心绪如麻。我要替他请医生来诊治,他又死命的同我违拗,不肯服药。我也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听天由命,死活且自随他去了。”说到此,不禁提起袖子揩拭眼泪。赵珏叹道:“妹妹同林小姐朝夕在一个学校里读书,自然是如影星形。再加着彼此性情相投,生生的将他们拆散开来,也难怪妹妹伤离感别,以至为他成病。”湛氏冷笑道:“林小姐早经退学了。说也奇怪,自从你动身以后,中秋那一晚,林小姐因为在我家吃酒,吃得大醉,后来便不曾回去,同瑜儿勉强睡了一夜。以后他们小姊妹们便格外亲热,隔不了三日五日,不是瑜儿到他府上去饮膳,便是林小姐到我们家里来,一样要谈笑到二三更天气方才回家。这也罢了,只是他们姊妹俩过于亲热狠了,一班同学的女孩子妒忌他们也是有的,竟有人在校长面前进林小姐的谗言。校长听信了一面之词,在上月里便开除了林小姐名字,逼着他退学。我背地里也曾问过瑜儿,那些女孩子究竟编派林小姐是些甚么话?瑜儿又死也不肯告诉我。林小姐虽然退学,依然还是同瑜儿往来。瑜儿平日间却也是十分欢天喜地的,下课之后都要常常去访他,一日不看见林小姐,兀自闷闷不乐。如此一天一天下去,不料平白地我们省里闹出兵信,林小姐的父亲不知为甚的,挈着家眷赶着向广东去了,瑜儿就此得了病症。我还笑着向瑜儿劝说,这林小姐将来就必得嫁给你哥哥,你们姑嫂们方可以常常厮守在一处。万一他府上竟不允许我家这头姻事,你们将来都是要出阁的,难道还舍不得分手?这不是用情太过,转苦了自己身子吗?可恼瑜儿,他也不理会我的话,一经我提到林家小姐,他早又哭起来了。我千不恨,万不恨,只是恨你这畜生,当初若不是你叫你妹子去联络他,他们何由会在一处求学?如今将这实心孩子弄得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叫我怎生说法?”赵珏急道:“这又怪孩儿则甚?瑜妹妹舍不得他走,难道我心里还舍得他走不成?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如何便会猜到今日外间闹出这样乱子?母亲也不须着急,等我去会一会妹妹,我还有话要向他询问呢!”说着,母子二人便都向赵瑜房里走来。

赵珏才一进房,只见锦帐四垂,炉烟沉寂,只有一个短鬟坐在一张杌子上打盹。见了湛氏,忙笑着起身相迎,又向赵珏招呼了一声。湛氏便问道:“小姐这一会觉得怎么样了?”侍婢笑回道:“小姐今天咳嗽得好些,适才吃了几片戈制半夏,如今想是睡着了。”大家刚在这里讲话,赵瑜在帐子里又咳了两声,侍婢忙上前替他将帐子揭起。赵瑜微抬双眼,见他哥子已站在面前,便问他是几时回家的?赵珏此时看见他妹子斜倚在枕上,身畔围着一叠锦被,只是云髩蓬松,花容憔悴,比当初清减了许多。见他问着自己,忙笑说道:“愚兄回来未久,听见母亲告诉我,妹子如何好好的会病了,近日精神可还硬朗些?”赵瑜勉强笑道:“妹子本没有甚么大病,入冬以来,略略受了些风寒,只是咳嗽得利害,日间还支持得住,一到夜深时分,身体觉得微微燥热,不能再睡,倚在枕上眼睁睁的看着天亮。倒是不睡还好,睡了反怔冲不宁,颠倒做着无数噩梦,吓得人心里怪怕的。”赵珏皱眉说道:“这是虚弱的症候,再不能迁延下去,还是赶紧请医生来调治,方有起色。”赵瑜摇头笑道:“我自幼儿便怕吃药,便是今日一闻见药香便要呕吐。既然吃不下药去,白给医生看了也是没用。我愿意静养些时,一经胃口开了,能多进点饮食,料还不至有碍。”赵珏笑道:“话虽如此,妹子总须得将心放开些,不可将朋友情分过于认真起来,徒然有损自家身体。据闻林家小姐业已向广东避兵去了,终日在一处的姊妹,也难怪你牵肠挂肚。但这也不过是暂时离别,一经大局平定,他们家眷一定还要回来。你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林小姐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赵瑜听见他哥子提到林赛姑的话,不由触动他的心事,又不好说出甚么,转羞得将个头伏在锦被上面,咳呛不已,顿时面红耳赤。湛氏忙得近前,用手在他背上拍着说道:“瑜儿且歇一歇讲话罢,你这身子虚弱已极,所以劳一点神儿便喘成这个样子。”赵珏暗中瞧出赵瑜神情,觉得还不是单为着林家小姐,或者他情窦初开,有甚么告诉不得人的隐处,亦未可知。我在先曾经瞒着妹子,替他同方钧换了戒指,这头亲事如今尚不曾禀明母亲,不如趁此时明说出来,也叫妹子心里欢喜,这病一样痊愈得快。筹画已定,当时便不同赵瑜讲话,遂有意无意的将前番的事迹一一告诉了湛氏。湛氏尚未及答应,谁知赵瑜已听得明白,抬起眼来将他哥子望了望,忽然哀怨填胸。依他的意思,还想同哥子冲突一番,埋怨他不该瞒着自己擅自同别人结婚。无如气堵咽喉,只纷纷的落了无数眼泪,双睛反插,手足冰冷,立刻晕厥过去。湛氏吃这一惊,煞是不小,忙倚在他的身后竭力捶打,含悲带恨的喊着:“瑜儿瑜儿,快醒转来,你哥子做的事,没有人去睬他的!”那个侍婢也帮着叫唤。约有五分钟的光景,赵瑜方才悠悠醒转。湛氏早望着赵珏挥手,叫他出去。赵珏更猜不出他妹子是何用意,只得怏怏的走出房门。

赵瑜见他哥子不在面前,也说不出甚么,只是尽哭。湛氏百般的安慰,坐了好一会,又伏侍赵瑜好生睡下,方才出来同赵珏闲话。不免又责备了赵珏几句,说他做事也太卤莽,虽说女儿的婚姻父母可以做主,但是你当时又不曾同我斟酌,冒冒失失的竟将你妹子的戒指同人家交换起来。况且目前时事,又闹着“自由结婚”“男女平等”的那些邪说,你替他擅自做了这件事,知道你妹子心里还愿意不愿意呢?只是一层叫我委决不下,若是一定猜你妹子意中有甚么人,思量嫁他,他又是从来不曾同外面男孩子在一处走动,同学的朋友最亲密的,只有林小姐一人,难不成因为同林小姐亲密,将来便不肯嫁人,这断然没有这个道理。”赵珏也笑道:“母亲所见极是,若是妹子果然真个舍不得离开林家小姐,他就应该竭力替儿子设法。万一林小姐嫁给孩儿,他们做了姑嫂,不比但做同学朋友还好!母亲往常可曾听见妹子替我同林小姐提到这件亲事不曾?”湛氏道:“不曾不曾,自你动身之后,他们倒是常常在一处嬉戏,将以前向那边求婚的事倒像忘掉了一般。林小姐有时同瑜儿也到我们家里来,却一毫没有羞涩的意思,岂非怪事!”

著书到此,觉得书外的人定然没有个不笑书中的人糊涂。因为书外的人,大家知道林赛姑是个男孩子,书中的人,湛氏同赵珏,却只知道林赛姑是个女孩子;书外的人读至这一回,再瞧一瞧赵瑜的神情,又已猜到赵瑜一定知道林赛姑不是女孩子了。但是赵瑜所以知道林赛姑不是女孩子的原由,书中尚求曾补叙出来,书外的人,究竟还不能算得明白透亮。如今且趁林赛姑远赴广东,赵瑜又病在床上这个当儿,略将以前事迹叙一叙,庶几此中情节,方有一个线索。

诸君犹记得中秋那一夜,林赛姑醉倒在赵瑜家里,以后便双双同宿在一张床上。那时候赛姑固是醉态模糊,赵瑜亦复天真烂漫,虽则并肩叠股,实系玉洁冰清,这也是人人共知,人人共见的。自是以后,书云小姐因为中秋替他们捏了一把汗,再也不许赛姑去同赵瑜一床上睡觉。无奈他们夜里虽不在一处,日间却常常在一处。赛姑年纪又比赵瑜长些,男孩子的知识毕竟开得较早,觉得日日同这一位娇丽的女郎厮混得极熟,又是形迹无拘,嫌疑不避,也就不免百般同赵瑜去挑逗,恨不得便将自家是女装的话明白告诉了他。岂知天下的事,越想瞒着人,有时候还免不得破露出来,况乎我自家想去破露,焉有个不破露的道理?所以有这么一天,竟被赵瑜探察出赛姑的踪迹。在那个当儿,赵瑜原自吓得心惊胆战,不知道怎生发付才好?万一在这当儿,有个道学先生在赵瑜身边警戒他说道:“你以前不知道赛姑是男子,同他在一处厮混,这也罢了;如今你既然看出赛姑是乔装的女郎,便该视之如虎狼,避之若蛇蝎,下得一番克私去欲的工夫,不愁不造到大圣大贤的地位。”哈哈,赵瑜不过是个十四五龄的幼女,他哪里会想到去媲美圣贤?他从惊恐之中转生出无穷爱恋。论赛姑这种美丽姿颜,譬如是一块金玉,当初把他当做女友,还以为这金玉我虽爱他,总不见得将来便为我有,如今转增出一重希望,要把这金玉深深掩护起来,不容旁人在我手里夺得过去。你想他哪里还肯听从道学先生的说话呢?由是形迹愈亲,情好愈浃。毕竟小孩儿家的举动,不比那些老奸巨猾,做出一件事来,要是不瞒着人便罢了,若果然有意要去瞒人,不但左右的人不得而知,便是通国百姓的耳目,他都可以遮掩得一个干干净净。他们哪里有这程度呢?所以逐日下来都有些藏头不藏尾的,渐渐被同校的女学生瞧出破绽,大家便交头接耳,寻事来指摘他们。一种风声不知不觉传入欧阳校长耳朵里,校长当时大大的吃了一惊,暗想这件事关系甚大,倘若真个闹出来,不但于林赵两家声名有碍,便连我这校里将来如何还有人家敢送女孩儿到此处求学?随即不动声色,过了几天,故意的借了一个题目,将赛姑名字开除,叫他退学回去。赵瑜同赛姑心里都明白其中用意,更不敢说出甚么。赛姑以后便不再到含芳学校来了。

他祖母林氏,本不以学校为然,见赛姑退学却还甚是喜欢;惟书云小姐同舜华他们知道外间的风声,暗中责备赛姑好几次。赛姑只是咬牙咧嘴的笑,依旧不时的还同赵瑜往来,形迹比在学校里还更觉得亲密些。书云小姐劝他他也不听。赵瑜背地里也同赛姑商议,说我这身子可算托付你了,任是我们心地上清清白白,并不曾做出甚么不端的事,然而将来你一经改了男装,别人都知道我曾经同你在一处歇宿,谁也不要议论我们无私有弊,除得我嫁给你,更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掩饰以前的暧昧。赛姑满口应承说:“只要一经我的祖母不要我装做女孩子,那时候自然请出人来向府上求亲,决不至误了你的终身。但是这时候总不能提议到此,你放心等待着罢。”这是以前的事迹。赵瑜已一心一意的等候成此一段美满良缘了。

不料本省忽然闹起兵信,林赛姑随着他父母远赴广东。赵瑜的一颗芳心,方恨政府里只顾争竞他们的私人权利,硬生生的拆散他们这一对秘密鸳鸯。偏生又在这个当儿跑出一个冒失鬼的哥哥赵珏,他也不顾青红皂白,怎么自家硬行做主,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子悄没声儿聘给方钧,还千方百计将妹子一枚戒指诓骗到手,换了给人,又将别人的戒指交给阿妹。赵瑜才知道,这一向手上套的戒指竟是方钧聘定自己的礼物。真个又气又恨,等待他母亲同哥子出了房门之后,他便死命的去抹那戒指。病褥呻吟,春葱瘦损,一抹便抹将下来,望了望,便引至樱口边,用牙齿死命去咬,想将这戒指咬碎了方才称心。无如这戒指金质坚固,咬了半会,哪里损坏得分毫?只急得眼中珠泪纷纷如雨。正没做理会处,蓦然想到书架上有一瓶硝镪水,是前几月同赛姑向药房里购来戏画竹布上花草用的,还剩得有小半瓶,连忙招招手,将侍婢唤到床前,命他将那瓶硝镪水递给自己。侍婢不知他有甚用处,只得依得分付,轻轻的将瓶子取过来。赵瑜忙接在手里,将瓶塞子揭开,使劲将那枚戒指向里边一丢,立刻烟焰蓬蓬,翻腾作响。侍婢吃了一吓,没口子问小姐:“为甚事同这戒指做对?”当即从赵瑜手里夺过,跑向外间阶石上面,将戒指倾倒出来。可笑那戒指已烧成薄薄的,剩了一点零星金屑,赵瑜才觉得畅快,重行伏枕而卧。

此处侍婢将这残缺的戒指用冷水浇了几次,笑嘻嘻拈着送至后进,给他们母子瞧着。湛氏见了,只管点头望着儿子微笑。转是赵珏十分着急,说:“妹子这是甚么意思?你一个未曾同人结婚的女子,便是我做哥哥的替你定下这门亲事,也不为过,如何竟自下这一番辣手,公然将人家聘物用硝镪水烧坏了!我倒要前去问问他,究竟这层婚姻他承认不承认呢?”说着就想揎拳掳袖的向赵瑜房里走去。湛氏忙拦着说道:“你这又何苦来,他已是病得不成模样的人了,你还赶着把气给他去受。依我主张,等他病势痊愈,我来缓缓劝导他,他若没有别的意见,自然会顺从你,便同方家做亲。你此时即使同他闹起来,也闹不出个正经办法。总而言之,你这人,各事都有些一相情愿,不但你妹子姻事,你硬行替他做主,便是林家小姐,你也是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都十拿九稳的便硬派人家要嫁给你做妻子。少年子弟,十有九个卤莽。你这卤莽也要算极顶的了。”湛氏几句话,转将赵珏说得俯首无语,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径自跑向他那卧室里睡觉去了。

我如今且要倒转笔来,叙一叙林家赴粤的缘由,以及他们动身后的事迹。自从南北生了意见,福建督军黎又齐本是北洋派的一份子,他据有福建全省,竭力要去与南方做对。又因为兵力不继,成日价的发着万急密电向政府里乞兵救援。无如鞭长莫及,一时间北兵不能前来,黎督军非常焦急,只得将各要塞地方派兵严密防堵,凡省里有形迹可疑的人,都把来一网打尽。那时候林耀华正当着省议会议员,他的宗旨却是个随人俯仰,没有一毫成见。叵耐黎督军在先,本不以议会为然,却好近来便借财政不足为名,立时逼着那些议员闭了会幕,停支薪水。林耀华因为没处捞摸银子使用,非常懊丧。再加着兵信紧急,吓得林氏他们日夜不安,时时筹画避乱所在。林耀华正自没法,这一天忽然接到广东一位朋友的信函,说是已经替他在省里觅了一个相当位置,系督军署里的庶务员,务须赶速前来,迟则恐为他人猎取。这朋友姓金名广仁,原是耀华当初在广东候补时候结识的。金广仁也是个知县班子,与耀华甚是投契。目下金广仁已入督军署里做了秘书长,却好看见出了一个庶务员缺,所以特地在督军面前保荐了林耀华,这也是他们延揽人材的意思。

耀华坐在家里,正苦没有个走处,却好接得此函,随即将他那个“军师管家”林福唤得近前,同他商议。林福笑道:“这有甚么商议?我久经打听得南方声势浩大,不日便来攻打这福建。万一黎督军一个支持不住,他们兀自去掼下这地方,大家逃走,那时候我们住在这省里,怕不要玉石俱焚,同归于尽。难得那边金老爷有信来请老爷,这庶务员缺又是个发财的道路,老爷还不快快拿定主意,挈着老太太同太太他们,走他娘的路!黎督军不讲交情,早把老爷们的议会取消了,老爷难道还同他有甚么感情不成?”耀华笑道:“话虽如此,但是督军新近有告示贴在外面,不许军民人等迁移他处,那看守城门的非常认真,我们公馆里又免不得行李箱笼成大捆的往城外挑抬,他们哪里容得?不是走不成功,反弄得打草惊蛇,被别人笑话。”林福拍手笑道:“呸,我说我们老爷为人忠厚,这不是有些忠厚太过了!督军的告示,虽然煌煌的贴在墙上,那是吓百姓的,但凡省里有些权势的人,他也管不了许多。老爷这议员身分比百姓不同,有甚么法子不好想?这件事不用老爷操心,包在林福身上,只须跑向督军署里寻觅着一两个熟人,向他们乞一纸通行证,走到城门边,包管那些守城的兵士乖乖巧巧的放老爷们摇摆出城。事不宜迟,老爷此时便请回上房,告诉太太他们一声,叫大家将细软打叠打叠,便赶在明天清晨动身。我若是将那通行证一经到手,便在城外雇好船只,准备他们来扛抬行李了。”耀华听了,欢喜不尽,旋即走入里面。一眼瞧见他母亲同家里上下人等,都愁眉泪眼的坐在一处。林氏看见耀华,忙问道:“你在外间可听见甚么消息没有?”耀华笑道:“母亲不用焦烦了,明天就有了动身机会,大家向广东去走一趟。”于是便将适才的事迹一一告诉了林氏。

林氏听到这里,不禁先念了一声佛,说道:“这真是皇天保佑,难得有这样事体。粗重家伙我们都不要了,各人将首饰衣服打叠起几十个箱子,抬着走罢。等大局平静再回家另行署备不迟。”此处书云小姐同舜华、玉青他们都非常欢喜,惟有赛姑站在旁边,咕噜着一张小嘴,良久,方才说了一句道:“本省虽然闹着兵信,不见得广东就会安然无事。况且挈着许多眷属,一路上兵匪纵横,难保不发生别的乱子。在我看,一动不如一静,还是老稳住在省里的好,让父亲独自前去瞧瞧那边光景,再斟酌我们行止。”林氏不等赛姑说完,重重的向他啐了一口,骂道:“一个女孩儿家,盐酱口,还不曾动身呢,就满嘴里说起路上遇见乱子来。若果然有乱子,便让你一个人去受害,我们还要图个顺遂呢!你这点点年纪懂得甚么?当初革命党起事,还是文明办法,轻易从不肯杀人,你的曾祖还不肯放胆住在城里,巴巴的携带我避居下乡。目下时势又不然了,南北争竞起来,好像有甚么不共戴天大仇似的,只要军队一接,乒乒乓乓的枪弹炮子雨点般的打得个落花流水。其实他们军队里果然死的人不少,若论无辜百姓损失性命的也是很多很多。他们争权争利,不顾死活罢了,我们这些百姓也打入这劫数,不是从哪里说起?我请问你,不过豆瓣子大的一个女孩儿,难不成偷着汉子,养着孤老,不放心离着他远走,想老远住在这地方担惊受怕?你不肯走,你便一个人住在家里替我们看守房屋也好。”林氏越说越气,只拿着手揉自己肚皮。赛姑本是他心爱的孙子,自幼儿也不曾用大气儿呵斥他过,此番也是因为性命交关,便不由的口不择音,骂得赛姑纷纷珠泪,湿满襟袖,站在旁边一声儿也不言语。

还是书云小姐知道他心里的委屈,忙将他扯到房里,低低笑道:“你祖母的脾气,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独断独行惯了的,他既决意要往广东避兵,你为何又不看看风色,转同他辩驳起来?这还是你呢,若是我们做媳妇的,像适才这个样儿,不知还要骂到甚么田地!好儿子,我猜你舍不得动身的缘由,定然是为的赵家小姐,如今却也没有别的法儿。我放你今晚到他那里走一趟,让你们叙叙这别情,可好不好?只是须得早早回来,不要再累我受气。”赛姑听他母亲这句话,很觉得有些刺心,顿时羞得脸上绯红,那眼泪又落下来。书云小姐笑道:“好端端又哭甚么呢?你们这婚姻的事,我在先不是曾经明白同你讲过,都要等到祖母准许你改换男装,方才可以请出媒人来向人家去求亲。若是像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便思量将赵小姐聘给你做妻子,岂不要惊世骇俗?你也不用耽延了,最好连轿子都不用坐,悄悄的带个丫头,瞒着他们去罢。”赛姑心里着实感激他这母亲不尽,当即遵照他母亲说话,穿街过巷,已到赵瑜家里。

赵瑜刚自散学回来,正苦没有消遣。忽然听见赛姑到来,喜得心花怒放,忙迎至厅口,一把携着赛姑的手,笑吟吟的说道:“今天怎生这般高兴,特特的过来访我?想是你知道我在家苦闷,我们来畅谈畅谈最好。”赵瑜说了一会,只不见赛姑答话,转觉得他满脸上堆着愁容,像有甚心事的光景。其时已经走到自家卧室来了,两人双双的并坐在一张绣榻上。赵瑜偎着赛姑笑道:“你心里有甚委屈,尽管告诉我,为甚么只不开口,叫人猜不出你心里的事。”赛姑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说罢,说了你也要伤心。”赵瑜听他这句话,转吓了一跳,疑惑他们婚姻上有了变故,或者他的父母替他聘下了别人家女孩子,也未可知。想到此际,也就闷闷不乐,低下头只管发怔。彼此鸦雀无声的坐了好半晌,还是赛姑忍耐不得,卟哧笑了笑说:“你为何也不开口了?”赵瑜冷笑道:“据你适才的说话,定然也没有甚么好事告诉我。我在先还想你说,此刻转不想你说了。”说毕也就落下眼泪来。赛姑取出一方手帕,一面替他拭脸,一面说道:“你也不用胡猜乱想,我还不曾告诉你的话,你就哭了;若是告诉了你,岂非更要累你尽哭?我今天也不为别的事生气,我被我那祖母骂了,所以此时见了你,还不大高兴。”赵瑜听见这话,方才转忧为喜,笑道:“你们老太太骂你做甚?他不是很锺爱你的?我猜着了,大约因为你要向我这里来走动,他老人家又不以为然,可是不是?”赛姑道:“我今天到你这里来,祖母并不知道,是我母亲分付我来同你作别的。”赵瑜惊讶道:“你别我到哪里去?”赛姑道:“到广东去。”赛姑遂在这时候,将合家要避兵迁居的话通通告诉赵瑜一遍。

赵瑜顿时花容失色,手足冰冷,半晌开不得口,眼泪儿却一点也没有。赛姑非常怜悯,轻轻用手在他背上拍了好几十下子,赵瑜方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扯着赛姑的手更不肯放,哽咽着说道:“你这一去,我们再没有会面的日子了!”说了这一句又哭。赛姑急着说道:“祖母嫌我说话不图顺遂,你这话不更忌晦么。如今世界上交通很便,福建离广东虽是隔省,也不算远,为何就没有会见你的日子?难不成我此番在路上有甚么性命危险?”赵瑜用手捂着赛姑樱口哭道:“我不是咒你有甚么危险!你须知道,此次南北战争,全是各人闹的各人意见,又比不得当初匪人作乱,旋生旋灭,或者还有个肃清之时。如今是你结你的党援,我树我的旗帜,彼此势力又不能相下,今天你胜了我,明天我又胜了你。他们只顾争竞各人的权利,权利一日不能相平,就算这干戈一日不能了结。老的死了,还有一辈小的出来;小的死了,还有一辈最小的出来。中华民国一日存在,他们依旧拿着百姓的钱,坑害百姓的命。兵连祸结,如何会有已时!你此番一走,更不知道几年几月方才可以返里。我们的姻事终究没有指望了。老实说,我们切肤的灾害,是我们领略的。还有那些妻离子散,兄死弟亡,尚不知更连累了几多百姓哩!”

赛姑忙安慰他说道:“你这也过于远虑了。他们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不见得全然没有心肝,总该有个懊悔日子,大家休兵息战起来,也未可知。”赵瑜掩泪说道:“若讲到休兵息战,早呢,早呢!除非这中华民国落在别人家手里,重新制造起来,那时候权也没得争了,利也没得夺了,大家俯首贴耳在别人肘腋之下,闹得个花子没蛇使,猢狲没棒弄,只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叫做‘滚汤泡老鼠——一个活命都没有’,他们这才称心满意。当初我们骂起满清来,都恨着他们挟了一个私见,说是宁赠朋友,不与家奴,因此大家闹着将他推翻了。如今这些‘伟人’,我也猜透了,他们定然也是个宁赠敌国,不给同胞的用心,所以才这样拚命的私斗。提起大题目来,双方却都有理,北边便说南边是捣乱,南边又抵制北边,说是‘护法’。我请问你,他们若是果然有这实力,眨眨眼或是直捣幽燕,或是统一区宇,我们便忍耐着,让他们闹个天翻地覆,不过是暂时痛苦也还罢了。最奇怪的,北边的‘伟人’,遥遥的坐在极北;南边的‘巨子’,遥遥的守着南隅,连一根毫毛都损坏他不动。白白的苦了别省的老百姓,朝也忙避兵,暮也忙逃难,终不成就像这样打来打去,就打出一个甚么局面么?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们都是在学校里受过文明教育的了,谁也敢鄙薄这‘共和’两字不好?然而照今日这样时势看起来,倒觉得有一个皇帝专制的好,省得国体上耽着虚名,民生上受着实祸。”赵瑜越说越恨,哭到不要哭了,只是剔起一双蛾眉,咬得银牙吱吱作响。

赛姑也不由被他说得笑了,忙劝着说道:“大凡世界上的事,也不可一味从颓丧那一边落想,横竖我们年纪都还幼小,暂时同你分手,不见得就如你所说,简直没有幸福希望。但是我倒有一件事替你悬心,我们这省里被这黎督军占据着,他是北洋派的人,却领着南洋土地,怕护法军一定是要同他争竞的,干戈扰攘,涂炭生灵,免不得要有一番举动。你住在这危险地方,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此次一经抵了广东,试探试探那边光景,万一可以去得,我定然写信寄给你,等你哥子回来,不如一齐都移家到广东去暂住。”赵瑜点点头说道:“无论如何,你既到了那边,总要先寄信给我,让我放心。至于我的哥子回家时候,他自然也须有个办法。料想这福建闹得这样乌糟糟的,也决非乐土了。年近岁逼,不料你忽有这一番跋涉,我这身子不能随你去,我在梦里都要飞来同你会面的。”说到此又哭起来。

湛氏在先听得赛姑到了此处,心里很是喜欢,因为不肯去打扰他们谈心,只分付仆妇替他们预备晚膳。后来又有侍婢进来报告,说自家小姐同林小姐坐在房里哭泣,转将湛氏吓了一跳,忙移步走到赵瑜房里,果然看见他们脸上泪痕兀自未干,便慌着问他们为的甚么缘故?赛姑才将往赴广东的话告诉湛氏,湛氏不由的也洒了几点眼泪。彼此正在凄惶之际,外边又传进话来,说林公馆那边已经打着轿子来接小姐。赛姑随即起身向湛氏告别,又叮嘱赵瑜,凡事看开些,不可过于想念,我一经乱事稍定,我必催着祖母他们仍然旋里居住。”赵瑜掩面而泣,更不起身相送,只低低说了一句:“姐姐在路途上各事保重,务必常常寄信给我,让我放心。”赛姑忍泪,依旧携着原来那个小婢,匆匆上轿回家去了。

其时林府上下人等早已忙得鸦飞雀乱,所有行囊什物均已打叠齐整。林耀华同他母亲斟酌,外间留了几名年纪长些的家人看守房屋,又将舜华的母亲林氏请得来,告诉他暂时向广东避兵。内室里还有许多什物不曾携带,无人照应,便请林氏将家迁移过来管理一切,至于按月的支用,自当随时寄来,断不有误。舜华的母亲欣然答应,布置既毕,却好前一晚林福已将通行证运动到手,更来不及拣选吉日,随即在第二日清晨,车轿纷纷出了城,用船运着到罗星岛,等候海船启碇。

上了海船之后,时交冬令,北风大作,那船身很有些颠簸。林氏同赛姑这母孙两人非常眩晕,赛姑尤其利害,一日一夜,饮食却不能入口。林氏没法,便将耀华唤到面前,说:“赛儿不耐风浪,这便如何是好?你看有甚法子可想?”耀华笑道:“母亲放心,再俟半天便可行抵香港。林福也曾告诉过我,说虎门那里,兵队林立,防守极严,遇有往来商旅,百般罗唣,甚至扣留当地,一时不容进省。儿子因为急于要向督军署里去接差,委怕耽搁迟了,为捷足者先得,所以林福劝我们便在香港登岸,由九广铁路乘着火车,不消一夜功夫便可径赴广州。母亲同赛儿既苦晕船,照这样办法,格外觉得好了。”林氏方才欢喜,又将这话告诉了赛姑。果然那海船在香港停泊的时候,耀华便分付家人们,将船中什物一齐雇了脚夫扛抬上岸,觅好旅馆,权且歇下。

赛姑身登陆地,爽快非常。次日由香港过江,到了九龙地界。大家行抵车站,却好火车已到,耀华引着内眷陆续登车。他们是买的二等车票,其余仆役均系三等。开车之后,真是风驰电掣,异常迅速。赛姑毕竟是小孩子家心性,连日在海船上十分闷损,陡然上了这火车,再凭窗眺望眺望沿途风景,虽然时当冬季,广东地界却又与他处不同,依然是橘绿橙黄,森林茂密。喜得他心花怒发,将远行的苦况,离别的悲怀,一概抛撇得干干净净。在那座位上忽上忽下,一刻也不能安静。幸喜二等车里闲杂人等不多,另有几家官眷,大家看见赛姑,多半交头接耳,在旁边窃窃私议。其时隔离赛姑坐的地方约莫有十几步远近,一排车座上并肩坐了两个少年,一个是军官模样,肩章灿烂,映着衣襟上的金线,格外好看,身旁搁着一柄指挥尖刀,手里不住的拈着那刀柄上系的杏黄须子,两颗圆溜溜的眼色只顾向赛姑身上射来射去。侧坐的那人,却是中国寻常装束,也是缎帛遍体,瞻顾频频。一会儿两人低下头去,附耳私语。那人不知对那少年军官说了些甚么,那少年军官便伸手向他脑袋上扑了一下,顿时将那人头上戴的那顶瓜皮帽儿“扑通”打落在地,彼此哈哈大笑。那人俯身下去,将帽儿拾起来重新戴好。赛姑初犹不甚留意,后来看见他们这般做作,倒反觉得好笑,也就呆呆的掉转脸来,不住的向他们瞧看。那少年军官益发得意,顾盼飞扬,若不是碍着车子里耳目众多,简直要同赛姑做光起来。

看官须知道,赛姑若果然真是个女郎,书云小姐同舜华他们这班内眷不是没有眼睛的,少不得自然要监防赛姑,防他被人家少年男子引诱。无如他这乔装是他自己家里知道的,虽然明明看见别人这种怪样,转一毫不以为意,听其自然罢了。可怜那个少年军官,此时的神魂大约已经被赛姑勾摄去了,纵是做了一会鬼脸子也无济于事。他又想了一个计策,思量卖弄他的气焰,站起身子,挨挨挤挤从赛姑面前走得过去,向腰间掏出一个警笛,撮口吹得一吹,立刻从三等舱里跑过四名兵士,齐齐侍立在那军官座侧。军官重行入座,又叽咕了两句,那四名兵士又如飞的走到后面。不多一会,取出好些茶点放在他们几上。少年军官且不吃,又指指点点的向那些兵士说了几句,兵士们随即含笑走了。约莫有半句钟点的光景,兵士们又走回来,垂手禀陈了一番话,那少年军官脸上顿时露出无穷失望颜色,遂不似先前高兴,将兵士们喝退,只没精打采的低着头一言不发。旁坐的那人,百般逗他谈笑,他也不理。后来还是那人扯着他,又低说了好一会,那少年军官方才重新眉飞色舞,对着赛姑转不像适才的轻薄,反放沉一副脸色下来,好叫人知道他身分尊贵似的。

原来这少年军官,先本分付那几个兵士去向林耀华家人打探,问他家这位小姐可曾有了婆婆家没有?当时便被林福听得明白,心里暗暗好笑,自念这都是我们这位老主母多事,无端的要将这小少爷装扮成一个女孩子,又因为模样生得太好了,在家乡时候,不是这家来求亲,就是那家来做媒,几乎闹得打发不开。如今在这途路之间,偏生又有人看中我家这位假小姐了。若是明白告诉他们,还不曾给人家放聘,恐这军官一定还要纠缠不清,不如等我编一句谎去发遣了他,省得他们痴心妄想。随即便向那几个兵士笑道:“承你们大人错爱问及我们小姐,只是可惜,我们小姐早经被人家聘定了。”那兵士还不肯相信,又向林福追问:“你们小姐究竟聘给哪一家,这姑爷姓甚名谁?”林福原是随口说的,并不曾防备他们问到这里。一时转回答不来。幸亏蓦然触着前番清华校长欧阳春几次三番来替赵家少爷做媒的事,忙回答道:“我们姑少爷姓赵,单名叫做赵珏。不瞒诸位老总说,他却也是陆军学校里出身,包管你们大人提着也会知道。不敢动问你们大人贵姓,在营里充当甚么差事?此番搭这火车向哪里勾当公事?”内中有个年纪长些兵士答道:“原来你们贵小姐已有了婆婆家了,可惜,可惜!窥我们大人意思,却很锺爱你们贵小姐,如今且不谈了。我们大人原姓是宗,后来因为旅长陶大人爱我们大人不过,便将我们大人继给他做儿子,目下便改姓陶,官印如飞,本随着陶旅长驻扎虎门,督军说是增城防务空虚,命旅长遣一营弟兄向增城驻防。旅长恐怕虎门不久将有战事,特地遣发我们大人离了虎门,给这清闲差事给我们大人充当。前队已在三日之前驻在石龙地方等候我们,我们在石龙便要下车,由石龙到增城还有几百里水路,火车是不能直达的。好在不久这火车便要在石龙停驶,总须等第二天黎明时方才可以开车,弟兄们多是相好,那里有好酒店,我们来请大哥吃三杯酒儿,大哥不可推却。”林福笑道:“多蒙老总错爱,理当勉副宠召,但是行驶火车的规矩,每逢一个站头,至多也不过停止十分钟时候,断无耽搁到一夜的道理,岂不是有辜盛意。”那个兵士听林福这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原来大哥轻易不在外面行动,所以这赶道子的勾当不很明白。大哥讲的话,还是太平时候的景象,如今时局却又不然了,益发同大哥讲了罢,自从我们这南边同政府里站了对面,他们虽是防着我们,我们不时的也防着他们,大家只顾贯注全神,恨不得拚个你死我活,老实说就没有大闲工夫儿来替百姓们问事了。没有钱使,少不得还要向他们搜括搜括。叵耐那些狗男女,也没有良心,我弟兄们苦苦的拿性命替大家抵御北兵,你们就多送点银子出来也不吃亏,谁知这些狗男女被弟兄们逼得急了,他们也一般的使刀弄枪,一古拢儿溜去做盗匪去了。这广东地界,当初本有三点会匪,如今趁护国军不能去剿灭他们,他们的暗中势力也就叫人可怕。却好石龙到新塘这一带,铁路必须经过,在一座土山里面,经过的时间却又在深夜。自从兵兴以来,在这一月前头,便有好些三点匪徒藏躲在山洞之内,出车行不意,大大掳劫过一次。车中乘客损失固然不少,还伤了好几条性命。地方官对着这次案件也没有法子,兵力又不够分出去剿匪,还是百姓们自认晦气,所以车站里改了章程,在这戒严期间,不许夜间在这土山内行驶。到快活了石龙地方那几家旅店,客人觉得在车子里不很方便,都跑向旅店里暂住一夜呢。”

林福听见这话,暗暗思索说,原来在这石龙镇上还要耽搁一宿,若不是会见这几位老总,我们还不知道预备寻觅宿头呢。当时便向那几个兵士称谢了两句,林福遂独自蹩到耀华身边,将适才的话告诉了他。耀华皱眉说道:“我此时心急如火,巴不得立刻便抵省城。不料路间又有这许多阻隔,料想老太太他们在这车子上也不方便,停会子抵镇时候,你就赶紧去寻觅一所干净旅店再说罢。”

斜日衔山,满天星斗。车声忽然停住,乘客纷纷下车,也有顾惜银钱的,便在车上踡伏过夜。耀华同着家眷先后出了车站,站外排列着许多车轿招揽生意。赛姑欢天喜地的跟随祖母同母亲姨娘等人一齐坐上了轿。林福这时候已率领众家人将旅店觅得稳当。耀华分付自家带来的一名厨役在车上看守箱笼什物,只挑了几副铺盖准备夜间睡觉。大家进了那座旅店,虽然不甚宏厂,房屋却还整齐。当时便看定了两所上房,给内眷及女仆们安住。前进一所客房,分着两大间,一间住那几个家人,一间便开下烟灯,耀华同林福在里面吸烟消遣。其余还有十几个房间,都被车上客人住满了,倒觉得十分热闹。耀华同林福刚在客厅上用过晚膳,转入自家房间,忽然有个家人进房禀道:“门外有一位老爷要进来拜会,小的们本回他说,老爷已经安睡,他一定不依,必须面会老爷,说有话谈论。老爷还是见他不见?”耀华向林福笑道:“这又是谁呢?此地我又没有熟人。”林福笑道:“横竖时候还早,老爷便请他进来谈谈也好。”那个家人听见这话,更不待耀华分付,旋即转身出去。

一会儿领进一个少年来。耀华仔细一看,分明这人便是在车上同那个军官坐在一处的,他此番来会我不知有何事故,少不得出外相迎。那人已走得近前,身后随着一名荷枪兵士,满脸陪笑向耀华拱手,便请问姓名宦阀。耀华一一答下,让他坐向炕上,便转问他贵姓。那人不慌不忙,从衣袋里轻轻取出一张卡纸名片递在耀华手里,上印着三个大些字迹,是“嵇绍刘”,旁边还有四字,是“夷白番禺”,上面系陆军第二营书记长的头衔。耀华忙道:“失敬失敬!夷翁原来是打从营里来的,但不知枉顾鄙人有何见教?”夷白笑道:“敝东陶营长,适才在火车上瞻仰丰仪,便思畅叙,因为不敢冒昧,是以失之交臂。今访得先生寓居该店,很相关顾。因为此地形势偏僻,匪人最易潜踪,先生挈着宝眷,辎重又多,各事务宜谨慎。敝东先本拟亲来拜会,奈缘兵队驻扎河干,家眷人等已经纷纷上船,不能分身前来,是以特遣兄弟到此,一则道达渴慕之私,一则替先生招呼本地警士一句,分付他们好生过来伺候,免生他变。”说着便向阶下站的那个兵士略撅了撅嘴,那个兵士立刻出去,重行带进两个警察。

夷白便招呼警察:“今夜务须将岗位暂移该店门首,照察一切。这位是林爷,不久就到省向督军署里当差,你们不可怠慢。”那两个警察答应不迭,告退出去。耀华见这嵇夷白殷勤之状,委实有些过意不去,随即命人预备了许多茶点,畅叙心曲。稽夷白又将陶营长的家世及目下上峰眷顾厚谊,详细告诉耀华,并托耀华此番到省,所有敝营长各事,均望照拂。耀华满口担承。夷白坐了一会,且不作别,又问:“贵眷等上房安置何所?如若不嫌冒昧,不妨带领兄弟进去望一望,以便分付警察在外间当心巡逻。”耀华此时只有十分感激,更不疑惑他们别有用意,忙说道:“渥荷盛情,此事有何不可?”当即在前引导,将夷白同那兵士一齐领至后面,将林氏他们住的房间指点给他们看视。夷白前后察视了一遍,“这里尚属严密,暂住一宵,决无他变”。说话时候便飞眼色来,似乎指示那个兵士。那个兵士也就默相会意,不一会大家依然出来,夷白更不再坐,起身告辞。耀华将他一直送至门首。

自从这稽书记走后,顿时将一店的住客都弄得交头接耳,夸赞林耀华这位长官定然是个极有身分的人物,如若不然,我们中国过来的军队何等骄倨,哪里便肯无辜的跑来巴结着他,还亲自分付警察在这里看守门户?这事不打紧,便连我们还要沾光许多好处。料想这一夜,大家可以高枕无忧,便是小毛贼儿也不敢来窥伺了。耀华也有一半听入耳朵里,益发趾高气扬,扯起他十足的官架。果不其然,这独龙镇上只有一所警察分局,那个区长得着这样消息,忙忙的坐着轿子前来拜谒耀华。耀华哪里还将这区长放在眼里,只将他的一张名片收下来,着了一名家人出去挡驾。林氏心中也非常欢喜,坐在房里便絮絮叨叨的对着书云小姐等人,盛称那个营长的好处。又叮嘱他们,今夜早些收拾睡觉,大家放警醒些,不要误了火车开行的时刻。再看看赛姑,想是日间辛苦已极,早伏在床上鼾呼不醒了。

且说耀华晚膳以后,转入自家房间,命仆人将烟灯陈设齐整,先行躺下来,吸了三五口。林福也就缓缓的踱进来,躺在耀华对面,随手将烟枪取入手里,替耀华一口一口的烧烟。耀华便又谈到那个陶营长盛意殷勤,着实可感,此番到了督署之后,如能有酬报他的地方,倒要替他设法。林福一面烧烟,一面笑道:“老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此番奉承老爷,另有他的用意,大约是爱我们‘小姐’不过,便深恐‘小姐’夜间受着甚么盗贼惊吓。以爱及爱,是以特地差遣那个嵇书记到此同老爷周旋。”林福遂将那个陶营长着兵士在车上询问我家小姐可定了亲事不曾,窥探他那意思,如若小姐真个不曾对亲,他还想做老爷的快婿。其实这其中的隐情林福是知道的,免不得支吾了几句,说:“小姐已经给人家放了聘了,不料他还这般用情。老爷说的话一点不错,如能有酬报他的地方,自然须替他尽力,不可叫人家心冷。”耀华笑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缘故呢!我心里方在这里筹划,觉得同他非亲非故,又无杯酒之欢,为甚他这般的护持周到呢?这就是了,照这样看起来,目前这些少年军官,可想在这‘色’字上面非常注重。可惜赛儿是个男孩子,若果是个女儿,便招这军官做了女婿,也还不辱没我,如今却枉了他这一番错爱了。”彼此闲话了好一会,再瞧瞧壁上挂的自鸣钟已是交到丑初二刻,满店的人都已沉沉熟睡,惟听得遥遥村犬互相鸣吠。

耀华笑道:“谈话不觉得夜长,我们还是略躺躺儿,省得明天在火车里又打瞌睡。”林福此时已是迷迷糊糊,似答应非答应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耀华也不去惊动,依然向那半边睡下来。刚自着枕,似乎听见后一进里屋瓦上有人行的声音,格蹬格蹬响了半会。耀华故意提着喉咙咳嗽了两声,那响声便自寂静。过了许久,更无声息,自己方暗笑自己多疑。今日已由营里招呼过警察,纵有盗匪,他们岂无耳目,何敢还向这里来窥伺?想到此际,也就合眼朦胧睡去。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蓦的从耳边听见一声枪响,大门外面便有脚步声音,还兼吹着警笛。耀华毕竟心里有事的人,忙一翻身坐起来,用手在林福身上推搡。便在这个当儿,已接二连三的听见满店里喧哗起来,一时人声嘈杂,灯火齐明。林氏上房里格外闹得利害。耀华喊声“不好”!林福业已惊醒,刚自揉着眼睛问外间闹的甚么事。耀华急道:“你还不快同我一齐进去探视,怕老太太后面遇了盗了!”林福侧耳一听,真个觉得内室里沸反盈天,还夹杂着哭泣声息。知有不妙,彼此大踏步窜入后进,早见林氏等人仓皇失措,说窗隔房门全行被人打开,还不曾查出损失何物。这时候店主同茶房等人都点着灯火向各处照看,见房中各物一毫不曾移动,刚自喊着侥幸。还是林氏不放心赛姑,说:“赛儿睡在对面床上呢,你们且不用惊吓了他!”舜华被这句话提醒,忙同玉青飞跑过去,将帐子揭开,再一细看,哪里有赛姑的影子,大家吓得目瞪口呆。林氏得了这个消息,顿时放声大哭,喊起心肝儿子来。耀华拦着众人,叫:“且不用嚷闹,赛儿一定因为躲避强盗,或者隐藏在哪里也未可知。世间做强盗的人,断没有个放着银钱不取,仅将一个孩子抢去的道理。”店主人同林福也觉得这话说得有理,随即提着灯火四处寻觅了一会,只不见赛姑踪迹。心下正有些慌急,其时大门已开,有好些住客同茶房等人出外查勘形迹。刚走到围墙后面,内中有一个人脚下一绊,低头看视,却是一个人睡在地上,哼声不绝。大家都嚷起来,说:“有了有了!”耀华在内听见这话,偕同店主人、林福一齐飞步出外,提着灯笼逼近一视,原来并非赛姑,是巡逻大门的一个警察,腿上中了一枪,因此不能行动。店主人将他扶得坐起,问着他适才的情形。他呻吟着说道:“约莫三更时候,先是听见屋上有人走动,刚待查察,便又听见内里人声嘈杂。我们知事不妙,我将枪提在手里,赶到后墙之下,已见有两三匪人蹿身而下。我刚欲放枪,谁知那匪手眼灵捷,早飞过一弹子来,将我打倒在地。同伙的那个弟兄,想已瞧出光景不好,只听他吹着警笛向远处去了,一定是报告我们局里。”说到此,他随又倒下身子仰卧在地。众人见那管枪,果然还远远的撇在草地,耀华也无心来顾及警察,只站在墙侧唉声叹气。

不多一回,已见远远的灯火拥至。那个区长又带了许多警察飞也似的赶来。那区长一见了耀华,先自鞠躬问安,又问店里想是不曾损失甚么?救护来迟,务乞恕罪。林福在旁吆喝着说道:“别的虽然不曾损失,只是我们小姐踪迹不见,这祸可也闯得不小。幸亏贵区长派了警察在此巡逻,如其不然,还该将我们老爷都要掳劫而去。小小镇市,盗匪如此猖獗,贵区长平日缉捕之政也可想而知!”区长听见林福这番话,吓得面目改色,荷荷的答道:“当真有这事那还了得!兄弟一定多派警队,四下缉捕,断不能使小姐久稽盗窟。”大家说着话一齐都走回客店。

别的警察少不得将那受伤的警察抬得回局,赶紧疗治。此处耀华且不同那个区长周旋,只是含着眼泪来安慰母亲林氏。林氏只有捶胸哭泣的分儿。书云小姐等人也是仓皇失措,无策可施。耀华忽然拍手说道:“不妨不妨,我们既然要寻觅赛儿,如何放着这条门路不走?”大家忙问耀华:“寻甚门路?”耀华道:“陶营长兵队暂驻此地,又承他殷殷盛意,在先就叮嘱我们旅居小心。如今既出了这件变端,等我赶快去拜会陶营长,请他派兵在镇兜围他,定然没有个不出力的。事不宜迟,趁盗匪未及远遁,我就去罢。”林氏听了方才将心宽慰了些,说:“这话一定不错,此处虽非他们兵队的汛地,然而兵以保民为本,眼见人家受了这祸事,他们也应该替我们剿办剿办。若是将赛儿赶快寻得转来,任是我们没钱,我情愿将我的衣服首饰一古拢儿交换出来,做他们兵士的犒赏。”

大家混闹了半夜,其时已将近黎明,窗纸透进白光,灯烛齐齐熄灭。火车站上机声发动,汽笛乱鸣,所有搭车的行人都纷纷打叠包裹,不暇来照顾他们的事迹。一霎时间,旅店里只剩得林家上下人等不曾起程。至于车上的什物,一经出事以后,林福预先知道第二天断不及上车,早命别的家人将各物取回。在车上看守的人亦已知道此事,互相疑讶,只得都回转店中,静待破获这案。林氏此时只指望耀华去会了陶营长,立即将赛姑寻觅回店,遂催促耀华赶快就道,耀华连连答应。又无奈辛苦了半夜不曾休息,神志已是十分昏乱。林福瞧出他的神态,连忙将他请到前进房间里,替他烧了好几口乌烟,又闭着眼养歇了一会,早已近辰牌时分。又将店主人喊到房里,问他石龙到增城,那条水路离此地多远?店主人道:“这增城的水路,名叫妙音河,这码头离小店还有二十多里远近。我们也知道那营长的兵队已在河边,抢了许多船只泊在那里。老爷若是前去会那营长,断断不能步行,我去命茶房替老爷雇一乘轿子来。”耀华道:“很好很好,林福须得随我一齐去,有轿子还须雇着两乘。”店主人当即答应。过了好半晌,店主人又走进房里,皱眉说道:“本镇地方偏僻,加着近来年荒岁歉,生计维艰,所有那些轿夫大半都跑去当兵,适才在外间寻觅了一会,只觅到轿夫三名。两乘轿子,三名轿夫如何抬法?还请老爷示下。”耀华急道:“轿夫又不齐全,这便如何是好。你叫我想法子,我有甚么法子想呢?”这时候那个区长还坐在屋里,并未敢回局,听见内里闹着没有轿夫,慌忙走至耀华面前献勤说道:“轿子敝局是有一乘,轿夫现成。兄弟此刻即行回去,分付他们过来伺候罢。”耀华见区长情意周到,满心欢喜,忙称谢道:“好极好极!便请老兄叫他们快来,我此时方寸已乱,也不同你客气了。”那个区长弯着腰,果然忙忙的转回局里,随时差遣了轿夫,抬着轿子如飞而至。耀华见时候已是不早,用了早膳,恐防路间烟瘾发作,又同林福睡下来,吸了好几口大烟。

店主人此时已走近房门,催着说道:“时交冬令,日间极短,由此处走到妙音河,来往不下五十余里路程,再一俄延,还防着赶不及回寓呢!”耀华再看看窗,日影果已渐渐正中,心下方才着慌,将烟灯推过一旁,向林福说道:“走罢走罢!”两人然后跨入轿里,先后向妙音河进发。一路上衰杨白草,日色淡沉沉的。每逢市集,不无还要下来吃点饮食。及至到了妙音河畔,已是红日西斜,暮烟四起,那条河倒是个四通八达的码头,帆樯林立,船只却还不少。林福先跳下轿子,沿河询问陶营长的兵船泊在何处?有些弄船的便上前告诉他说:“好几天前头,果然有一支军队,其中还有营长的家眷,雇了好几只船泊在这里,据说是一径等候他们营长到来,便即开船向增城去填防。那个营长却于昨夜三更时分到了,不曾等到天明,立即扯起帆篷顺流北驶,如今却好要走完一半路程了。你们此时来问他的踪迹,打哪里去会他呢?”林福呆了一呆,当时走至耀华轿前,将适才所听的话一一说了。耀华在轿里不住的跌脚,说:“我不料他们走得这样快!失了这个膀臂,更有谁人有这力量能替我们寻觅赛儿呢!”

耀华因为提到赛姑,再想想他平素在家何等娇养,生生的被强人掳劫而去,不必讲到去杀害他,就是这一吓也要将他吓死了,不由触起父子之情,便在轿子里呜呜咽咽的哭泣。沿河的居民猜不出是何缘故,倒围拢了好些人过来询问。耀华虽不同他们讲话,林福不免将昨夜情事诉说了一番。大家有互相猜疑的,有代为惋惜的。轿夫说道:“时候已是入暮,这二十多里路程,料想赶不及回去。当初夜晚尚可行路,如今是盗贼繁多,万一在路上出了岔枝儿,小人们担承不起。林二爷同老爷去回一句,不如就在这地方权且过夜,明天大早再回石龙镇罢。”林福便同耀华商议,耀华也没有主张,说:“你看怎样办就怎样办好了。”林福随即向土人询问:“此处有甚么宿店?”内中有个人指给他说道:“沿河虽有几家宿店,委实龌龊,老爷们万不能歇驾。离河边不远有一座华大王庙内中,很有几间清洁房屋,原是给往来客商歇脚的,老爷们如若合意,小的情愿领你们前去,只须赏小的几个酒钱就是了。”说到此又回头将耀华望了望,掬着嘴笑道:“老爷是个长厚的人,断然不刻薄小的。小的适才的话,转未免轻视老爷了。”说毕拔起脚步向前飞跑,那四个轿夫抬着轿子也跟随他走。眨眨眼果然那座华大王庙已在目前。轿子歇在庙外,那个引路的人先跑进去好一会功夫,便偕同一个和尚出来迎接。和尚连声道请,将耀华同林福引得进去。四个轿夫便命先前那个人安插他们在左边一间破厢房里,这房里还搁着两个漆黑的棺材。耀华仔细看那神殿,也是朽败不堪,大王的泥像,灰尘积得有一二寸深浅,也辨不出他是彩画的是装金的了。转过殿后,朝南有五开间厅堂收拾得倒还清雅,陈设也极整齐,和尚便指点靠西边一间客座里,给他们主仆下榻。

耀华同和尚彼此通了姓名,寒暄数语,便命林福取出四百文赏给那引路的人,那人欢天喜地称谢而去。庙里自有道人伏侍,替他们安了灯火,送进几碗素膳。耀华只是闷闷不乐,长吁短叹。两人虽然不曾携带烟具,幸喜那时候禁烟虽厉,至于广东一省尚在洋药印花税名目之列。林福当时同那道人商议,并交给那道人五大块洋钱,那道人立刻答应,不多一会,早已将烟具取来。耀华吸了几口,方才回复些精神过来。夜深岑寂,便同林福斟酌这件事如何办法。无奈林福做了他“军师”多年,到此时间也弄得一筹莫展,不得已左思右想才想出一个法子,是赶紧转回石龙镇,贴他几十张寻人招贴,将赏格注明,或者有人希冀重赏,将赛小姐送出来也未可知。耀华兀自沉吟不语。谁知天下事竟是无巧不成书,林福刚在这里想出招贴寻觅赛姑,大门外边竟有人知道他这意思,迎合上来,更不劳耀华他们另费手脚。其时刚在二更时分,耀华和衣躺在烟床上面,忽然听见有人敲打庙门,其势甚急。心里吃了一吓,见林福己是朦胧睡去,自家便提着一盏煤灯,开了房门向外张望。这时候已见使唤的那个道人用手揉着眼睛,嘴里不知叽咕是些甚么,想是前去开门去了。耀华知道他不曾瞧见自己,也就掩灯进去,不去管他们的闲事。约莫隔了几分钟光景,道人又转回来,便来推耀华的房门。耀华忙问是谁,那道人说道:“适才有一个浑身穿黑的少年汉子,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我开了门,他便递在我手里,叫我送给一位姓林的看。我想我们庙里没有别的姓林的,一定是老爷了,所以送给老爷收下来。我其时还问他可要等候力钱,他只望我笑了笑,摇摇头早就跑了。”

耀华将信函接入手里,兀自呆呆的发怔,暗想这地方我并没有一个熟人,这信又是谁寄给我的?再看看信面上,只写了“林先生开视”几个大字,可想连我的名号他们一概还不晓得,真是蹊跷得紧。那个道人见耀华已去拆信,他说了一声,依然到后边睡觉去了。耀华从灯下将函中的言语读了一遍,格外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摇头咋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好林福业已睡醒,耀华便将适才有人送信的事告诉了他,又将那封信掷入林福怀里,叫他看视。林福一面看,一面念道:

本山主占据石龙镇一带地方业已多年,专一同那些贪官污吏作对。昨日看见你家小姐十分美貌,因此将他请至寨中,意欲想他做个押寨夫人。今姑念汝父女之情,不忍分离,可预备银洋三千元,在石龙镇南首三间草屋之中。汝交我银,我交汝女。若不秘密,别生异心,沿途已布儿郎,定取汝全家首级。本山主押……

林福看了一会,只是在旁边点头不语。耀华急道:“不是反了么!光天化日之下,竟容若辈横行无忌,抢了人去还不算,公然写这信来叫我拿钱去赎。大家都做了共和国民,如何能容得这样野蛮强盗,我同他是誓不两立的了!你快将轿夫唤起,我们立刻转回石龙镇,将这情事告诉警局,命他们赶紧督队兜拿,迟则恐防误事。”耀华愈说愈气,那一种摩拳擦掌的样儿,简直有灭此朝食的气概。

林福等待他发挥透了,方才冷笑了一声,说:“老爷何须着急,他既然有这本领写信给老爷,料想他们一夜之间决然不肯逃走。如今在这三更半夜,天气又极寒冷,便将轿夫唤醒了,他们也未必便抬老爷连夜的回镇。至于老爷说是‘共和国民’,便不该有野蛮强盗,这话尤其发笑。不是小的敢驳回老爷,自从改革政体以来,人人都知道讲解这‘共和’两字,说是国家既然共和,凡是有钱的人,总该将钱捧出来给大家用。所以在专制时代,强取别人的钱,还可以算他是强盗,若是在共和时代,别人勒索你的钱,你还要尊敬他一声‘同胞’。他们既已看着‘同胞’的情面,将已经掳掠到手的一位小姐,不惜冒着偌大危险写信来告诉老爷,不过想老爷破费几千银圆,便许你‘珠还合浦’。老爷只须将这件事揣度揣度,还是小姐要紧呢,还是银子要紧?若说是银子要紧,我们明天回石龙镇时候不必提起这事,尽管上我们的火车到省去当差使;若还怜爱小姐,不忍心叫他永堕盗窟,老爷只须将这话禀明了老太太,一样不须老爷破钞,老太太自会拿出银子来去赎小姐。至于说是分付警局里去派人兜剿,千万不必做此蛇足之事。莫说石龙镇的警察,至多不过一二十名,火器又不周全,徒然打草惊蛇,无济于事。试问老爷,我们中国自从开办警察以来,这一笔经费,不是都出在商民身上?商民忍着痛苦,情愿拿钱养活他们,方且以为地方上有了警察,这地方就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谁知除得循例派几名巡士站站岗位,甚么城市里打架斗殴、伤风败俗,任你们闹得一塌糊涂,那些巡士简直是个不闻不见。这还是有点意思的巡士方才能够如此。其余就格外不堪设想了,调戏妇女,诈欺取财,借地痞为护符,与奸人通声气,诬栽赃证,勒逼人命种种罪孽,一言难尽。就以我们昨夜出事时候而论,看守店门的那两个警察,为何无巧不巧的一个中抢,一个鸣笛,没有一个能探出贼人的形迹?至今我还有些疑惑他们,不知是真是假呢!最可笑那位区长,大约除得在老爷面前献些殷勤而外,再不会有别的本领。这也却难怪他,他这个区长位置,不知费了许多心力,花了许多贿赂,一朝到局任事。你想他不捞摸几个钱过活,他倒不如躲在家里喝风去了。所以大凡做区长的,只要将本地绅士谄媚好了,官长逢迎熟了,再拿出点辣手来,尽性去敲诈百姓,再也没有人去干涉他。那区长若不是因为老爷到省当差,在客店里出了岔枝儿,你便请他来他还不来呢!万一老爷将这件事告诉他,他的警察万一再同那些强盗通同一气,不待去兜捕他们,只消预先送个信到那里,那里将小姐向僻处一藏,哼哼,那时候任是老爷更多出些银子,怕小姐永没有出头的日子了。老爷便是不可惜小姐,老太太看待小姐那种疼爱,老爷素来是知道的,将来何以应付老太太呢?老爷不过只顾惜了三千银子,白白的送了小姐一条性命,再添上老太太一条性命,算来总还不值罢!”

林福说到此处,耀华已是顽石点头,恍然大悟,只低着头不肯言语。林福又说道:“若讲到兜剿这一件事,只是可惜将那陶营长放得走了,有他那一营雄厚兵力,或者还有几分希望,如今却是不消谈得了。目前这件事,还算是老爷天大的造化,那些强盗竟肯写信来告诉我们。千万不可再三心二意,明早赶快回镇,预备银子去赎回小姐,再没有别的法儿。”耀华连连答应。一宵易过,黎明时候,轿夫早已催着上路。耀华便命林福赏给那和尚些借住的酬资,又吸了许多烟,然后才上轿起行。

赶回石龙镇,时候已是不早。店里林氏他们除得哭泣,只眼巴巴的盼望耀华将那陶营长的兵队请来捕获群盗,好救赛姑性命。及至听见耀华业已回店,说是依然主仆两人,并不曾看见有若何军队,林氏先自倒抽了一口冷气,也顾不得甚么体统观瞻,忙三脚两步的跑至外间,向耀华询问昨宵事迹。书云小姐同舜华玉青也都挤在屏风背后打探消息。林氏劈口先问了一句:“耀儿,你请的兵队何在?”耀华摇头说道:“不瞒母亲说,陶营长已经拔队启行,儿子去迟了半日,不曾会见他一面。”林氏惊问道:“然则你这一趟辛苦不是白白吃了,依然无济于事么?赛儿的救星简直没有指望,你叫我怎生活法?”耀华道:“母亲不必着急,赛儿已是有了。”林氏不由破涕笑起来,说道:“哎呀,赛儿有了,你是在哪里看见他的?你为何不将他一齐携带回来?莫不是将他藏起来戏弄我?咳,但愿你们戏弄我,将他藏着也好。难道这孩子他也不知道我记念他,不赶快跑来同我会面?”耀华也笑道:“赛儿虽然有了消息,只是还须得拿银子去赎,所以儿子还不曾将他携带回来。这是一件甚么事,如何敢戏弄母亲。”耀华说着,随即将住在华大王庙里的事从头说了一遍,又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函双手递给林氏。林氏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忙道:“有有有,银子我有!可怜要将我的赛儿吓坏了!他自出娘胎,他何曾同这些恶眉瞪眼的强盗混在一处。只不是要了他的小命么!事不宜迟,我们且到后面来斟酌办法。”

此处书云小姐、大家听见这事,无不摇头咋舌,说如今世界上的事,真是愈出愈奇了,怎么强盗将人掳掠了去,还公然写信告诉人家拿钱去取赎?我不相信他们这胆怎生个大法。舜华叹道:“这还算是神天保祐,那强盗肯写信告诉我们,不然,他若是将赛儿……”舜华又觉得出言不甚吉祥,忙忍住不再往下说。此处林氏已向耀华问道:“这三千银子,你那里可有法想没有法想?”耀华摇头说道:“儿子此番挈眷入粤,只随身带了些零用盘川,通盘筹算起来,尚不得半数,这便如何是好?”林氏道:“这也难怪你,你也料不到路间忽然出这岔事,老实你去攒凑得一千元来,其余二千,我箱子里还有好几锭元宝,每锭足足有百十来两,都捧出来交给你。所有的数目,看是还差多少,我再将金叶子拿些出来,又轻巧,又便于赍送,省得洋钱多了,容易招摇别人耳目。你斟酌斟酌,看我的议论如何?”耀华忙站起来称谢道:“母亲议论,处处周到,只是为着儿女的事,白叫母亲坏这许多钱钞,儿媳们心里如何得安?”林氏掩泪说道:“你也不必同我客气,只怪赛儿生得太好,我心里又最爱他不过。他同我仿佛共着一条性命,我此番拿出钱来,虽然看似去救他,实在暗中还是救了我。银钱是身外之物,只要用得在道理上,倒也不足可惜。你通记不得你年少时候在外不知道干些什么,一万八千的拿出去花费,也不心疼。如今因为救儿子的性命,又有些割舍不得了!快别要如此,倒是赶快将这事做完妥了,早一天见了我的赛儿,好叫我早一天魂安梦适。你们便趁此时日色未落,便同林福再带几名仆人,打一乘轿子去接赛儿去罢!”

耀华尚未及答应,旁边早走过林福,上前说道:“这件事很有关系,稍一不慎,便会闹出别的乱子。要知道我们去接小姐,原不怕人,他们做强盗的人,在这青天白日之间,总还有些顾忌,去早了反为不妙。小人倒有个计较在此,如今事已大定,只等待小姐一经回来。我们就须趁着火车走路,倒不如今夜老太太们将各项什物打叠齐备,命家人们搬上火车。我们在店里用过晚膳之后,老太太同太太们只顾去向火车上坐地。这时候我同老爷再用轿子去接小姐,接了小姐,随即上车,既可以免得许多轇轕,我们的踪迹又不至让他们探听出来,或者再有意外风波。老太太们须知道这石龙镇是强盗出没之所,小的心里总还怀着鬼胎,怕他们党羽众多,有得了好处的,有不曾得好处的,也不可不防备他们哩。”林氏听他这番话很是有理,便命人照这样办理,尽今夜赶着上车。其时家人们都分头办事,老早的便催店里将晚膳预备出来,各各饱餐一顿,陆续将行李什物,雇人抬赴火车。

镇上那位区长,虽然没有捉拿盗匪的本领,至于周旋贵官,倒还来得十分周到。一到黄昏以后,早又派了警察过来伺候,自家步行来请耀华的晚安。一见他们有了动身形状,心里着实欢喜,面子上还故意装着惊骇,说:“兄弟业已分派巡士买通眼线,不久便可破获贼踪,救回小姐。大人们何不稍等一等,转匆匆的赶上火车,是何用意?”耀华当时也不便将匪党通函的事去告诉他,只略略支吾了几句,说:“是省里盼我到差,非常着急,实在不能因为儿女小事有误要公。至于捕缉诸贼,还一切仰仗大力,我在省中静候好音罢了。”那区长连连称是,又见耀华行色仓皇,不便久坐,遂站起身来告辞而去。

约莫有三更时分,耀华先命家人将林氏他们送上车站,自己同林福依然坐在店里等候时机。身边还留了两个家人,一乘小轿,好在日间林福已经命这两个家人向镇上南首打听过地址。果然那处有草屋三间,大门用一把铁锁锁着,旁边并没有居民。回来报告林福,林福益发相信这件事非夜间去接洽不可,自觉老谋深算,周密非常。又因为行将出发,少不得要提起精神,去探龙潭虎窟。于是主仆两人也没有别的计较,只拚命的躺在床上狂呼乌烟。过了一会,耳边已听见更柝之声。将近四鼓,耀华一翻身坐起,命林福点好了手灯,便交给林福拎着。外间家人们已经将轿子上灯笼点好,一面是“福建省议会议员”,一面是“广东候补县正堂”字样。耀华分付林福到了那里先向匪徒他们打话,所有金银元宝一古拢儿全交在林福手里。自家因为胆小,又是个官长身分,不合去面晤匪类,只坐在轿子里等候。林福一一答应,同时出了客店。大门外边两名警察,只知道他们是上火车,慌忙向耀华行了立正的礼,一经耀华走后,那两个警察也就一溜烟跑回局里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那一带荒林密树,萧瑟异常,虽有几盏灯笼,已被北风吹得半明不灭。耀华坐在轿里只是缩颈如蝟,只恨自家运气不济,出了此种变故。银子还不打紧,像这样的辛苦,要算出世以来第一遭初尝滋味。幸喜路途还不甚远,不多一会,那两个家人已将轿子放落在地。耀华知已到了盗窟,吓得牙齿抖战,只好一团糟伏在轿里,喘着气等候他们去办事。林福命一个家人在耀华面前做伴,自己只带了一个家人,提着灯,一步一步向那草屋踅边将过来。隐隐看见篱落之间仿佛有一星灯火,及至看见林福他们走近,那一星灯火随时熄灭,乌光漆黑,几乎辨不出门户所在。还是内里轻轻的走出一人,向他们拍了拍手,林福也拍手相应,彼此会面,更不打话。那人将林福一直引到堂屋里面,隐约之间,似乎还有几个人伏在暗陬,似个防备不测的意思。林福向那人低问了一声,说:“我们小姐呢?”那人将手向左边一个房间里一指。林福再侧耳一听,果然听见房里有嘤嘤啜泣声音,非常沉痛。林福此时更顾不得甚么,随即说道:“这黑魆魆地如何点交银子?”林福刚说这话,外面那个家人已将手灯拎得进门。猛不防侧首走过一个汉子,将手灯夺了过去,吹灭了搁过一旁,从自家怀中掏出一个电筒,捏着机括,照耀得桌上明晃晃的。林福便将金银摊放下来,遂觉得电光一闪,一霎时桌上金银已被他们收掳而去,呼啸一声,纷纷散走,连脚步声音一点都没有。吓得林福同那个家人面面相觑,毛骨竦然。这时候手灯已不知被他们搁置何处,林福免不得催着那个家人赶快将轿子打进来,接回小姐要紧。两个家人轻轻将轿子提在门外。林福此时已推进房门,只低低喊了一声:“小姐快请上轿罢!”说着便来搀扶。只听见那个女子哽哽咽咽的随着林福走出房门,跨入轿内。那两个家人知道大事妥贴,兀自欢喜,抬起轿子飞也似的直望火车站那条路径走去。林福方才一拐一拐的趁着满天星光走至耀华身畔。

耀华正呆呆的站在道旁,见了林福,便询问适才光景。林福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些匪人好生利害!他们将小姐藏在房间里,先将我们银子一古拢儿拿到手,然后才容小姐上轿。这一会功夫,我好像也不是在人间做事,简直昏昏沉沉的仿佛入了阿比地狱一般。如今幸不辱命,银子虽然损失,好在小姐是安然无恙,就算是天大的造化!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就赶快走罢。”耀华此刻也是六神无主,再也说不出甚么,扶着林福肩背,从黑暗里只顾奔走。离车站不远,已是东方发白,耳边早听得火车上汽笛乱鸣,仿佛要开行的模样。心慌意乱,走近车站门口,那乘轿子已歇落在地,一个家人站在轿旁等待,一个家人打从站里跑出来,口里嚷着:“老太太他们全都上了火车,此时车站里已没有客人!”耀华同林福刚走到此处,听见这话,便分付他们一径将轿子抬至月台栅栏外边。耀华先跳入月台,一眼看见林氏他们都已齐齐坐在二等车中,大家伏着窗口向外翘盼。

这时虽已深夜,站上灯光还照得有些明亮。玉青眼快,用手指着耀华说:“这不是老爷来了么!”林氏见了耀华,吓得站起身子,大声问了一句,说:“赛儿呢?”耀华含着一种悲喜声音答道:“母亲放心,赛儿坐着轿子来了。”耀华刚才说毕,便跳上了车。书云小姐同舜华以及仆婢等众,都赶着到车门首一齐来迎接赛姑。三等车里有好几个家人早已跳下车子帮着去接。便在这个人声鼎沸纷纷拥挤的当儿,林福在栅栏外面将“赛姑”扶得下来。至于那乘轿子,原是石龙镇区长的,好在栅栏周围一带有好些荷枪巡警在外逻守,家人们便将轿子交给巡士,派人送回局内。此处大家带拖带拽,好容易才分开众人走入月台,将“赛姑”扶得上车。说时迟,那时快。刚刚上车之后,那车轮已轧轧行动起来,汽笛一声,顷刻电掣风驰的开行了。

林氏此际不由分说,含悲带泪,正待搂抱“赛姑”入怀,问他可否受了惊恐?谁知林氏蓦待上前,那女子反行退后。再一细望,哪里是个轻盈袅娜的赛姑,早变了一个少年妇人,衣衫褴褛,形容亦复憔悴不堪。他也不知道自家怎生会走到这火车里来,看见许多内眷围拢着他,只吓得低头无语,不免溜着灼灼目光尽管向别人瞧看。林氏这才知道耀华他们忙了一夜,花费至三千金之多,并不曾真个将赛姑赎回,转弄来这么一个不识姓名的少妇。气愤填胸,手足冰冷,一叠连声将耀华喊得近前,责问他怎做出这一出糊涂恶剧。书云小姐同舜华也是目瞪口呆,茫无所措。车里虽还有些客人,也不知道他们内中事迹,都坐在一旁互相私议。

再说耀华上了火车之后,惊魂已定,回想夜间情事,觉得可喜可愕,要算是生平第一件阅历。他转兴高采烈同别人研究这事:怎么冒险入了盗窟,怎样出险救了女儿,口讲指画,娓娓不倦。林福也自高兴,在旁边帮着耀华颊上添毫的点缀得十分有趣。这个当儿,忽然听得林氏呼唤,再也猜不到另有变故,随即大踏步走过来。其时电灯已开,朝旭初升,那些疲倦的客人均已纷纷入睡,不去管他们闲事。林氏一见了耀华,大声吆喝,并用手指着那个少妇问道:“你这蠢材!你夜间救的这人是谁?我的赛儿呢?”林氏提到“赛儿”这两字,不禁肝肠崩裂,大放悲声。书云小姐同舜华先前还在一旁发怔,一经林氏说着赛儿,觉得住在客店里还有寻觅赛姑的希望,如今已是火车开行,更没有转回石龙镇让我们再去寻觅赛姑的道理,也就一齐掩面痛哭起来。耀华这时候好像青天里猛扑下一个霹雳似的,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凝了凝神,走至那少妇面前仔细一望,直跳起来说:“哎呀,这不是孟老先生的……姨娘……他名字不是叫做春莺……他如何会走到这里?……他他他……”以下再说不出甚么。真是写不出他又羞又急,又悲又气的神态。林福也出自意外,少不得一步一步的踅过身子来询问。耀华一眼看见林福,不由怒从心起,重重的向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干得好,干得好!白花花的三千银子,不曾将自家的人救得出来,转无辜的闹出这样笑话!如何是好?你在那时候还是醒着呢,还是做梦?”林福被他这一顿抢白,也无从分辩,只咕噜说道:“这强盗真辣毒得很,他不曾劫我们小姐也罢了,如何弄这等玄虚来骗我们?老爷也不用尽抱怨我,黑夜里提着胆子去干这样事,巴不得有了小姐便好了,哪里会猜得出他们这样狡猾呢?”

两人刚自辩论,书云小姐先前本掩面哭泣,耳边忽听见耀华喊那少妇,说是孟老先生家的春莺姨娘,他吃这一惊不小,疾忙掩了泪痕,向那少妇细认。果然真个便是他姨娘春莺,不过病态恹恹,丰韵又觉得比前憔悴了好些,所以俄顷之间辨不出他面目。书云小姐忙向他责问道:“我们在省里时候,不是听见姨娘说孑身返里,连父亲棺柩都不肯携带回去,如今却怎么又留滞到这广东地方,无巧不巧,转在火车里与我们相见?这其中定有别的缘故。若不实说,我婆婆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他决然不许你同行,看你怎生是好?”春莺经他这一问,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迟疑半晌,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自从老爷死后,日用渐渐不敷,其时实在难于支持,不得已思返故乡,借谋栖止。不意搭了海轮之后,便在船上遇见一个男子,看待我十分殷勤。后来知道我只身无偶,遂同我商酌,叫我嫁给他为妻。这男子自言姓田,说是在广州城里开着皮丝烟店,家赀富有,尚无子息。我一时不合便听从了他,同他过久了下来。谁知他羽党甚多,大家都以贩卖妇女为业,东漂西荡,也没有一定的住所。此次他随同许多人,带了好些妇人,拟向香港一带去兜售。我自知陷入匪人之手,愧恨交至,从前月里又染了一种猩红热的症候,几乎性命不保。目前虽然痊愈,精神身体一切尚未复原。他们有一处巢窟便在新塘地方,前日晚间这姓田的忽然将我唤至面前,说我病体恹恹,便能够卖给人,也断不会得着善价。说目前有一件机会,借我这身子用一用,并安慰我说,我这一番离了他们,定然会得着好处,比当做猪仔快活得许多哩。我这时候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听他们说一句,只得答应一句,任他们怎生发付我,我何敢有丝毫违拗呢?便于昨日日间,这姓田的还约了好几个同伙将我带到一处地方,命我安静坐在房里,还分付我装做哭泣模样,嘱付我如若有人来接你上轿,你便好好跟随他们去罢。果不其然,夜间便听见外面有人招呼轿子,给我安坐在里面,糊里糊涂的被他们抬到此处。小姐须知道种种作为我是身不由己。不料在此居然会见了小姐,真非我意料所及。至于我听见老太太言语之间,说是赛小姐失掉了,这又从哪里说起?还求小姐告诉了我,让我明白。此番既蒙小姐们将我救护出来,以后任从驱使,为婢为奴,决不敢有所违背。”春莺一面说,一面已含泪跪将下去。

此刻大家都止了眼泪,听他叙述这一段奇闻。书云小姐尚未及答应,林氏已勃然大怒,指着春莺骂道:“你这不识羞耻的贱妇!你家老爷在日,几曾亏负了你?他身后何尝没有些积蓄,都被你这贱妇输得罄尽!又不替你们老爷争个体面,公然又重去嫁人!我不恨别的,我只恨若非你这贱妇,那些强盗何至将你弄出来骗我们的银子?依我性子,便该赶逐你下车,任你饿毙道路。但是我还想我家赛儿托庇上天保佑,叫他早早还家,所以不肯过为己甚。如今你这身子,须知我是拿着三千银子将你买得来了。当初你在孟家虽是个姨娘,目下到了我家,便算是个侍婢,你好生循规蹈矩,我将你派遣在第二房媳妇面前伺候一切。你心里可服不服,须得快快讲来!”春莺这时候只求有个安身立命所在,哪里还敢向林氏倔强?不由将双膝挪了挪,跪在林氏膝前,磕头如捣蒜一般,没口子的恳求收录。旁边看的人有许多替他感喟,他丝毫并不觉得愧耻。只有书云小姐心里又羞又气,遇见这不挣气的姨娘,也叫做没有法儿,只好听其自然罢了。

林氏将春莺喝起,闹了好一会,那火车经过的地方已是不少,眼见得不能再行谋救赛姑,大家没精打采坐在车里。耀华越想越呕,用手搔着头说道:“我不恨别的,这些强盗既然不曾劫去我家赛儿,他又从哪里打听出来,知道我家赛儿被人掳掠,偏生使这促狭计策来骗我们银子呢?”林福在旁说道:“老爷又来迂阔了,赛小姐被劫,已经闹得通镇皆知,石龙离那新塘地方也不过几十里路程,难保他们便不得这消息。还有一层,老爷在新塘妙音河旁边坐在轿子里哭泣时候,可记得有许多汉子围拢过来询问我们,千不合,万不合,又将这件事一一告诉了他们,你想他们可肯不想出法子来骗老爷么?所以一抵了华大王庙,便有人送那信函来了哇。”耀华连连点头,自悔不该在妙音河旁边漏了消息,因此一路上十分纳闷。不日抵了广州省城,先行命林福在省里觅好了公馆,将家眷人等一一安居入内,然后去拜会那个介绍的朋友金广仁。

金广仁见耀华到来,非常欢喜,当即在督军面前替他报到。督军便下了一封委札,委他做了庶务员。军情紧急,事务纷烦,耀华日在署中却也忙得刻无宁晷。他转将赛姑这件事搁在脑后了。转是林氏婆媳等人,虽然已获安居,至于痛定思痛,平白地将这一颗掌上明珠,在半途里弄得无踪无影,还不知道生死存亡,怎生结局。偏生舜华同玉青虽在青年时代,却再也不曾生育,各人膝下俱是冷清清的,真是毫无意趣。林氏年力就衰,因此又发动痰喘症候,势甚危急。耀华有时偷暇回家,看见这种情状,只有顿足长叹,没做一个理会处。可怜好好一份人家,便因为赛姑一人酿成惨局,这也很可叹息的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