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被缚,谁不思量脱。为甚死了复活,无奈被人挑拨。女儿虽弱,有谋偏毒恶。到得血流霜锷,方悔此来是错。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管小姐与兄弟管雷商量卜成仁之事,因说道:“他若再来,除非如此,如此,方能绝得他的念头。”管雷听了,大喜道:“姐姐论得有理。”二人算计停当,且按下不题。
却说卜成仁吃了一吓,逃走回家,气了一夜。到第二日,仍叫人请强之良来,埋怨道:“承兄指教,只道佳期一到手,谁知几乎连性命都送了。”遂将管小姐如何拥剑而坐,又怎生拍剑数骂我许多过恶,又怎生叫四个仆妇将我掀定在椅子上,又怎生自家走出帘来,明晃晃拿着宝剑来杀我。“若不亏带去的四个侍女,两个抱住了她的手,两个拨开了仆妇的手,放我走了,我此时已做无头之鬼矣,哪得又有余生得与兄相会。好妙计!好妙计!”
强之良听了,只急得跌脚道:“兄自家不会射箭,怎反埋怨弓不利。昨夜既是她亲口叫侍儿请你入去,自是绝妙的好机会了,便千金也遣你不出来。你为何这样胆小,只被她一吓,就跑了出来。”卜成仁道:“兄如今说的都是太平话儿,自在话儿。那时节,四个仆妇将我掀紧在椅子上,动也动不得。管小姐却是锦扎身,绣比甲,装束得天仙一般。玉纤纤一双手儿,提着一把光闪闪的宝剑,横眉怒眼的当头劈砍来,终不成这是吓我!”
强之良道:“若不是吓你,难道就是认真杀你。他若是认真杀了你,你一个吏部尚书的独养公子,难道就肯轻轻罢了。她自死是不消说了。尊公若上起本来,奏知朝延,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谋也是个死,就连管侍郎坐个主谋,一死也还难免。我闻得管小姐,好不孝顺,好不能干,怎肯做此劣事拙事。管小姐若果恨你,要害你性命,只消将中门紧闭,叫一个有气力的硬家人,诱你到夹巷一棒打死,引入暮夜奸盗之条,便有罪名,也减一半。何消开了后楼,点得灯火辉煌,请你入去,方才杀你。既要杀你,竟杀罢了,又何须细细数你从前许多没情之处。既要杀你,不拘何等人皆可动手,又何须叫仆妇掀你在椅上,自携宝剑,亲手杀你。她这些做作,皆是一片深心试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浅,兄若是个在行的,等他提剑来杀时,只消迎着跪在地下,伸颈含笑受之道:‘我卜某,自仰蒙小姐题诗之后,身心魂梦俱已追随小姐左右,倘书生有福,怜在慨许之,固三生之大幸。即夙世无缘,某愿蒙小姐垂爱,亲手赐戮,则心亦喜,而骨亦香矣。’兄若有此一段深情痴胆,投其机会,包管管小姐掷剑于地,亲手相扶,而同入洞房,共饮合欢矣。兄自误了美事,如何转要怨人,好笑,好笑。”
卜成仁听了强之良这一席话,低了首,想了许久,方微微笑将起来道:“兄这话倒也说得有三分理。哈,正是呢,他既怨我恨我,打帐要杀我,乃是凶恶之事,何须打扮的如此风流。既要杀人,又打扮的风流,则其心情别有所属矣。强兄真有心思,直忖度到此,真要算做一个能人矣。但恨我卜成仁,一时见不到此,胆小了些,忙忙惊走了出来,误了好事。如今却怎生再去?”强之良道:“兄若是放得下管小姐,不思量她,便从此将念头丢开,另去别求。你一个尚书公子,怕没有贵家小姐?”
卜成仁连连摇着头道:“我难道不曾见过,有是有,若要管小姐这般风流娇艳的,真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向日题诗,顷刻之间三十韵立成,何等文才。昨夜手提宝剑,妆束得翩翩然,不异□家盗金盒的红丝,又何其武。我已惊死,看她一眼,不觉又活转来,若舍她别求,莫说缙云、青田两县,就天下也不能有一人看得上眼了。”强之良道:“兄既爱她,舍她不得,放她不下,只得又换出一副老面孔与一个呆胆来,再去苦缠。”
卜成仁道:“不瞒兄说,老面孔吾所自有。若说胆子,蒙兄说破,就要大些呆些也不难。但要请教,昨既逃走出来,明日复去,却将何为辞?”强之良道:“这不难。只说前日不是怕死,因见小姐盛怒恐怕触犯,只得暂避。今修省了数日,知小姐的气平,故特来领死,终不成她又好拿刀剑来吓你。”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又拣了一个好日子,捱到黄昏,也不抬轿,竟骑了一匹马,仍旧带了一、二十个家人,并前日的四个侍妾,灯笼火把竟往管府而来,到了府前,见门尚未关,竟一拥而入,走到堂上。又叫四个侍妾入内去禀。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只见厅上,虽然有灯火,却不似前点得雪亮。管小姐依旧坐在厅内帘下看书。那一把宝剑,原明晃晃摆在面前。四个侍妾看得分明,只得上前叩见。管小姐就问道:“想是你家公子,前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补死么?”四个侍妾道:“家公子正为前日得罪小姐,不曾讲得个明白,故今夜要进来请谢。”
管小姐道:“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是躲不脱的。但你四个既来了数番,就是你家公子与我的见证了。凡事须要记得明白,明日大家死后,覆宗绝嗣,你家老爷回来怨恨,你四个人须要禀得明白,都是你家公子自取,却与我无干。快请你家公子进来早早受死,唗!莫要误了时辰。”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的言语厉害,惊得青黄无主,没话答应。走了出来,对卜成仁说道:“我看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公子不要进去惹她吧。只怕一惹,就要惹出祸来。”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的成算在胸中,胆又大了,遂大喝一声道:“唗!莫要胡说!”竟大步进了入去。
才进到厅前,早望见一班侍女,有七、八个拥着管小姐,手携宝剑,立在厅上。两旁又列着二、三十个家人、媳妇,俱手执灯笼相照。卜成仁脚才跨进厅,即早听见管小姐在上面大骂道:“草木不分的野兽畜生!这等门楣相当的好姻缘,你既有心,怎不央在朝的贵重冰人撮合,不知听信了甚么奸人的计策,却这般逞强用暴,威逼人到必死之路。前日既去,为何今日又来,定是冤家相遇,若不一死一亡,如何得能开交!”就手提宝剑,要走下厅来砍。
卜成仁忙说道:“非不知礼,但自恨诗书无灵,难邀朦瞎之誉,非敢妄逞,希图销逾路,近侥幸苟且之容。谁知小姐文莫能加,武又不屈,欲潜身退厅,奈银河咫尺,心又不死。今再三自惴,与其生而相睽,不如死而相傍。故大胆重来,并无别念,只求小姐亲赐一剑,便含笑入地矣。”一面说,一面就俯伏于地,延颈受戮。
管小姐正走下来,提剑要杀。忽见他俯伏在地,只得转缩住了手,顿一顿足,说道:“真冤家,真冤家!你既有这一片好情,为何又行许多恶事?就是我今杀了你,我也是一死。我若不先杀你,竟自死了,恐怕你尚书力量大,又要脱罪逃死。你今既甘心领死,我倒不加杀你。罢,罢,罢,我但自家死了,完了这一场冤孽,你之死不死,我也不来管你了。卜成仁,卜成仁,不知我前生前世与你有甚冤仇,今世只凌逼到这个田地。我虽容你,只怕天理也不容你。”遂将宝剑在台上一拍道:“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就掣剑自刎。
众家人媳妇是吩咐下的,只得小姐拍得剑响,便假做慌张,将提灯丢下大叫道:“不好了,小姐自刎了!”飞赶上前来救解。提灯丢下,厅上一时昏暗。急急再点起,提灯来看时,只见小姐横躺在地下,宝剑丢在一边,颈边并满面满身都是血。众侍妾、仆妇俱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小姐刎死了!”
卜成仁初伏在地下,见管小姐不来杀他,以为得计。及听见众人哭做一团嚷道:“小姐刎死了。”吃了一惊,连忙爬起来看时,早看见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地下,众侍妾围绕着哭泣。卜成仁竟吓呆了,走也走不动。亏带去的四个侍妾,拖他下阶道:“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才走得下阶,早听得里面有人传说,小公子吩咐:“千万莫要放走了卜成仁。”卜成仁听得分明,愈加着忙,往外乱跑,心慌脚软,只跌了两交,方走出厅外,忙叫家人扶他上马,怎奈心慌脚软,越爬越爬不上去。几个家人搀扶上马,飞一般的跑去了。跑到家,扶下马,搀得入去,竟象痴了的一般。坐了半响,还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家人得知了凶信,方领着四个侍妾一哄逃走来家。卜成仁因问四个侍妾道:“她一向恨恨要杀我,为何今日转自杀了?”四侍妾道:“管小姐原来要杀公子,因见公子伏在地下,转不忍下手,故自杀了。她曾说破道:‘我虽自杀,只怕公子这一死也不能免。’方才公子幸跑得快,出来了,后面只听得连声叫:‘捉公子。’”卜成仁道:“我如今跑脱了,不知可能免祸么?”四侍妾道:“我们下人,如何得知?公子还须与高人商量。”卜成仁点头道:“是。”
此时,强之良还留在后园中住着等信,忙叫家人去请来商量。不期强之良打听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晓得事情弄得大了,卜成仁自然要埋怨他,遂不顾性命卷了行李,连夜走了。
家人忙来报知,卜成仁只是跌脚道:“这样恶人,他哄我坐在竿头,却将梯子移去,叫我怎得下来?”自家一时没主意,只得叫了几个心腹家人来商议。有一个道:“公子三、五十人,灯笼火把,到管家做亲,谁不知道。今管小姐自刎死了,不是公子逼死,却推得那一个。”又一个道:“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便没法解救,幸喜逃走了回来。莫若且逃到别处躲些时,胡赖一番,再做道理。”又一个道:“要躲除非躲到京里,求老爷作主,只说是一向随在任上。青田县威逼死管小姐的,是光棍假充。”
又一个道:“管老爷既不在家,凡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姐把握。若小姐活着,她为人千伶百俐,便难说话。她如今又死了,只有一个小公子,才十二、三岁,只读死书,晓得些甚么。公子若央青田县大爷,去哄管公子出了纸笔,报称别项情由,不缠到公子身上,立定文案。任管侍郎明日回家,怎生污秽,公子便好分辩。”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一论甚是中听。”
捱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到青田县来见李知县。一见了,卜成仁就纳头四拜,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惊问道:“为着何事贤契这等慌张?”卜成仁将椅子移近前,低低将他去求亲,逼死管小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要求他,去哄管公子一张纸笔来分豁开他,立个案,以为后日好脱卸。
李知县听见说管小姐自刎死了,便也老大吃了一惊道:“这事贤契也忒做得孟浪。既是长孙肖逃去死了,管小姐身子无主,禀知尊公大人,邀几位势利贵臣为媒,向管侍郎去求,怕他不从。再不然,就请圣旨赐婚。以尊翁大力,与阁里相通,也是做得来的。兄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你看那管小姐咏雪诗才,何等精工。况父在朝而前婚未绝,焉肯畏兄粗豪,即废礼苟合。此一死,风化所关,若究起罪来,都加一等。”
卜成仁听了,忙又跪一跪道:“若凭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自当衔结奉报。”李知县因扯他起来道:“既蒙赐教,自当为兄周旋。兄且请回,本县少刻即到管府去探个消息,再来奉复。”卜成仁又再三恳求,方才退去。正是:
生路不寻寻死路,正人不做做邪人。
谁知死路邪人走,不独伤名又损身。
李知县受了卜成仁之托,坐过早堂,即上轿到管侍郎家来探望。先差人拿名帖去通知管雷,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到门前来迎接。李知县轿到了,管雷迎接到厅上坐下。李知县就先问道:“今早地方来报,昨夜令姊这场大变,本县不胜惊骇,不知是为何而起?特来请教。”管雷垂泪道:“只因家父在朝,儿女孤弱,家门不幸遭此惨变,本当报知老父母大人。因治门生尚在童穉,故不敢以卑微哀苦,上渎公延。怎返辱老父母大人临下存恤,感激不胜。”
李知县道:“起祸毕竟还是何人?贤契此时纵不出词讼理,也须道个纸笔,将其事始末报知本县。容本县替你立一个案,候明日尊公回时,也好追究。”管雷道:“出纸笔未免要指名姓。指称名姓,未免要伤奸人。若伤奸人,则前祸未及受尽,而后祸又至矣。治门生一童穉,如何存立?伏望老父母大人,念家父一日之雅,置之不问,则死者虽死,而生者或尚可苟免,则感恩无地矣。”李知县道:“贤契既有此远虑,本县何敢过强。但不知此时,令姐作何料理?”
管雷说道:“已棺殓停于旁室矣。”李知县道:“既已棺殓,本县礼当一拜。”管雷辞谢道:“卑幼惨死,又不成丧,怎敢劳老父母大人之吊。”李知县道:“忝在通家,况前咏雪佳章,又已捧诵。今既到此,安可失礼。”
管雷再三辞谢,李知县执意不肯。只得叫家人开了中门,引入后厅旁边一间小厅上。李知县早看见中间停着一口棺木,左边香几上,供着血模糊的宝剑;右边交椅上,搭着一领血染透的衣裳。伴柩的十数个侍妾,看见有人来吊丧,“小姐,小姐”的哭将起来。李知县看见,殊觉惨然,遂要行拜吊之礼。管雷再三拦住,只作得四揖。
揖罢,管雷又请李知县到前厅拜谢。谢毕,李知县又说道:“令姐遭如此惨祸,所关非小。本县又亲闻亲见,怎漠然不一追究。此虽贤契高明,但恐异日尊公老大人归来,罪及本县,则本县无辞了。贤契还该熟思?”管雷道:“家父还时,老父母这段高情,当先达上,定然深感。若嗔疏失,皆治晚生畏祸之罪也。”李知县听了,叹息道:“贤契少年老成,真可敬也。”只因这一敬,有分教:
抱奸恶心肠,受糊涂罪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