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先生当时忽然看见书云小姐扯着他的衣袖要同他讲话,赶忙拂拭老泪,哽咽说道:“孩儿,你有甚可说,不妨同老父斟酌?你父亲没有不依你的道理!”书云小姐这才重立起身来,一手指着他的姨娘春莺说道:“父亲你适才不曾听见姨娘的言语么?他为孩儿计较,孩儿不能驳回姨娘,说姨娘不是。只是人各有志,孩儿平素承父亲教训,虽然不能及得那古往今来义烈的女子,至于那‘从一而终’这句话倒还讲解得明白。林家夫婿不幸夭亡,论理,做女儿的便该相从地下……”书云小姐刚说到此句,孟老先生益发肝肠寸断,忙哭着拦道:“哎呀,这个如何使得!好孩子,你难道只知有夫,不知有父了?你父亲行将就木,子嗣尚虚,不过眼前只有你一个女孩儿,慰情胜无,聊以承欢膝下;你万一竟存了这个念头,这不是立刻催着你父亲往死路上走吗?雀屏选婿,业已闹出这般惨局,那嫉忌我的,早应该讥诮我衰年命蹇。你如若再决计一死,我便偷息人世更无生趣。老实说,与其我望着你死,不如我先死了,落得一瞑不视,不见不闻。”孟老先生越说越苦,不由的竟放声大哭起来。春莺暗暗好笑,忙走过来假作劝慰说道:“老爷你再往下听去,小姐适才的话还不曾说完了呢,你不明白小姐口气,他并非真个要死,不过这般说说罢了。一个做女人的,丈夫一死,自家都跟着去死,照这样说法,世界上早应该没有寡妇了!人家都笑我痴呆,照我们老爷这样锯倒树捉鸦的见解,真个比我还痴呆十倍。”

春莺这一番轻跌巧播的话,竟将房中的仆婢有说得笑起来的。孟老先生果然才收着眼泪,只管凝睛向书云小姐瞧看。书云小姐也不理会春莺,重又垂泪说道:“父亲快不要为女儿伤心,女儿也知道父亲这意思,一时间如何肯舍着父亲去觅死路。只是有一句话要预先同父亲讲明白了,父亲不阻拦我,女儿自然知道感激父亲恩典;就是父亲阻拦我,女儿既已定了主见,所谓‘三军可夺,匹妇之志断不可移’,女儿也必孤行其是。父亲先前不是说的,明日清早向那边贺喜,如今噩耗传来,不料易贺为吊。女儿此时索性禀明父亲:父亲去时,女儿决意随着父亲前往,抚尸一哭,便在那里守孝。生为林氏之人,死作林家之鬼,也可以省得背地里轻薄唇舌,或竟疑惑你女儿别有用心。须知道暮作孤鸾,朝歌飞雉,那些忘廉丧耻的举动,在稍有人心的尚不肯出此,何况女儿也曾略涉诗书,深明义理,安敢偶一不慎,贻近人之口实,落后世之骂名!只是自此以后,一别庭闱,尽节日长,承欢日短,按之方寸,悲痛万分。伏乞父亲谅我节孝不能两全,慨然俯允,则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百世为儿难酬恩谊。”书云小姐说着重行跪下地去,用手抱着孟老先生双膝,哀哀欲绝。书云小姐虽然说了这一番话,还深恐他父亲舐犊情深,未必毅然答应。谁知孟老先生在这个当儿转收了眼泪,仔细捧着书云小姐的脸庞望了又望。望了好半晌功夫,忽然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转将房里的人吓了一跳,便是春莺也觉得出自意外。大家互相厮觑,默不一语。孟老先生笑毕之后,一把将书云小姐扶得起来,正色说道:“好儿子,好儿子,你真个有如此见解,这是成圣成贤的道路。不料你这点点年纪,竟能造就到这个地步,你父亲年虽老迈,安敢阻拦你,不让你成就一个完名全节的女中圣贤!好儿子,你有这种学问,我转要伏地拜你,何能再容你跪我!这不是折杀老父了么?快快站起来,我们好商量此后进行方法。”书云小姐听见他父亲这番赞语,虽未免觉得有些过分,然而见他父亲已经允许,真是感入骨髓。想起鞠育深恩,又未免伤心落泪。只不过春莺同那些仆婢们却猜不出孟老先生何以竟狠心至此?一个女孩儿要向人家去守节,他老人家不哭而反大笑,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孟老先生一把将书云小姐推坐在椅上,自家也对面坐下,慨然叹道:“你虽然有此美意,还须得我停回前去向亲家夫妇那里说明白了,料想他家也是仕宦之族,听见这话,没有不乐从的道理。但是你既过去之后,一时不见得便能回来,所有钗钏首饰、衣服箱笼,总须收拾收拾。此时便随着我一径同去,未免过于仓猝。你依我说,我也不能再等到明早过去往吊,此刻便行前去,你尽管在家等着我。适才你的姨娘还说要预备玄色外褂,这殊可以不必,就命你的姨娘陪你一陪。此时也有三更以外将近四更时候了,大约天明我便回来接你。”说着便分付外边斋夫伺候。俄倾之间,点齐灯火,孟老先生带了两名跟人一直径向林府而来。

这一夜,林杰家里灯烛辉煌,通宵达旦,上下人等异常忙碌。门丁见孟老先生已到,随即进去禀告林杰。林杰将孟老先生延入大厅,相见之下,彼此涕泪纵横,失声痛哭。孟老先生坚意要向焕华停尸之所一走,林杰也不能拦他,只得在前引导。内眷听见孟老先生到来,大家都暂避在灵床之后。孟老先生一见了焕华尸身,说不尽心中惨痛,这一哭也就竭情尽致。家人们等孟老先生哭毕,拧着手巾近前给孟老先生擦脸。孟老先生便坐在房里,将书云小姐要来吊孝守节的主意一一告诉林杰。林杰骤然听见,兀自半晌不能回答。谁知这一番话已被灵床后面林氏夫人听得明白,也顾不得同孟老先生不曾会过,不便相见,转嚎啕大哭,奔得出来。孟老先生同林杰都吃了一吓。林氏夫人悲悲咽咽同孟老先生行了初见的礼,哽咽说道:“适才亲家的言论,妾身已听得清楚,不料我这媳妇有如此的贤德,叫人异常感激!只可惜我家焕儿福薄,不能消受这样贤德妻子,他竟自溘然长逝,不但将我们夫妇抛下,还累着那边小姐这点点年纪便守了孤孀。在愚夫妇的意思,儿子既死,何忍再累那边小姐到我们这里替他守节?今承小姐不弃,竟愿光降寒舍,永矢冰心,倒不能拂贤小姐这番美意。好在愚夫妇这边虽然算不得世家大族,所幸尚有薄薄田产,小姐到这边来,或者不愁温饱,就请亲家回去转告小姐,明天愚夫妇这里便用花轿到尊处迎娶。等小姐过门后,再将焕华儿入殓,好让焕儿在九泉之下也自欢喜。”林氏夫人说完之后,重行走近焕华灵床,放声大哭,嘴里断断续续的还将这事告诉焕华,越说越恸,几次昏晕过去。所有内眷也就从床后都走出来劝慰。孟老先生见此光景,不能久坐,也只得含泪同林杰作别,林杰送至门外。

其时天已大亮,晓日将升。孟老先生回去,少不得同书云小姐预备一切。果然将近午牌时分,林家的花轿鼓乐业已到门。孟老先生知道焕华在戌时大殓,不能耽搁。可怜书云小姐早已洗除脂粉,屏脱簪环,身上却穿着大红衫裙,登时上了彩舆,一路上哀哀欲绝。这时候全城都知道这事,无人不替书云失声叹惋。还有许多人赶到林府观看热闹。林杰这边既要替儿子料理丧仪,又要为媳妇置备吉礼,还喜得他家钱财富有,亲友众多,一夜之间,各事都还办得妥贴周到。书云小姐彩轿到门,已有许多仆妇簇拥着新人升堂。书云小姐哪里还忍得住,早就放声痛哭。除得林杰夫妇悲痛自不消说得,是凡在林府致吊的人,见这惨状,莫不泪随声下。那一片哭声,也就仿佛山摇地动。不说别的,众人眼看着书云小姐其时登毡谒见翁姑,上首便另有一个仆人捧着焕华灵牌,书云小姐便立在下首,双双行礼。这一层举动,就足使石人落泪,铁汉酸心。然后书云小姐重又对着灵床换了妇人妆饰,身着缞麻遍拜亲友。大家看见书云小姐生得端庄秀逸,莫不交口赞叹,一直等到焕华入殓之后,方才略事休息。孟老先生因为哀伤过甚,触动他痰喘旧疾,便不曾亲自送他小姐过来。书云小姐三朝已过,也曾回去过一次,问候老父。自是以后,书云小姐便做了林家一个青年守节未亡人了。

就中单表林杰那个第二儿子耀华。自从焕华去世,他益发觉得兴高采烈。那一天他哥子入殓,娶书云小姐过门,别人已是哀痛异常,他转以为是从来未有的热闹。他这一天前进跑到后进,瞧瞧这一处,看看那一处,几乎笑得拢不起嘴来。只怕被父母看见要训斥他,他早躲向门房里同那几位大爷们喜天哈地的谈笑。门房里有个家人,名字叫做林福,跟随林杰已有多年,是林杰素来最宠任的,家中凡有事故,林杰均交给他一人经理。你们想近来出了这一件大事,林杰夫妇已是方寸大乱,更不比平时银钱出入还有林氏夫人料理,此次便都归林福掌握。大权在手,明取巧偷,吞没的款项很是不少。林福本来烟癖甚深,加之此次,未免日夜操心,少不得更要藉重他振作精神。他睡的那张床榻上是永久设着烟具的。耀华进了门房,便同林福躺在一处。林福趁间笑向耀华说道:“二少爷,你如今总该要放尊重些了,大少爷既死,将来你便是撑持这份门户一个重要的人,老爷想该益发欢喜你,你此后哪里还肯同我们这些奴才们在一堆儿嬉戏呢?老实说,你二少爷许同别人拿二少爷身分,不该同我拿二少爷身分。你可记得老爷有好几次发狠捶你,都是我替你讨饶,你如若公然……”耀华听见林福说到此处,一扭身子用手握着林福的嘴骂道:“你敢说这些话?当初老爷捶我,是因有大少爷在世,如今大少爷倒跷了辫子了,他那里还肯捶我?你别的话不说,单拣这些讨厌的话乱嚼舌头,看我依你!”

林福笑道:“不说就不说罢了,你好生躺在那一边,让我抽一口烟再同你讲别的。这几天可怜我也辛苦够了,二少爷你是亲看见的,哪一件事情不要我过去理会?若是全靠着我弟兄们这一班土牛木马,这件事出来还成个样子么?”说着重又抽了好几口烟,方才将那支烟枪缓缓放在一旁,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大少奶奶好一个标致人品,偏生将一个大少爷死掉了,叫他活活守寡,我只恨老天不曾生着眼睛。你二少爷也该是定亲的时候了,不知道我们将来那个二少奶奶可赶得上大少奶奶呢?我们瞧着太太意思,对于二姨太太那边舜小姐倒很有点关切的样子。却好舜小姐今年刚是十四岁,比起二少爷只小了一年,若是把来给二少爷做媳妇,倒是天生的一对儿。二少爷何不同太太商议商议,老实就放了聘罢,省得二少爷乌眼鸡似的,看见外面只要有个品貌好些的姑娘,就不转眼的向人家瞧着。”林福说毕,忍不住哈哈的好笑。旁边另有一个家人笑着说道:“这一会子等你提议这事呢!我瞧太太光景,想该早已同二姨太太谈过他们两家头的婚事了,不然我们家里这几天像这般热闹,如何二姨太太到来,单单不曾携着他家舜小姐呢?可想舜小姐是因为害羞,不肯随着他母亲向这里走动了。”

先前林福说话时候,耀华早听得呆了,只管扭着身子竖着耳朵动也不动。及至听见这个家人又这般说,他方才笑着跳起身子,拍手说道:“你们没的活见鬼了!世上没有影子的话,到了你们嘴里便说得活灵活现。谁告诉你们,舜小姐这几天不曾同着姨娘到我们这里来是因为害羞呢?我知道舜妹妹当初本在私塾里读书,去不去可以随意,所以我们姨娘出来他就跟着出来。自从去年姨娘将舜妹妹送入崇实女学校里,学校里的规矩,不遇着星期是不准放学的。哥子死的那几天,你们想想可是星期不是?舜妹妹自然不能到我们这里瞧看热闹了。亏你们扯七扯八,又扯到那些瞎话上去,仔细给舜小姐听见,没头没脑的骂你!”林福冷笑道:“二少爷讲的话忒是稀奇。你们做亲不做亲,干我们屁事?不成说了这一句顽话,就该舜小姐骂我们!不是我林福斗胆说一句放肆的话,像老爷这样身分,他想骂我还离着远哩,倒不曾去领那舜小姐的威风!”又有一个家人笑道:“福二爷,你真个同二少爷计较这些?二少爷嘴里虽然这般说,其实我知道他那心里听见福二爷这一番话,他不知怎样欢喜呢!舜小姐那副俊俏庞儿,谁人瞧着不爱。把来配我们二少爷这副嘴脸,难道还辜负二少爷甚么不成?”

耀华此时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羞惭满面,一时又辩驳他们不过,无以解嘲,只得重行将身子躺向床上,提起烟签子,在那烟盒里蘸了许多乌烟,向灯头上尽烧。他又不会烧那牢什子,只烧得满屋焦香,早被林福一眼瞧见,急得双脚齐跳,喊道:“我的小祖宗,你在这里闹甚么把戏!你不知道糟蹋这烟比较糟蹋五谷还要利害十倍!你不怕雷公爷爷来凿你的脑袋?来来来,你想要吸几口倒不妨事,只不要白弄掉了,便算你惜福惜寿。”林福说着,真个也睡上床去,替他烧了一口烟,装在烟枪上,递向耀华嘴边让他吸。耀华本不曾尝过这种异味,接二连三的吸了几口,果然觉得浑身舒泰,只是头目有些发晕,忙笑着摇摇手说:“多谢多谢!我不能再吸了,吸多怕要呕吐,留着些明天再来叨扰你罢。”林福笑着点点头。自是以后,耀华每逢午后没有事做,便跑向门房里借乌烟消遣。林福略不吝惜,殷殷勤勤的烧给耀华吸,还自家掏出钱来买些水果茶点供应这位二少爷。一天一天照样过去,不到半月光景,耀华竟是非此不乐,简直同林福混在一处,形影不离。那个林福知道耀华虽不曾十分上瘾,觉得已有九分九了,有时候故意躲避起来,不同耀华见面,急得耀华抓耳挠腮,苍皇失措,命人四下里去寻觅林福。林福暗暗知道大功业已告成。除得林杰呼唤他,他还略略支应一两件事,其余便都派遣别人奔走,他只终日高卧,陪着二少爷吐雾吞云。

约莫又过了好几个月,这一天刚同耀华睡在床上吸烟,他便开口向耀华说道:“目下土价渐渐昂贵了,我实供应二少爷不起,二少爷倒是戒了这烟罢;如若二少爷一定高兴要吸,还须筹点现款交给我,好让我替二少爷预备着。若不是这样办法,万一一天两天弄不到嘴,二少爷又该骂我不会干事。”耀华此时正吸得高兴,猛听见林福这话,不由吃了一吓,说道:“哎呀,吸烟耍子,如何还要我给钱?就是要我给钱,派我给你多少呢?”林福将舌头伸得一伸,又把个头向腔子里一缩,烈烈的怪笑道:“我的二少爷,你真是生成吃熟饭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世间的物件,哪一样不要钱去买?你不要疑惑这鸦片烟,它名字虽叫做‘西土’‘广土’,他却不是真从土里挖出来的,一块滴大溜光的洋钱也买不到三两五钱。我林福在这几个月里,多也不敢说,足足报效了二少爷将近百番了。老爷给我们工食,一个月能有多少?都把来供应二少爷吸烟,也来不及呀!二少爷如果喜欢借这东西消遣,大约至少每天要一块洋钱。这里面我若是赚你一个鹅眼儿,叫我将来同大少爷一样,中了举人就死。”

耀华笑道:“自家好弟兄们在一处儿取乐,多用几块洋钱有甚么打紧?亏你还同我赌这血滴滴的毒咒,看被别人听见笑话!只是我目前的境况是你晓得的,家里白花花的银子虽然不少,都被我那死鬼老头子霸占在手里,丝毫不许我浪用。他拿出防贼的手段防我儿子,他难道活到一百岁都不死?总有这一天,遇见我使起牛性子,叫他认识我这姓林的也不是好惹的!”林福笑道:“二少爷又来讲笑话了,二少爷姓林,老爷难道不是也姓林!”耀华四面望了望,见房里却没有别人,忽的低低附着林福耳朵说道:“老爷他配姓林?你是我的好哥哥,我不瞒你这件蹊跷的事。在先我的妈曾经背地里告诉过我的,爹本来是姓东方,因为我们小弟兄们承继给我们祖爷爷,我们姓林,他也就老着脸也姓林了。其实我们这份家私是祖爷爷的,并不是爹的,我们姓林的可以使用得,他却使用不得。如今转颠倒过来,叫他阻拦着我不许使用这银子,你看可有这道理没有这道理?目前却同他辩驳不到这一层。只是哥适才所说的这句话,我尽着去筹办,总不叫哥吃亏。哥还须看我们平日交情,不许使促狭藏躲起来,不给我烟吃。”林福笑着点点头,又叮嘱他说:“老爷姓林不姓林的那番话同外人不可提起。其实老爷当年那一段故事我们也有所闻,少爷也该替老爷隐瞒些,父子间不可伤了和气。”耀华笑道:“这且看他造化,他在银钱上面放宽松些,我又何须苦苦同他为难呢。”

果不其然,耀华打从今日便百般的设法掏摸家里银钱出来,交给林福替他熬鸦片烟。毕竟出纳之权不在他手里,一月之中,要想赚取二三十番却也不甚容易。渐渐的便假托说要购买书籍,要置备衣服,日夜的向他母亲罗唣。林氏夫人素来溺爱耀华,少不得徇着他的意思,瞒着林杰,背地里给钱给他。后来仍是不敷应用,耀华便不免在母亲房里实行他盗窃手段。有一次竟将林氏夫人一副手镯偷出来交给林福,押了二百多块钱。谁知钱越来得快,烟越吸得多,不上两月光景早又告罄了。林氏夫人暗中也瞧出耀华不肯学好,房中累次损失物件都是他的作用,又不敢告诉林杰,怕林杰委曲了他。背地里又气又恨,又不知道耀华偷这些款项在甚么地方使用。几次也诘问他,他只支支吾吾不肯实说。林氏夫人恍然大悟,暗想:耀华今年已是十六岁的人了,孩子们知识开得早,人大心大,定然在外边有些沾花惹草,遇着不肖的朋友,难保不勾引他向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去走动走动。花费银钱还是小事,万一将身子淘碌坏了,有个山高水长,将来我们夫妇还靠着谁养老送终呢?越想越怕,镇日价没精打彩的在房里淌眼泪。由是打点了一个主意:第一件,须得赶紧替他觅一房媳妇,早早娶进门来,拘束住他,或者他便不想在外边流荡。第二件,老放着他不去读书也非长策。自从去年为延请教读先生,同林杰口角之后,林杰真个绝口不提此事。此时又不便将我这意思同他父亲商议,背地里转将这话告诉他寡媳孟书云小姐。

书云小姐见他婆婆为耀华读书筹画,便慨然说道:“这句话母亲不是告诉过媳妇的,他哥子在日,说一时延聘不到西席,他哥子情愿担任教叔叔读书。如今不幸他哥子已经去世了,不能将这句话实行出来,想他哥子未尝不衔恨地下。媳妇不才,幼年颇曾研究过一番书史,好在叔叔读过的书也还不多,媳妇又闲着没事,情愿每天同叔叔研究研究学业。一者媳妇可以借此消遣永日,二者也完了他哥子一桩心愿。”书云小姐说到此处,已不禁泪痕满面。林氏夫人听毕十分欢喜,说:“难得你肯如此热心,是极好的事了。你叔叔将来有点出息,断然不敢忘你恩德。”说着又提起袖子向书云小姐福了两福,吓得书云小姐忙站起来,说:“自家骨肉,理所当然,婆婆如此客气,转使媳妇心里不安。”当下婆媳将这件事计议已妥。

第二天上,林氏夫人便将耀华唤得进房,先重重的训斥了几句,然后将嫂子要教他读书的话说出来。耀华听了,虽不甚愿意,然转念一想,觉得嫂子教我读书,总该比请的先生宽得多呢,不如答应下来,省得父亲又要替我另延西席,那时候倒反不好。于是欣然应允。林氏夫人见他这样,益发欢喜,便命耀华将书桌设在正屋中间,却好他们婆媳的住房都在对面,可以互相照应。

打从这一天起,耀华真个便从书云小姐读书,只是不得耐心坐着的分儿。每逢晌午时间,他就抛却书本子去跑向外边去顽耍。书云小姐倒还循循善诱,不上几日功夫,已将他那本《三字经》理得透熟,随即教他《四书》,而且逐字逐句讲给他听。其实论耀华资质并不十分拙钝,不过先前遇的那位老先生,对着他只一味的严声厉色,稍不受教便“夏楚”从事,逼得个学生畏之如鬼,自然日日思量逃学,那里还有心情去温习书籍。耀华这番既是感他这位嫂嫂和蔼可亲,又将书里的义理编着白话讲给他听,他焉有个不觉得津津有味?所以收效反比外边聘的西席又妥又快。虽然没得坐性,时常偷空向外面去走动,林氏夫人转暗中授意给他媳妇,叮嘱他不用过于拘束,怕这上了笼头的劣马使性子重又溜缰。书云小姐也因为耀华功课并不十分亏缺,也就落得做点人情,不肯苦苦与他为难。

林杰近来也知道这件事,心中却不甚为然,迫于他夫人的主张,也只好推聋装哑,不大理会。由是耀华名目上虽是按日读书,其实暗中仍与林福打得一团火热。叵耐那个奸狡林福,除得同他拚命吸烟之外,偷着闲空又引诱着他时时向那娼寮赌局上去嬉戏。林耀华本来是个纨袴子弟,胸中又毫无主宰,加着知识初开,既然领略到这许多地方的滋味,益发乐而忘返,骎骎有趋入下流之势。目前只苦银钱不济,不能任他尽情挥霍,又亏林福替他出了一个绝好主意,钻头觅缝,替他在外用三分五分的利息借钱。不上半年工夫,耀华身上已负有二三千银子债务,一半是自己花费,一半已填入林福的腰囊。

看官,论耀华这点点年纪,除他父母而外,又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不务正业,如何竟会凭着林福这一个家人,大家竟肯成千累百的借银子给他使用?岂非著书的人有些言过其实么?这其中却有大大的缘故,待在下表白出来,便不至惹诸君驳诘了。因为那些借钱给他的人却都是些老奸巨猾,他们久已知道姓林的这份人家富有财产,无奈林杰生性悭吝,要想他错用一文是再没有的事。今日难得他生出这一位佳儿,同他乃父的见解却是背道而驰。不趁这个当儿用重利去盘剥他,更待何时?他们又明晓得此时借钱给耀华,不但本钱无着,便是利息,他一时也无从出项。他们却也不怕,只从借据上注明几分利息,过个三月五月便将那利息积聚起来,算上本钱。借钱时候三面言明,只要他父亲在哪一天身故,这款项便在那一天偿还。这个办法是专为便利那一班不肖纨袴子弟起见,是以美其名曰“磬响钱”。磬响者,人临死时必须敲磬,磬声既响,然后此款遂随磬响之音而入债权者之手也。诸君不信,试从我们这个文明上海地方略一调查,当有许多买办少爷、封翁公子,比较我书中这位林耀华借的那种“磬响钱”还要多得十倍百倍的,且不计其数。单单去责备讥诮我这少不更事的林耀华,却未免少见多怪了。

闲话休絮。且表这福建去南城十里那一带地方,却是妓馆林立。凡是当妓女的,不同上海风气,或是称“先生”,或是称“姑娘”。他们另有一种名目:一例的都称做“白面”。耀华自从随着林福光降这地方以来,就中单结识了“清香堂”一个“白面”,名字叫做玉青。据玉青的鸨母夸说,这玉青年纪虽然与耀华同庚,却还是个冰清玉洁的清倌人,至今并不曾被人梳拢。林福又在背地里告诉那鸨母他这少爷家世,鸨母便一心一意的拉拢耀华,讲明了梳拢时一切用度约费五六百余。耀华便同玉青双双成了好事。最苦的这地方是在城外,家中又拘束得紧,只好从白日里偎香倚玉,却不能成夜的宿在玉青那里。我能发誓,耀华确是个初经风月的雏儿,比不得玉青,我却不敢替他下这断语。这件事倒是不曾尝过滋味的好。耀华自与玉青订盟以后,又不能公然常常的同他双宿双飞。你们想他镇日的被他那位嫂嫂逼着读书,真个痛苦万分,无言可喻。别人虽然望着他坐在屋里,双手捧着书本子,其实可怜他行也是玉青,坐也是玉青,茶饭里也是玉青,睡梦里也是玉青。到了无可奈何时候,他竟公然移着怜爱玉青的心,渐渐怜爱起他那位嫂嫂起来。

这一日,刚是风和日丽,淑景暄妍,林氏夫人因为日长困倦,午后躺在他牙床上睡觉。耀华的读书桌子便设在靠窗子一边。刚刚读得几句,也就有些疏懒,蓦然打了一个呵欠,简直有要去梦见周公的意思。书云小姐坐在上面,一眼瞧见他这形状,又是好笑,又是生气,便提着他呖呖莺声喊了一句,将耀华从梦中惊醒,兀自揉了揉眼睛,掉转脸向书云小姐望得一望,也便吃了一吓,按着书本上东拉西扯不知胡乱念了些甚么。书云小姐便拿出他做先生的身分,重复将他喊近案侧,顺手在书本上翻了几页,却好翻到《宰予昼寝》那一段故事,放下脸色说道:“在先这一章书,我曾经讲过给你听的,此时且不要你背诵,你倒是替我望着这书本子,照样复讲一遍给我听听。”耀华此时本有些糢糢糊糊,陡然见书云小姐要他讲书,他早已心慌意乱,一时间哪里讲解得出?只管对着书卷发呆。好半晌,刚念出“宰予昼寝”四个字,以下便连字句都辨别不清楚了。书云小姐见他这惫懒模样,不由噗嗤一笑。谁知这一笑不打紧,耀华偷眼看见他这嫂子淡妆素服,雅洁无伦,暮春天气,书云小姐只着了一件葱白罗夹衫子,越显得弯眉入鬓,笑辅承颐。再四面望望,那些仆婢一个个都不在屋里,想是大家都偷懒躲向外边去打盹去了。耀华顿时觉得情不自禁,便也回眸向书云小姐一笑,说:“嫂嫂宽恕则个,这一段书委实一时记不清楚,让我好生想一夜,明天再讲给嫂嫂听罢。”嘴里说着这话,忽的将自家身子直挫下来,斜靠到书云小姐身上。书云小姐猛不防耀华会做出这般轻薄状态,直吓得浑身抖战,舒开纤腕,使劲将他向外一推,大怒吆喝道:“畜生,敢如此无礼!”耀华心已荡漾,一点也不惧怯,心里也还疑惑他嫂子是故意倔强,论他这芳年守节,未必遂心坚如石。经这一推,他转趁势掉转来,依旧想用手去搂抱书云小姐。书云小姐又急又恨,一时避让不及,只得将自己面前那张书案“豁琅”一声推翻在地,三脚两步飞跑入自家绣房里,吁吁气喘。耀华的心还是不死,也就随着书云小姐脚步,意思想闯入闺闼。只恨那些不做美的仆婢听见屋里桌椅倾翻的声息,都匆匆跑入里面来看视。林氏夫人午梦初酣,也自惊醒,大声问着何事,耀华眼见风色不利,才一溜烟的含笑飞逃跳出去了。众人也猜不出其中缘故,只纷纷的将书案整顿好了,一地上纸墨书籍掳掇不及。这个当儿,林氏夫人已趿着睡鞋出了房门,问他们为甚么在此纷乱,耀儿呢,为何不坐着读书?如何还不曾到放学时候早又不见他影子了?

仆婢们见夫人询问,你望着我,我瞧着你,大家都回答不出。林氏夫人益发焦怒,刚待向他们发作,耳边忽听见他媳妇“嘤嘤”在对面房里啜泣,心中也便瞧料六七分,只长长的叹了口气,慌忙走至书云小姐那边。已见书云小姐钗横鬓乱,气竭声嘶,便从无穷悲愤之中加着异常怜悯,款款的向书云小姐问了一句,说:“不肖畜生,想是又不服教训,以至累媳妇气苦。好孩子,你告诉我,看我叫他老子捶杀他。”书云小姐此时只有哭泣的分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见林氏夫人追问他这缘故,先前还羞羞涩涩的不肯说明,后来被逼不过,方才含羞敛恨,将适才情景一一的告诉林氏。只把个林氏夫人气得面色如土,一叠连声命人赶快出去将这畜生抓进来。仆婢们只得连声答应出了内室,传话给外边,教请少爷入内,夫人立等着问话。

不多一会,外边仆役已进来回报,说:“四下里寻觅少爷,不见少爷踪迹,不知跑向何处去了。”林氏夫人格外着急。却好林杰其时刚坐在西边一个小花厅里同几个厨役在那里结算连日伙食帐目,听见太太生气,着人出来寻觅耀华,他也猜不出为着甚事,不敢怠慢,立刻发遣了厨役,亲自踱进内室。林氏夫人因为在媳妇房间里不便同林杰讲话,遂含怒走入自家卧室,先将耀华调戏他嫂子的话略告诉了林杰一遍,随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向林杰埋怨道:“我几次同你商量过的,说孩子近年来人大心大了,若不赶紧替他娶一房媳妇,怕后来还闹出别种笑话。你都是同我一味搪塞,说是在外边听见文明人议论过的,说中国男孩子此后不宜早婚,若是早婚了,便有许多障碍。放他娘的屁呢!我听了这些瞎话我就生气。据你告诉我,中国有四万万多人呢,我家一个耀华,便是早婚了,也没有甚么打紧,只要别人家不早婚,也不至便叫这中国受了早婚妨害了!你又拿你自家做比方给我听,说你也是到了三十岁以外才娶我的。你这话益发糊涂了,你当初是个精穷光蛋,若不是遇见我那父亲,你到今日一般的不曾娶亲亦未可知。你须知道耀儿他与你不同,他的命好,偏生的在我们这份人家,还是没有钱,还是没有势。你难道还望他同你当日一样,穷得连爹妈都养活不起,推着小车子度日?”

林氏夫人还待望下再说,早被林杰笑拦着说道:“又来了,又来了,同你讲起话来,动不动都提起这些旧话,实在讨厌得紧。耀儿的婚事,你要替他怎样办便怎样办,我是没有违背的。只是一时间去向那里觅这一门亲事呢?依我的主张,如今世界上叔招嫂的事也算很多,你何妨先去探听探听大媳妇口气,他若是肯于答应,我们就简直将他这两口儿推向一处,省得另外又多出一番使用。”林氏夫人向他啐了一口,说道:“怪道耀儿敢如此妄作妄为呢,原来你早存着这主意了!一个堂堂知府人家,如何公然做出这样事来,敢要被人家骂煞!况且我这媳妇年纪虽小,倒是一个规行矩步、不苟言笑的人,我不敢开口向他说这样话。你做公公的你有这本事,你何妨去同他商议商议。你休得将这难题目儿给我去做!”林杰哈哈大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有这老脸向媳妇讲这样话,岂非去讨没趣?罢罢,你若是说用不得这主意倒也不妨,何必给这苦给我去吃?我也不上你这个当。”林氏夫人也笑道:“可又来了,你不肯上当,谁还肯去上当呢?你也休想讨这种便宜!孩子们婚姻大事,多使用些银子也不算甚么,你快别生此妄想。耀儿的媳妇,我心眼里倒有一个人呢,说出来给你听,管许你也以为然。英家二妹妹,他的女儿舜华,我就欢喜他那一种天生成的活泼性格儿,又长得最可人意,我久已想要他做媳妇。不过因为他们年纪还小,又加着近来我们家里接二连三的闹出这些岔枝儿的事,所以一时也就不曾提及背地里窥探我那妹子的神情,提着耀儿都是眉花眼笑。只须我们向他去求亲,他没有不允的道理。在这个当儿,请出几位亲友来去向他们那里说一说,包管十有九成。”林杰笑道:“着着着,你这主意真个不差!莫要说别的,他万一不答应我们,我们只须将那每月津贴的款项一概停止,就可以立制他们死命。”说着又皱了皱眉头道:“这是一层,同他那里做亲,若是想他们多多的陪奁,怕就不能如愿了。”林氏夫人笑着骂道:“同你讲起话来,都全是这些小人心眼儿,真要把人呕死。他们那份贴款难道是掏你的腰包?人家不肯答应亲事,便该拿这些话去挟制人家?莫要给我那妹子听见,他难不成是卖女儿给你?至于陪奁这一层呢,多也罢,少也罢,只要女孩子福命好,也不在一时陪奁上计较。不过我近来听见我那妹子又将舜华送入女学校读书去了,这件事我很不满意,横竖等娶过门之后,他少不得要依着我们家规矩,这学校的风气却万万不可沾惹。这些后话且放着再议,倒是你过一两日就去赶着将这事办一办罢。”林杰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停了半晌,重又向林氏说道:“耀儿这孩子近来很不长进,我暗中打听出点消息,据说他酷嗜洋烟,如今渐渐的上了瘾了。虽然未知真假,你早晚将他唤到面前,替我审察审察,看他可真有这嗜好没有。若是果真有这嗜好,老实说,他也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敢做他的老子,立刻将这畜生赶出姓林的大门,让他同乞丐为伍。这是你知道的,当初有一次,我发胃脾气痛,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汗珠子比黄豆还大,许多亲友劝我吸一口洋烟,包管立时奏效,我是拿定主意,宁可疼死了,总舍不得拿着白花银子去买这害人东西来治病。他有多大年纪,又不病,又不痛,转拚命的向这下流路上去走,你看我可能容着他放肆不去管束呢!”

林氏夫人听到此处,忽然笑容满面,说道:“原来耀儿是吸上鸦片烟了,阿弥陀佛,我今才将这颗心放落下来。我正疑惑他前几次将我的首饰偷窃出去是在甚么地方使用呢,若是光使用在这上面,倒还算是我们林家造化。你这没见识的人懂得甚么?大凡一个做子弟的,仗着家中有些财产,第一件最怕的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被那些没脸面的婊子哄骗起来,成千成万的银子都肯拿出去花费。那个用法,可就没有底儿了;若讲到吃这鸦片烟,他纵是吃得利害,像我们这份人家,每年掼给他几百块钱也就够他慢慢的消遣了。而且拿这烟拘束住他的身子,倒还可以保得住他不别生妄想,这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亏你还要去同他拚命呢!他不过吃一两口烟,你便同他过不过去,你若听见他在外面浪赌浪嫖,你又待如何?你今年也有半百的人了,我虽然比你小得十几岁,你是知道,但是要想再养个一男半女,料是没有指望。亏你狠心辣手,说得出这样的话,叫我听着如何不兀的伤心?”林氏说着这话,那个眼眶儿一红,不由的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说也奇怪,林杰本来挟着一团怒气,几乎要拿出他“义方之训”管教顽儿,谁知此刻经林氏夫人一番话,仿佛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一般,立刻乾纲不振,愤意全消,转凄凄惶惶的陪着他夫人流着眼泪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坐了一会,慢慢的踱将出去。不曾过了几天,真个央出两位亲友向英府那边去求婚。

且说林氏夫人的父亲林春熹,本来单生了这位千金,其余别无子女。这位英姨太太,据林氏夫人口气,口口声声称他做妹子,这壁帐究竟从哪里算起呢?原来林春熹老先生当初本有一个同祖的长兄,名字叫做林春涛。论起他们这林家,族众甚多,同在五服里的弟兄们,班次也很不少。惟有这林春熹同林春涛,自幼儿便在一处同学,及至成立以后,性情又极投契。当春熹服官淮北时期,春涛其时亦经捐了一个盐大使在两淮候补,弟兄们总不时的通通信札。无如春涛为人使酒负气,与那些一班同寅的人多所龃龉,以至听鼓多年,始终不曾得着一个差缺,弄得两袖清风,一贫如洗。老夫妇先后便殂谢在扬州地方,只有一个女儿,嫁在江西南昌府英姓,早年便已守寡,膝下只生得一男一女,夫家境况又极萧条。后来打听得他那叔父春熹在福建故乡很有声望,随即挈着子女二人来投靠春熹。适值春熹避居乡间,却好因为自家在省城里房屋甚多,便拨了一处给他们母子居住,所有一切用项,全系春熹这里替他预备。英氏儿子,却与耀华同庚。不幸那一年福建大闹鼠疫,阖家便都染了重症,英氏母女医治痊愈,偏生将他那个儿子死掉了,英氏异常悲痛。这时候春熹却已赘了女婿挈眷返省,见此惨状,十分怜悯,看待英氏母女格外周到。春熹临死之时,谆谆的将他女儿女婿唤至面前,分付他们:“我的长兄只有此两代弱息,我死之后,须照着我生前办理,依旧津贴他们,不可稍存歧视。”林杰夫妇唯唯答应。历年既久,他们抚视英氏已不如从前,然而每月津贴之款却还不敢怠慢。英氏对于林杰夫妇,因为仰仗他们照应,凡事也都先意承志,好博他们夫妇的欢心。

论英氏心理,先前本极钟爱焕华,久已有心想焕华做他女婿。后来见焕华已经同孟老先生那边结婚,此事也就作罢。不料焕华命薄,中了举便已身故,英氏暗暗叫声惭愧,只有些可怜书云小姐。至于耀华的为人,他的父母虽然溺爱不明,然而英氏从旁边看出,知道这孩子将来没有甚么长进。偏生林杰此时又遣出人来想娶他女儿舜华为媳,英氏满心不愿,又迫于林杰夫妇看待自家母女很是不薄,若是一经拒绝,此后更无颜托人宇下。况且耀华此时年纪尚小,等待成人之后或者不至一味流荡。好在他家富有财产,任是耀华不肖,也不见得便误了我女儿终身。主意已定,便满口应承了。林杰夫妇自然异常欢悦,少不得按着结亲仪注,行茶下礼,便将英舜华小姐聘定了。

此时林氏夫人已查出耀华是躲在门房里同林福吸烟,特地将耀华唤至面前,重重申斥了几句。耀华竭力抵赖,坚不承认,后来经林氏夫人告诉他,吃烟原不要紧,只要你关着门在家里静坐,不出去交结匪人,你就明白地在家开了灯罢,你老子已经我同他讲明白了,他也不来管你。耀华方才欣慰,真个的同他母亲要了些银子,逼着林福替他在外边置办了精美烟具。起先倒还本本分分,镇日价在家消遣,无如静则生动,不上一两个月,又渐渐有些活泼起来。好在他此时已不从嫂子读书,更没有拘束他的事务。南城外面,玉青那里便常有耀华踪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