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回书中刚叙到林氏一干人在房中笑语,真可算得天伦乐趣,泄泄融融。谁知在这个当儿,蓦的外间跑进几个家人来,喘吁吁的报告事项。不独书中的人被他吃了一吓,便是书外的诸君,谁也不以为外间定然有了变故。横风吹云,截然中断,若不是出了特别大事,著书的定不留着做两段章回斗笋接缝之用。哈哈!若果照这样想去,可不叫著者背地里笑得比适才林氏他们还要利害。诸君通不记得这《战地莺花录》第一回的事迹了?夏老爷赛会,已是闹得举国若狂。林公馆大门口便因为这件事,屏门内外,特地将帘子悬得齐齐整整,准备赛会经过到此,阖府内眷便出来瞧看。家人们这时候远远的听见军乐声音,也不曾问个青红皂白,深恐误事,便没命的跑入上房来报告,说是快快请太太、大少奶奶、姨太太、小姐出去瞧会,迟则恐防不及了!说了又喘,喘了又说。书云小姐笑喝道:“原来是外间赛会,看你们这般大惊小怪的。这点点事,要这样慌张则甚?还不快滚出去,命他们将帘子放得下来,太太同我们即刻出来瞧看就是了。”几句话说得那几个家人怏怏而出。赛姑听见这赛会的话,他一把早拖着书云小姐袖子直往外跑。林氏笑道:“仔细些,你母亲脚小,休得将他跑跌倒了,那才是笑话呢。”说着也就立起身来。旁边走过两个侍婢搀扶着。舜华玉青大家也都扶着各人侍婢,闹哄哄的一齐走出去,在珠帘里面一排坐下。忽又听见家人们在旁边叽咕着说:“适才的军乐,谁知并不是赛会,是陆军学校里的学生演操回校打此经过。”林氏笑骂道:“蠢奴十分糊涂!难道不打听明白了便就向上房里去乱报?没有赛会,老实我们还是进去罢!”惟有赛姑听见是学校里的乐队,他是孩子见识,转舍不得就此进去,忙笑说道:“学生队伍,在我看比较赛会还要好玩。好祖母,我们在此耽搁一会儿,让我看他们走过去再进去不迟。”林氏不忍违拗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赛姑好生快乐,一叠连声便命人:“将帘子替我打起来,好在不是赛会,街道上定然没有闲人,要这牢什子挡在面前委实讨厌。”

嗟呼!世界上本没有事,都因为人去寻事做,然后才闹出多少事来。此时赛姑如若不嚷着打帘子,万事全休,偏生他讨厌这牢什子,家人们便将一抹珠帘高高卷起。他还觉得在屏门旁边看得不甚爽利,一个人竟跑出来向外张望。别人家那里猜得到他是个乔扮英雌,只见他这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态度,神光离合,顾盼飞扬,固然将那一班陆军学生看得个个销魂,人人荡魄。这中间尤有一个多情种子,不过也随例同赛姑打了一个照面,那里想得到他的身子虽然也同着那一班学生一齐回校,他的魂灵儿早不曾转去。你们知道他那魂灵儿不曾转去,毕竟在那里干甚么呢?说也可笑,他这魂灵儿便一直痴痴的立在林公馆的大门左近,一直等着赛姑将他们这队伍看得完毕,笑吟吟的偕着他祖母一干内眷,指指点点回入上房。家人们依旧将些珠帘全行放下,他那个魂灵儿方才缓缓的走回学校,依然同他的身子附合起来。

著书到此,又有人讥诮我这话太觉荒唐,简直有些套用古时那个《倩女离魂》的故事了。这话却又不然,如今是文明时代,就说我著书的没有装点,也断不敢将这希奇古怪的话儿引人发笑。我适才说的这番话,并非实有其事;如果实有其事,他这魂灵儿不会竟不回校,一样跟随赛姑到他那道绣房里盘桓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去赶逐他。要知世界上断没有这样快活的事,当初的小说家,都是编着哄人玩的,诸君千万不可去相信它。我讲的这个人,实在因为爱慕赛姑不过,觉得走遍了福建全省,也断断不会寻出这样千娇百媚的女郎。他一时虽然匆匆的返校,坐定下来,他兀自出着神,仿佛亲眼看见赛姑笑吟吟的转身入内,亲看见家人们放下珠帘。这也叫做“一相情愿”,乱想胡思。自此以后,他不独无心上课,便连茶饭也是无心去吃,好觉也是无心去睡,常常编着谎向提学面前去请假,不时的走向林公馆门首,希冀再见玉人一面。但是林耀华家中,虽然算不得个“侯门似海”,毕竟堂堂议员的公馆,也没有女眷擅自倚门卖俏的道理,你叫他那里去见一见赛姑呢?后来还希望着夏老爷赛会,或者赛姑仍然要出来瞧会。谁知那些不做美的官厅,因为国体新更,危机四伏,新年里龙灯花鼓尚且一概禁止,安能再让他们兴高采烈去赛夏老爷会呢?不由分说,下了一条禁止赛会的示谕,高高贴在通衢。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我这单相思病定然稳稳害成了。先前还是瞒着人在心里打算,到后来更忍不住,逢着星期例假出来自由行动的时候,便悄悄的将这番事迹同他的一个妹子商议。这可真要算得一个情种了!

且住,著书的说了这一大篇话,究竟还不曾表明了这个学生到底是谁?听了去没头没脑,也不成个格局。如今且待在下慢慢表来,才知道这学生根基也还不薄,比较起黑虎林家来,名望还高些,门第还大些呢。单论他的姓,便占着社会上通用的百家姓上第一个字,又是大宋嫡派的子孙。他的祖父在前清做过陕西河南两任督学使者,父亲是个纨袴公子,只在吏部里捐了一个小小主事,并不曾出任,仅管在家乡里享着田园之乐。革命军起,福建光复,那些党人便借他家曾经做过满清奴隶的名目,又知道他家富有资产,硬行向他家勒捐十万银子佽助军饷,若是不肯答应,就须率领健儿实行去抄没。他父亲本来胆小,性情又极懦弱,得了这个消息,百般的央出人来向军政处哀恳,只承认了五万银子,随时交割清楚。银子虽然是交割去了,这一口气哪里咽得下去?由此一病,便行身故,只遗下他夫人湛氏以及一子一女,便是我在先讲的这位陆军学校里学生了。生得眉清目秀,举止翩翩,学问又极充足。可惜赛姑不是真正女郎,万一果然是女郎,配着这样才子,倒是天生的一对嘉耦。他的名字便叫做赵珏,表字璧如,还有一个妹子,论他妹子的容貌,比赵珏还要胜得十倍,姿态明艳不见得不如赛姑。至于身段玲珑,腰肢窈窕,赛姑终究是个男儿,还有些比他不过。芳名赵瑜,婉如是他的表字,这两个字,还是他哥子替他取的。湛氏夫人膝前有这一对佳儿也就心满意足。虽然夫主已亡,家道中落,却也减得许多忧郁。赵珏今年十八,赵瑜今年十四,赵珏入校业已四年,本年暑假已届毕业时期。至于他妹子赵瑜,去年才入本城高等女子小学校肄业。

那个学校原名“含芳”,系是一位太史公高攀龙的如夫人创办的。高翰林夫妇去世多年,那个如夫人曾经留学过日本,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嫁给高翰林未及两年,已守了寡,愿意将所有财产,私立这一座含芳学校。民国成立,风气大开,他这学校也就非常发达,学生已达一百五六十人之多。赵主事同高翰林当初本是通家之好,所以湛氏夫人将这爱女送入该校读书。校长欧阳春不时的还同湛氏夫人常常来往,遇着经济不足之时也曾经通融过的。赵瑜在校里名分上虽是学生,至于校长看待他宛如自家子女一般。赵瑜又非常敏慧,每届试验均列优等。他们兄妹之情也甚融洽。那个赵珏年近弱冠,情窦初开,是以蓦然见着那个赛姑,无怪他魂儿梦里都把来系恋着他。但是逢到在家休沐之日,都觉得神志萧条,不时的短叹长吁,或是独坐书斋里,喃喃呓语。他母亲偶然看见他这情状,疑惑他染着病恙,着实有些悬心,问暖嘘寒,殷勤更挚,有时问他他也没有甚么可说。却是赵瑜暗暗猜着他哥子心事,背地里拿话去引逗他。赵珏满腔抑郁,正苦无可发泄,竟一一的明白说出来,又道:“我这颗心里都嵌了那人的小影,我也没有别的想头,只求能再行会他一面,便是死了也甘心的。好妹妹,你是聪明不过的人,可能替哥哥筹划一个好主意,达我这个目的,你将来要我买甚么物件酬谢你我都愿意。”赵瑜到此方才明白,不禁笑道:“我道哥哥为着甚事这样愁苦呢,原来是因为想娶嫂子。我不信,林家这位小姐究竟生得怎样一个美人儿似的,累得你为他这般憔悴!不是我说句笑话儿,他既然做了一个女孩子,横竖将来都是要嫁给人的,像哥哥这样才貌,便是娶他回来做嫂嫂也不为辱没他。若是问我的主意,在我看,最好老实将这话去禀明了母亲,央出人来向他家去求婚,包管十拿九稳。那时候嫂嫂进了门,任你怎生去看他都可以,不比这样鬼鬼祟祟的,光在这里痴想的好得百倍?”赵珏笑道:“话虽如此,我又何尝不想到这一层办法?我只怕一经去求婚,他家若果然允许了,自是万幸;万一没有这姻缘之分,他父母不肯答应,岂非绝了我的希望?绝了希望,我便没有命了,转不如此时究竟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想到这求婚这一件事,越想越是害怕。”赵瑜笑道:“呸,世界上的事都尽尽力去做,没有个做不到的!若是像哥哥这样畏首畏尾,他家不允许我们,固然料不定;他家就是肯允许我们,我们不央出人来向他家去说,难道人家就晓得你爱慕他这小姐,白白的送来给你做妻子不成?我平时尝笑哥哥读书都读痴了,照这样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

几句话转将赵珏说得笑起来,羞得脸上通红,忙用双手握着两个耳朵笑说道:“你说得很是有理,我就通通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若是能替哥哥办妥了,买物件谢你还在其次,包管在哥哥身上,将来替妹妹拣一个好男孩子,长得同林家小姐一般俊的给你做女婿,你看可好不好?”赵瑜手里却好拿着一柄湘妃竹的纸扇子,使劲在她哥哥背上敲了几下,说:“好呀,别人在这里帮你打主意,你转拿话来奚落我,可想你这人没有良心!”说毕早笑吟吟的跑入后进,果然将他哥子的心事一一告诉了母亲,并将自己的主张也说出来。湛氏夫人不由笑道:“哎呀,珏儿这点点年纪,他居然作起怪来了。你去替我吩咐他,叫他将心用在学问上,将来何愁娶不到媳妇。不用三心二意,偶然见了人家一个女孩子,就魂思梦想起来,这还了得!”赵瑜笑道:“母亲的话,怕不有理,但是哥子此番的意思,大有不遂他的心就没有性命的光景。好在哥哥年纪也这般大了,嫂嫂迟早都是要娶的,他既然爱上这林家小姐,母亲何妨就央出媒人来替他去说说看,若是说妥了,母亲也放下这一条肠子。”

湛氏夫人也笑道:“好呀,你竟不是同我来商议,简直是替我哥子作说客来了。我知道你们小人家的用心,以为早娶了嫂嫂,你们就多了一个伙伴。也罢,我就看你的情面替他向林府那边去说一说看。只是一层,虽然彼此提起来都还知道,毕竟平时也没有往来过。女孩子的容貌,想自然是好的了,这倒不消探访得。至于请谁去做媒,要想一个两边都熟悉的人倒还烦难呢。”赵瑜听她母亲说到这里,也就沉吟了一回,忽的拍手笑道:“有了有了,这做媒的人,母亲何不便请我们校长!”湛氏夫人道:“你难道晓得你的校长同他们那边有甚瓜葛?”赵瑜笑道:“怎么没有瓜葛?我久经打听得林府上这位小姐的婶母还在我们校里肄业过的,当初同学录上还刻着他的名字,叫做英舜华,后来不知为着甚么,不曾等到毕业便行退学了。可想我们校长同他府上有这一重世谊,为何不可以去代哥子做媒?”湛氏夫人点头笑道:“这是最好的了,想必该应是他们前生注定的婚姻,所以凡事都还来得凑巧。你明日到校里,就说我的意思去烦校长做媒人,想他也断不至推辞。”赵瑜见大功业已告成,忙笑着去安慰他的哥子。赵珏听了也自欢喜非常。兄妹二人,依然各人到各人学校里潜心修业。

且说欧阳春听了赵瑜的话,他是个最热心的人,早已满口应承,先行到湛氏夫人这边来接洽好了,随即坐着轿子径来拜会舜华。舜华自从出了学校之后,同那个欧阳校长虽然也时通庆吊,至于平素没有事故,却轻易无由会面。此次门房里忽然通报进来,说是含芳女学校长亲自来拜会二少奶奶,有话面谈。舜华吃了一惊,暗想他来访我,有何话说?一面沉吟,一面便招呼人开门延接,自己早走至阶下等候。不多一会,已见欧阳校长踏着小皮靴儿,“咭咯咭咯”的一路笑得进来,一眼瞧见舜华,忙走近几步,笑拉着舜华的手说道:“我们还是那一年,尊翁仙逝,我到府上行礼,曾经畅谈了一次,如今又有好许时不来看望你了,起居料还佳胜?”舜华当时谦逊了几句,便让着她在堂屋里上坐,侍婢们已经送上茶来。欧阳校长又问了他婆婆同寡嫂的安好,方才凝眸向房里望了望,笑道:“你的那位女公子呢,如何不出来我们见一见?”舜华欠身笑答道:“家中人等,托庇校长洪福,均皆平善,小女此时现在他母亲房中读书,我去命他出来拜见校长。”欧阳春重又笑拦着说道:“既然是女公子不在这里,且缓着去请他,他若是过来,我们反不好谈心了。二少奶奶须知道我此番来的用意并非闲聚,特地到府替他做媒。”舜华忙笑答道:“原来校长有此美意,这是极好的了,特不知校长谈的是谁家的女孩子?”欧阳春怔了一怔,转笑道:“我来做媒的便是府上的女公子,并非替别人家女公子多事,二少奶奶适才的话想是错会我意了。”舜华到了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暗念道这人委实糊涂,我心里只知赛儿是个男子,那校长如何会猜得出他是乔装呢?适才这句话,几乎露出马脚来,幸亏匆促之间校长一时尚不至明白我的话中意思。忙接口说道:“原来校长是替小女择婿,校长法眼,平时阅人甚多,谈的这位公郎定必不错,何妨宣布出来,好让学生去同婆婆斟酌,再行回覆校长?”欧阳春见舜华有允许之意,非常高兴,遂将湛氏夫人为儿子求婚的话一一告诉了舜华。

大凡世界上做媒的人,那张嘴是再圆活不过的,极穷的人家他会把来说成个富如猗顿;极陋的子弟,他会把来说成个美若潘安。况且这赵府门第,本来是世代簪缨。赵珏的为人,本来是翩翩公子呢,再加上欧阳校长那一番颊上添毫,十分装点,暗想这位二少奶奶听见,包管要没口子的答应了。谁知舜华只是低头含笑不语,一直等欧阳春说完毕了,方才答了一句,说:“赛儿虽然是我养的,如今已是过继我们寡嫂做女孩子,这件事须索要我的婆婆同嫂子做主,请校长好言上覆赵府太太。既是校长盛意,替他们撮合婚姻,赵府那边的家世,又是我们素来倾慕的,料想没有不应承的道理。”说毕又将别的闲话应酬了几句,欧阳春方才欣然告辞而去。舜华殷殷勤勤一直送至二门,看着校长上轿走了,早忍不住好笑,急急转身,正预备到后一进里将这话去告诉书云小姐。

其实书云小姐同玉青在先忽然听见婢女们传说,含芳女学校长到门求见二少奶奶的话,彼此正在疑惑,不知为着何事。玉青便扯了书云小姐,悄悄的躲在屏风背后,他们两人所谈的话,已经一一听得明白,及至欧阳校长走后,他们早已笑盈盈的站在屋里。书云小姐早笑指着舜华说道:“你这个人卤葬到甚么田地?怎么别人替你家赛儿做媒,便应该给他说媳妇,不应该替你觅女婿。别人哪里知道你这赛儿是男孩子?幸亏这位校长先生的糊涂也同你一般无二,他就被你几句话朦混过去了。若是我就会瞧出破绽来,当时便问你一个将男作女的罪名,看你怎生分辩?”舜华笑道:“你们不用说嘴罢,这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是人家骤然对你们说这样话,难保不也是同我一样。倒是我们且休讲玩话,赛儿若是老远不改换男装,以后像这样烦难的事倒很多呢。”玉青接着笑道:“谁也不敢再提赛小姐改装的话了,那一天我不过说了一句,倒被老太太数说了一顿,还夹七夹八的连老爷都骂下来了。今日这件事,二少奶奶何妨前去禀明老太太,看他老人家究竟怎生个办法?以后若是再有人出来替赛小姐做媒,最好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不用去理会,让老太太一个人发放人家。”几句话转把书云小姐同舜华说得笑起来,于是互相携着手,款款的走入林氏房间里来。

这时候赛姑刚伏在一张桌上低着头写字,并不曾理会外间的事。转是林氏夫人一眼看见他们满面笑容,不由笑着问道:“你们又遇着甚么喜事了,这样高兴得很?”舜华同书云小姐尚未及答应,玉青忙接着笑道:“谁说不是大喜的事?如今果然有人家来替我们赛小姐做媒。太太前日刚说赛小姐将要给人家做媳妇,真个应了太太的话了。”林氏惊讶道:“难道真有这怪事不成?你们究竟如何对付人家的?敢知又将老实话说出来了,看我依你们!”舜华忙笑道:“事是有这事的,便是那个做过学台的赵家,央出含芳学校校长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求婚,媳妇知道赛儿乔装的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人家明白的,只好含糊答应着,说是停会子要同婆婆斟酌。做媒的人如今却是别过了,但是人家明天要等候我们的回信,在婆婆看这件事怎生答复他才好?”林氏正色道:“这有甚么为难呢?那个校长若是再来罗唣,你们就替我回绝了他,就说是我的主意,我家这个孙女儿,是要留在家里做子的,一百年也不嫁人,任是这做媒的再涎皮癞脸,也不好还向我们纠缠不清。真是发笑,即是我家赛儿真算是女孩子,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人,他们就容不得他,必定抢得聘了去才算趁了他们心愿?适才这个校长,幸亏不是同我当面讲的,他若是当面同我讲这话,看我没头没脸的耳光子打过去,问他下次还敢替人家多这些事不敢?”

林氏刚同舜华在这里发话,玉青站在背后悄悄的拉着书云小姐袖子笑道:“人家做媒,原是为好的,就是不答应人家,也没有被打耳光子的罪名。别人他哪里会知道你家小姐,内中有这些不尴不尬的玩意儿呢?我瞧他老人家,越老肝气越旺了。”此时赛姑早已从椅子上跳下来,笑嘻嘻的听他们说话。已知道人家将他当做女孩子,替他做媒,他十分不快,急得跺脚道:“不晓得你们为何好好的将我弄成这般模样?我是不愿意老远受这般气。我立刻将这些牢衣服脱下来,看他们可还要娶我回去做媳妇!”一面说,一面真个就去脱上身那一件桃红洒花湖绉夹祆子。林氏吓得慌张了,一把将他扯入怀里,“好乖乖”、“好心肝”的喊个不住。又说道:“你因为装成这个模样,才长成到这般大,你切莫同你小命做对。都是你的娘同你的婶娘不好,他们闹出这些笑话儿来引你生气,你还好好的去读书写字,以后若是再有这样不识时务的人到我家门上来,我分付门口爷们,关起大门不许他们进来,可好不好?”赛姑听见林氏这番话,方才罢休。

约莫又隔了半个多月光景,那个赵珏十分放心不下,转又逼着他妹子去催校长。校长欣然向赵瑜说道:“我看这件事没有不成的道理,只不能像你家哥子那般着急。你告诉他,等到下一个星期,我再向林府去走一趟,但是林府这位小姐年纪还小呢,总不能一经谈妥了就容易让你家娶了过去,你哥子再着急些也没用。”几句话说得赵瑜也笑了。

这一天刚是五月初一。最可笑是中国自改变政体以来,久已颁行阳历,一般社会却没有一个人肯遵照办理,譬如本年五月,在阳历已是六月下旬,然而各人家里依然还是闹他们的端阳佳节,舜华同书云小姐,大家正在后一进里用粽箬裹粽子,赛姑站在一旁瞧着,侍婢们各拿蕉扇立在他们背后扇着取凉。忽见玉青匆匆的含笑进来,向舜华努嘴道:“那个讨厌的校长又进来了,坐在你的屋里等你讲话,仆妇们要进来通报,是我拦着说,等我先去告诉二少奶奶一声,还该大家斟酌句话好去回复他。”舜华忙将粽箬掼下,皱着眉头笑道:“太太呢?”赛姑在旁边说道:“祖母适才刚睡午觉。”书云小姐站起身子笑道:“你们不必着忙,这番等我出去见他一见。”赛姑鼓着两片小腮颊儿向书云小姐说道:“娘去见他时候,何不将他骂一顿,免得他下次再来!”书云小姐笑喝道:“你懂得甚么?不能依你祖母的意思,好好的得罪人家则甚?”说着便轻移莲步径到外面。果然看见欧阳校长坐在椅上,他们彼此却都是相见过的,书云小姐先开口说道:“大热天气,累校长远来相访,寸心中甚抱不安。舍弟媳因为有些琐屑的事缠着身子,不能出来奉陪,校长若是有什么分付,我当代为转达。”欧阳春校长笑道:“前次曾经到府,为令嫒小姐执柯,尚未知尊旨如何,是以此番特地前来讨个确实消息。倘蒙金诺,当即回复前途,以免悬盼。”书云笑道:“不错不错,此事已经舍弟媳禀陈婆婆,婆婆的意思,以为赵府那边不鄙寒微,肯附为姻娅,非常欣幸。但是小女尚在雅龄,一切懵无知识,一时还提议不及此事,务肯校长将这意见婉向赵太太面前辞谢,实深感激。”欧阳校长笑道:“令嫒小姐年纪虽轻,正不妨先行受聘,好在嫁娶这一层,便是耽搁个一年半载也不妨事;少奶奶这般峻拒,想是不肯同那边俯就的了。”书云小姐笑道:“在愚妯娌的思想,谁也不是同校长一样!不过家中大小事件,均须禀承婆婆的意旨,他老人家这样分付的,没有人敢去驳回他,还求校长俯察下情,勿用见怪;况且鄙人这边也很知道赵府的公郎非常美秀,此刻又在陆军学校受业,将来怕还不飞黄腾达?舍此佳婿,又将何求?老实同校长说,小女万一不嫁则已,若是将来择婿,断不舍赵府公郎另受他姓之聘。‘茑萝附松’,这段婚姻是必要同赵府那边联结的。”

论书云小姐说的这话,正是他善于词令。他以为赛姑本非女郎,断没有将来受聘之理,此时落得做个人情,好让欧阳校长听着欢喜。至于等过几年,赛姑一经成立,自然仍改他的男装,赵府断不能责我前言,务期践约。然而那个欧阳校长,那里会猜到书云小姐的心事呢?他这时只在胸中暗暗盘算,如若说他不愿同赵府结亲,听他话中之意,却又有仰慕赵家门弟的意思,只猜不出他又愿做亲,又不愿在这时候受聘。至于赛姑年轻的话,分明是藉作推诿,并非实事。世间自幼联姻,长成合卺的也还不少,难道他家小姐已经十四五岁的人还不能给人放聘不成?毕竟心里虽然想到此处,当时又不便拿着话再同人家驳诘,只得点头答应,重行说了些闲话。又问到赛姑近来可曾读书没有。书云小姐笑道:“他那里能算得读书呢?平日间不过跟着我认几个字儿,所喜他心地还不过于愚笨,《四书》已能讲解明白,如今教他读着第二本《诗经》。”欧阳校长惊喜道:“难得令嫒如此聪敏,真是可喜。加着你这贤母尽心教导,将来是一定不患不成英雌!”说毕又叹道:“论中国国粹呢,这《四书》《五经》却也未可一概抛弃,但是所学非所用,白白的埋头故纸,也非教授的良法。令嫒既然有这般天资,不造就他成材,却是异常可惜。照这样说,我倒要不辞‘毛遂’,想搜罗令嫒列我门墙之下。我那里英文、算学、烹饪、手工,各项科学都还齐备,未审少奶奶还肯叫令嫒到敝校肄业么?”书云小姐忙抬身笑道:“校长真是多情,伐柯未成,又施化雨,目下行将暑假,小女不便趁侍函丈,一俟秋季开学,再行命他亲来受教便了。”书云小姐本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谁知欧阳校长听了非常欢喜,重又叮嘱了几句方才告辞而去。

书云小姐进来笑着将适才一番酬答的话告诉了舜华他们。舜华笑道:“毕竟嫂子口才是好的,几句话就把这校长打发了去,若是我就不能怎样爽利。”书云小姐又道:“这欧阳校长不知同我家赛儿有甚么不解之缘?我不过说了一句赛儿在家里随我读书,他就欣然要命赛儿跟从到他校里去肄业。”说着又向林氏房里望了望,见林氏还不曾醒,便悄悄向舜华说道:“这件事倒也很是烦难呢。论目前时势,科举既废,将来的人家子弟要希望上进,万不能不打从学校里经过一番。赛儿年纪不能算小了,规矩便应该入高等小学肄业。固然因为他祖母不以学校为然,所以至今耽延下来,连一张初等小学的文凭都不曾混得到手。便算是祖母许他去求学,他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态度,究竟该到那个学校里去才是?一味敷衍着过去,将来怎生结局呢?”舜华尚未及答应,赛姑在旁边听着早闹起来,嚷着说道:“我几次三番同娘商议,要向学校里去求学,娘都是不理。在这春间我亲眼看见那些陆军学校里的学生何等威武!既然在世界上做了一个男孩子,终不成老远的将我关在闺房里,闷得要死。好亲娘,我也不想别的,老实你们就将我送入那个陆军学校里去,练习些军事学识出来,包还可以替我们这中华民国做点事业。”玉青笑道:“‘赛小姐’好大口气,亏你也不羞!你看那些学生,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少年,忽然搀入你这么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在里面,岂不将人家牙齿笑掉了!”赛姑急道:“你懂得甚么,我如若进了陆军学校,难道还这样装束不成?一经穿了男孩子衣服,自然也会‘雄纠纠气昂昂’的起来了。”书云小姐笑道:“你们大家不用在这里鸡争鸭斗,我的心里何尝不想你入学校里去练习?但是你说的那个要改男装的话,有祖母在堂,料想你这男装便不能改换;况且论你这年龄,也还不是做陆军学生的时候。你且莫忙,我来教你一个好主意:你过了今日,只管去同祖母缠障,不说别的,单说要入学校,若是祖母不许我入学校做学生,我也不依祖母在家里做女儿。你祖母别人说话是不信的,惟有你的话他却千依百顺。等到祖母允许了,他必定要同我斟酌入甚么学校。老实说那些男孩子的学校,你一时且休想进去,我便禀明祖母,先让你到含芳女学校里去试演试演一二年,好在他那里的科学,除得烹饪、缝纫,其余都还同男校不相上下。那时候既遂了你求学的苦心,又不违背祖母命你乔装的慈训,这才是两全好法子。你依着我办,包你不错。”舜华同玉青听了都笑说道:“这计策最好。”赛姑方才欢喜。

当晚书云小姐便将欧阳校长重来的事,以及自家如何发付他走那一番话禀明了林氏,只不曾提及赛姑入学。林氏点头无语。自此以后,赛姑果然日日向他祖母絮聒,闹着要入学校。林氏起先还不肯答应,后来见赛姑说是若不许他入学校求学,就要不穿女装,方才着急。书云小姐又在旁边假作调停,便将欧阳校长想暑假后叫赛儿到她那里肄业的意思告诉林氏。林氏因为是女子学校,也就答应了。赛姑知道遂了他的心愿,毕竟是孩子见识,只眼巴巴的盼望赶快过了暑假,至于入校的书籍用品,在一月以前逼着他母亲替他料理齐备,不时的命人到校里去打听开学日期。

如今且讲一讲那个多情赵珏,已经听见欧阳校长第二次的回复,说是林家不愿意让他小姐在幼年结婚,必须等再过几年方能提议此事。赵珏的一番失望神情自然不消说得,背地里只有长吁短叹。湛氏知道他的心事,又深恐酿出变故,便不时的留心亲友家中的女孩子,要想替他放聘。赵珏又立意不肯,告诉母亲说:“我刚在求学时代,本不合有家室之累,实系因为初见林家小姐,论她的姿容,真是百中挑选不出一个。儿子想同他家联下姻来,至于娶他这一件事,便再迟些也不妨事。像母亲这样办法,转似乎儿子急于想娶妻子一般,未免错会了儿子的意思了。”湛氏笑道:“照你这样讲,原不为急于娶亲,人家便说是须迟得两三年,你又何以这般恹恹不乐呢?”赵珏当时也没话回答,只低头勉强笑了一笑。

五月中旬,他们兄妹学校里都放了例假,彼此会见。赵瑜笑嘻嘻的望着她哥子说道:“妹子有一件最高兴的事要来报告哥哥:林家那个小姐,哥子想娶他,一时尚不能如愿。至于妹子不日转可以同他朝夕亲近,耳鬓厮磨,哥子听了可妒忌妹妹?”说着,便将欧阳校长要赛姑入校肄业,她母亲已经应允的话,滔滔说了一遍。赵珏狂喜道:“这件事再妙不过了!哥哥岂但不妒忌你,还要替我欢喜。这一来哥哥不是有同他会面的机缘么!”赵瑜将头一扭,笑道:“我不相信!他在我们女校里读书,哥子自在陆军学校,难道好常常跑去同他相见不成?”赵珏笑道:“这个却是不行。不过妹妹既已同他在一处校里,便准许你将他约到我们家里来,我们便可以常常相见。”赵瑜笑道:“你做梦呢!人家难道不晓得我们这里去求婚过的?他一个女孩子家,他肯老着脸跑到我们这里来同你会面?”赵珏想了想,顿时露着不快颜色,说道:“照这样说起来,转是我们向那边求婚的不好了!都是妹妹出的好主意,如今弄得婚事既不能成就,又落了这样痕迹,反叫人避起嫌疑来,毕竟如何是好呢?”赵瑜笑道:“哥哥你也不用埋怨我,好在我同他虽然在一处,也要看彼此性情投合不投合,万一他果然同我要好,我能替哥哥竭力地方都竭力帮着你去做罢了。”赵珏这才不言语。

九月一日,各学校纷纷开学。内中单表这含芳女学,早晨八时,诸生齐集礼堂,行拜谒国旗仪式,真是衣裙綷縩,肃穆无哗。新生班里便有一个翘然杰出、姿首动人的女郎。大家虽都是粥粥群雌,然而爱好天然,一例的将视线注射在那女郎身上。转看得那个女郎红晕腮庞,嫣然无语。停会子各人分散开来,三五个一群,谁同谁最相契的,都集合在一处谈笑。惟有新入校的这个林赛姑,平时既不轻易出门,从来不曾结过女友,此时对着那些同学,简直没有一个相识。送他来的两个仆妇,将他丢下来都回去了。他此时好像小学生初次入塾读书一般,先前尚还高兴,到此转有些凄惶起来,若不是怕人耻笑,早已要“哇”的哭了。孤另另的走至一块太湖石畔,立在桂花底下,低头弄那衣带。这个当儿,忽的远远走来一个女学生,上前便执他的手,笑嘻嘻的问道:“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里做甚么?此地阴森森的,受了潮湿如何是好?我陪姐姐到左首一间小花厅上谈谈去。”赛姑也只笑了一笑,再向那女学生细细一看,只见他莲脸含春,蝤蛴如雪,那一搦腰肢,比自家还要瘦削些。一面说着话,便携了自己向左边走过去。情不可却,只好随着他缓缓到了厅上。那女学生笑道:“姐姐可是姓林不是?我姓赵,学名便叫做赵瑜,我们校长到府上去求婚的,那便是我家哥子。如今侥幸同姐姐在一处求学,凡事总还望姐姐指教。”赵瑜初次同赛姑相见,本不应该劈口便提起求婚的话,叫人听着羞愧。谁知这也是赵瑜小姐的狡猾,借此试探赛姑的意思,看他听见这话怎生对答。然而若是赛姑果然是个女子,他自然含羞无语,面上一红罢了。那里晓得赛姑本来是天真烂漫,加着自己明知是个乔装的人,心中毫无丝毫惭愧之意,转笑道:“求婚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幸亏校长到舍下去做媒,我才有入这学校的机会。姐姐在这校里不止一年了,我初到这地方,很觉得人生面不熟的,难得姐姐肯照应我,我实在非常感激。至于姐姐说的那位令兄,他是不在陆军学校的?我先前也同母亲闹着要到陆军学校去做学生,母亲不许我,说是我年纪还轻,只应该在这校里读读书。奇怪我们来了也有好一会了,怎么还不叫我们去读书呢?”赵瑜此时眼看着他这种娇憨神态,说出话来毫无顾忌,忍不住好笑。刚待答话,蓦听见外间一阵摇铃声音,顺便将赛姑扯得一扯,说:“快随我来。”赛姑依言,跟他走入一座极大讲堂上。

全校学生鸦飞雀乱的都纷纷归座,赛姑也就偎傍着赵瑜,坐在后边一条长椅子上,低低向赵瑜笑问道:“这是授的甚么课?”赵瑜笑道:“这不是授课,规矩是第一天开学,校长循例训话,你须悄没声儿,只管拿耳朵去听,不要叫校长责备你紊乱秩序。”赛姑伸了伸舌头,方才不敢开口。果然不多一会,已见校长匆匆的走进来,向讲台上一站,弯了弯腰,顿时全堂学生都站起来弯腰。那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音像似轰雷一般。赛姑看着只是要笑,又听不出校长说的是些甚么。说了有半句多钟,又弯了弯腰便走下讲台去了。这里大队学生,又嘻天哈地的笑着出去,已有好多人纷纷赶着出校。赛姑笑问道:“怎么不曾授课,他们却都走了?”赵瑜笑道:“今天开学,是例行不授课的,我停一刻也回去了。姐姐你呢?”赛姑呆了一呆,说:“哎呀,我的仆妇们不知道这个缘故,要等到晌午时候才来接我呢。我一个人又认不得路径,叫我怎生走回家去?这不是坑死人么!”赵瑜此时猛的触起一件心事,忙笑道:“不妨不妨,姐姐便同我一路回去,舍间离此又不甚远,在我家里用了午膳,再命仆人送姐姐回府,包不误事。”赛姑笑道:“我不够姐姐府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会见了羞人答答的。”赵瑜故意作难道:“姐姐不肯随我回去,停会子我们都走净了,看你一个人老远在校里等人接你,还不知等到甚么时候呢。”他们两个人刚在这里窃窃私语,早被旁边站着的几个女学生听见,内中便有一个人插嘴笑道:“姐姐你休睬瑜姐姐的话,这有甚么打紧?办事室里有的是电话筒子,姐姐只须跑过去打一电话到公馆里,分付贵价他们来赶快接你便是了。”赛姑大喜,便扯着赵瑜要去同她到办事室里打电话。赵瑜向那个说话的女学生瞅了一眼,笑道:“快嘴的丫头,谁要你献这殷勤儿,看我明儿依你!”赛姑笑道:“将来很有日子到你府上去盘桓,今日你老实让我回去罢,我自然知道感激姐姐。”赵瑜被他缠得没法,真个同他去打了电话。不曾隔了一会功夫,已有仆妇们押着轿子来接赛姑。赵瑜望着他回去了,然后才携着书包径自走回自己家里。

赵珏在这暑假时间已经毕业,并不到陆军学校。刚坐在内室里同他母亲闲话,一眼瞧见赵瑜回来,不禁笑着站起身子问道:“妹妹散学得早,想是今天不曾授课。林家小姐是否进校,妹妹会着他没有?”赵瑜一面叫了一声“母亲”,一面将书包放在一张几子上笑道:“怎么不曾会见?我们还谈了好一会体己话儿。我邀约他到我家里来用午膳,他一定不肯,已有仆妇们将他接得回去了。”赵珏急得笑道:“他不肯来,妹妹为甚么不硬扯着他不放他回家去?”湛氏笑道:“珏儿又来讲呆话了!他知道我们向他家那边做过媒的,他是个女孩子,他不害羞,肯到这里来走动?”赵瑜笑道:“母亲怎话却是不然,我看林家这位小姐长得是怪俊的,怕他心里着实有些懵懵,是我故意使的促狭,一会见他便提到乞婚的话,谁知他一毫不省得羞愧,转在我面前问着哥哥。”赵珏惊问道:“果然他竟问着我么?妹妹你倒不用疑惑他懵懵,如今世界是开通的了,不比当初做了一个女孩儿,只要有人提着‘婚姻’二字,他便羞得无藏身之地。老实说,怎叫做毫不文明?林小姐这点点年纪,便能这样开通,可想他得风气之先,不似寻常脂粉。我不料到妹妹厕身学校已有两年多了,如何还拘守旧习,拿这些话来嘲笑人家。”这几句话,转将赵瑜说得急起来,使劲说道:“哥子也不等人将话说完了便长篇阔论的埋怨起人来。幸亏林家小姐还不曾嫁给你,若是真个做了我的嫂嫂,你应该处处帮护着他欺负我,都编派我的不是。”赵瑜越说越气,不禁眼圈儿一红,几乎要流下泪来,一摔身子便向自家卧室里走。

赵珏知是自家的话说得大意了,忙陪着笑脸,赶至赵瑜面前拦着她,说道:“我不过讲的一句玩话儿,妹妹为这点小事同我生气,倒觉生分了。你刚才的话说是还不曾完,好妹妹何妨再告诉我听听呢!”赵瑜用手将两个粉耳朵一握,冷笑道:“别人家的闲事,我也犯不着再讲他,哥哥休得问我。”赵珏笑道:“哎呀,妹妹真个同我恼了?难道彼此以后就再不讲话?”说着便笑嘻嘻的装起鬼脸子,向他妹妹脸上尽瞧。赵瑜也被他引得笑起来,方才从身边取出一方手帕儿向脸上轻轻掩了掩泪痕。

湛氏也笑道:“瑜儿休同你哥子一般见识,你有话尽管来告诉我。”赵瑜便趁势折转身子向赵珏说道:“我不同你讲话,你也不许偷着来听,我自把话来告诉娘。”赵珏连忙答应了几个是,也用手握着自家耳朵,只是握得松松的,依然听得清楚。赵瑜重又笑道:“我觉得林小姐好像不知道自家是女孩儿似的,他同我讲,说自从看见哥哥他们陆军学生的队伍,他便回去同他母亲嚷闹,要到陆军学校里去当学生。还是他的母亲拦着他,说他年纪轻不合入陆军学校,这番才到了我们学校里来。可想他心地不很明白,岂有个陆军学校可以让女孩儿进去当学生的道理?”湛氏笑道:“小孩子家说话不知道轻重,这也是常有的事,瑜儿你也不用笑他。你通记不得你小时候的糊涂,也同林家小姐一般无二。我切记得有一次,你那姨姐姐令娴在我们家里住着,你便同他睡在一处,一刻都离不得他。你的祖母还向你说,瑜儿同娴儿将来总要出嫁,看你们还能老远这样厮守着!你说的话更是发笑,说我不出嫁,若是要我嫁,我便嫁给令娴姐姐。当时有人笑你,说令娴是女孩子,你如何嫁给他?你一定不依,还扯着我问姐姐是女孩子我为甚嫁给他不得?后来经我骂了然后才不敢开口。那时候你也有八九岁的人了。”赵瑜脸上一红,说:“那是小时候的话,娘又提他则甚么?”湛氏又笑道:“我不信林小姐长得这样俊,心里会这样不清白。你过了一天倒是将他邀至我们家里来,让我看一看,我这眼睛是再不会瞧错人的。”赵瑜点了点头。

且说赵珏此时坐在一旁听他妹妹说的这番话,转又生出痴想,暗念莫不是林小姐真个多情,知道我在陆军学校里,他所以闹着要进去?可惜你不知道我如今已是毕业了,即使你乔扮男装混得入校,也没有同我会面的缘分。既是你这般属意于我,我家妹子约你同来,你便该答应着,不用推辞才好。自此赵珏便日日盼望赛姑到自己家里来,轻易不肯出门。平时同在校里的也有好几个知己朋友,当初每逢假期,都还要文酒留连,时相过从。无奈如今被那个情魔缠障,转弄得故人疏远,索居寡欢。这一天正是残暑初净,嫩凉乍生,赵珏独坐在自家一个书室里,寂无聊赖。花墙月影,刚斜自西阶,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转,觉得困倦异常,一倒头便向卧床上和衣而睡。疏帘四垂,静悄悄的更没有一毫声息。

他素来有个至好的同学方钧,表字天乐,小赵珏两岁。他父亲方浣岳在陆军部里当了一个科员,家眷都在北京,单单放着方钧在梓里求学,今年同赵珏一齐毕业。出校之后,便寄居在他姑母那里,彼此极其投契,有甚么心事没有个不互相倾剖的。赵珏眷注赛姑,早已一长一短告诉过方钧。谁知方钧也有他的心事,却不能一长一短的告诉赵珏。因为方钧常常到赵珏家里走动,湛氏怜惜他的父母不在此处,又觉得他生得美秀可爱,时时留他饮膳,嘘寒问暖,照应得十分周到。至于女儿赵瑜,有时相遇在一处也不回避。方钧久已有心想娶赵瑜,只是父母远在京师,没有人能替他做主,也只好常常在心里辘轳打算,今日接到他父亲手书,叮嘱他毕业之后,赶快入京向陆军部里应试;又知道本校对于那些毕业生,例行选择那几个列在最优等级的,行文申送部中听候录用。赵珏名字便在其列。他得了这个消息,忙赶到赵珏这里送信给他,意思想同他一路结伴到京,免得长途寂寞,是以特地来访候赵珏。

赵府门口本有两个爷们,知道方家少爷是常常来惯的,正不用引导,只笑说了一声:“我们少爷在书房里呢。”方钧便含笑一径走入书房。早看见赵珏睡在床上,唤了两声,也不见他答应,于是轻轻的走至床前,向赵珏身上摇了几摇。猛见赵珏一咕噜翻身坐起,使劲的将方钧手腕紧紧握着,口里嚷道:“好小姐,你可将我想坏了!难得这一会你竟肯来会我!”方钧吓了一跳,顿时脸上羞得红晕起来,正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再看他依然合着双眼,方才悟会他尚在梦中,或者竟将我当着林家赛姑亦未可知。不禁忍笑推着他,说:“醒来醒来!”赵珏这才惊醒,依然执着自己的手,还不肯松放,重新将眼睛揉了几揉,忙跳下了床,说:“原来你是天乐,适才你可曾瞧见有一个人打从我房里出去不曾?”方钧笑道:“呸,我看你神志近来很是不宁,便是面庞也比往年消瘦了许多。我劝你还该将这条肠子暂时放将下来,不用这般梦想颠倒的。”赵珏此时已经清醒,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十分尴尬,不由脸上也红起来,赶着让方钧向对面炕沿上坐,兀自叹了一口气,也不言语。方钧知道他恹恹不乐,也不忍再拿话打趣他,只得将今日来访他的意思一一说出,又说道:“倒是向北边走一趟,不但功名上有所希冀,还可以借此排遣排遣你的心绪。”赵珏听到此处,将个头连连的摇得像个播鼗鼓儿似的,说道:“我不去,我断然不去!老弟切莫提起这话。前日家母还询问我们校里可有送学生到陆军部的信息,我回着说这是要任从校长选择的。我虽然幸获优等,至于送部的名单却没有我。老弟这一来,岂非破了我的谎话?”方钧叹道:“你这主意好虽然是好,只是我又不能常住在省里,瞬将分手,此后相会时期正遥遥不知何日,想起来真叫人肠断。”方钧说到此,声气也就有些哽咽。

赵珏笑道:“你且莫忙,万一能够将我的心事,如我希望,随后毕竟也要到京,虽不成终老在家里一世不成。”方钧点点头,又叹道:“男女爱情,原是人生第一件要事,像你这样‘精诚所至,一定‘金石为开’,不像小弟仍然漂泊一身,将来这婚姻一层还不知怎生结局。”赵珏笑道:“这不是做哥哥的笑话你了,只要你意中有甚么好女子,你便须尽力去谋干,老天总不辜负的。像你光是这一味的唉声叹气,难不成叹一会气儿,就有人家将女儿送给你做妻子不成?论你我的交情,还有甚么话彼此不可以商量得?你何妨也将你的心事告诉给我听听,我能够给你为力的,我一样帮着你去想法子。”方钧听他这一番话,不由暗暗好笑,又不好告诉他,说我思量娶你家妹子。心里一急,脸上不由的绯红起来。赵珏拍手笑道:“我平时说你行动都有些女儿气似的,这话一点不错。你又不是个女孩子,提着这婚姻的事,为甚将个脸庞儿红得这样可爱?我不相信世界上竟没有一个女孩子能中你的意的,只是你瞒着我罢咧。其实我已魂儿梦里都系恋在林家小姐身上,断没有个还来夺你所爱的道理。”说着又笑得打跌,硬逼着方钧告诉他的心事。

方钧被他逼得没法,想了一想,正待要说,又忍住了,觉得十分碍口。赵珏急道:“怎么要说又不说了?你这人真是可笑,简直没有一毫男子气度。”方钧勉强笑道:“我意中原也有个人呢,只是不敢告诉大哥,怕大哥听了要恼我。”这句话刚说出口,赵珏猛然省悟,不由脸上也红了一红,笑说道:“如此说来,你的心中莫非属意于我家瑜妹妹?”方钧不等他这话说完,忙站起来,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向赵珏央告,说:“大哥不逼着我说,我原也不敢冒昧,如今斗胆将我这几年的心事业已和盘托出,大哥可怜兄弟,若能成全此事,当生生世世,犬马酬报!”赵珏忍笑扯着他说道:“老弟言重,这件事且待我禀明了母亲,料想没有不肯允许的,早晚我定然报给你的佳音。”方钧谢了又谢,坐了一会也就同赵珏作别。临走时候还叮咛了一句,说:“老哥如若见访,我都在家姑母那里专等。”赵珏含笑答应,亲送他到了门外方才回来。

湛氏便问着他,说:“方少爷几时入京?不知你们学校里申送学生可有他的名字没有?”赵珏答道:“他的父亲早经有信给他,命他到部里去应试,有他父亲在京里,这‘近水楼台’,将来不愁没有位置。转是这孩子十分可笑,谁知他心里久已注意我家瑜妹,想向我们这里求亲,今天他才将这心事告诉了我。我看瑜妹妹也有这般大了,母亲如若允许,我明日便去给一个喜信给他,叫他欢喜。”湛氏笑道:“奇怪,怎么你们这点点年纪,都一心的把来都放在这些事件上。前天你为林家小姐,你妹子替你在我面前讲情;今日方少爷又为我家瑜儿,你又替你妹子在我面前说项!方少爷这孩子,我心里也很爱他,长的人品儿也还去得,便叫瑜儿嫁给他,不能不算是一双佳耦。只有一层,我是万万不能答应。他家虽然祖籍福建,他的父亲历年在京里做着京官,便是侥幸简了外任也不见得能到本省。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平素又是娇纵惯了的,你替我想想,我可放心将她远嫁到北边去做人家的媳妇?况且年纪毕竟也还小呢,林家小姐和她同庚,人家还要等过几年方才给我们这里放聘,你着急甚么?转要赶着将你妹子嫁给人家去,岂不叫我听了着恼?”赵珏一腔高兴,骤然被湛氏一顿抢白,又不敢拿话去驳回,心中十分不快,气愤愤的转身走回书室。觉得时候尚早,径自来访方钧。方钧姑母住的所在却不甚远,赵珏走到他那里不过日落时分。方钧不料他此刻会来,喜孜孜的迎接出来,邀赵珏入书室里坐下。方钧偷窥赵珏的脸上的颜色很是懊丧,不由吃了一吓,意中还猜不到他已经将那件事同他母亲讲过,转拿话试探道:“大哥兴致甚豪,这时候还来见访?”赵珏气愤愤的答道:“有甚么豪兴呢?家庭压制,凡百难言,自由结婚,终成虚话。我们今日国体虽改,若是人心不改,终究没用这些话还只得同我们知己的弟兄谈谈,长远的同一班顽固老人家周旋,兀自不叫人气破胸脯!所以因为在家里闷得慌,特地到老弟这里排遣排遣。”方钧听他话中的意思,已猜着那件事十有九分不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坐在一旁,转吓得不敢开口再问。还是赵珏忍不住,便滔滔的将他母亲说的那番话一一告诉了方钧。只见方钧顿时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眼眶里几乎要流下泪来,兀自背过脸向壁间瞧看悬挂的那些字画。赵珏忍不住笑道:“这些字画,是老弟平素看惯了的,何以此刻转一意的揣摩起来?我记得今天老弟还谆谆劝我,须将各事排遣排遣。我看老弟身当其境,也就排遣不开呢!我还有一句腻烦的话问你,可想你垂爱舍妹这件心事已不止一朝一夕,何以今日转装出这种模样儿?你平时的神情,竟叫我一点瞧看不出,又是甚么缘故呢?”

方钧这才勉强掉转头长叹了一声道:“不瞒老哥说,平时虽有这件心事,因为不曾明白向尊府求亲,尚抱着无穷希望,今则承吾兄盛爱,不惜为弟从中撮合。不料伯母毅然见拒,是小弟希望全然断绝,此后更何心勉图上进?在先吾兄说是不愿入京斡取功名,如今弟也不愿入京了。”赵珏听他这番话,不由心下沉吟了一会,暗想我当初为林家小姐不是也同他一般心理?幸遇我那妹子百般的替我出力。可怜他为我的妹子竟没有人替他分忧,无怪他这般烦恼了。于是慨然说道:“我家瑜妹将来总须要嫁人的,我虽然猜不出他心里爱你不爱,至于你爱他之心,可算已臻极顶,不幸为家母阻隔,不能结合这重姻缘。罢罢,这件事母亲固然做得主,就是我做哥子的,也不见得就不合做主。好兄弟,你将心放下来,放着赵珏不死,包管圆成你们的好事。你的戒指呢?可把来给一只给我,我替你向舍妹那里换一只戒指过来,便算聘礼。”方钧惊喜道:“这种办法是再文明不过了,比较行茶下礼还爽利些。只是这件事是否给伯母知道。”赵珏笑道:“如何能告诉家母呢?一经告诉他,依然决裂。只好瞒着去办,等过些时再看光景,可以宣布,再行宣布;否则就等府上要娶舍妹的时候,爽直来娶。有我哥子做了主张,不愁家母不肯答应。”

方钧欢喜不尽,当真从手指上解下一只戒指亲手递给赵珏。赵珏接过来向衣袋里一塞,随即欣然告辞回去,心中非常觉得快慰。回家时候,却好赵瑜亦已散学,正坐在她母亲身旁闲话。他母亲又不便将方钧求婚的事同他提起。一直等用过晚膳,闲着没事,赵珏更忍不住,悄悄的将他妹子唤至自己书房里来。赵瑜知道他哥子大约又须询问林赛姑的消息,暗暗好笑。坐下来,便笑向赵珏说道:“妹子已经屡次约过林小姐到我们家里来,连日窥探他的意思已有些活动,只是他祖母溺爱,不放心他一个人向外边闲逛。我的主意,拟拣在下一个星期,亲自到他府上去约他同行,或者可以达到我们目的。他万一来时,哥哥千万不可冒冒失失的走出来吓了他,可不是当耍的。”赵珏点头微笑。再凝神看他妹子那种娇憨神态,真是叫人艳羡,无怪方钧为他颠倒。满心要想将这意思告诉她,又怕女孩儿家脸皮最薄,引得他羞怒起来,反为不便,只得先行拿话试探一番再定行止。于是笑说道:“林家小姐不曾来,今日倒有一个人来访我的,我还消遣了半日。”赵瑜笑道:“那定然不是别人,大约就是方钧。”赵珏笑道:“一点不错,妹妹你看方钧这为人何如?他不久就要入京了,今日特来同我作别。”赵瑜道:“哥子说话最是蹊跷,你的朋友,我如何会知道他好歹。这问的不是有些不近情理!至于他入京也罢,不入京也罢,我亦不便过问。”赵珏窥探他妹子神气,觉得很有些不甚愿意,满腔心事一句不敢再说。勉强用几句话搭讪过去,又故意向他手指上望了望,笑说道:“妹妹带的这戒指儿,式样已不时新了,何妨交给我替你拿到银楼里改制改制也好。”说着就要伸手去除她戒指来瞧看。赵瑜仓卒更猜不出他的用意,当时便在手指上褪下来,说:“就烦哥哥替我换一换式样,这戒指不但式样不时新,颜色已带得雪淡了。但是不可多耽搁日子,有能现成的,便换一只来也使得。”赵珏将戒指接到手里暗暗欢喜,次日便飞也似的来访方钧。见面之顷,便笑说道:“恭喜恭喜,愚兄幸不负所托,舍妹的戒指已经在此。”说着便双手递奉过来。方钧也不知道赵珏是略骗他妹子所得的,一咕噜向手指上一套,异常欢慰,说道:“这一来小弟径赴北京,当将盛意禀明父母,一俟择定日期再行返里迎娶。”赵珏问道:“老弟动身之期定于何日?”方钧道:“家姑丈准于阴历八月初二日启碇行程。”赵珏道:“今天已是七月下旬,距老弟行期不过五日了,愚兄当邀集几位同学为老弟饯行。”方钧笑道:“彼此属在姻好,又何必拘此形迹。”赵珏笑道:“城外宝珠寺桂花盛开,我们便在那里乐一天最好,况且那个方丈法航为人极其和霭,我此番回去便命家人们去知会他,叫他替我们预备。”说着径自去了。

赵珏当时且不回家,先将方钧那个戒指掏出来,望得一望,觉得颜色不似新制的,恐防妹子疑心,特地又绕道到那一座凤祥银楼,将戒指另行炸得黄澄澄的,然后才走回来,预备交结赵瑜。刚刚走进内室,蓦然看见他母亲坐在上面,一见了赵珏,勃然大怒,指着他说道:“珏儿你近来简直不将你母亲放在眼里了!各事都来瞒混我,你为了一个女孩子不想上进,没的还带累了别人。我问你,你也算是陆军学校毕业的人了?这欺负母亲的罪,可还使得使不得?”湛氏说着,声色俱厉。赵珏当时吃了一吓,暗想我替方钧套换妹妹戒指的事,不知谁去告诉母亲了。正待近前分辩,又见他母亲从桌上掷下一束纸卷来,掷在赵珏面前,叫他阅着。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